一脚急刹,卡车司机成画家
2015-09-09义昌
义昌
如果不是那场死里逃生的车祸,他可能至今还是一个典型的路怒症患者。但那个14公里的下坡路,失灵的刹车改变了一切……
那一脚命运的急刹车
2007年春节前,孔龙震开着他的大卡车,载着满车的苹果,奔驰在从老家郑州到厦门的路上。在通过福建龙岩的一段下坡山路上,他发现卡车刹车失灵了。面对失控的大型货车,孔龙震心想死定了。在那段长达14公里的下坡路上,他的内心各种憋屈,为自己的人生不值,而且弟弟也在车里,父母年纪大了,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他握紧方向盘,并向应急车道,可车速越来越快。幸运的是,卡车最终陷在路边一堆石子里。
死里逃生的孔龙震到了厦门,结了货款,平时省吃俭用的他到艺术书店买了一堆画册。如果不是车祸,这个初中肄业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迈出这一步的,也不会把心底那个梦拿出来。是的,他喜欢画画,喜欢了很多年。6岁时,他第一天去上学,一打开语文课本,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因为有漂亮的插图。一天下来,老师讲啥他都记不住,就光看插图。他在书上涂涂画画,每学期发的新书,不到半学期就被他涂得破破烂烂。
孔龙震不喜欢学习,五年制的小学读了七年。农村的课堂除了语文就是数学,或者加个思想品德课,美术课只是传说。到了初一,学习还是跟不上,天天涂涂画画,家里人认为他不务正业,让他辍学。
15岁的少年,去北京打工,修过四环路,在棉麻厂做过工人。后来听说在厦门开出租车挣钱,他又去了厦门,考了驾照,开了出租车也没挣到钱。2004年回老家买了卡车跑运输,赔个精光,他只好给别人打工开车。一直在温饱边缘挣扎,让孔龙震不敢有梦,“跟人家谈什么都可以,千万别说理想,因为自己都觉得白日梦太伤人。”
可是,劫后余生,孔龙震很想活得舒展一点。他把自己关在驾驶室里,拿着新买的画笔和纸画了一幅画。画里,是卡车后视镜中看到的风景——并不美,因为车子的疾驰,而呈现一个又一个扭曲的线条。他用了一个下午完成了那幅画,对着那些拧巴的线条,孔龙震哭了。15岁背井离乡的所有遭遇全部涌上心头,可是,命运给了他一堆救命的石子,似乎在提醒他:画画吧,既然那么喜欢,死都经历了,干嘛不在余生里尽欢?
就这样,孔龙震成了一个“不务正业”的卡车司机,人在开车,脑子里却全是画画。车到目的地,司机们忙着补觉,他转书店,参加各种绘画沙龙,看展览,猫在驾驶室画上几笔。渐渐地,他结识了一些画画的人,也慢慢地将自己的作品拿给大家看。于是,很多人开始叫他“卡车哥”。
有梦不觉路长
“卡车哥”开集装箱大卡车,装卸货一次都需要好几个小时,他经常利用这样等候的时间,把路上看到、想到或记忆里浮现出来的场景画成小稿或水墨画。小稿画好,下班回家再画成大幅油画。他的驾驶室就是个小画室,铅笔、马克笔、水墨、色粉等各种小型画具俱全。
闲暇时,同事们纷纷谈论这个月挣了多少钱,孔龙震从来不参与。有同事要去驾驶室看他画画,他也不让。一是看了还要解释,很麻烦,重要的是,那里安置着他不愿被触碰的光荣。湖南、辽宁、河北、山西、陕西,驾驶着重型卡车缓慢地在路上行驶,压抑的空间和无趣的旅程,让孔龙震对驾驶室外的画面分外敏感。感觉强烈时,他就停下来快速打个草稿。如果时间更紧,他就先用文字记录下画面,有时间再画出来。他的《集装箱上的八哥》《深格岭上》等水墨作品笔触大胆、灵动,很有“在路上”的现场感。而《路上的悲剧》系列作品,则画出了车祸给他带来的触动。这些,都是来自路上的灵感,灵感让路变短了。
2012年,在好友的帮助下,孔龙震在厦门大学的沙滩上,举办了“卡车司机距离艺术多少公里”第一个个人户外画展。当年夏季,他登陆央视公益广告,逐渐为人熟知,被称为有梦想的“卡车哥”。卡车司机与艺术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可是,生计与艺术却在殊死较量。
那些失声痛哭的日子
2013年,孔龙震辞去了工作,专职画画,并参加各类画展。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经济利益,相反,生活更加窘迫。当年7月,他和妻子在北京开了一个小餐馆,但收入依然微薄。孔龙震一门心思画画,很少在餐馆帮忙,为此,他和妻子经常发生矛盾。
孔龙震曾经问妻子:“你是想做一个司机的老婆,还是想做一个画家的老婆?”妻子回答说:“我想做画家的老婆。”孔龙震说:“好,你给我时间,十年之内我就让你做画家的老婆。”第九年,一家四口居无定所,经济捉襟见肘,孩子上学面临难题,妻子终于扛不下去了,让孔龙震回去开车。
孔龙震愤怒了,当着妻子的面把驾驶证撕得粉碎。他说就是饿死,都不会再去开车了。可是,看着妻子那双在饭店里泡得几近浮肿的手和即将上学的儿子,他还是妥协了。一个人默默地把撕成碎片的驾照捡起来,用胶布粘起来。其中有两块最终也没有找到,像极了他内心的那份痛苦和不甘。
重回卡车驾驶室,有一段时间,只要一上车,孔龙震就想趴在方向盘上放声痛哭。在路上犯困的时候,他就会想着他的画,经常想得要哭。这时,他就停下来,感觉灵感憋得自己都要爆炸了。他看着离得那么近的画笔,却不能拿起它。时常,他一边踩油门,一边号啕大哭。那种痛苦,让他常常想起2006年的那次刹车失灵,是的,人生的失控令他绝望。
而绝望最终得到治愈的方式远远出乎意料。2014年6月的一天,孔龙震回老家河南周口市太康县芝麻洼乡看望父母。没有想到,当年的老师来家里找他。已是小学校长的老师,想请孔龙震给孩子们上一堂美术课。
当孔龙震走上讲台,眼睛瞬间湿了,一双双明亮求知的眼睛让他看到了儿时的自己。那一堂课,他讲了两个小时,将孩子们的作品一个一个地挂到黑板上,为每个作品都取了名字。跟孩子们告别时,一个孩子对他说:“孔老师,我想看看你的画。”临时起意,孔龙震在家乡的小学办了一场画展。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擦亮这些孩子的眼睛,同时抚慰儿时的自己。
其中有一幅画是一个小小的书桌,放着一个带着梅花样的收音机,两只大眼睛从书桌下伸出来,眼巴巴地望着桌子上的铁质青蛙,一个绿色啤酒瓶内装满了盛开的苹果花。一个孩子兴奋地说:“孔老师,这个收音机我在你家见过。”孔龙震对那个孩子说:“是的,这个收音机是我妈妈的陪嫁,青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也是唯一的玩具,当时家里有一个果园,苹果开花时就掐一把放在瓶子里。”“老师,真没想到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画在画里,这么美,像午睡一样。”孩子的话让孔龙震的疼痛得到了安抚——老天让他有了画画这个爱好,不就是给了他一份发现美的能力?而现在,他把这种能力带给孩子们,这本身就是幸福,是恩赐,是无需再多强求的得到。
此后,每当有時间,孔龙震就回老家,给家乡的孩子上课,带着他们一起欣赏古今名画。日子因为这份与孩子们的美的约定,而有满满的幸福,可以抵挡长途路上为稻粮谋的不易和倦意。
2014年3月,职业艺术品经纪人蓝兰女士找到孔龙震,看到孔龙震生活窘迫,就找了一个人资助他,每年固定购买孔龙震的一批作品。蓝兰还让自己的丈夫、瑞典籍艺术家王彤收孔龙震为徒。
2015年1月,孔龙震在老师的推荐下,参加了丹麦的康纳画展。这是一个国际性的艺术组织,徐悲鸿、齐白石等艺术家也曾经参加过这个画展。在这个国际性的艺术殿堂里,孔龙震狠狠地向自己的过去致敬——那些痛苦,必经消化,成为画笔下的丹青。所以,他的贴身口袋里,一直放着那个伤痕累累的驾照。不是提醒,而是让他对生活保持永恒的悲悯。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