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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015-09-09罗俊士

新青年 2015年9期
关键词:老槐树

罗俊士

老头

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是何时开始自说自话的。不是不想和人唠嗑,是碰不到熟人,亲友也不来串门。每天,各自忙各自的,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他望望山,山也孤独,一座一座离得那么远。

儿子一家距这里更远。

再看看水,水也甚是寂寞无奈,这儿一汪那儿一汪。

云也一朵是一朵,飘游得如此散漫。

青蛙的鼓噪声零零落落,让人辨不明出处。

那几棵百年老槐树,挨得不远也不近,落光叶子的枝爪,颤巍巍举向天空,似乎在捕捉什么,却什么也捕捉不到。

天,说黑就黑了。鸽子们的窃窃私语,依然清晰可闻。

高处,一颗星星出现,紧接着是无数颗,汇成星河,流淌。

村口,一只旱烟锅,宛若一颗另类的星,孤独,明明灭灭。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打个激灵,按接听键,急嘴问道,我那乖孙子放学了吗?他想爷爷了吗?喂!说话呀!龟儿子,你咋不说话?

话筒里终于蹦出一句话,对不起,我按错号码了。

白妞

一场透雨过后,风越吹越慢,因为众多的磕绊。

一群绵羊兴奋得咩咩大叫,它们的声音白雪雪的。

几棵老树吐出的杨絮柳絮散乱,也是白雪雪的。

池塘里凫着白云,也凫着十几对白鹅、白鸭子。

池塘边有棵不大不小的梨树,枝杈上缀满白晃晃的花朵。

一群白绒球似的小鸡,在梨树下滚动来滚动去。

它们叽叽叽叽乱叫,绿豆粒似的小眼睛四处乱看,是那么招人爱怜。

白妞身着纯白连衣裙翩翩而来,她凝睇着这一切,心里毛乎乎暖融融的。

手机冷不丁响了一声,是短信提示。

短信是她的新婚男人从外省发来的,只有七个字:我想你,你想我吗?

她回了三个字:你说呢?

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笨的女人。

白妞羞赧得直跺高跟鞋,那张白瓷般的鸭蛋脸,突然红了,像熟透的苹果。

寂静

大年在鞭炮的喧嚷声中溜走了,眨眼间,小年的焰火灰飞烟灭,村庄终于寂静下来。

平平淡淡才是真,鸡毛蒜皮柴米油盐才是实,犁耙耩种才是根本。

白雪融化,冻土自动暄松,村庄里的人数突然锐减。

站台上,一位肩扛铺盖卷的汉子,与手掐衣角的娇妻话别,竟然无话可说。他俩相互凝望着,近在咫尺,对方的面容却模糊不清,仿佛隔着浓浓的水雾。

寂静的村庄更寂静了,甚至轻轻的一声狗叫,全村都能听见。

梨树开花,绽放出为数众多的活计。女人们扒明儿就你呼我唤往村外奔,到地里扑住活儿就干,大汗淋漓也不停歇,仿佛干活越多,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越能把孤独与寂寞挤对到九霄云外。

远处,一位中年女子蹴在那儿拔草,整个人矮小成了一个逗点。

近处,一位新媳妇锄地累了,手掐腰眼,仰面朝天,似乎在辨云识天气。

这边是位靓嫂,边摇耧边和拉耧的灰毛驴唠闲篇,间或跟一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秃尾斑鸠逗几句嘴儿。

家里走了当家人,孩子们突然懂事许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不用指使,顺手就做了。比如劈柴,择菜,洗碗,喂猪,喂鸡,既不耽误上学,又不惹妈妈生气,何乐而不为呢?

夜晚真的很难熬,都怪那个远离三千的男人,在手机里一句紧似一句地,撂些热火火的腥膻话,让人心里痒酥酥的。

月月能过大年多好,月月过罢大年,紧接着再过小年多好……女人爱痴人说梦,可是,把男人回家比喻为过年,这也忒抬举他们了。

窗外刮起了小南风,呼噜呼噜,很轻微的声响,仿佛睡熟的女人,在打鼾。

一天

清晨,大红公鸡呜呜啼,牛哞马嘶,鹅鸭呱呱闹。吱嘎!女人笑眯眯拉开棕紫色大铁门,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早饭简单而快捷,不然,上学的儿女会迟到。老人牙口不好,吃不得热饭,就留在箅子里,嘱咐公婆待会儿慢慢吃。我要下地了,话音未落地,人已不见踪影。

女人风风火火走向村外,无视露珠的好奇被一一跌碎,微风轻轻吹,太阳鲜嫩。

那些飘忽的花花绿绿的头巾,是花花绿绿的庄稼地的象征。

一个女人一台戏,隔着地块,挡不住唇枪舌剑逗乐子打嘴仗。那不,一句俏皮话就能迸发出火星,树梢上的太阳被熏染,瞬间变得暖烘烘的。有人边擦汗边添荤加腥,红脸的是大姑娘小媳妇。

一片油菜花瓣飘落,带动众多油菜花瓣悠悠飘落,听不到类似下雪的轻响。

一方麦苗为麦穗所累,摇晃着细瘦腰杆,像女人在劳作间隙做健美操。

一条坎坷不平的田间路,被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点缀得飘霞飞红。

夕阳西下,蜜蜂们仍在野花丛中采蜜。急匆匆回家的路上,有个女人拐个弯,去渠岸揪野菜,似乎在找寻,一丁点儿又一丁点儿,生活的零头。

炊烟让茅屋平添缕缕仙气,路灯最先照亮一声声绵长而亲昵的乳名。

迟归的羊群是一天里最后一笔,活蹦乱跳,比孩子们还要淘气。

灯光相继熄灭,摇篮曲终止,星星仍然熠熠闪烁,村庄在蝙蝠的飞动声中越睡越沉。

男人去外省打工了,但公婆在,这个家还像家。

男人大哥的女儿进了幼儿园,需要有人接送,公婆只得去市里常住。老家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有时,她真想学那只白猫,喵呜喵呜大叫几声。

有时她想,家园的园字,是菜园子的园,家怎么会是菜园子呢?应该把园改成圆,家圆,意味着团圆,幸福,美满。可月亮也是缺的时候多,圆的时候少,哪能天天中秋,日日八月十五呀!

这年初冬,她生下个男孩,眉眼里不见了愁绪,全是笑,有人陪伴,这才是家。

之后,儿子一年一年长高。她做饭缝衣,每天忙这忙那,家更像家了。

儿子十四岁时,去县城读寄宿初中,她突然觉得,脑子里空落落的,像钻了空的漏椰子。

灶台旁,那个旧竹篮也空着。

廊檐下,那挂秋千也空着。

家就像一缸清水,掀不起巨浪,以及皱纹似的细澜。

她从清水中看到了自己,不是单个的,是一群小金鱼在深处游动。

后来,儿子去京城上大学。

她随男人也去了京城,在男人所在的工地当炊事员。

每逢星期天,儿子总要来那间租屋,看望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可她总觉得,家的味道不够浓。

她想家了。

她想回家,明知暂时回不了,却越来越想,魂牵梦绕,老家那块地方。

守望

满眼长头发女人——桃花,杏花,梨花,槐花,枣花,桐花,椿花。丁香嗓音尖细的像知了,杨兰晒不黑的鸭蛋脸仿佛瓷瓶,她们走路的样子宛若仙女下凡。

村头原本有个饲养院,生产队解散后,牲口棚被拆掉,留下一个土台子和百米见方一片空地,成为饭市和男人谈天说地、博古论今的场所。有时谁家办红白事,就在那里放电影或唱大戏。后来改革开放,男人竞相外出打工,这片空地转而被留守女人占领。

早晨,天刚放亮,土台子上就放起了音乐。叮咯咙咚呛东呛!叮咯咙咚呛西呛!叮咯咙咚叮咯咙咚叮咯咙咚呛呛呛……一群女人翩翩起舞,有模有样,那认真劲儿,活像电视里的舞蹈比赛。

好多老人和孩童挤在台下,像在看西洋景。

有个老太太按捺不住,也扭腰摆臀甩手踢腿,却合不上节拍,激起诸多笑声。

村里通了公交车,站牌就竖在空地一角的老槐树下。

公交车每天停站一次,时间是中午一点一刻。其时,一伙女人正凑在老槐树下聊闲篇。等到车上的人下光,老槐树下的女人也走光了。不见自己男人下车,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因为男人没有打电话说他要回来。

偏偏有个闷头俏男人,刚刚电话里还说,我想回家看看,老想老想了,可工地上太忙,工头催工如催命,走不开呀!女人合上手机,难免有点失落。突然瞥见,男人嬉皮笑脸下了车。死鬼!你、你骗人!她在心里骂道。边嗔怪边冲上前去,照着宽厚肩膀来了一通小拳头,把男人那张生铁面孔砸红成了旗面。

转头,女人骑着踏浪牌电动车,风风火火地去集上割肉,买菜,还批发了一箱牛栏山二锅头。

女人从集上回来,男人还在席梦思床上挺尸,睡大头觉。她又是炖排骨,又是调馅包饺子,忙活得像在过大年。

男人只住一晚上就走了,女人没问缘由,她早已习惯了男人的突如其来,飘忽而去。

白妞结婚第二年,生下一对龙凤胎,现在,儿子女儿满五岁,一起进了镇上的幼儿园。村里有二十几个孩子在那家幼儿园,都说那里校舍好,老师好,饮食好,还负责接送,省心又省力。

下午五点钟,一帮女人在老槐树下聚齐,叽叽呱呱说笑,等着接宝宝。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校车还没露面,信号就灌满耳眼。这帮女人长颈鹿般伸着脖颈,视线汇在那条平坦硬实的水泥路上,凝成一个焦点。

校车怎么那么慢呀!比老慢牛还慢!像只蜗牛!有女人说。每次都有人这样说,学人二话,没话找话,也不怕招人烦。

校车把宝宝们一一弹射进女人们的怀抱,掉头而去,那首歌又开始回放……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有你的每天都新鲜,有你阳光更灿烂,有你黑夜不黑暗,你是白云我是蓝天……

太阳还挂在西天,女人们领着各自的宝宝,没有回家,而是去附近地里,或薅草,或间苗,或浇园,或在田埂上,点几行芸豆。见缝插针,勤谨的女人都这般如此,如此这般。

夜里,从好多家传出织机磕打磕打的响声,不知道她们是想让自己更累一些,还是为了止住心头那点痒痒。

五月槐花香,女人们不约而同,化起了淡妆。

那些狠心的男人一回来,麦子就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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