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老槐树的怀里
2017-04-12艾晓雨
艾晓雨
那是老槐树在这个世上给我的最后馈赠——我又可以日日夜夜安睡在老槐树的怀里。
槐树是从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我不知道。我出生时,它已经在那里。
低矮的小草房前面,小院一边,一棵老槐树,枝虬叶茂,树冠几乎盖住了小院的半边。小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伸出双臂,抱住槐树粗糙皲裂的树干,试图量一下它的腰围。每次,我都以失败告终,我的小胳膊抱不过它的一半。
我抱不过老槐树,老槐树却以它宽敞的怀抱将我拥入怀里,在我的整个幼年,甚至童年里。
最初发现老槐树可以做保姆的,是母亲。大人们要去挣工钱,脚边却有一个正缠人的我。一岁多的孩子,会撒着两只小手到处摇摇晃晃地逛荡了。不知凉热,也不知高低,为了追一只奔跑的蝴蝶,一下子跳下一米多高的墙头也不害怕,换回来的是母亲心疼的眼泪。
母亲牵着我的小手在村里转了一圈儿,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身上。母亲找根软布绳,哄我乖乖巧巧地伸出一条胖乎乎的小腿儿。绳子的一端拴住了我的脚脖儿,另一端就交给了老槐树。那时年纪尚小,已无法记得当时的情境,只能根据母亲的讲述加上自己的想象还原当时的场景:
一棵绿荫如盖的老槐树底下,一个被拴了一只脚脖儿的小女孩儿,新鲜又好奇地打量着脚上忽然多出来的那圈儿东西,软软的布绳儿拴得脚脖肉痒酥酥的,小女孩儿便“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也有来看稀奇的孩子,看过将小牛、小羊拴在树上的,却头一次看到那样子拴小孩。他们站在离槐树不远的地方,逗弄小女孩儿,或扔一块小瓦片,或扔一朵鲜亮的月季花,让小女孩儿去拿。
我真的就蹒跚着跑过去,却在离那些东西不到一尺远的地方被老槐树牵住了。我才知道,自己的自由天地,已被绳子限制。我抱住脚,拼命去解绳子,小脸憋得通红,眼泪也急得掉下来,那个结实的扣儿却纹丝不动。我遂坐在地上,两脚搓地,大哭起来。
哭了几天,我终于明白,再怎么哭也拉不回大人远去的背影,索性不再哭,开始慢慢将槐树下的日子当成一种享受。每天早晨,吃饱喝足,我开始主动拉着母亲的手,往槐树下走。走至树下,拾起地上的绳头,交给母亲,又去搬自己的小脚:“拴,拴……”母亲三下两下,将我交给老槐树,就走了。她已经很放心地把我交给这个稳重又沉默的老保姆。
的确,老槐树是一个称职的老保姆。她知道如何逗弄一个一岁多的孩子,让她不哭也不闹。夏日毒辣的阳光,伤害不到那个小人儿,老槐树替她撑起一把巨大的阳伞。树上偶尔会有鸟雀降临,叽叽喳喳躲在浓密的叶底说个不停。女孩儿抬起头,支着小嘴儿跟它们说话。树下有蚂蚁,其中一只发现了女孩儿弄碎的饼渣儿,赶紧回头去呼朋引伴。一会儿工夫,大队人马驾到,肩推头扛,齐心协力把一块小饼渣儿运走了。
一队蚂蚁,可以让女孩儿兴致勃勃地看上半天。那些最初来看稀奇的哥哥姐姐们渐渐对这件事失去了新鲜感,他们不再天天跑来看,而是在墙外疯跑,说笑声跳过墙头,落在老槐树的枝枝叶叶上,又被风“刷拉拉”地送到小女孩儿的耳朵里……
听着想着,小女孩儿就在树下睡着了。
“姐弟三个,就数你跟老槐树投缘。”母亲如是说。
是吗,老槐树独独青睐于我吗?
我自己尝试着做玩具,老槐树给了我一树的果实——槐果,一串串,黄绿,晶莹,拿石头把那一串串的果实捣碎,挤掉绿色的汁液,把果肉团成一个黏黏的团,放到阳光下晒干,一个黑黑的小球儿就做成了。外面缠了白色的棉线,一层一层,想要多大缠多大,最后拿线绷住,一个漂亮的小球就做成了。那时,乡下孩子玩不起皮球,多用这个代替。一个小球,有多种玩法,单打、双打、混合打,可以玩上一两年。
后来,上学了,我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老槐树下写作业。一块青石的石头方桌,放在那里好多年,表面都已被磨得光滑如镜了。我就是在那张小小的青石方桌上学会了写“人、口、手”,学会了念“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夏天有月亮的夜晚,大人们摇着蒲扇到门外纳凉。小孩子们在院子里捉迷藏,不怕黑,不怕脏,角角落落,能容身的地方都可以往里躲,直到把那个小小的院落藏得无处可去。我想起爬到老槐树上,抱住树干,两条瘦腿一夹,身子往上一蹿,像一只灵巧的小猴子,三下两下就蹿上去了。老槐树的树桠像两只张开的大胳膊,我就坐在老槐树的怀里,浓密的叶子遮蔽过来,连月光都奈何不了。小伙伴们一趟又一趟从老槐树下走過,嘴里叫着:“看见你了,出来吧。”我坐在老槐树上捂着嘴偷笑,能想象到小伙伴焦灼的样子。他们终于疲倦了,不再找我,各自回家了。
我一个人,从老槐树上滑下来,没趣地回屋了。小孩子的秘密,总希望与人分享。没有了分享,也就没有了乐趣。自此以后,再跟小伙伴玩捉迷藏,我也坚决不往老槐树的怀里躲,因为她将我护得太严实了。
春看老槐树抽枝发新芽,夏听老槐树在风雨里唠叨,秋从老槐树的身上撸下一串串晶莹的槐果,冬在老槐树下的雪地上扫出一块空地,支起一只筛子,静等贪食的小麻雀来……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拴在老槐树下的小女孩儿就长大了。
老槐树依然,苍老、劲绿。
家里生活好了,旧房子要拆,新房子要建。新房子的地基就挖在老槐树站着的地方,老槐树在劫难逃。
没有人会为一棵树伤心哭泣,除了当年曾无数次坐在老槐树怀里的我。砍树的那天,我站在树下,轻轻抚摸过老槐树的寸寸树干,仰头,看茂密的枝叶仍然旁若无人地绿着,它似乎丝毫也没有嗅到空气中的危险气息。
父亲下电锯时,我没敢待在家。等我从野外回来,老槐树已经躺倒在地上了,一院子的残枝碎叶,一院子涩涩的苦香。老槐树倒下的地方,被父亲做成了新房的门,那是老槐树在这个世上给我的最后馈赠——我又可以日日夜夜安睡在老槐树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