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愤怒岁月
2015-09-08蒋巍
走进人生的秋天,饱满的生命里同时就添了许多的苍凉、长思与感慨。独坐的时隙里,清夜的悠然里,纷涌的思绪里,常静静地同历史相对而坐,做无声的絮语。而于我们——与共和国齐肩的这一代,那历史总是滚烫,那历史总是冰冷,那历史总是灼痛并且凝铸着我的灵魂。
我常想,与整个民族一起幡然醒悟并重整山河,大概是我们这一代最伟大的骄傲,没有共和国和我们的醒悟,后来的一切改革开放、繁华昌明与和平崛起的雄心都谈不到。而醒悟,真地是从眼泪和鲜血开始的,这也许是人类命定的悲剧性哲学诉求——历史车轮在前进的时候,常常需要用眼泪和鲜血做润滑剂。
我们这帮“红旗下成长的一代”,唱完“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的《社会主义好》的歌曲,又改唱红卫兵的“造反有理”之歌,接着,就从学生时代跨进知青时代。知青大返城的浪潮刚过,我就曾写过文章说,当初让我们这群学业未成、身心未熟、世事不通的毛头小子黄毛丫头从校园课堂走向蛮荒乡野,是逆世界潮流而动的文明大倒退,是共和国和我们人生的悲剧。但是,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就是正反相合,今天做冷静、理性的反思,这件搞错了的事情在一个绝大的意义上也莫名其妙地搞对了。好好想想吧,历经数年折腾,我们置身于疯狂的兽性大泛滥的“文革”浪潮,“造反有理”的毒液已经浸入我们的血脉并浸透了我们的神经,何等阳光何等纯洁何等美好何等革命的一代青年,已然蜕变成极其野蛮极其兽性极其冷酷极其疯狂的打手和鹰犬。在那些所谓“红色恐怖”的日日夜夜,我们毁弃着文明,我们践踏着历史,我们消灭着美好,我们残杀着无辜,我们同时也在“自残”——以近乎吸毒的方式,用“造反有理”的毒液把自己变成“类法西斯分子”或者“亚法西斯分子”,泱泱文明古国由此陷入一片混乱,整个民族都在颤抖和哭泣。
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今天想来依然令我们、也会令这个世界不寒而栗。倘若让我们沿着这条“革命道路”继续走下去而没有人加以制止,我们会疯狂成什么样子,中国会疯狂成什么样子,会给这个民族和这个世界带来多大的灾难,真是难以想象!
不过可以断言的是,历史和人民将埋葬我们这一代!我们将成为跪在“文革”哭墙前作永世忏悔的罪人!
所幸,历史常常会让人走错房间。当历史错误地把我们这帮错误的“群氓”驱赶到乡村僻野时,一个奇妙的因果逻辑发生了奇妙的作用——负负得正,两个错误加在一起,得出一个正确的结果。正如伟人毛泽东的伟大预言,“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我等俗人当然无法揣度老人家是不是真这样想的——现在看来,这个“再教育”的过程,实际上就是让我们这群无法无天的“打砸抢分子”、“类法西斯分子”在乡野无处施展,然后以“劳动改造”即“再改造”的方式重新驯化成良民。
无论毛泽东同志是不是这样设计的,但是我们接受“再教育”的结果,无可置疑地“再证明”了老人家的伟大与英明。
我所以生发出这些带有深刻痛感的感触,盖因我自身的经历。当我离开了教科书上关于“社会主义”的那些美妙讲述,穿上土造“黄军装”,扛着行李走进茫茫边陲以后,我发现,我走进了活的而非死的、真实的而非书本的、痛切的而非矫饰的中国。那历史和现实的严峻让我大吃一惊。苦难的生活啊,如同奔腾而又混浊的黄河,把我的生命卷入激流。其间,千回百转也罢,起伏宕荡也罢,惊涛拍岸也罢,尽管我的生命微薄缈小如滴水,但终究汇入一条滚滚滔滔的人民的历史的大河。自此我不再软弱地干涸,不再浅薄地蒸发。我深深地亲近在大地母亲的皱褶里,像血泪和苦汗一样流淌,用卷起千堆雪的巨浪来宣泄我的愤怒,用古铜色的凝重来锻铸我的思考,并以至死不渝的觉醒走向良知,以视死如归的抗争灼干我脸上纵横的泪痕。
一
1968年11月3日,我穿着刚发下来的没有领章帽徽的土造“黄棉袄”(即所谓“兵团战士服”),扛着背包,挎着书包——书包里装着四卷本的“红宝书”《毛泽东选集》,和上千名风华正茂的哈尔滨红卫兵,登上北去的列车,开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独立一团——紧傍黑龙江南岸的原嘉荫农场。虽然已近初冬,但那天阳光格外灿烂,而且这是即将“奔赴祖国边疆”的无比激动人心的时刻,裹着圆圆滚滚的黄棉袄,我们青春的身心簇拥在一起,激荡在一起,昂扬在一起,就像一个个发光发热的“球体”,每个人的脸上额上都是汗津津、亮闪闪的。那是一个长久的延续多年的贫穷清苦的时代,吃穿都极为困难,中国人普遍营养不足,男孩女孩个个苗条得细细纤纤,躺着站着都像豆芽菜,不过那绝不是“性感”,而是“骨感”——唉,时代真是变了,现今的女孩子多渴望这种表现“极致美”的骨感啊!
那天,为了出发,为了庄严,为了革命,为了光荣,我们不畏天热,过早地套上不合身的黄棉袄(那是官家公开发的、崭新的、货真价实的“假冒伪劣军服”,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棉袄从里到外散发着一种劣质染料的刺鼻味道),然后成群结队拥向车站。哇,那天的哈尔滨火车站站台上,全然是密不透风的人的海洋,黄棉袄的海洋,红旗红标语红袖章的海洋,似乎整个城市的人都拥挤到这里。上千名或激动或悲壮或惶惑或愁苦的“兵团战士”——其实都是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初中高中学生,最小的初一学生,也就刚刚十四五岁左右,还是未成年,他们当然还不懂得革命与光荣,也很少被那种虚妄的、高调的、冲动的傻冒的革命气氛所感染,他们心中只有对亲情的无限依恋和对未来生活完全懵懂无知的惶恐。站台上,人山人海,红旗飘扬,泪雨滂沱,哽咽声声。无论你怎样坚强,那时只要瞅一眼车上车下那些泪水涟涟的年轻的和年老的脸,你的眼泪也会不可遏止地夺眶而出。
我的泪不多,因为母亲因病住在医院里,父亲作为中国著名的淡水鱼专家——自然也就是必须打倒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被关在“牛棚”里。没有亲人给我送行。我也就少了诸多牵挂的亲情与伤感。沉浸在站台上那波澜壮阔的告别与送行的感人场景中,我心里倒是惊雷般鸣响着那个时代激情如火的诗句。行前数日,即10月24日,我第一次用“红卫兵蒋巍”的名义,在当时影响很大的黑龙江省大专院校“红代会”主办的《造反有理报》上发表了一首散文诗《为了迎接明天》:
当矫健的海燕,闪电似地在乌云和大海之振翅搏击的时候,它在大声呼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八千里风暴作琴,九万里雷霆作鼓。前进在同工农兵结合道路上的新中国第一代红卫兵,吹奏起雄壮的毛泽东思想新世纪的青年进行曲!
为了保卫今天,为了迎接明天,我们前进在永不褪色的红旗下,投身到从井冈山出发的行列中,手不离镰刀,脚不离草鞋,心中不离红太阳,一腔沸腾的热血啊,在几代人的心头飘红旗。前面的──是高山上的不老松;跟上来的──是颗颗松籽要生根!
啊,最伟大的统帅毛主席,最亲爱的党,请放心吧。看您亲自哺育的第一代红卫兵,将怎样──伸出有力的臂膀,挺起火热的胸膛,托起那风雷激荡的苍茫大地,走向炉火正红的广阔疆场!
列车一声长啸,启动了,像大江东去,像万马奔腾……
再见了──同志!
前进吧──列车!
开始了──战斗!
在广阔的天地里,红卫兵粗大的双手,将捧出红日,照彻──全球!
……
我相信,今天的读者读来,依然会感受到浸透在字里行间那烈火怒潮般的激情。青年的热血是最容易点燃的。后来我才知道,这首诗在当时的哈尔滨,在准备下乡、要走未走的青年中,产生了极大影响。许多红卫兵把它印成传单,雪片似地撒遍大街小巷。后来认识我的一些朋友开玩笑说:“当初我们下乡,就是让你蒋巍的诗给忽悠去的。”
三年后,即1971年,我创作了一部数千行的抒情长诗《光荣呵,我们这一代》,其中一章叫“在时代的列车旁”,写的就是知青上山下乡之际,在站台上与亲人含泪告别与送行的壮阔场景,这一章被选发在《黑龙江日报》上,占了大半版的篇幅。时在北大荒的我距省城很远,信息不灵光——因为这首诗我一举成名——这样大的事情我居然毫不知晓!后来我才知道,这首诗在当时的龙江文坛和读者中间引起很大反响,那时社会文化生活很少很单调,各地各单位搞搞联欢会,很多都是诗歌朗诵,我的这首诗就成了联欢会上的最能蒙人的演出。文友和评论家普遍认为,《在时代的列车旁》是我的所谓“成名作”——当然不过是“地方小名”而已。至今,事情已经过去了30多年,那种虚妄的革命年代、革命气氛和革命诗抄早已风流云散,可谓“是非成败转头空”,但龙江有许多我的同代人,有做大老板的,有当各级领导的,有下岗的,酒桌上见了我,总会挺胸腆肚,抑扬顿挫地背诵一段《在时代的列车旁》,足见当时此诗影响之大。哦,连我的太太雪扬女士当初都是因为读了我的诗,有点迷糊,有点晕菜,什么彩礼也没要就义无反顾地做了“蒋张氏”。
二
一路的火车上,知青们的情绪经历了几起几落。
列车刚刚启动出发时,大家把脑袋甚至半个身子争相挣出车窗,一边拼命挥手,一边泪流满面地、甚至哭号着大声呼唤着亲人,站台上的亲人也浪潮般没命跟着列车跑,车上喊着一声声保重,车外喊着一声声叮嘱,那真是震天撼地、感天动地的泪别场面。
列车驶出车站,驶出城市,车厢内突然安静下来了,而且安静得出奇,大家谁都不瞅谁,再好的同学、战友,也都像陌生人了——也许,因为出发,因为革命,这一刻大家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大人,今后要独自担当生活里的一切了,刚才的泪水太多太多,此刻想来真有点不好意思。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第一次“少小离家”,我们长久地沉浸在依依惜别的心境里,默默回味着渐渐远去的亲情。就这样,很长一段时间里,车厢无语。
毕竟,孩子们总是健忘的、欢乐的、愿意朝向未来的。一个多小时以后,惜别的情绪渐渐淡去,车厢重又喧闹起来。兴奋地讲述红卫兵“造反”故事的,好奇地揣度边疆生活的,猜测“兵团战士”将来会不会打“反帝反修”第一枪的,大家扯着高嗓门儿聊得热火朝天,特别是那些“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男生女生,英姿飒爽、精神抖擞地站在车厢中间,甚至跃上坐席,给大家表演节目,领唱革命歌曲,掌声笑声歌声一浪高过一浪,并且飘出车窗,响彻茫茫平野巍巍高山……
热聊疯闹了几个小时,大家都觉得累了。因为即将出发的激动、准备行装的紧张以及一边许多天里忙于告别亲友的疲惫,这会儿,所有的困意倦意都涌了上来,我们大家东倒西歪,大部分都睡着了,车厢里又安静下来。
傍晚时分,火车抵达黑龙江省北部偏远的汤旺河小站。这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小破站,风雨飘摇的样子,没站台没出入口没检票员,车停了,人们就踩着路基石上下车。随着带队的“独立一团”军务股负责人一声令下,我们扛着自己的行李,潮水般涌下车厢,又蝗虫般挤上二十余辆敞篷大解放,沿着颠簸不平、尘土飞扬的砂石公路,向团部进发。团部在此时的小兴安岭山麓已进入冬季,又是深夜,我们站在疾驰的敞篷汽车上,尽管穿着黄棉袄,有的还裹着棉大衣,但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依然像刀切面一样,把脸颊刮得生疼。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彻骨的寒冷和山风穿石透壁般的锐利,只一会儿,身上的棉衣便像纸做的一样透凉了。这时候,想爹想妈之类的小感情被烈风一扫而空,只剩下求生求暖的欲望。我们把脸背过来,紧紧挤做一堆,用以保护体内那仅存的一点暖意,同时祈求着盼望着赶紧到达终点。黑夜无边无际,雪亮的车灯照耀着路前方,偶尔会有一只傻狍子或兔子什么的,闪电般掠过车灯射出的光柱,那一刹那浑身亮晶晶的,叫我们孩子气地惊喜一阵。车队像一排萤火虫,蜿蜒穿过茫茫夜色和连绵起伏的小兴安岭原始森林,我记得,那时的森林巨木参天,密不透风,波澜壮阔,黑森森壁立在公路两侧,仿佛令人敬畏的神圣而又神秘的巨大教堂。风过处,松涛阵阵,回响连绵,叫人想起教堂钟楼那辽远深厚的钟声。20年后,我再回嘉荫的时候,路两旁的森林已经稀疏多了,参天红松被砍伐殆尽,只剩些纤细的杂木毫无章法地林立着,没生气也没气势,一片弱不禁风的可怜模样。
近午夜,车队到达团部。我们近百个男的集体睡在一座空阔的大礼堂里,其余的人不知被引到哪里。一路火车汽车地颠簸,精神又亢奋,这会儿累极了,打开铺盖草草睡下,冷啊热啊环境怎样啊,完全没有感觉,立马就睡成了死猪。第二天,我和数十人被分到3营11连,据说那是曾在沈阳军区毛泽东思想讲用会上出过风头的先进连队。
我们到达连队时,早我们一个月来的第一批知青和老职工们手里挥动着“红宝书”,还写了些标语,在路口列队欢迎我们。我拿眼睛在欢迎队伍里四下找,找一个熟悉的身影。心里同时就惊叹着怎么这样巧,我居然被分到她所在的连队来了。
蓦地,一个穿黄棉袄的女孩从路旁的人群中跳出来,两颊飞红,目光炯炯,兴奋地拉了我一把,哦,是她!
三
和我同批分到11连的知青,大都是哈尔滨第49中学的初中生,看着就像拖着鼻涕的小孩崽子,像我这样的高中生极少,而我又来自很有名气的重点中学──三中,因此我很快成了颇为引人注目的人物。此外,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个女孩(请允许我隐去她的名字,暂且称之为L吧)。她因为我的到来而十分欣喜,并且以为我是主动地、经过一番“活动”而做到这一点的。L大概和许多朋友谈到这点,于是知青中迅速传开,蒋巍和L是一种特殊的“朋友”关系,蒋巍到11连就是冲她来的。
很快,我从男生们同我谈起L时那闪烁的眼神、调侃的语调,我与L交谈时他们总是借故走开的情形,感觉到周围的人们已经把我和她认定为“恋友”了。说实话,这使我稍稍有些不愉快。
在哈尔滨时,我是市中学红代会(相当于现在的团市委)搞宣传的。那时,L所在的中学发生了两个“造反派”组织的激烈争执,双方的口号都很激进,却水火不相容,打得一塌糊涂。于是,红代会决定派去一个工作队,由著名的“造反派”组织──三中“鬼见愁造反团”组队,去调查谁是真正的“革命造反派”和实质上的“保守派”。我参加了这个工作队。经过十几天紧张而详实的调查摸底,我们判定,L所在的那个组织是响当当的“造反派”,另一派很快就散伙了。这样,我和L熟悉起来。
应当说,我对L的印象是不错的,她也是老高二学生,年龄和我差不多。人长的白净而清秀,戴一副近视镜,举止稳重,善于思考。当然,那个年代思考的都是“革命”和“造反”之类的“理论”,我也如此。因此双方很有“共同语言”,常在一起庄严而郑重地谈“革命大道理”。那是1968年的夏夜,有几次,我们坐在红代会门口街边的石阶上,不知不觉就谈到深夜。渐渐,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朦胧的亲近的“友情”。但所谈内容依然是“纯革命”而非“关系”和“爱情”之类。L先我一个月去了嘉荫农场(独立一团),很快给我写来热情洋溢的信,说那里怎样怎样好,紧靠黑龙江沿岸,是“反修第一线”。那时的我和所有这一代红卫兵一样,一唱“北斗星”、“毛泽东”就热泪长流,热血沸腾,我是下决心要开“反修第一枪”的(为此我曾写下“解放莫斯科,攻克华盛顿”的诗句。据考证,那年代的诗,其“革命”程度,我这两句大概算是顶峰了)。同时,在当时的哈尔滨红卫兵中,都纷纷传说嘉荫那里知青很快会参军发枪,准备打“苏修”,这对我当然具有极大的诱惑力。我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亲戚里好几个“右派”之类的人物,父亲也正在“牛棚”里挨批斗,这样的家庭背影是当不上兵的。去嘉荫以“曲线当兵”,打“反修第一枪”就成了我的最高理想。当时,市革委会一位领导大概比较欣赏我的文笔,要我别下乡了,给他做秘书。我坚辞不受,真心实意地要求下乡(幸亏我真的走了,后来红代会的许多青年都沾上“文革”“三种人”的问题,政治上受到处理)。我给L写了回信,表示正在积极努力去嘉荫,决心在未来的“反修战斗”中打出红彤彤的“新世界”。
但是,去嘉荫分到哪个连队我是不在乎的。被分到11连,实在是一种巧合。我知道,去哈尔滨接知青的团部人士曾读过我临行前发表的《为了迎接明天》,觉得这个蒋巍是把“刷子”,能写。11连是在沈阳军区搞过讲用的先进连队,他们大概想让我将来为11连写点先进材料什么的,就把我分到这个连队。
因为这种巧合,大家都认为我和L是“朋友”关系。这虽然不是什么问题,但把我想来打“反修第一枪”的宏大政治志向一下“淡化”和“庸俗化”了。倘在哈尔滨,“文革”闹腾得没什么意思了,两人花前月下地谈谈“乌托邦”式的“革命理想”和“远大志向”是颇为令人陶醉的事情,既革命又雅致。但在艰苦困顿的边疆和知青大海洋中,这种雅兴完全没有了。我意识到,只有“革命”和“反修”才能干出大名堂,“谈恋爱”只能毁掉自己。后来,我有意识地和L疏远了一些,也不再做个别谈心,但并不意味着我们的友情中断。
到连队的当天晚上,连里的文艺宣传队(都是早来的知青)为新来的战友演出了一场激动人心的节目。11连真是集中了一批有才华的知青,吹拉弹唱演编导,什么高手都有,还有一对小巧玲珑的哈尔滨双胞姐妹惠英、惠燕,都是能演戏的。他们演出的旧社会穷人受苦受难、流浪要饭的忆苦节目,把全场人感动得热泪长流,大家不断振臂高呼:“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我的天,那种情绪,要是上级下令马上去炸掉克里姆林宫,我们会立马出发的!
参加了几天劳动。冬天了,没什么农活,无非是砍砍柴。转业兵出身的排长领我们这帮孩子穿树林,越山沟,不时要来个“跑步”、“隐蔽”、“冲锋”什么的,搞得很刺激,像真事儿似的,好像明天就要上前线。我们傻乎乎地跟着做,时刻准备把自己“光荣”掉。
四
记得好像是第11天,团部突然来了调令,要我到团“文革办”当秘书。瞧瞧,“革命”有好处吧。
那是一个下雨天,“东方红”拖拉机把我和行李慢慢腾腾送到数十里之外、紧傍黑龙江边的团部。我报了到,与先已调来的哈尔滨知青张克非同住一处白色小房。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很安静,整洁,烧火炕,环境显然比连队里闹哄哄的知青大宿舍好多了。我很高兴,很满足。
第二天,我就开始了工作。当红卫兵锻炼出来的本事,在这里全派上了用场。办小报,写政论、“清理阶级队伍”和团部工作动态,用各种字体刻钢版,再套红印刷,报头上还刻有毛泽东头像。我一个人把十天一期的报全办下来了。这些报发到团长和各位领导手中的时候,把他们镇得一愣一愣的。他们在山沟里呆久了,哪见过手工操作、却又这么精美的小报,而且又是蒋巍一个人干的!我迅速成了团部上下知名的佼佼者和干将,颇得团长石某的赏识。没多久,基层的连长指导员见了我都像当兵见了当官的,动不动举手敬礼。我也学着部队习惯,很老练也很潇洒地回个礼。有时回连队或出门办事,路上只要遇到团部的车,我一招手,司机都客客气气把车停下。一个小知青,下乡没几个月,地位如此显赫,可以想见我是多么春风得意。
这个团的团长石某在部队是副团级干部,1966年3月,他带领800余名官兵集体转业到嘉荫农场。“文革”开始后,石某把原农场干部大部分都打倒了,他的部下则纷纷做了各连的连长指导员,大权集于一身,决策说一不二,走路都是威风凛凛的样子。他对我如此赏识,显然于我是极有好处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制订了一个培养“后备干部”的名单,都是知青,我是“副团长”人选,与我同屋的张克非则是“副参谋长”人选。
1968年,全国都在搞“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又有一大批干部被当作“叛徒”、“特务”、“漏网走资派”揪出来打倒了,到处是一片白色恐怖。独立一团紧靠黑龙江边,对岸就是所谓“苏修”,“敌情”观念搞得非常紧张。据介绍,在“清队”运动中,全团挖出数百名“苏修特务”和“特嫌”,他们在独立一团大肆活动和破坏,1969年初的一个深夜,团里的面粉加工厂发生严重火灾,整个厂子烧没了,库房里堆成山的成袋面粉烧焦了不少,后来的几个月,大家一直在吃这种黑乎乎的咯牙的黑糊面,直拉稀。石团长在大会说,这就是“苏修特务”干的,弄得我们这些小青年义愤填膺。
那时,团部、九连等几个地方设了集中关押“特务”的地方。我都去看过,是真正的法西斯式的集中营。团部这里的是一幢森严壁垒的大房子,外面有荷枪实弹的知青日夜把守。那天,我穿着假模假式的黄棉袄,风纪扣系得紧紧的,绷着满脸的“阶级斗争”进去“视察”了一番。大房子里光线极暗,一股呛人的汗臭味扑面而来,几十个黑不溜秋的“特务”分住在两层板铺上,剃了光头,表情呆滞,目光阴郁。随着知青出身的看守一声令下,所有“特务”齐刷刷立正站在地上。我问看守,他们都老实不?看守说,有的还行,有的很顽固。说罢,他突然抬脚猛踢一个站在旁边的人,说“这家伙最不老实”。那人唉哟一声惨叫,倒在地上。我毫无表情,冷冷地走开了。今天回忆起来,我那模样肯定像个法西斯少校。
在九连的那个更是地道的集中营,外面围着几近人高的铁丝网,入口处有守卫,每天换岗喊口令。为防止“特务”自杀和逃跑,不许他们系腰带和鞋带,上厕所得提着裤子、倒拖鞋走路。对态度不“老实”的“特务”,有的看守极其残忍,用烙铁在他们的背上像对待牲口一样,烙下号码。那时,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和正义的,我为独立一团有这么多的“苏修特务”而深感震惊,更加感到“防修反修”的任务光荣而艰巨。此外,“文革办”一个李姓知青有一项专门工作,就是每天根据各连汇报统计,夜里全团境内有多少“苏修特务”放的红黄绿之类的信号弹升空。然后他在地形图上用各色铅笔标出信号弹位置。有几次,我拿来看看,五颜六色,密密麻麻的。我奇怪地问,我在连队、团部这么长时间,怎么一次没看到呢?实际上,那时候全团上下人人自危,都以报告这种莫须有的事情,来显示自己政治上的进步和可靠。
事情很快起了变化。1969年春,兵团政治部派来一位现役军人孔干事,了解独立一团“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的情况。孔干事个子不高,戴一副近视镜,话语不多,性格温文尔雅。我奉命陪他走了几个连队,虽然时间很短,却从他身上学到一个重要的本事,那就是调查研究。我是刚出校门的学生,除了“毛主席挥手我前进”跟着造了几年反,什么社会经验都没有。但哈尔滨三中这所重点中学的学生有一个好处,就是善于学习和思考。我有许多爱好,游泳滑冰滑雪美术书法围棋,都没拜过师,都是在观察和研究别人的过程中自悟的。我和孔干事下到连队后,听连领导的汇报,也找那些被打成“苏修特务”、“特嫌”的人谈话,了解他们为什么和怎样参加“特务组织”的。他们哆哆嗦嗦地进来,一看一问,这些“特务”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场老职工,没多少文化,只会种地。一问出身,大多是贫雇农。问“苏修”给卢布了吗?没有。
问多了,我和孔干事一脸疑惑。那时候我年轻,嫩得像水萝卜似的,没什么深刻的见识,但常识叫我发出一个疑问:“苏修”找这些没本事、没文化、只会种地、几乎不出门的农民当特务有什么用?那些农工见我们这样子,渐渐敢说话了。他们流着泪说,他们不是特务,是屈打成招的。他们伸出拇指叫我们看,整个手指是一根包着皮的骨头,指尖处则是一个肉球。他们说,这是用铁丝拴住大拇指,把他们吊在房梁上打,勒的。他们还脱了衣服给我们看后背,一道道紫红的鞭痕交错纵横,令人不寒而栗。
真相渐渐显露出来。黄昏之时,沐浴着和暖的微风和淡淡的晚霞,我和孔干事漫步在乡间小路上,谈起这些事情,都感到独立一团的“清队”搞出这么多“特务”,一无证据,二无搞破坏的事实,显然是有问题的。孔干事决定,马上回兵团司令部汇报。我则回到团部,暂时不动声色,等待回音。
五
孔干事回到兵团司令部是怎样运作的,我不得而知。但很快,司令部派来以现役军人张斗处长为首的调查组,深入到独立一团“清队”“先进单位”20连。孔干事没来,但他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要我去看看。我隐隐感觉到,这可能是一场大斗争的序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必须深入了解实际情况,才能决定自己的态度。于是,我没向团长请假,坐上一辆大卡车,悄悄跑到数十公里之外的20连,见到张斗处长、苗秘书、在兵团政治部工作的北京知青张志仁等人。张斗是一位非常可敬的、多才多艺的老军人,身材高大,威风凛凛,声若洪钟,拉一手漂亮的二胡。兴之所至,唱上两口京剧,抑扬顿挫,声震屋瓦。北京知青张志仁后来也成了我很要好的朋友。到了20连,我才给团长石某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已经到了20连,说“工作组让我来当个帮手”。石某在电话那边一声不吭,叭,把电话摔了。过了一会儿,我的顶头上司、团文革办主任李景尧(石某带来的转业兵,号称石某的“五虎将”之一。此外,团内还有“五大叛徒”,即转业兵中同情原农场干部的几个人)又给我打来电话,声色俱厉地说:“蒋巍,你不请假就擅自外出是错误的,我命令你立即返回!”我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工作组人手不够,希望我留下帮帮忙啊。”李景尧大为光火:“如果不回来,一切后果由你自己负责!”电话又摔了。
我把这个情况向张斗处长作了汇报。张处长很和蔼地瞅着我说:“情况确实比较复杂,我不好说什么。去留,你自己定吧。”我默默走开,走到波涛滚滚的黑龙江边,眺望苍山云海,大江东去,以及对岸“苏修”高高的边防哨楼、寂静的林丛和田庄,内心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究竟跟着团长跑,还是站到工作组一边?
现在我是团长的大红人儿,拍好他的马屁,谋取个一官半职,狐假虎威,日子肯定会过得不错,将来也能弄个好的出路。孤身一人,在这天苍苍野茫茫的边疆苦熬,领导关系怎样可能关系到一生的命运。可是,我又想起了那些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农工,他们的控诉,他们的血泪,他们的冤屈。一个单纯善良的青年,面对鲜血和眼泪怎么可能保持沉默呢!那一刻,是我一生中的一个伟大的升华。一个刚从兽性大泛滥的“文革”烈潮中跑到边疆来的红卫兵,良知突然觉醒并且烈火般地燃烧了!面对权势熏人的错误路线和受苦受难的人民,我第一次饱含深情,自觉地站到人民这一边!自此,我知道了,我们国家的底层是怎样一种状况,人民在怎样艰难地存活和苦斗着。在我后来做记者、官员兼作家,现在又在北京做报人的人生经历中,在许多次重大的时刻,这种认识和情感一直是我做出抉择的基本依据,并使我终生受用无穷。
我毅然决然留下了。经过深入调查,一个惨无人道的、法西斯式的、血淋淋的“清队”真相呈现在我们面前。据三中全会以后全面清查,独立一团在“清队”中共抓了444名“苏修特务”、“特嫌”,折磨至死40余人,各种刑法20余种。拳打脚踢不用说了,三角带蘸凉水抽人;钉子板抽人;铁锅烧红了,把人头往里按,烤得头发咝咝冒烟;把葱捣碎了,糊在眼睛上;用铁丝拴住大拇指和大脚趾,背朝上吊在房梁上,背上压一块康拜因(联合收割机)用的平衡砣,你还不承认是“苏修特务”,脖子上再吊几块拖拉机的链轨板,手指和脚趾的肉就全被捋到端部而成了一个肉球。有的被打得腹部发胀,鼓鼓的像个气球,三角带再抽上去,肉皮叭地就开裂了。有位女劳模,被扒光衣服吊起来毒打,打手又将其轮奸,之后,竟残忍地用别针将她的阴部缝住。被打死的人,有的塞进黑龙江的冰窟窿里,有的在野外架火烧掉了事。当张斗在20连全连大会上当众宣布所有“特务”都解除监管、平反之后,那些农工眼含热泪,激动不已。因为连队指导员、团长的亲信侯某也坐在前面,虎视眈眈地瞅着大家,胆小的便弯着腰在长条板凳底下鼓掌,胆大的则不顾一切地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那一刻,我也被激动得热泪盈眶,我想,我的抉择是对的!
几天后,我把我在20连搞调查所了解的情况、我的认识和分析,写了一封洋洋万言的信,托一位司机带给团部的几位哈尔滨第三中学的老同学。我对他们有着纯真善良的友好感情,在信中,我列举了大量事实,证明团长搞的“清队”是错的,是“打击一大片”和残害群众的行为,是“实行白色恐怖”。我说,“下一步全团很可能为此发生大争论,如果我提供的事实还不足以使你们信服,也请你们不要贸然表态,站到错误的方面去。”这封信,我是请那几位同学秘密传阅的。但是,同学之间很快发生了严重分歧,我的信传来传去,不知怎么流落到团长手中。后来我才知道,团长看了此信后,大发雷霆,恶狠狠骂了一句,“没想到,蒋巍是个叛徒!”
自此,我就成了全团知名的“小叛徒”。
半个月后,我们形成了调查报告,回到团部汇报。那是一个阴郁的下午,风很大,团长带着文革办主任等“五虎将”气势汹汹进了会议室(一间普通但较为宽大的民房,开会时有人坐炕上,有人坐在凳子上),见到我,团长脸色铁青,细细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凶光,便把脸别过去,好像不认识似的。以往见我那满面的和蔼春风,张口闭口“小蒋”的亲切态度,再也没有了。会议气氛十分紧张,张斗介绍了工作组的调查结论,我则念了由我执笔起草的《20连在“清队”中大搞逼供信、施用20余种刑法的调查报告》。没等我念完,坐在炕沿上的团长突然站起,恼怒地吼了一声:“你们这是拿枝节问题否定文革大方向,否定清队大方向!”说罢,他转身拂袖而去,五虎将也都起身噔噔噔跟着走了。张斗闷坐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我和工作组的其他同志面面相觑,房间里一片沉默。
第二天傍晚,工作组决定撤回去。团长再未露面,工作组刚登上去火车站的汽车,团部突然聚集起数百名转业兵和知青,把汽车团团围住。他们高呼着“不许否定文革大方向”、“不许否定清队大方向”、“不许破坏独立一团大好形势”等口号,要求张斗出来讲“清楚”,围攻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才放车走。沿途经过几个连队,都有上百人出来拦路围攻,朝车上扔砂石和烂菜根什么的。
我本来是给工作组送行的。工作组一撤,就剩了我孤家寡人一个。数十人(其中有不少是我熟悉的知青战友)有男有女,一下把我围起来,潮水般拥来拥去,拳打脚踢,骂我是“叛徒”、“小爬虫”、“黑五类”,撕衣服,吐唾沫,抓头发。我愤怒地抗争着,并且学生气地高喊着鲁迅的名言“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同时我惊愕并且痛苦地意识到,几天前还那么亲切的战友,只因为利益和认识的不同,脸一变,就成了如此可怕的仇敌!
我眼含愤怒的热泪,一脸伤痕、满身破碎地回到宿舍。好友张克非因为观点的不同,冰冷着脸不理我,把行李卷起走人了(后来是非搞清之后,我们又成了好友,数年前他因病去世)。在黑龙江边这幢黑黝黝的小民房里,只剩下我一人。我疲惫不堪地倒在炕上,禁不住热泪长流。我第一次感觉到,做一个正直的人是多么艰难,无私无畏地维护真理和正义又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我知道,我的好命运可能就此完结,团长恨我如眼中钉,众多战友弃我而去,将来即使是非搞清楚,团长无非做个检讨完事,而我不过是个“扎根边疆”的小毛毛虫,团长要往死里整我,就像踩死个蚂蚁一样轻易。但是,我坚定地相信我的抉择是正确的和正义的。绝不退缩,绝不投降,死也不说一句软话!就在那一夜,我含泪在日记里写下两句诗,是借用小说《红岩》里的句子:“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后来的日子苦极了难极了。迎面抛来的辱骂,没人理睬的孤独,去食堂打饭要五两给你三两,晚间打开铺盖,被子里塞了死耗子或者几把砂子。不久,全团召开政工会议,会议正式做出决议,要求蒋巍做“深刻检讨”,并下放回11连“劳动改造”。
六
4月下旬,我黯然回到11连。这期间,兵团副军级领导屈副司令员来到独立一团,团长手下数百人一攻,屈副司令没呆几天就走了,没啃动石某这块“硬骨头”。
在连队,我成了受着严密监视的“劳改对象”,被下放到农工班当农工,干了些修水利、积肥、上山砍木头之类的活儿,一言一行有人汇总报告,连里的同志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我处于极为孤立的状态,那个女孩L已经调到营部当干事去了,我苦闷极了悲愤极了,却无一人可以一诉衷肠。我还听说,团里已经派人到哈尔滨,调查我的家庭历史。连队指导员谭某也是团长的亲信,被称为“谭小胡子”。他不时找我谈话,要我“端正态度,改正错误”。我那时完全是放挺的态度,死硬到底了。谭某做我的工作,我就来个“反工作”,要他“认清形势,认清是非,团长搞错了,你不要把自己也赔进去”。
5月上旬,我在连队“劳改”了八九天的样子,一天,突然接到工作组那位北京知青张志仁的电话,要我立即返回团部,说他跟随兵团政治部主任段景岳等人到了,这次要下决心解决独立一团的问题,要我去协助工作组做些工作。我大喜过望,立即搭车到了团部。
5月10日,全团召开排以上干部大会,数百人(大都是团长带来的转业兵)聚集在一座礼堂似的大空房子里。段主任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干瘦的老军人,处事却极为果决。他当场宣布了兵团党委的决定,让团长石某停职检查。这时会场大乱,一片乱轰轰的吼叫声,有人领头高喊:“坚决拥护石团长的领导!”“兵团工作组滚出去!”“打倒罗瑞卿的反动军事路线!”接着好几位石某的虎将和知青骨干相继跳上讲台,抢过话筒,怒气冲冲地声讨兵团党委的决定,场里则不断发出海潮般的喧嚣和叫好声。坐在台上的段景岳主任及兵团其他干部只能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我则一直悄悄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这时,有人在台上叫喊说:“工作组在20连蹲点,吃了半个猪,那个叛徒蒋巍也跟着吃,什么调查也没搞!”
我怒不可遏地跳起来,大吼一声:“你撒谎!”
我拼命挤过拥挤的人群,无数拳脚落在身上。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讲话!对疼痛完全没了感觉。我终于冲到台上,抢过话筒,转身面对会场,大声说:“你们都是从部队转业的同志,你们都出身于贫下中农,可是,‘清队里把那么多贫下中农打成特务,打伤的打死的,你们连一点感情都不动吗!独立一团的‘清队搞错了,我有铁的事实!”
“你这个叛徒下去!”“小反革命,下去!”场下响起一片哄叫声,几个人又跳上来抢话筒。
“不让我讲话,只能说明你们害怕事实!”我竭尽全力喊道。
会无法再开下去了。段主任和兵团干部愤然起身离去,我意识到,这时我要下到会场,狂乱的人群会把我打死的。乘着混乱,我从后门悄悄溜走了。残局我是收拾不了的,只能看兵团怎样决策了。第二天一大早,我搭一辆马车回到11连。无论如何,连队总比已经大乱的团部安全多了。这是我第二次被发配到连队劳动,不过是自愿的。
“5.10”大会,是嘉荫农场“文革”中一次重要的大会,现已被载入场史。自这次大会,原先仅仅在兵团工作组及我本人与团长及其亲信之间的斗争,野火般蔓延到各个连队,我也成了全团著名的风云人物。很快,全团大乱了,所有关在集中营里的“特务”、“特嫌”被放了出来,他们都成了我的最坚定的支持者。与此同时,几乎每个连队都分化出一小部分,是属于兵团和我这“派”的。有意思的是,17连仅有8个女孩支持我的观点,而且态度十分强硬,号称“八大仙姑”。后来我认识了几位,其中一位思想活跃、出身军人家庭的浙江女孩,几年后成为我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女友。不过因为命运的波折,我和她经过数年书信往来之后也终结了。1981年秋,我和妻子雪扬旅行结婚去杭州,曾想去看望这位早年女友,终因没有回音而作罢。
这次“自我下放”连队18天后,兵团派来几位现役干部接掌权力,有曲政委、李海副团长等。我又被调回团部,协助他们工作。但是,阻力依然很大,团部工作人员大都是石某的老班底,各连队的实际权力仍掌握在石某亲信手中。石某表面上停职了,背后其实都由他操纵,什么事情都落实不下去。从办公室到宿舍,聚众闹事,激烈辩论,一波连一波。我的工作自然受到团长亲信的强烈抵制,谩骂攻击从未停止过。我孤苦伶仃,又陷入深深的苦恼,此时已是初夏,无事可干,便常常到黑龙江游泳,有时兴之所至,便游到江心的无名岛上,躺在温热的沙滩上晒太阳。蓝天丽日,白云悠悠,江水寂寂,内心充满无奈和悲怆。倘真要扎根边疆,难道就陷在这无尽无休的纷争中了此一生吗?此前,中苏之间的珍宝岛之战已经打过,边境十分紧张,我躺在说不清是中国地方还是苏联地方的无名岛上是很危险的。不过,陷在无望和愁苦中的我已把生命看得很淡很淡了。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其实与死是没什么区别的。江上,时有苏联巡逻艇突突驰过岛边,百无聊赖的我居然胆敢向艇上的苏联军人招招手,用俄语大声向他们问好。他们见我如此友好,也微笑着招手向我问好。这美好的镜头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当初“解放莫斯科,攻克华盛顿”的“世界革命理想”一下子全然轰毁了。我想,两国人民友好相处是多么美好啊,干吗要打仗呢!返城后,我依据这段感受,写了一篇小说《镶在地球上的花边》,里面编了一个中国男知青和苏联姑娘在岛上相遇,而后发生爱情的故事。小说写成时,中苏关系尚未解冻,先后寄给《花城》等多家刊物,都被礼貌地退稿,最后在《漓江》上发了出来。这是后话。
暮夏,新来的曲政委见我实在难以工作,同时也为了减少阻力,就说,“小蒋啊,你还是先回连队吧,这样你的处境可能好些。”我以为,这样的处置并不合适也不公平,但团里乱成那样,呆下去也没意思。我第三次被发配回11连。
七
这回是真正的“劳改”,指导员“谭小胡子”怕我把知青鼓动起来,给我派的活儿都是近乎单干的,喂猪,赶马车,做饭,上山伐木。我就在那时候学会了骑马,有时心情不好,便骑一匹雄壮的栗色马,驰入秋色斑斓、暮霭如烟的原野,劲风迎面吹拂,天地间一片开阔,积存在心底的郁闷也便尘灰般飞散了。一气儿跑到黑龙江边,放马于水边草滩,我或坐在岩石上,或躺在沙滩上,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听江鸥和小鸟在江上和树林里啁啾,看心爱的马散漫地徜徉于草地上,心里便升起一片透明的湖水般的宁静,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苦了,思绪飘飘缈缈进入一种空灵。这时就觉得生命原本是很阔大的,生命是可以飞翔的,一切都会过去,正如一切都会到来。这句话后来成了我深爱的座右铭。
那时的乱是有好处的,就是迫使大家都动脑子想是非了。11连的知青有一批层次较高的,他们大都来自哈尔滨、杭州等比较好的中学,如哈尔滨师院附中、杭州二中。回到连队后,哈尔滨知青刘相才、高惠民(现名高卉民,黑龙江省著名花鸟画家)等迅速成为与我志同道合的好友,并逐渐团结了一大批知青站到我们一边。尽管指导员“谭小胡子”依然大权在握,可多数知青已经不听他的了。一次连队里选举“文革”领导小组成员,大家居然把我和刘相才选上了,这大大出乎“谭小胡子”的意料。但是,斗争仍然十分艰难,转业兵们一直牢牢地抱成团,同团里现役领导对抗。7月下旬,该收麦子了,各连执掌领导权的转业兵置麦收于不顾,一夜之间突然集结起上百人,坐火车直奔沈阳军区集体上访,试图让石某恢复官职。这一年,全嘉荫农场的数十万亩的麦子颗粒无收,全部烂在地里了。
一天,在营部我遇上做了营部干事的女孩L。她穿一件褪色的黄军装,脖颈上围一条鲜红的围巾,依然很清秀的样子。风风雨雨的,好久未见了,我们站在道边的树荫下聊起来。她很为我的前途担心,劝我不要同团长顶牛,就是团长下台了,他手下那批人也不能都换掉,“你的命运、户口都捏在人家手里,搞不好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我则坚持己见,表示宁可死在这儿,也要斗争到底,绝不退缩。谈着谈着,我们吵起来了,我责备她太“软弱”,她说我“没长远打算”、“一意孤行”。她眼里有了泪,我也激动不已,末了我气得一转身大步离去,把她抛在那棵孤弱的小树下。走出好远,我回头望望,苍茫的原野上,她依然呆立在树下,似乎在抹泪。
我的心一下软下来,想回去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大半年来,我如此的艰难和孤立,到处遇到的是白眼、冷遇、谩骂和攻击。我并不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在困境中多么渴望有人能理解和支持我,激励我在抗争之路上走下去。只要她说一句话:“蒋巍,你是对的!”我将会得到怎样的激励呀,但是……
我们在哈尔滨建立的那点友情,不可避免地凉了下来。返城许多年以后,听说已为人妻的她患了重病,去世了,我心里一阵怅然并且涌起深长的歉疚之情。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大家都像浮萍似的艰难存活在偏乡僻壤,思想沉郁,前途渺茫,她的软弱原本是可以理解的,何况完全出自对我的担忧和爱护,我不该那样激烈地待她。惜乎江山依旧,人事已非,纯真而善良的L已是黄泉路上人,我的哀悼之情只能写在本文中了。
这以后的我真是灾难重重。当马车老板,从外面拉回四大汽油桶水,摘马嚼子时,被那匹驾辕的烈马一脚踏翻在蹄下。眼瞅着车轮朝我滚过来,幸好平日喜好体育活动的我反应还快,猛地一侧身滚出来,就见车轱辘嗖地从我披着的羊皮大氅上深深地轧过去,旁边晒麦场上的二百多知青全吓傻了。好半天,大家才围拢上来,惊魂未定地说:“蒋巍,你可是拣条命啊!”
冬天上山伐木,一截回头棒子闪电般飞来,重重击中站在我身边的一位佳木斯青年的头部,他当场口鼻流血,死了。我含着泪,在油灯下给他清洗了血迹,换了新衣。19年后,即1988年,我重回农场,特地买了一瓶北大荒酒,去祭扫他的坟墓。当地农家的死者年年有人祭扫,而知青的坟墓则因无人照拂,已是一片荒草萋萋,遗迹难寻了。残阳如血,天荒地老,我不禁热泪长流。
杭州知青初到连队后,与哈尔滨知青发生尖锐对立。那时,指导员已经左右不了局势,知青们都听我和刘相才的指挥。于是,连队领导暗中进行挑动,结果杭州知青与哈尔滨知青之间发生一场大规模的武斗,双方打得天昏地暗,动了铁锹、菜刀、扁担、钢叉,伤了数人,并波及全营。入夜,哈尔滨人还把数台拖拉机开出来,打开雪亮的前灯隆隆开进,当坦克用。那一夜,本连和外连的杭州知青全被好勇斗狠的哈尔滨知青打散了。我们集中在11连大食堂,准备了成堆的砖头,并把大饭桌拆下来堵到窗口上,以防杭州知青调集更多人马“反攻”。连续两夜,我们几乎没合眼。第三天,流散在外连的11连杭州知青代表来电话,要求“停火谈判”。发生这场“扭转斗争大方向”的知青争斗,本来就是我不愿意干的。维护团结,稳定大局,才能集中力量同石某的“清队扩大化”错误做坚决的斗争。我当即表示同意。荒野上烈风阵阵,杭州知青回来了,为表示诚意,他们都空着手。可愤怒已极的哈尔滨知青迎上去时,还是有一个姓赵的乘人不备,悄悄往一位杭州知青的屁股上扎了一刀。事情报告到我这儿,我愤怒已极,把姓赵的大骂一顿,并令这位赵姓知青负责承担杭州知青治伤的全部费用。
经过与杭州知青代表长达两个小时的谈判,订立了诸如“两地知青不得分居,以防遭到偷袭”之类的条款,这场风波才被压下去。
1969年冬,兵团党委见石某的势力把持着各连队的权力,十分顽固,不得已,从各师抽调了二三百干部,派到独立一团实行全面接管。新的团长、政委配齐了,石某被停职并且调出了,跟着石某出了不少坏主意的原政治处主任被撤职了。所有被打成“苏修特务”、“特嫌”的原农场干部、职工被平反了。
我终于扬眉吐气了。1970年5月,我第三次调入团部。7月,兵团政治部来了一纸调令,调我去生产建设兵团政治部秘书处做秘书,地点在佳木斯市。在地老天荒的边疆农场呆了一年半,清晨一走出佳木斯火车站,面对那平坦而清静的站前广场,心里不禁发出惊叹:这城市好宽阔啊!
在嘉荫,我名曰“上山下乡”,其实没干多少地里的活儿,反倒搞了一场激烈的政治斗争。这烈火怒潮锻铸了我最初的也是唯一的一块人生基石,那就是:同人民在一起!
都说愤怒出诗人,我不行。愤怒的时候,我只会行动,不会写诗。做了兵团狐假虎威的大秘书,心情舒畅了,我才开始写起诗来。虽然不再写“解放莫斯科,攻克华盛顿”之类的诗句了,那气魄也差不多。
爱情,含泪在青纱帐
知青──本世纪最后一朵恶之花!
知青──本世纪最后的悲剧主角!
知青——将与本世纪永久成为历史的、具有文物价值的一个族群!
在那个不许爱也不敢爱的时代,青纱帐里一个热辣辣的眼风,就足以让生命燃烧或者毁灭……
整整一代的灵魂流浪在荒凉的岁月,爱情是我们赤贫生活中唯一的奢侈品……
为了爱,我们曾心惊肉跳地潜入夜色,触摸对方;为了爱,我们曾咬牙切齿发誓要相依为命;为了爱,我们曾疯狂地要毁掉自己和别人的青春。在我们斑痕累累的钢铁般的骨架里,爱是唯一的软弱……
但是,为了城市,我们又曾不惜一切地背叛乡村、背叛爱情、背叛人生……
今天,我们不再怜悯自己。我们剖开自己的躯壳,让世人和后人看看,我们的灵魂曾经多么单纯,多么美丽,又多么软弱、多么丑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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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愤录,忏悔录,启示录!看野性的苦难和野性的爱情怎样撕碎了一代青年的梦想与生命……
——作者手记
本栏责编 李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