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

欧阳明

接连几天，二狗子都很兴奋，逢人便说，过两天，我爹就进城来住了！

爹过去一直不愿进城来住。二狗子虽然给爹大把大把钱，大包大包买东西，同乡们依然戳他的脊梁骨。

钱包都撑破了，也不把爹接到城里来住，太抠门儿了！二狗子明明在旁边，说话的人却装着没看见似的，大声议论。二狗子气得咬牙切齿，却不敢搭腔。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湾里那些进城打工的年轻人，挣了钱就在城里买了房子，先是把老婆儿女接进城，然后又把父母接进城。这样做，不仅显示自己在城里混得有出息，还表明很孝顺。这在乡下人看来，是很风光和有面子的事。

二狗子也想有面子。很多年前，他就给爹在城里单独买了一套房子。可爹不给他面子，好说歹说都不进城。

别人说我不孝啊！二狗道出了苦衷。

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说去吧，我天生是农村的人。爹的话戗得二狗子无言以对。

爹不进城，二狗子就矮人一截。此后，每当在街上看到同乡，他都不得不急忙绕开。

湾里本来就只有二十来户人家，几年时间，大家都把父母接进了城，就只剩下二狗子爹一人了。

二狗子问爹，你一个人呆在乡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冷清吗？

我喜欢清静。城里不是车就是人，闹哄哄的，哪是人呆的地方。爹依然不进油盐。

今年春天，爹不小心摔伤了，不得不住进了城里的医院。二狗子想趁机再劝劝爹，给他安排了全面检查，想多让他在城里呆会儿。可爹病情稍微好转，招呼都没打，就独自出院回去了。

还把爹一个人丢在乡下，也不怕遭雷劈！同乡们议论纷纷。二狗子委屈得想哭。

爹，进城来住吧，我都快被别人的口水淹死了。二狗子再次向爹哀求。

爹一言不发。

爹——二狗子一声长啸，咚地跪在地上，说，今天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见二狗子不像是闹着玩的，爹一声长叹，说，好吧，但得先把我的墓修了。

二狗子喜出望外，次日就请人修墓。墓地是爹早就选好了的，紧靠二狗子爷爷奶奶的坟。每天，爹都坐到修墓的地方静静地看，表情随着修墓的进展逐渐变淡，到墓修完时已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二狗子开着豪车去接爹。到了家，却不见爹的影子。爹——他连喊了三声，才从屋后的山腰传来爹的回声。他迅速跑往山上。

爹正在二狗子爷爷奶奶的坟前烧纸。他不停地往火堆里添纸，草黄色的纸遇到火就燃烧起来，先是变黑，最后燃尽了，就变成了白色，在风中不停地翻飞。自始至终爹都没说一句话，直到所有的纸烧完了，才抬起头对二狗子说，走吧。

当天中午，二狗子请来了城里所有的同乡。说是给爹接风，其实是想告诉大家，他二狗子也是个孝子。

大家对二狗子赞扬有加，排着队给二狗子的爹敬酒，祝老人家健康长寿。爹一言不发，脸如陈旧的门板，无任何表情。

二狗子专门物色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保姆，照顾爹的饮食起居。每天在外应酬完了，就跑过去无话找话地和爹闲聊。可爹像有什么心事，几乎不搭话。不到半小时，就说，你明天还有事，去睡吧，我清清静静看会儿电视。

爹身体并无大碍，进城后却突然消瘦起来。二狗子买了很多补品也无济于事。到医院检查，也没发现有什么毛病。春节前，爹突然发病住进了医院，没想到，一住竟没活着出来。

二狗子很悲恸，花钱请道士做了十天的道场。

同乡们说起二狗子，翘起的都是大拇指。可他心里，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