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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三题

2015-09-07鲍尔吉原野

啄木鸟 2015年9期
关键词:榆树雨滴大地

鲍尔吉?原野

雨滴耐心地穿过深秋

雨滴耐心地穿过深秋。

雨滴从红瓦的阶梯慢慢滴下来,落在美人蕉的叶子上,流入开累了的花心里,汇成一眼泉。

雨滴跳在石板上,分身无数,为寂静留下一声“啪”。

雨滴比时钟更有耐心,尽管没发条,走步的声音比钟表的针更温柔,在屋檐下、窗台上,在被雨水冲激出水洞的青砖上留下水音的脚步声。时间在雨滴里没有表针,只有滴答。清脆的声音之间,时间被雨滴融化了一小节。被融化的时间永远不能复原,就像雨滴不能转过身回到天空。

秋天盛满繁华之后的空旷,秋天被收走的不光是庄稼和草,山瘦了,大地减肥,空中的大雁日渐稀少。

说秋月丰收,这仅仅是人的丰收,大地空旷了,像送行人散尽的车站月台。

让秋天显出空旷还由于天际辽远,飞鸟就算成万只飞过也不会拥挤。云彩在秋天明显减少,比庄稼少得还快,仿佛说,云和草木稼穑配套而来,一朵云看守一处山坡。庄稼进场,青草转黄,云也歇息去了。你看秋空飘着些小片的云,像鱼的肋条,它们是云国的儿童。

浓云的队伍开到海的天边对峙波涛,波涛如山危立,是一座座青玉的悬崖,顷刻倒塌,复现峥嵘。

雨滴是天空最小的信使,它的信是昼夜不息的滴水之音。在人听到雨滴的单调时,其实每一声都不一样。雨滴的重量不一样,风的吹拂不一样,落地声音也不同。雨滴落在鸡冠花上,像落在金丝绒上哑默无声。雨滴落在电线上,串成白项链,排队跳下地面。

秋雨清洗忙了一年的大地。大地奉献了自己的所有之后,没给自己留一棵庄稼。春雨是禾苗喝的水,夏雨是果实喝的水,秋天是大地喝的水。土壤喝得很慢,所以秋雨缠绵。人困惑秋天为何下雨,这是狭隘的想法。天不光照料人,还要照料大地与河流。古人造字,最早把天写作“一”,它是广大、无法形容的一片天际;尔后造出两腿迈进的“人”字。把天的意思放在“人”字肩上曰“大”,而“大”之上的无限之“一”,变成现在的“天”字。天在人与大之上,要管好多事。

天没仓库,不存什物或私房钱。天之所有无非是风雨雷电,是云彩,是每天都路过的客人——飞鸟。天无偏私,要风给风,要雨给雨。风转了一圈又回到空中,雨入大地江河,蒸发为云,步回天庭。这就像老百姓说的,钱啊,越花越有。像慈悲人把自己的好东西送给别人,别人回报他更好的东西。

深秋的雨,不再有青草和花的味道,也没有玉米胡子和青蛙噪鸣的气息。秋雨明净,尽管有一点儿冷。雨落进河流,河床丰满了一些。河流漂过枫叶的火焰,漂过大雁的身影。天空的大雁,脖子比人们看到的还要长,攥着脚蹼,翅膀拍打云彩,往南方飞去。河流在秋天忘记了波浪。

雨滴是透明的甲虫,从天空与屋檐爬向白露的、立秋的、寒露的大地,它们钻进大地的怀抱,一起过冬。

雨滴跳进海里游泳

我在泰国南部皮皮岛潜泳,才知道海底有比陆上更美的景物。红色如盆景的珊瑚遍地都是,白珊瑚像不透明的冰糖。绚丽的热带鱼游来游去,一鱼眼神天真,一鱼唇如梦露。它们幼稚地、梦幻地游动,并不问自己往哪里游,就像鸟飞也不知自己往哪里飞。

人到了海底却成了怪物,胳膊腿儿太长,没有美丽的鳞而只有裤衩,脑袋戴着泳镜和长鼻子呼吸器。可怜的鱼和贝类以为人就长这德性,这真是误会。我巴不得卸下呼吸器给它们展示嘴脸,但不行,还没修炼到那个份儿上,还得呼吸压缩氧气,还没掌握用鳃分解水里氧气的要领。海底美呵,比九寨沟和西湖都美。假如我有机会当上一个军阀,就把军阀府邸修在海底,找我办事的人要穿潜水服游过来。海里的细砂雪白柔软,海葵像花儿摇摆,连章鱼也把自己开成了一朵花。

上帝造海底之时分外用心,发挥了美术家全部的匠心。石头、草、贝壳和鱼的色彩都那么鲜明,像鹦鹉满天飞。上帝造人为什么留一手?没让人像鸟和鱼那么漂亮。人,无论黄人、黑人、白人,色调都挺闷,除了眼睛和须发,其余的皮肤都是单色,要靠衣服胡穿乱戴,表示自己不单调。海里一片斑斓,上帝造海底世界的时候,手边的色彩富裕。

雨水跳进海里游泳,它们没有淹死的恐惧。雨水最怕落在黄土高坡,“啪”,一半蒸发,一半被土吸走,雨就这么死的,就义。雨在海里见到城墙般的巨浪,它不知道水还可以造出城墙,转瞬垮塌,变成浪的雕堡、浪的山峰。雨点从浪尖往下看,谷底深不可测,雨冲下去依然是水。浪用怀抱兜着所有的水,摔不死也砸不扁。雨在浪里东奔西走,四海为家。

雨在云里遨游时,往下看海如万顷碧玉,它不知那是海,但不是树也不是土。雨接近了海,感受到透明的风的拨弄。风把雨混和编队,像撒黄豆一样撒进海里。海的脸溅出一层麻子,被风抚平。海鸥在浪尖叼着鱼飞,涛冲到最高,卷起纷乱的白边。俯瞰海,看不清它的图案。大海没有耐心把一张画画完,画一半就抹去另画,象形的图案转为抽象的图案。雨钻进海里,舒服啊。海水清凉,雨抱着鲸鱼的身体潜入海水最深处,鱼群的腹侧如闪闪的刀光,海草头发飞旋似女巫。往上看,太阳融化了,像蛋黄摊在海的外层,晃晃悠悠。海里不需要视力,不需要躲藏。水是水的枕头和被褥,不怕蒸发,雨水进入大海之后不再想念陆地。

雨滴擦亮了世界

雪是客人,安坐地下枝上。它给麦子盖上一床棉被,甚至给宫殿前的小石狮子戴一顶棉毛帽子,雪到世间来串门儿。

而雨是世间的伙计,它们忙,它们比钟点工还忙,降落地面就忙着擦洗东西。雨有洁癖,它们看“这个名字叫地球的小星星”(阿赫玛托娃)太脏了,到处是尘土。雨在阴沉天气里挽起袖子擦一切东西。裂痕斑驳的榆树里藏着尘土,雨用灵巧的小手擦榆树的老皮,擦每一片树叶,包括树叶的锯齿,让榆树像被榆树的妈刚生出来那么新鲜。不光一棵榆树,雨擦洗了所有的榆树。假如地球上长满了榆树,雨就累坏了,要下十二个月的雨才能把所有的榆树洗成婴儿。

雨把马车擦干净,让马车上驾辕的两根圆木显出花纹,轼板像刚刚安上去的。雨耐心,把车轱辘的大螺丝擦出纹路。马车虽然不像马车它妈新生出来的,但拉新嫁娘去婆家没问题。

雨擦亮了泥土间的小石子。看,小石子也有花纹,青色的、像鸽子蛋似的小石子竟然有褐色的云纹。大自然无一样东西不美。它降生之初都美,后被尘埃湮没,雨把它们的美交还给它们。雨在擦试花朵的时候,手格外轻。尽管如此,花朵脸上还是留下委屈的泪。花朵太娇嫩了,况且雨的手有点儿凉。

雨水跑步来到世间,它们怕太阳出来之前还有什么东西没擦干净。阳光如一位检察官,会显露一切污垢。雨去过的地方,为什么还有污垢呢?比如说,雨没把絮鸟窝的细树枝擦干净,鸟还能在这里下蛋吗?——雨的多动症越发强烈,它们下了一遍又一遍。雨后,没有哪一块泥土是干的,它们下了又下,察看前一拨儿雨走过的每一行脚印。当泥土吐出湿润的呼吸时,雨说这回下透了。

雨不偏私,土地上每一种生灵都需要水分和清洁。谁也不知道在哪里长着一株草,它可能长在沟渠里,长在屋脊上,长在没人经过的废井里。雨走遍大地,找到每株草、每个石子和沙粒,让它们沐浴并灌溉它们。石子虽然长不出绿叶子,但也需灌溉一下,没准能长出两片绿叶,这样的石子分外好看。

雨有多么灵巧的小手,它们擦干净路灯,把柳条编的簸箕洗得如一个工艺品;井台的青石像一块块皮冻;老柳树被雨洗黑了,像黑檀木那么黑,一抱粗的树干抽出嫩绿的细枝。

小鸟对雨水沉默着。虽然鸟的羽毛防水,但它们不愿在雨里飞翔,身子太沉。鸟看到雨水珠从这片叶子上翻身滚到另一片叶子上,觉得很好笑。这么多树叶,你滚得过来吗?就在鸟儿打个盹的时候,树叶都被洗干净了,络纹清晰。

雨可能惹祸了,它把落叶松落下的松针洗成了褐色,远看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翠绿的松针不让雨洗,它们把雨水导到指尖,变成摇摇欲坠的雨滴。嫌雨多事的还有蜘蛛,它的网上挂满了雨的钻石,但没法果腹。蛛网用不着清扫,蜘蛛认为雨水没文化。

砖房的红砖像刚出炉一样新鲜,砖的孔眼里吸满了水。这间房子如果过一下秤,肯定比原来沉了。牛栏新鲜,被洗过的牛粪露出没消化的草叶子。雨不懂,牛粪也不用擦洗。

雨所做的最可爱的事情是清洗小河,雨降下的水珠还没来得及扩展就被河水冲走了。雨看到雨后的小河不清澈,执意去洗一洗河水,但河水像怕胳肢一样不让雨洗它的身体。河水按住雨的小手,把这些手按到水里,雨伸过来更多的手。灰白的空气里,雨伸过来密密麻麻的小手。

责任编辑/季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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