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事件
2015-09-07张军
张军
一
没想到,真没想到,马小刚自己没想到,别人也没想到,一向稳重的马小刚竟然因为工作失误给单位捅出一场官司来。冥冥中似乎有人给马小刚下了一家伙,不早不晚,正是参加分局竞争选拔的节骨眼儿,这个时候马失前蹄,谁都不会有疑义——正要咸鱼翻身的马小刚这次又死定了。
这期节目在电视台播出去肯定出彩!当然,这是他最初的良好感觉。当时,仅仅看了几眼小耿拍摄到的视频素材,虚荣心曾一度蹦跳出来,让马小刚沾沾自喜。
DV画面上,跳下墙头的嫌疑人像受惊的野兔,接着,两条矫健的身影先后从镜头前一晃而过,马小刚听到了小耿咚咚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镜头剧烈晃动,天翻地覆,人仰马翻——夹击下的嫌疑人被一个胖刑警迎头扑倒,胖刑警碾盘一样压在嫌疑人身上大口喘气。就胖子的分量,嫌疑人别说动弹,马小刚真担心他会给坐死。追上来的侦查员麻利上铐儿,嫌疑人的体格还算硬朗,直到被拎起来踉跄走了两步,马小刚才松了一口气。小耿及时给了嫌疑人一个特写:一张刀削一样的脸……
马小刚热血沸腾,拍着搭档的肩头,说:“有你的,兄弟!”
小耿随警作战拍摄的是一起绑架案的抓捕现场。为了讨要血汗钱,三个嫌疑人将建筑商七岁的孩子骗到郊区一个废弃的场院,给建筑商打电话要钱。熬了两宿,钱没等来,警察从天而降。不过,这类绑架不是那种不见钱就撕票,或收到钱也不讲“职业道德”、主观恶性很大的案件。嫌疑人被逼无奈,甚至说有点儿可怜,但是法不容情——要是谁都用这种方式清理债务,警察得累死。
趁着兴奋劲儿,马小刚又表扬了小耿几句。他了解小耿,属猴的,情绪来得快,走得急。事办得漂亮就要及时塞一块糖,这叫赏识教育。果然有效,小耿的脸上写满得意,下班前又把节目脚本放到了马小刚的办公桌上。
刑警上这个案子的时候正是竞争选拔的笔试环节。小耿主动请缨:“马哥,你好好学习,这个交给我吧。”
此前,小耿还一直没单挑过。孩子是好孩子,交代任务就点头说,放心,放心。一般领导都喜欢这种态度,马小刚却不喜欢。屁大点儿一孩子,他越说放心,马小刚就越不放心。可是,当时他的心思全在考试上,很难分心,就点了头。好在小耿不负重托,摄像、撰稿一肩挑,很快将有待精加工的半成品送进了电视台。
说到这儿,还要对马小刚和小耿的主要工作做一下交代。
政协委员的提案在当下还是满灵光的。三年前,几位政协委员联名提案,建议加大潞城法制宣传力度。提案转到区委政法委,政法委召集广电中心、公检法司几家单位开了个会。中国很多事的启动都是以会议为标志,电视专题节目《警法在线》也就如此诞生。
它诞生的时候就是一个普通孩子——哪个名人也不是一落地就成了名人,除了哪吒和葫芦娃。三年后,《警法在线》成了潞城电视台的精品节目。节目编导叶子给节目的定位是纪实类专题。客观地说,收视率是公检法司的几家记者跑现场跑出来的。说是几家单位,里面有保护积极性的成分,其实公安占了半壁江山。法院记者拍的现场就是程咬金的三板斧——庭审、流动法庭、强制执行,做了半年就黔驴技穷了。流动法庭很怪异,法官穿着法袍,走进农家小院,打开文件夹一本正经地宣读判决书,让人觉得有如十八世纪的传教士在入户传教。强制执行虽然代表法律的尊严正义,乍一看却有点儿暴力执法的嫌疑。司法局记者拍的现场无外乎调解纠纷,一期节目乱糟糟打架一样,节目播出的时候你该拖地拖地,该洗碗洗碗,该打孩子打孩子,最后看一眼屏幕,准是没有悬念的两家握手言和。检察院的记者至今还没拍到现场。只有公安局,杀人、抢劫、盗窃、失火、跳楼、抓鸡、逮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老百姓受没受到法制教育不敢说,至少在茶余饭后多了些谈资。
节目开播,就如买卖开张,开弓没有回头箭,马小刚被顶在了弦上。为了遵循叶子的创作风格就要“随警作战”。这个词一般来说是指社会记者深入采访,但是局内记者要拍到真东西也得随警作战。随警作战既是工作方法,又是工作作风。很多规矩没人告诉你,马小刚遵循的规矩都是和一线民警碰撞出来的:不能跑在侦查员前面。侦查员都是便装办案,你拿摄像机一晃,办案人员身份漏了,人没抓到,账都记在你身上;不能跑在侦查员后面。人都抓了,你还找按钮呢,屁都闻不着;白天跑现场如同消防员救火,要先于处置人员第一时间到达;夜里抓捕只能用红外,不能开摄像灯,开灯就暴露……
一线民警经常会和马小刚交涉,这儿不能拍,那儿不能拍;不能这样拍,不能那样拍。有时把马小刚逼得真想跟他们嚷嚷:我自拍行不?!
但这牢骚也只能憋在心里——你还得求人家呢。不然,人家下次不带你玩儿,你的买卖就没法儿开张。一个礼拜不开张,叶子准会问你潞城最近的治安形势。
有付出就有收获,马小刚的收获就是节目收视率的上升。这期节目的反响果然不错——节目首播时,还没人知道里面潜伏着一起危机事件。
节目播出的第二天一早,在机关饭厅,马小刚碰巧和信访科的老尹坐在了一起,老尹说:“昨天的节目有点儿意思。”
同桌另外几个人将热馄饨喝得稀里哗啦,对老尹的话没什么反应。挂在墙上的电视正在播放CCTV13早间新闻《朝闻天下》,又一起自杀式汽车炸弹袭击了某国军队在边境城镇的中心据点……其他同事们显然没看到宣传科的最新力作。上星的、不上星的几十个台同一时间播出,要不是倾心相恋,撞到某个节目得凭缘分。一个分局一千多人,就算一千人中有一个老尹看过了,全区八十万人,能有多少人看到?所以说,面前喝馄饨的自顾吃喝吧,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马小刚用筷子头耐心地捞出浮在绿色芫荽上面的一片透明的小虾皮,放在嘴里细细咀嚼,嘴角不经意上翘,露出一丝笑意。
一整天,小耿打了鸡血似的,擦完照相机又擦摄像机,要上战场一样,再三询问指挥中心有无重大警情。在期盼中,终于接到了一个电话。失其所望,是B分局的一个同行询问节目重播时间。小耿忙不迭地编了条短信发了过去,一边发一边叨咕:“这节目影响力大了去了,全市都开始关注了。”
马小刚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小子脑瓜缺了一根筋,调侃道:“咱这节目还没上星吧?市里人民怎么会关注?”
小耿手指翻飞轻触屏幕,信息已发出,闻言才觉诧异:“是呀,咱这是地方台,他那儿看不到呀!”
二
次日一早,叶子的电话让马小刚目瞪口呆。叶子一着急语速就会明显加快:“这期节目把嫌疑人搞错了!”
马小刚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刑警抓错了人。叶子平缓了一下语气,复述了一段解说词:“经过缜密侦查,逐水村吴建设进入警方视线,3日下午,吴建设被警方抓捕归案,根据其供述,其他两名嫌疑人先后落网……”
马小刚没听出有什么破绽。要说错误,案件没审判前一般不对外公布嫌疑人的名字,就说张某、李某。有时马小刚觉得说了半天,嫌疑人叫啥观众都不知道,特没劲,就打点儿擦边球,将嫌疑人的名字直接挂出去。从人权保障来说,这样做肯定不成,而且问题很大,但实际上,只要不是冤假错案,一般也没人找麻烦。马小刚估计不是这个原因。
事实上的错误比这个要大得多!
叶子问:“你敢肯定嫌疑人吴建设是逐水村的?”
“没问题呀,不是当场擒获吗?现在人还在看守所呢。”
“大哥,拜托!现在吴建设就坐在赵主任办公室里讨说法呢!”叶子急了。
怎么回事?马小刚的头一下就大了。真要是这样,此错误非同小可。赶快喊来小耿,小耿一听也懵了。电话打到刑侦支队重案队,重案队答复,被抓的吴建设是天寨村的,不是逐水村的。那么逐水村吴建设这个说法是怎么出来的?对此,重案队办案人员漠不关心,而且一问三不知。
这里面一定有原因。马小刚想跑一下重案队,把事情搞清楚。小耿已经将车钥匙抓到手里,跑出了门。马小刚想跟上,小耿却没有等他的意思,几步下了楼梯。看他慌里慌张的样子,马小刚想,这岔子别是出在这位小祖宗身上。马小刚坐了回去,仔细看专题节目脚本。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
中午时分,小耿返回,已将事情原委基本查清。他说:“案件侦办过程中,事主提供了一个多次带人讨债的人,名叫吴建设,不过,对吴建设的具体情况却说不上来。重案队根据这条线索,把全区叫吴建设的人筛查了一遍。第一个进入侦查视线的就是逐水村的吴建设,这个人体貌特征与嫌疑人吻合。当时,指挥中心催要案件进展情况,重案队就写了个初步信息报了上去。后来案子破了,真正的嫌疑人浮出水面,却是天寨村的吴建设。嫌疑人被抓获后,重案队忙着搜查和指认,就把续报信息的事给忘了。我写稿子用的基本案情部分是从分局网页上扒下来的,谁知道里面有雷?”小耿觉得很委屈。
是呀,这个错误如果不是重案队自己发现,可能谁都不知道。退一步讲,如果仅仅挂在内部网页上,可能错一辈子也没人知道。对外一报道,吴建设出来了,麻烦也就来了。
破案的过程跟电影里演的一点儿都不一样,很繁琐,小耿只是抓住了最精彩的镜头,前期的过程是补拍的,所以这一细节小耿不知道。马小刚听明白了,原始错误在刑侦支队重案队。但是,这绝不能成为向领导解释的理由。小耿可以这样跟自己说,出了岔子盯着别人找原因,马小刚做不来。没别的,就是采访不够深入。
马小刚将核实的情况向叶子通报。电话接通,叶子低低喂了一声,随着高跟鞋哒哒的响声,叶子说话的声音恢复了正常,马小刚知道她大概正从领导办公室或是会议室走出来。叶子说:“你再核实一下,这个吴建设怎么和被抓的那个吴建设长得一样呀?”
马小刚敲了几下电脑键盘,上内网查询,逐水村吴建设的户籍资料出现在屏幕上。一字眉,刀削一样的脸,乍一看,与嫌疑人如同一人;仔细看,鼻子、嘴巴还是有区别的。马小刚被搞得不自信了,叫小耿掌眼,小耿盯着看了半天也没敢说话。马小刚的自信突然回来了,肯定地说:“就是两个人。”
小耿随后说:“这也他妈的太像了!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吧?”
马小刚明白了,在抓人之前重案队一定让事主辨认了照片,正是因为长得像,才出了岔子。再次通话,叶子说:“这个人说话一直在绕圈子,现在还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谈谈再说吧。”
放下电话,马小刚隐隐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宣传报道一直是把双刃剑,掌握不好报道时机和报道角度,报道效果就会与主观意愿背道而驰。可再怎么说,那也是效果衰减问题,没有人会因此兴师问罪。但这次是硬伤,而且一下打在软肋上。节目开播以来,一直顺风顺水,正是这种顺利让人松懈了。“自古英雄出炼狱,不遭打击老天真”。在你松懈时,老天就要敲你一下。
三
溽热的夏季即将收场,整个季节生发的勃勃生机还在处处显露。在这件事情的裹挟下,马小刚的心却是灰的,他眼里天是灰的,地是灰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让人喘不过气的雾霾天似乎早早地来了,团团雾霾掩盖了街上行人的本来面目,马小刚看到的只是行色匆匆的条条身影。
人间喜怒哀乐每天都在上演,电视节目还要定时和观众见面。老天顾及不到每个人的麻烦,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麻烦,一个单位有一个单位的麻烦,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麻烦,人们每天都生活在一团乱麻中。
眼下,盗抢建筑工地系列案件悬而未破,犯罪分子还没收手,潞城刑侦支队领导的血压随工作压力陡然而升。涉案金额不断累加,支队领导反复拿捏,工作报告上还是不可避免出现了“特别巨大”的字眼。分局领导把工作报告拍在办公桌上,说:“抽调全局精干力量开展专案侦查。要人给人,要车给车,就是一个要求:马上破案!”
什么事只要领导重视,结果就大不一样。很快,侦查员通过潞城周边区县销赃渠道踩住了狐狸尾巴。这个团伙成员均是北方的一个省籍,时聚时散,人数不详,平时打着收购废品的幌子,窝住在潞城一个城中村。辖区派出所配合,大张旗鼓开展了一次夜查,结果在窝住地就见到了一堆瓶瓶罐罐。专案组没敢擅自动人,双方暂且相安无事。人动早了,再找不到赃物,指着拿下嫌疑人的口供,姥姥!
重大案件外宣部门先期介入,宣传干部马小刚早就盯上了这个案子。专案组讨论案情,都认为他们在本地还有一个秘密窝点。这个窝点在哪儿?主管刑侦的副局长目光在潞城地图上扫来扫去,也没找到一个针尖大的落点。人的智慧十有八九是被逼出来的,最终灵光一闪,领导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思路:他们盗抢的不是工地机器设备就是电线电缆,这些东西吃不得嚼不得,赃物只能脱手变现。销赃渠道还没有发现大量盗抢赃物,在潞城周边零星出现的一些赃物与系列案件被盗抢物品认定同一,这可能是他们脱手前的试水。把握住这个时机,由一名侦查员化装成收赃的老板接触这个团伙,找到他们的秘密窝点,一举打掉!
这个思路不是常规打法,有点儿急功近利,整个儿是杨子荣上威虎山的翻版。领导敢想,就得有人敢干。副局长说完,扫视会场,期待有人回应。稍稍静场后,会议室前排发出了一个声音:“让我试试。”
众人把目光投向了自告奋勇者,说话的是刑侦支队重案队队长贾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实办案可不是演电影,真要去虎窝随时都有危险。不愧搞重案出身,但见贾天神情自若,一派举重若轻的英雄气概。马小刚暗忖,敢站出来就不是孬种。
贾天迎着众人的目光,说:“我办案子没少和那个省份的嫌疑人打交道,懂他们的心理和行为习惯,接触起来有优势。”
副局长和支队领导碰了一下眼神,几乎同时轻轻颔首,认为贾天实战经验丰富,是个合适的人选。接着,众人反复推演前期细节。最后商定,贾天先行渗透,什么时候鱼咬钩了,再细化抓捕方案。
这起案子马小刚什么时候再次介入就成了悬念。宣传干部就怕业务部门一忙起来把宣传的事给抛到脑后。宣传意识强的领导会主动联系,宣传意识不强的,宣不宣传就是那么回事。散场时,马小刚追着“杨子荣”交代:“什么时间有了动静,记着打我电话。”
贾天拿出手机,说:“告诉我你的号码,我还真得记一下。”
副局长正好走到他们跟前,见他们交换手机号码,嘱咐道:“你们两个勾紧点儿,这是咱们局今年办的大案,有了线索第一时间通知外宣,然后再报我。”
马小刚适时拍了个马屁:“是这个意思,领导英明。”
贾天也表态说:“您放心,没问题。”
从会场出来,小耿抱怨:“你还给他留号码,他会打给你?这些大爷!还第一时间!还不如在重案队找个可靠的内线给盯一下。”本来是弘扬正能量的差事,因为没人重视,这工作就有点儿鸡鸣狗盗。小耿继续发着牢骚,“咱尽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人家还不拿好眼瞅你,太他妈孙子了!”
马小刚觉得应该适时对这小子进行一次职业道德教育,只是当下不宜。于是装作不以为然,不动声色地说:“你放心,他肯定会打,说支持工作是场面话,这个时候他需要,需要那什么舔门帘子——露一小脸。”
马小刚说的意思小耿懂了,脸上显出不屑。
贾天正在参加分局竞争选拔,与马小刚竞聘同一职位——看守所政委。马小刚填报这个职位是下了大功夫的,司政后纪的干部报考业务部门的领导职位不占优势,或者说纯粹找死。只有看守所这样专业性不强,仅需高度责任心的职位才可一试。就这个鸡肋职位还是反复权衡后才确定下来,参加工作后就没有什么事让他这么费过脑筋。之所以重视,是因为谁都看得明白,分局一次拿出十个中层职位,破天荒的事,这样的机遇不是天天有。
贾天既然能留马小刚的号码,马小刚就判断肯定会接到他的电话。有时候,谁对谁有用,彼此能够嗅得出来。这起案子分局领导关注度高,马小刚揣摩贾天的小心眼,又想自己不也有点儿小私心?想露多大脸,就会现多大眼。现在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不用再想露脸的事了,只是想通过努力为自己挣回点儿丢掉的面子。
下班前,分局政工网公示了笔试成绩,每个职位按照笔试成绩从高到低录取五个人进入面试。看守所政委这个岗位,马小刚笔试成绩排名第二,第一名居然是贾天。这个贾天干业务是一把好手,思维敏捷,头脑清晰。在马小刚印象里,贾天干这个队长应该有几年了,比自己任职还早,近几年潞城稍有影响的重大案件都是他主办,是个担纲干事的主儿。累没少挨,三十多岁头顶就秃了,说他四十多岁都有人信,说五十多岁还有人信。和自己一样,也是醒得早,起得晚,在这个位置上就墩住了。对老农来说,墩墩苗不是坏事。对苗来说,要是老墩着,可能会积蓄力量,也可能越长越抽抽儿。凭能力,扫楼道的大妈都觉得贾天应该往刑侦支队班子里提一提,可是刑侦支队的班子一直是八月的核桃——满仁(人)。这次肯定是没的可选,又不想错过机会,贾天才报了看守所的职位。
其他几位虽说也入围面试,马小刚略一过目,就平时对他们的了解,都不在话下。唯有这个贾天,较量个高低上下他心里没谱。面试五选二,最终结果是二选一。如果没出弄错人名这件事,马小刚倒想一试高低,现在他一点儿信心都没有了,似乎已经听到了胜利者呵呵的笑声。
退出政工网页面,马小刚突然想起,不对呀,贾天!重案队!贾天是重案队的队长,眼下自己的这团麻烦和重案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吗?不仅有关系,真要较起真儿来,恐怕他们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自己吃的是他们的挂落儿。要是有人主持分割责任,也是四六开,或者三七开。嗯,三七开比较合理。想到这儿,他心里略感安慰,稍稍轻松了一下。可是,谁又肯主持这个公道呢?
楼道里静悄悄的,已经过了下班点儿,同事们走得差不多了。主任办公室门上的窗户透出的灯光打在楼道的墙上,投下一个规规矩矩的平行四边形。办公室主任胡家庆盯着局长,局长不走,他不敢早离半步。马小刚看着那个平行四边形,考虑是不是主动和胡主任说一下。念头一闪,又打消了,还是等等叶子的话再说吧。马小刚做贼一样,踮脚经过主任办公室门前,逃离了公安局灯火通明的办公大楼。
四
晚上七点,叶子的电话打了过来。马小刚没想到吴建设此时刚刚从电视台抬离屁股。
“这么长时间他都在说什么呀?”马小刚诧异。
“这个吴建设,放到过去肯定能成为农民领袖,说话一套一套的。说电视台侵犯了他的名誉权,作为守法公民被电视台曝光参与一起绑架案件,是对他的莫大侮辱。吴家祖宗八辈没有作奸犯科的,现在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犯了案,纷纷打问,搞得他不胜其烦,生活受到了严重干扰,精神受到了极大刺激,要电视台给予精神补偿。”
“赵主任吐口了吗?”
“哪能!吐口不就承认侵权了?那句话你再咂摸咂摸,”叶子有意放慢语速,一字一句地说,“经过缜密侦查,逐水村吴建设进入警方视线……这句话有错吗?谁都有可能进入警方视线,再看下一句……三日下午,吴建设被警方抓捕归案……这次没说被抓的是逐水村的。被抓的吴建设是哪一个?有画面跟着呢。”
马小刚没想到还可以这样分析解说词。
叶子接着说:“没错。电视台没错,公安局也没错。这期节目停止重播,今晚重播上一期节目,已经安排了。”
马小刚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勉强,有些勉强就有些勉强吧,无论怎样,当务之急是把事抹平。马小刚感激地挂了电话。本来想准备一下面试,翻开资料,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第二天上午,小耿说治安支队有一个重要会议要留影像资料,拎着摄像包、摄影包出去了。
吴建设又去广电中心死缠烂打。上午,赵主任参加区委宣传部的一个会议,吴建设没见到领导,气急败坏地在门口和保安吵了一架。中午,他以誓不罢休的劲头将刚回来的赵主任堵在了办公室。赵主任以前在乡镇当副镇长时分管过信访,这方面工作经验十分丰富,对吴建设不急不恼,就是陪聊,一旦触及到敏感话题就打哈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马小刚也没闲着,得摸摸吴建设的底细。他给逐水派出所老片警朱连贵打了个电话。朱连贵是分局的老典型,在若干次的采访中和马小刚成了朋友。
老朱电话里说:“你们怎么惹上专业户啦?此人整日游手好闲,有三寸不烂之舌,得理不饶人,没理都能搅三分,逐水村人见人躲。三年前他家盖房子,非要占邻居的滴水,邻居不让,两家干起架来,吴建设又是告邻居故意伤害,又是告派出所不作为。官司虽然没打赢,却摸出了其中门道,现在专业代理帮人打官司。这么说吧,离了告状他就活不下去!”
一席话,说得马小刚后脊梁骨嗖嗖冒凉气。
吴建设在广电中心又纠缠了一个下午。他滔滔不绝地说,赵主任认认真真地听,还拿一个小本不时像模像样地记上两笔。吴建设说完了,赵主任才开腔:“这事咱们掰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要说错,我保留意见。进入侦查视线嘛,每个人都有可能,我都有可能进入,每个公民都有义务配合公安机关工作,现在公安局找我谈话,我也得去。抓的那个吴建设肯定不是你,那个吴建设在看守所啃窝窝头呢,可你在我办公室喝着八百块一斤的西湖龙井呢。一般人来,这茶我不拿出来。别以为是有人给我送来的,我自己掏腰包买的,我在基层干过,对农民朋友有感情……只能说播音员说话不严谨,不应该说逐水村的吴建设,要不加这个定语,天底下的吴建设多了去了,谁也不会拿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
吴建设说:“屎盆子是你们给我扣上的。”
赵主任说:“影响肯定是有,为了挽回影响,我们今天就做个更正。”
吴建设说:“光做更正就行啦?我这两天都失眠了。另外,我发现我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赵主任坐直了身子,没有听懂。
吴建设指着自己的裤裆说:“这儿不行了,硬不起来了。他们抓我那天,半夜去的,我和老婆子正乐和呢。院子里扑通扑通跳进几个大小伙子,门一下就踹开了,一点儿反应的时间都没给我,手电筒贼亮,整个儿现场直播。到现在,多长时间了,没一点儿反应了。我老婆也中毛病了,现在还要分出去一只耳朵听外面动静,随时准备把我一脚踹下身去。”
赵主任哈哈大笑,又一下坐回椅子里,将残茶浇在茶宠上,按下电热壶的开关,待电热壶吱吱作响才不紧不慢地说:“你拿我打镲是不?你到底是行,还是不行呀?”
吴建设自知话多语失,翻了两下眼皮,没说出话来。赵主任又说:“这事您跟我们说不着,得找公安,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是不?”说完,用水洗着新茶,开始鼓捣新一轮茶艺。
“我肯定得找他们,今天先说咱的事!”
“咱的事?咱有什么事?您要是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有时间过来喝茶,随时欢迎。”凤凰三点头,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从紫砂茶盅中飘散出来,一汪绿绿的香茗漾在其中。
“你们不会打算一分钱都不掏吧?”吴建设终于失去了耐心。
“你的意思,多少钱能解决问题?”赵主任将一盅茶轻轻送上。
吴建设却丝毫没有理会这个与己无关的繁文缛节,犹豫了一下,谨慎开口道:“五万。”
赵主任的眼镜一下从鼻梁上跌落下来,瞪大眼睛:“多少?!”
马小刚下班没有回家,给孩儿他妈打电话,说晚上要和几个朋友聚聚。妻子纳闷,说:“你不进入面试了吗,不好好准备,还出去喝什么酒?”
马小刚说:“没什么好准备的。”
妻子相信他有这份自信,说:“早点儿回呀。”又像所有妻子嘱咐丈夫一样,附加了一句,“少喝点儿!”
马小刚今晚想干的事与喝酒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出了单位大门,在楼下水果摊买了些水果,独自驾车向逐水村驶去。他晚上约了老朱,要去吴建设家道个歉。有老片警跟着,吴建设可能会给个面子。出门前,马小刚将今年以来的稿费归拢到一块儿,有五千多块钱,装了个信封。发现信封落款印有潞城公安分局字样,觉得不妥,又换了一个没单位标识的信封揣在了兜里。此时,他还不知道吴建设已经在广电中心向赵主任狮子大开口。
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马小刚将车停在了村外,低头匆匆走了一段路,与老朱在村口一株几百年的老槐树下会合。逐水村几百户人家聚居在一条弯弯曲曲的街道两侧。吴建设家临街,站在两家中间位置看,吴家的滴水明显超过了中线。老朱低声说:“这家官司是打赢了,但是执行不下去。”
“老吴——”老朱高声喊门。
天已经黑了下来,里面还没张灯,连喊两声,才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半扇破旧的铁门打开了,一个瘦高挑儿男人探出半个身子,瘦瘦的脸,像老舍先生笔下的蓝东阳。老朱向吴建设介绍马小刚,吴建设上下打量了马小刚几眼,眼光好似在问:是你让我出了名呀?
一时气氛尴尬,老朱解围道:“就让我们站在你家门口说话呀?”
吴建设不情愿地开了另外半扇门。院子里尽是黑乎乎半人多高的茅草,蚊子嗡嗡成阵,没有一点儿过日子的烟火味。吴建设在门框上拉了一下灯绳,屋里如点亮了一支摇摇欲灭的蜡烛。从外面看,房子还像个样子,一进门就见四个黑旮旯。老朱想找个凳子坐下,转了两圈也没找到。一台大电视机虎视眈眈地蹲踞在一个木凳子上,凳面还没有电视机的底座大,猴顶灯似的,好似随时都会跌落下来。
老朱指了一下电视前面的一个小柜,让马小刚坐,马小刚没坐,两个人索性就站着。吴建设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抠索出一支弯曲皱巴的香烟,叼在嘴里,提一下裤腿蹲在地上,啪啪地按着打火机。火苗一直没跳出来,越不见火苗,吴建设啪啪按得越急。一簇跳动的火苗伸了过来,为他点着烟,吴建设随手将手中的打火机扔向墙角,打火机意外地炸了,砰的一声,似乎给来客的一个下马威,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激灵。
谈话在尴尬的气氛中开始了。
“您消消气,我今天来就是给您道歉来了……”马小刚说着,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信封,老朱在旁边敲边鼓。
吴建设一口接一口抽着烟,一言不发。瞥了眼露出信封口的那沓钱,目光在上面停了片刻,突然就收了回来。马小刚意识到谈判失败。果然,吴建设不紧不慢地说:“刚才来的那个小伙子拿的钱比这个多。”
老朱不知是怎么回事,马小刚已经猜到了,一定是小耿。他们想到了一起,只是事前没有通气。看来,小耿也是碰了一鼻子灰,吴建设果然是油盐不进。
事先,马小刚想到会有这个结果。吴建设可能通情达理原谅别人的错误,但也有可能给了他更大的把柄。现在没悬念了,吴建设要折腾到底——那就只能奉陪了。马小刚示意老朱撤。老朱觉得别人托付的事没有办好,有些不甘心。
离开吴建设家,马小刚要拉老朱到乡上饭店吃饭,老朱心怀愧意,推脱说吃过了。两人就在村口分手,老朱说:“兄弟,对不起!”
马小刚说:“您说哪儿去了!这件事本来就不好办嘛,咱们今天来就是投石问路。”
回来的路上,马小刚边开车边想,这事再捂着可能会变馊,明天要向主任报告一下。
吴建设不紧不慢地说:“刚才来的那个小伙子拿的钱比这个多。”
五
主任胡家庆整天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还没有谁见他笑过。找他汇报工作的同志说完了事马上就走,感觉他那屋里满是政治空气,怕多呆一会儿就被传染上不良情绪。马小刚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说,胡家庆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到最后干脆站起了身子,点一颗烟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
“这件事是我把关不严,我承担责任。”马小刚最后说。
马小刚的话像点着火药捻儿一般,胡家庆炸响了:“你承担个屁!这不是挖坑吗?这不是埋雷吗?没想到你给我捅这么大的一个娄子!那个吴建设会善罢甘休吗?老百姓维权的意识有多强,你知道吗?”
马小刚没想到他这样对待下属的失误,挖坑、埋雷两个不入耳的词全让他用上了。马小刚愤然反驳:“什么叫挖坑?什么叫埋雷?你把人心都看得太险恶了,挖坑和埋雷都是故意害人!谁也不想把工作搞砸,这次仅仅是一次失误,仅仅!”
“失误?你自己找局长去解释这次失误!”
胡家庆将马小刚赤裸裸地推到了分局最高领导面前,马小刚觉得跟他已经无话可说。推开门,他直奔局长办公室而去。胡家庆在他背后张着嘴,想喊又喊不出,一时被马小刚搞得傻眼了。
局长办公室里坐着一个老同志,两个人正在说着什么,听有人敲门,话头停了下来。马小刚把门推开一条缝,就听局长说:“等一会儿我找你。”
马小刚认识这个从法制处退休的老同志,向他点头招呼,老同志没有反应,马小刚识趣地退了出去。
一个小时后,指挥中心打来电话,说局长有请。这在马小刚的从警史上是破天荒的头一次。进了局长办公室,不待领导开口,马小刚迫不及待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叙说一遍,最后说:“这件事情我负主要责任,愿意接受组织对我的任何处理。”
局长不动声色地听完,说:“不可否认这是一次失误,而且给工作造成了一定的影响,要好好汲取教训,一定要把工作做深、做细、做实,类似错误绝对不能再犯。”
听领导有原谅的意思,马小刚越发惴惴不安,为给领导带来的麻烦深感愧疚。还要多说几句,却见局长摆了一下手,马小刚赶紧告退。出门时,胡家庆就等在门口,马小刚正好和他打了一个照面。胡家庆怕踩到地雷一样,小心翼翼地进了局长办公室,门从里面关严了。
见局长面沉似水,胡家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局长说:“法制处那个老哥替事主要钱来了,狮子大开口啊,我这个局长改当银行行长好了。”
胡家庆显然没有理解局长的意思,忙说:“这件事一定要严肃处理,我们马上研究对责任人的处理意见。”
局长说:“你这一棍子下去,就给打死了。我多次和纪委交流过我的观点,要区分问题的性质,对滥用权力、贪赃枉法、侵害群众利益的害群之马要依法依纪坚决予以查处;对主观上无过错,出现一般性工作失误的民警,重在教育、帮助提高,不能让民警多干多出事、多干多挨批。这件事上公安局有没有责任,让法院依法审理,法院判决前公安局不拿一分赔偿款。事主要是把电视台作为被告,我们做好配合;要是以公安局为被告,你通知法制处做应诉准备。”
胡家庆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连说“明白明白”,刚刚如临大敌的样子在局长这里烟消云散。
法制处那个老同志是搞法律出身,吴建设三天两头帮人家打官司,当所谓的法律顾问,认识这位老同志也就不足为怪。老同志的冲锋陷阵让人觉得两人似乎在捆绑作战,一周时间偃旗息鼓,没有任何动静,吴建设一板一眼打得很有章法。就在所有涉事人员放松神经的时候,吴建设得意地把一张光盘拍在了赵主任的办公桌上,这个刻有当天节目的光盘让人瞠目结舌。见多识广的记者们没想到一个农民的证据意识有这么强,光盘既然拿出来,就一定会当作呈堂证据。叶子马上将电话打给了马小刚,马小刚结结巴巴:“光盘……是从网上扒下来的吧?”
叶子反驳:“你也晕了!节目绝对没有上网。”
马小刚又一次懵了。周日晚上首播,周一重播,周二就停了。首播的时候,即使摄像机在手边也来不及录呀,只有周一重播才有录制的机会。马小刚突然想起节目播出后,小耿接到的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小耿说,B分局的同行是他在警院学习时认识的,也是潞城人,毕业后很少联系,那天突然就接到了一个电话,以为人家关注节目呢,没想到这里面还有事。马小刚愤然道:“交的什么狗屁朋友,这他妈才是挖坑!”
再怎么说,人家拿到了硬邦邦的证据,光盘不上法庭只是光盘,到了法庭就会说话。它一说话,法律的天平就会倾斜。
到了下班时间,小耿磨磨唧唧不走。马小刚说:“难道还要我请你喝酒不成?”
小耿连忙说:“我请你,我请你。”
马小刚说:“这还差不多。”
两人出单位大门,穿街过巷向潞城夜市方向走去。老远就见潞城一隅青烟缭绕,叫卖声混杂着孜然、辣椒的味道,弥漫在一条被摊位挤瘦了的小街上,街两边是各类以小吃为主的买卖人家。两人找了一家露天大排档坐了,点了些肉串,服务员熟练地刷刷记单。
小耿说:“上个花猫组合。”
马小刚问:“什么叫花猫组合?”
服务员抿嘴一笑:“就是花生毛豆拼盘。”
马小刚哦了一声,这个世界变化越来越快,即使活在当下,有些话也听不懂了。要的东西很快上了桌,服务员要开啤酒,小耿接了过来,两个啤酒盖咬合在一起,就听“砰”的一声,瓶盖崩得不知去向,瓶口像刚击发过子弹,冒着淡淡的白烟。
啤酒咕咚咕咚吐着泡沫漫过杯沿。这几天,事赶着趟儿来了。酒乡广大人间小,排遣烦恼最古老的方式就是喝酒,酒浇块垒。人高兴了要喝酒,郁闷了要喝酒,悲伤了要喝酒,在任何时候酒都不愁出路。夜色渐深,人影憧憧,啤酒瓶子叽里咕噜滚了一地,烤箱里的炭火已经发白,烤串儿师傅闲了下来,坐在马扎上张着嘴傻呵呵地玩手机。
小耿有些喝大了,红着眼说:“马哥,对不起。”
本来已经端起的酒杯,被马小刚咚地蹾在了桌上,杯里的酒逛荡了出来,洒了一桌。“说啥呢?罚你,把这杯喝了!”
小耿端杯一饮而尽,马小刚叫服务员拿酒。小耿拦了,说:“马哥,明天还要面试呢。”
“不考了,我不考了。”
啪——酒瓶在地上炸了个粉碎。烤串儿师傅被吓得坐在了地上,服务员连忙跑过来,马小刚向她摆手,示意没事。
小耿红着眼对马小刚吼:“考!你必须给我考!”
服务员又跑过来:“烤啥?快说,趁着还有火儿。”
挂在头顶上的瀑布灯弯成曲线,垂挂下来,上面无数小星星不知疲倦地眨着眼睛。马小刚目光迷离,眼前斑斑点点,他看到小耿的眼中也星光般幽幽闪动。
六
不对情绪,小耿很快就醉了。马小刚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就没电了,正是多事之秋,指不定有多少事呢,马小刚隐隐有一种担心,尽快结束了这场酒局。一进家门,立即插上电源,手机打开不久,老朱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老朱说:“信肯定不是吴建设写的。”
老朱说的信,是反映潞城公安局侵权的信访件。就在吴建设拿出光盘的那一周,市局批转下来的、政法委转过来的,还有直接寄给本局领导的信雪片一样飞来了。信访件是打印的,内容同一,同时寄给了多家单位。上级转过来的信上都盖着带方框的小红章:反馈情况。
分局收到第一封信的那天,信访科的老尹就暗中向马小刚通了气。从老尹处获此消息不久,胡家庆将他找到办公室,说领导批示要办公室写明情况。马小刚用十分钟写完了所谓的情况说明,交了上去。胡家庆看了看放在一边。马小刚转身出门,在门口正撞上要进门的老尹。
老尹碰了他一下,两人走到一边。老尹说:“吴建设那边你要找一找,不能再让他折腾了,真要打官司也没人拦着,但是,得走法律程序,别胡来。屎壳郎爬脚面上,不咬人可恶心人。”
马小刚感激地冲老尹点点头。说完,老尹咚咚敲胡家庆办公室的门。快要退休的老尹头发已经全白,站在年轻的上司门前,忽然让人心生一种苍凉。里面没有声音,老尹执着地又敲了几下,等在门口。
马小刚转身下了楼梯,在院子里拨老朱电话,将这事拜托给他。
老朱这个人,要是一天找不到事会憋死,要不是这个性格也成不了潞城公安的典型。别说马小刚,谁拜托,他也会把事当事。上次的事吴建设没给面子,老朱还心有愧意。这次老朱欣然领命,专门再访吴建设。老朱进门时,没想到会撞见一个老熟人,吴建设正在家里和法制处退休的那个老同志字斟句酌地研究起诉书。
寒暄了几句,老朱直奔主题,弦外有音地说:“电视台已经做了更正,人家孩子已经上门道歉,逮住蛤蟆非得攥出团粉来?折腾下去你可能多拿点儿补偿金,影响的可是孩子的前程呢。”
吴建设闷头抽烟不搭茬儿。老同志低头看鞋尖。
老朱接着说:“打官司没人拦着你,全村就属你最有头脑,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这点。打官司就有输有赢,但是,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光明磊落,这也是你的为人。干吗到处写信呢?咱不能没有底线,什么招儿都使吧?”
“谁写信啦?”吴建设闻言猛地扬起了脸。
老朱的目光迎了上去。目光碰撞的瞬间,他判断,这些莫名其妙的信件绝对不是出自吴建设之手。吴建设否认老朱对自己的指责时,不自觉地望向了老同志,老同志的眼神瞥向别处。这一切都被老片警看在眼里。
马小刚谢过老朱,挂了电话,不由得又想起刚才喝酒时小耿告诉他的事。
两人在酒桌上说起这些莫名其妙的信件时,小耿拍着桌子说:“不是他还能是谁!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既搞臭了别人,也避免引火烧身,不愧是搞案子的高手。只可惜手段都用在了内部,真要是这样,这事咱们就好好说道说道。”
马小刚拦下了他:“咱们就自己说说,不敢瞎猜。”
小耿不满马小刚的迂腐:“切,我还没告诉你呢,我刚知道,法制处那个退休的老头儿就是他的老丈杆子,吴建设告状的事不是他在背后鼓动才怪呢!”
马小刚当时吃惊地哦了一声,真要是这样,吴建设就是一张上蹿下跳的驴皮影儿,操控驴皮影儿的手却在幕后。想到这儿,算是明白了。一明白,又忽然觉得人这类动物挺没劲的,整天争呀斗呀,又说不明白图啥为啥!马小刚向小耿举了举酒杯,脑中突然冒出“闯入者”三个字,闯入者是别人利益的触动者,无一例外是不受欢迎的。
妻子和孩子已经睡了,电视还开着,马小刚却什么都没看进去,一个电话又闯了进来。马小刚一看是胡家庆的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胡家庆神秘兮兮地说:“说话方便吧?”
马小刚下意识地看了眼紧闭的卧室门,降低了电视音量,才说:“方便。”
胡家庆小声说:“政治处刚刚通知,明天我是你这一组的主考官。别言声,到时你只管作答就是了,别的什么都不要管。”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马小刚攥着手机,回味着胡家庆的话,对这个曾经腹诽过的顶头上司一时由衷产生了感激之情。
轻手轻脚进了卧室,还是把妻子吵醒了,睡得稀里糊涂的妻子不满地踹了马小刚一脚。灯熄了,马小刚心神不定,总觉得今天还应该有事。想了想,原来脑子里还有一根神经拴着盗抢工地案子的事。
算起来也有些时日了,案子经营得怎么样了?马小刚觉得应该叮问一下。但一想到要给贾天打电话,他又犹豫了。如果真像小耿说的那样,这个人也是十足讨人厌恶了。思忖片刻,马小刚还是给贾天发了一条短信。短信发出去,马小刚就像一台手机已经消耗完最后的电量一样,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贾天很快回了短信:“还没有进展。”
马小刚努力挑开眼皮,看到了模糊的几个字,将手机顺在床边,歪头睡去。
七
贾天的电话来得猝不及防。
天光尚未大亮,初秋清凉的夜风透过敞开的窗户灌了满满一屋子,被子被妻子扯去大半,晾在外边的马小刚被冻醒了,不情愿地赖在床上。每当有再躺一会儿的想法,他就会想到局长经常教育人的一句话:“你呀,醒得早,起得晚。”
正在犹豫起不起床的时候,贾天的电话打了进来。电话通了,却听不到贾天说话,马小刚一下警觉起来。手机里传来几个外地口音咋咋呼呼的交谈声,几秒钟后,电话断了。马小刚翻身下床,肯定是有情况!试拨回去,电话却打不通了。他马上打给小耿,让小耿赶快问重案队今天有什么行动。一会儿,小耿来电话说贾天昨天在单位值班,一大早就带人出去了,走之前给家里撂话,说是去城南加油站。
看来鱼要上钩,回单位取摄像机肯定不赶趟儿了,马小刚翻出了家用摄像机,抓起车钥匙就要出门。搞出来的动静吵醒了妻子,卧室里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好好考呀……”
马小刚这才想起上午局里安排了面试。打了一个愣,须臾,冒出的念头被他死死地掐灭,支吾一声,飞快跑下楼去。
车子呼啸着向城南加油站疾驰,与此同时,小耿也驾车奔向同一个目标。在车上,马小刚大脑飞转。电话通了,为什么没有说话?贾天是不是把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自己?从办案规矩和两个人的关系来说,绝对不会!为什么不打给核心办案人员?自己所做的工作是锦上添花,连外围人员都算不上,他真的这么需要宣传?这个时候,一个重案队队长会本末倒置、轻重不分吗?再功利的人也不会,绝对不会!是不是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如果不打给自己,他就很难再找到机会打给别人?马小刚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摸出手机,果断地按下了三个数字:110。
十分钟后,马小刚驾车到达城南加油站。因为时间尚早,空荡荡的加油站没有一个客户。一个身着工服睡眼惺忪的姑娘以为进站的车要加油,做了一个稀松的停车手势。马小刚急踩刹车,同时摇下车窗,车子拉长声音尖叫着紧贴姑娘的脚尖停了下来。马小刚问:“是不是有一辆车刚加完油?”
姑娘被唬得向后一跳,随后惊魂未定地看到了马小刚递过来的警官证,忙不迭地点头:“一辆货车刚走,没有几分钟呢。”
“车上几个人?向哪个方向走了?”
“四个人坐在后面货厢,驾驶室我没注意。出站向右拐了。”
马小刚猛打方向盘,狠踩油门从加油站蹿了出去。路上,看见早出的打工者挤在农用车的后厢里抱团取暖,他们当中有的人已经穿上了厚厚的棉服。想着加油站服务员的话,马小刚判断,大清早的,驾驶室能坐人的话,绝不会有人坐在货厢里吹晨风。驾驶室最多坐三个人,贾天一定在其中,也就是说嫌疑人至少有六个。小耿电话里说,一大早贾天带人出去了,他带的人呢?是不是也在车上?他再次接通110,要求分局加派警力。话没说完,一脚刹车踩到底,马小刚的头磕在前风挡玻璃上,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
空荡荡的路口只有红绿灯在诡谲地闪烁。向前不过十公里就出了市界,那里有分局的一个检查站驻守;向左通往一个山区乡,走不了多远,道路就会变窄,要到达那个乡还要多次穿村过寨;向右,用不了五分钟车程就上了直通市区的高速路。马小刚猜测,嫌疑车辆向左拐的可能性最大。但是,现在不能押宝。万一押不上,就不是输赢的问题了。
正在犹豫的当口,一辆“广本”在马小刚的车前猛地停了下来,车上是重案队的两名侦查员。一碰头,马小刚才知道,这两位就是贾天早上带出去的两个人。贾天一直和犯罪团伙单线联系,每次他们都暗中坠着贾天,随时准备策应。人往往在不该犯错的时候出错,今天一早,在桥头拥挤的早市,他们居然被嫌疑人的破货车给甩掉了。
重案队的侦查员主张向左追或是分头追。马小刚想了一下,都不赞成。他拿出手机,向两人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拨了贾天的手机号码。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三个人能听到自己气咻咻的喘息。电话依旧无法接通。两个侦查员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说:“您是拨给贾队?他挂外线时为了防止外界干扰,原号码不用,用另外一个号码和家里联系,但是,我们约定只打出不打进。”
马小刚急切地说:“快说号码!”见两个人犹豫不决,他眼睛冒火,嘴里不觉吐出了脏字,“再他妈联系不上,准定出事,说!”
两个侦查员慌了,刚才说话的那位迅速报出了一串数字。电话通了,却无人接听,马小刚决定挂断的一瞬,里面终于传来了一个镇定自若的声音:“喂——”
马小刚长舒了一口气,那个镇定自若的声音让他顿时平静下来,他将手机端在手上,按下了免提键。“哥,在哪儿呢?有时间吗?挺长时间没见面了,晚上找几个哥们儿坐会儿,喝点儿小酒儿?”
“哎,刚过史家口,整天外边瞎跑。下午要走一车货,今儿晚上够戗。等有时间吧,有时间我约你。”
“那好,我等你电话,别老放空炮啊!”
史家口方向!马小刚果断结束通话,和两位侦查员对了下眼神。电话里有收音机的声音,车子还在行进中。挂上电话的同时,指挥中心的电话追了过来,问警力集结地点。
三人分驾两辆车,向左打轮,全速追了上去。三十分钟后,跑在前面的马小刚终于将一辆后厢里蜷缩着四名男子的江铃货车收入了视野,就是它了!一口气松下来,才发现一直踩着油门的脚已经僵了。随着前面的车,马小刚忽快忽慢地坠在后面,从容地向指挥中心又一次报告了方位。再往前走就要进山,估计窝赃的地点离这儿不是很远了。
果然,江铃车在山前一个村的村头拐了个弯儿,一头扎进了村子。为了不引起怀疑,马小刚有意加速超过江铃,他想通过后视镜观察对方的动向。糟糕,江铃车又拐了一个弯儿,向村外开去。马小刚若再掉头,肯定引起怀疑。正在着急的当儿,从后视镜中看到后面的“广本”打起了配合,轻点油门跟了上去。
马小刚将车靠在路边,下车步行寻找目标。转过弯儿,空荡荡的一条街上竟然没有见到车和人的影子。手机在这个时候突然响了。电话是叶子打来的,叶子说:“昨天忙晕了,忘了告诉你,今天十点法院开庭,过来旁听呀。”
马小刚把电话捂在耳边,边走边观察情况。他在一条胡同里看到了被藏起来的“广本”,看到了躲在胡同口的两名侦查员,还看到一名男子从路边的一个大院走出来,边走边点烟。突然出现的这个男子一定是他们撒出来的眼线。来不及回避了,马小刚索性迎头走了过去,对着电话说:“我过不去了,姐。在外边呢。”
叶子说:“在哪儿十点钟也得赶来呀,别忘了这事和你们公安局有关,法院没通知你们作为第三方参加诉讼吗?你干吗呢?”
出门望风的男子若无其事地吸了一口烟,掉头往回走。马小刚心里一沉,估计惊了。后援力量还没到达,抓捕时机还不成熟,真要等他进了大门就糟了。这个瓜不熟也得先摘了,他看了一眼后面的侦查员,不知怎么就说出了一句:“出庭是法制处的事,我上午考试,说话就要进考场了。”
话毕,他们向那男子猛扑上去。马小刚一下捂住了他的嘴,三人协力将他迅速向“广本”拖去。叶子没有听出异样:“好好考吧,祝你成功……”话没说完,却发现马小刚已经挂机。
八
区一中,上午九点。
几位考官已经落座,距离考试时间还有五分钟,第二考场还有两位考生没有到场。工作人员请示主考官,是否抽签决定出场顺序。主考官再次抬头看表,说再等五分钟。五分钟很快过去,主考官拧着眉头,命令工作人员:“抽签,开考!”
九
团伙头子掀开绿色苫布,露出了一堆腕口粗细的电缆,院子的一角还堆着几个拆开的变压器,满地油污。
进门时,见几个男子拿着工具正在给动物剥皮一样剥着电缆,贾天一惊。没想到这个院子里还有五六个人,加上随车来的,这个团伙有十多个人。为了避免露出马脚,这次行动他没有带枪。不仅没有带枪,还小心地去除了所有有关警察的痕迹。和犯罪团伙搭上线后,一次撒完尿,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裤带头上竟然还雕刻着一枚精致的银色警徽。
裤带被及时换了下来。可现在,贾天觉得自己的小心谨慎反倒失去了一切自我保护能力,更不托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的人有没有跟上来。
桌面推演和实战往往有很大差距,而且会出人意料地南辕北辙。接触了几次,贾天感觉这伙人还不怎么信他。那天早上,团伙头子突然约他在加油站见面,本以为还会遛他一段时间,没想到见面后就要带他看货。贾天想开自己的车,被他们拒绝了。他必须借停车的空儿把信息传给盯着他的两名侦查员。慌乱中,最先翻到了最近联系人马小刚的电话,电话拨通,却不能说话。被团伙头子叫上车后本想再找机会,可一路上一直和他们同处一个狭小的车厢里。正在百爪挠心时,马小刚打进了一个电话。他们显然把自己跟丢了。现在呢?他们能找到这个鬼地方吗?
接马小刚的电话时,贾天注意到,一直用方言和同伙交流的团伙头子停下话头,目光滑了过来,那阴冷的目光像刀尖一样在他脸上滑来滑去。尽管多次与各种杀人越货的凶恶之徒狭路相逢,他心头还是一颤。现在,他觉得危险时刻包围着自己。
看完货,对方等着“老板”出价。贾天已经意识到不能在这儿呆下去了,他从包里拿出了两沓钱,说:“这是定金,就不要再找别的老板看了,货我要了。”
团伙头子接过钱,没有点数。外面没有一丝动静,一丝风都没有。这个鬼地方!贾天不觉瞟了一眼大门。这个小动作又没有逃过团伙头子的眼睛。他向身边的人一扭头,那人立即出了大门。
第二个出门的人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他在门外没有看到撒出去的同伴。转了一圈,他立即向院子跑去。此时,两名侦查员在车上控制着抓获的嫌疑人,马小刚手持摄像机隐蔽在院门口附近,焦急地等待后援的到来。看到那人向院子跑去,还边跑边喊,马小刚紧张得快窒息了。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控制住局面的,但马小刚已经没有时间再权衡了,几步上前,紧随其后,竟然与那人一起闯进了大门。
他并非手无寸铁,只是有些滑稽,拿着掌中宝家用摄像机,对着一院子犯罪嫌疑人大喊:“警察,不许动!”
贾天的目光瞬间撞到了马小刚,顿时觉得一股热流冲将上来。团伙头子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搞得一愣,贾天趁机扑上去。开始对方只是下意识地反抗,几秒钟后缓过神来,局势马上出现逆转。马小刚冲上前去,与贾天背靠背站在一起,两人后背相抵,彼此觉得对方都是一堵厚重牢固、温暖有力的城墙。
“别怕,兄弟!”马小刚低吼着,说给贾天,也说给自己。摄像机改变了它的本来用途,实现了目前的最大使用价值,马小刚挥舞着它,向团伙头子的脑袋狠狠砸去……
众人被马小刚的气势吓破了胆,有的蹿向门口,有的翻墙越院。发现墙外并无一人后,他们马上明白过来,这个自称警察的人仅仅是一个冒失的闯入者。
闯入者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受欢迎的。
他们抄起家伙向贾天和马小刚围拢过来,两人耳边满是恶狠狠的骂声,嘿咻嘿咻的击打声。马小刚踉跄倒地,下意识地抱住头部,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死了。贾天也倒下了吧?一具躯体压在他的身上,翻转了一下,似乎有意调整了一下姿态。木棒打击肉体的沉闷的声音一下、一下,结实地灌满了他的耳朵。
混乱中,他紧贴地面的一只耳朵似乎听到了咚咚的脚步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尖利的警报声,似乎还听到了砰砰的枪声……
十
痛……四肢百骸锥心裂骨的痛感潮水般一波波袭来。
马小刚痛醒了,眼前的吊瓶由模糊而清晰,里面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就像表盘的秒针,从容不迫地咔、咔、咔一格一格走动。试着动了一下身子,强烈的痛感像蹲在床边的一只老虎,让他不敢稍加动作。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缠满了纱布。他的脑袋轰轰作响,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千军万马的厮杀声。身上唯一能活动的器官恐怕只有眼球了,好在大脑是清晰的,转动几下眼球,感觉病房里侧靠窗户的床上还躺着一位,那人雪白一片,似乎也缠满了纱布。是贾天吗?
一个人影俯下身来,小耿张开手掌在他眼前夸张地晃了几晃,惊呼:“天哪,你终于醒了!”
马小刚眨了一下眼,又看到了他熟悉的表情。
小耿继续说:“告诉你,人都抓了,一个没剩。”
马小刚又眨了一下眼。
“还有,官司一审也赢了——”
里面的那位有了一点儿动静。
小耿抬了下眼,有意提高了声调,一字一句地说:“不构成侵权!”
这次,马小刚微微点了一下头。
临床的伤者努力向外倾过身子,马小刚听到他喉结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伤情同样限制了他的身体机能。他想说些什么?马小刚闭上眼睛,感觉那人缓缓地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就悬在床栏外面,静静地等着……
那只手在或不在?
他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忍着剧烈的疼痛,马小刚缓缓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