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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风而行(长篇小说连载)

2015-09-07高岩

啄木鸟 2015年9期
关键词:林峰济源

高岩

自从海边的贝壳被赋予了货币流通的意义之后,人们对它的态度就不再是对美丽的眷恋,而是一种丑恶的觊觎。

——题记

楔 子

口袋里只有八毛钱了,但他需要偿还的债务超过十亿七千万。

拉开窗户,办公楼下面,人群已经聚集在大门前,手写的条幅经过几个人好一阵的折腾才缓缓展开,扭曲的字迹大小不一,充满了喜剧效果。

这帮笨蛋,连个条幅都整不利落,活该被骗。对此,他不屑一顾。

是的,骗了这些人血汗钱的就是他——鲁北市乃至全省赫赫有名的红顶商人钱子寅,更确切地说,是钱子寅开办的济源公司。一想到短短几年时间,通过巧立名目非法集资,骗了数额如此巨大的一笔钱,这让钱子寅心中不由得萌生出一股自豪与得意。

可骗局总会被揭穿的,眼前就是如此。因为资金链断裂,原本三个月一次的兑付没有及时兑现,这让某些神经敏感的人立刻觉察到了什么,纷纷聚集到公司门前要求解释。

现在这样闹闹或许还能压服得住,可如果事态扩大了该怎么办?想到这里,钱子寅就仿佛穿了一件蚂蚁织就的衣服,浑身上下刺痒得难受。

“告诉小周,准备车,我要去见一下领导。”钱子寅一边吩咐,一边走到衣橱旁,从里面挑出一件看起来略显朴素的西装。领导喜欢低调,投其所好是必须的,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此刻,原本热闹喧嚣的办公区冷清了许多,管理中心的人都已经下派到各个分公司“维稳”去了,但这些靠裙带和后台关系进来的家伙在关键时刻能起多大作用,钱子寅对此不抱任何期望。

走到电梯前,钱子寅还在气恼着部下们的不得力。就在电梯门刚刚开启的瞬间,一个人影嗖地扑了出来,着实吓了他一跳。

“同志,钱总的办公室在哪里?”来人是位六七十岁的大娘,大概因为眼睛花了,再加上钱子寅身上的衣服远比往日朴素,老人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这个时常在电视上抛头露面的企业大亨。

“直走,左拐。”钱子寅不认识这个人,但他知道她找自己有什么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随手为对方指了个方向,然后快步钻进电梯。电梯门关上的刹那,他心里隐隐闪过一丝歉疚,老人脸上的表情像极了当年贫弱无依的母亲。但这歉疚马上就烟消云散——如何摆脱眼下的危机才是最重要的。

楼下,司机小周早已站在车门口,依旧是往日的毕恭毕敬,这让钱子寅感到十分满意。钻进车门前,他不忘一贯的招牌动作,友善地拍了拍小周的肩膀。

钱子寅清晰地记得,他只拍了一下小周的肩膀。可下一秒钟,整个车身却发出一声巨响,挡风玻璃骤然炸裂……

刚刚见过的那张面孔,布满一脸的血迹,从天而降,硬生生地横亘在钱子寅面前,双目圆睁,眼中的绝望让钱子寅心惊肉跳。

刚刚那个老人跳楼自杀了!

第一章

钱子寅到达咖啡馆的时候,领导已经等在那里。对于他的迟到,领导表现出一丝略带关切的不满,可在钱子寅看来,对方这种态度正是最让他拿捏不准的。他不清楚,领导表现出来的关心和不满的混合,到底是因为他某些行为上的失误,还是其他原因,而这直接导致钱子寅处于一种忐忑的状态之中。

“来了就坐吧。”领导的问候与其说是温和的关切,倒不如说是官样的开场白,“今天怎么这么有空儿找我呀?”

看到钱子寅这副小心谨慎的模样,领导心里是满意的。多年来养成的驭人之道,让他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威仪高高竖起,对方越心悸,他才越放心。最终,他收起了自己轻微的不满,露出钱子寅熟悉的笑容,仿佛钱子寅就是自己某个亲密的晚辈一样。

“公司财务出了点儿状况,贷款一直没下来,说是国家收紧调控,暂不对外放款。所以……我寻思请您帮忙解决一下。您也知道,兑付的金额越来越大,单靠公司这边实在有些力不从心……我这也是怕咱们的利益受损,所以才过来麻烦您的。”

听了钱子寅的话,领导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原本的和蔼瞬间被严肃取代。“我知道了,贷款这件事你先不用管,我来和他们接触,毕竟要经过省行,解决起来需要时间。本来今天你不找我,我也想和你沟通一下这个问题,我听小刘说,你们那边有闹事的了?”

“其实,原本没什么,只是拖延了一期的兑付,可谁知道,下面人处理得不好,结果成了现在的样子。”钱子寅无奈地说。

“他们现在闹得有点儿大了,如果真出了什么问题的话,恐怕连我也挡不住。现在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群体性事件就是大事了。所以,无论如何你要把事件平息下来,只有平息了,贷款、资金和地皮才不是问题。”领导的语气在笃定与模棱两可之间微妙地转换着,这样的口吻着实让钱子寅心下惴惴。

“嗯,我想跟您说个事儿,就是今天发生的……”钱子寅挠了挠脑门,同时斟酌了一下措辞,“咱门口不是有闹事的吗,谁承想,不小心把一个老太太放进来了,然后就……”说到这里,钱子寅停顿了一下,然后看向领导。

“然后怎么了?”领导终于露出关注的神色,能让钱子寅欲言又止的事情,显然不是小事。

“然后……她跳楼了!”

“什么?跳楼了?情况怎么样?有没有马上送医院?”领导原本平稳的情绪有些失控,索性站起身连声质问。

领导的这种反应让钱子寅有些诧异,在他看来,死个人而已,况且是自杀,何至于如此激动?

“嗯,具体情况还不太了解,保安正在处理,应该送往医院了吧?”钱子寅佯装镇定。他不希望领导因此责备自己,让原本应承的事再黄了。他始终觉得,眼下如何把资金变“活”了才是最重要的。

“那还不快去,在这里等什么?一旦真出了人命,公安局必然会介入,到时候就被动了!”

“好,我马上去!”钱子寅慌忙站起身,随手伸进口袋想要付账,才想起自己的钱包已经空空如也。

林峰觉得自己刚刚进入睡梦中,就被人一把从梦里揪了出来。他抬手看了看表,上面的指针显示他只奢侈地睡了两个小时。对于已经连续四十个小时没有睡觉的他来说,两个小时的睡眠就好比给一个已经饿了两天的人一口米汤,除了让人感觉更加饥饿和困倦之外,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

“说吧,又出什么事儿了?”林峰揉了揉昏沉沉的头,感觉仍然木木的。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向茶几,上面放着昨天喝剩的半瓶矿泉水,他随手拿起来,摇晃着洒在脸上,冰冷的感觉顿时如阳光驱散阴霾一般,一扫脑中的昏沉,让他立刻变得清醒起来。

“济源大厦出事了,有个人跳楼。”陈景军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机递了过来,小小的屏幕上,一个人不断重复着从楼上一次又一次地跳下来。视频虽然晃得厉害,但依稀可以辨别出跳楼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年妇女。

“目前什么情况?”问这话的时候,林峰随手脱掉身上已经三四天没换的衬衫。他忍不住闻了闻,然后嫌恶地扔在一边,套上干净整洁的警服。

“刑侦谢支队长早已带人过去了,刚反馈回信息,说情况有些复杂。刘局打电话来,让我们也过去看看。他的意思是,无论谁查,最后都要轮到我们经侦接手。”

“现场什么情况,跳楼的人身份查清楚了吗?谁报的案?”询问的当口,林峰已经走出了宿舍。这时,他仿佛换了一个人,虽然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目光却炯炯有神。

“这应该和济源公司非法集资的事情有关……”陈景军的语气有些迟疑,声音也刻意压低了不少。

经过走廊时,林峰从一旁经过的同事手里抢过半杯喝剩下的豆浆,掀开盖子一饮而尽,同事笑着想要递给他一只烧饼,却被他摆手拒绝。济源公司的事情林峰早就有所耳闻,但是因为没有报案人,加上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不能插手。但他清楚,济源公司整得太凶了,警方出手是迟早的事。早在两年前,林峰就一直在搜集与济源公司非法集资相关的证据,因为他相信,只要是疖子,肯定有冒头的一天,但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呈现。

“准备车,我们马上过去。”见电梯正缓慢上升,林峰索性转到拐角楼梯间,一边下楼,一边吩咐。

到达一楼大厅,局长刘援朝早已等在那里。“大林子,济源的事情可以动了!”

这样的态度代表什么林峰十分清楚,这是领导和下属间的默契。作为分管领导,刘局一直以来承受着比他大得多的压力,有好几次,为了收集济源公司的相关证据,碰到了许多无形的阻力,都是刘局帮他一力承担下来。而这一次,局长直接开了口,那意味着两种可能:第一,济源公司的事情确实很大;第二,上面的人恐怕也罩不住了。

林峰到达济源大厦时,公司门口仍然聚集着不少人,不过相比于早晨的喧嚣,此刻人群沉默了很多,之前拉起的条幅也被放倒在一旁。林峰张望了一眼,发现大门里几名保安正在努力擦拭着地面,跳楼的老人早已不见。这时,正在现场的谢支队长跑了过来:“大林子,快去,送二院了!”

“掉头!”来不及和自己的铁哥们儿寒暄两句,林峰立即赶往鲁北市第二人民医院。

一路上,林峰不断催促司机开得更快一些。可他们到达二院的时候,还是晚了。

“人已经死了,因撞击导致的颅脑损伤,合并出血性休克……”急救中心的医生不紧不慢地对林峰介绍道。

太平间停尸床上停放着几具冰冷的尸体,林峰在护工的带领下,径直走向刚刚送来的老人。他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死者的口袋,什么都没有,显然,有人已经先他一步拿走了口袋里的东西,但他仍然不甘心地仔细检查每一个边边角角。

“那边好像有个口袋。”一旁的陈景军指了指衣服的内衬,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口袋似乎被刻意缝上了。林峰看了看针脚,缝得很仔细。

“剪刀!”林峰说。

护工慌忙递来剪刀,林峰剪开袋口,一沓折得整整齐齐的纸露了出来。林峰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行加粗的黑体标题赫然在目——食用油产品销售合同。合同下方还盖有“钱子寅”字样的人名章。

看到这个,林峰一直悬着的心瞬间落了地。

“马上回济源公司,我们会会这个钱总。”

钱子寅算是鲁北市的名人了,虽然目前警方掌握的情况对他不足以造成致命的威胁,但林峰仍然觉得有必要先接触一下对方,这不是鲁莽,而是敲山震虎。犯罪嫌疑人通常都是敏锐甚至敏感的,任何一点点的不平常在他们过度的联想下都会被无限放大,在这样的心理攻势下,他们会自觉不自觉地暴露出一些蛛丝马迹。无论钱子寅暴露出点儿什么,对林峰来说都是收获。

济源大厦门口那些打着条幅、聚集在一起的人们已经消失不见,门口的血迹更是被保安擦拭得干干净净,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看到警车到来,大厦的保安立刻拉开大门,将他们迎进院子。

林峰等人快步走进气派的大厅,坐电梯来到大厦的顶层。冷清的走廊里,只有钱子寅办公室的门微微敞开着。

“不是让你跟大家说吗,公司即将在香港上市,因为需要验资,所以资金链出了一点儿问题。一旦我们上市,钱就是最不是问题的问题。告诉所有人,如果还要继续闹下去,那么以后只退本金,不给利息!”钱子寅的声音虽然放大了好几倍,听起来却空洞飘渺,没有一点儿说服力。

走到门口,林峰轻轻地用手指叩了叩半开的房门,未等对方有所反应,就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钱总是吗?我是市局经侦支队的林峰。”

“哦,林支队长……”

林峰没见过钱子寅,钱子寅却在第一时间说出了他的职务,这让他颇感意外。不过看到对方嘴角挂着的那一丝自信的笑容,林峰的意外感瞬间荡然无存——猎人和猎物之间永远是最最熟悉彼此的。

“今早,这儿有位老人跳楼自杀了,我们想来了解一下情况。”没有等钱子寅礼让,林峰就自顾自地坐在大班台对面的椅子上。

“请问林支队长,您是经侦支队,还是刑侦支队?”钱子寅没有正面回答林峰的问题,反而抛出这个问题,质疑林峰对案件的管辖权,试图占据主动。

“呵呵,经侦刑侦,都是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换句话说,损害老百姓利益的事,我们都管,不分彼此。”林峰呵呵一笑,刻意在“生命”、“财产”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好啊,现在负责任的警察不多啊,像你这样的更少。”钱子寅的语气略带讥讽。

“好警察很多,只是能见到他们的都是犯罪嫌疑人。”林峰不动声色地反击。

“林支队长,咱们就别绕弯子了,你有什么事就直说。作为公民,配合公安机关调查是我们的义务。”斗嘴没占到便宜,钱子寅赶紧扯到正题上。

“钱总,我们想了解一下关于济源公司募集资金及分红的事情。今天早上,那位老人就是因为分红没有按期到账,所以从楼上跳下去自杀了,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哦?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最近我忙着公司上市,很多事需要亲力亲为。这样的小事,恐怕不是我该考虑的。”钱子寅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这算小事吗?”林峰反问。

“这算大事吗?偌大的公司,资金上衔接不顺,出点儿财务状况也不算什么问题。至于那老人……她可能是把问题想极端了。哎,你们也是,不出面协调纠纷,保护我们民营企业家的利益,却非要……无限放大有意义吗?只会伤了我们这些创业者的心呀!”钱子寅不愧是商场老手,面对林峰的责难,不慌不忙,情词恳切,要是遇到不明就里的人,还会对他抱以无限同情。

“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我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调查。”林峰死死地盯着钱子寅,试图看透对方,却仿佛有一道坚硬的屏障挡在他们中间。

钱子寅随手拿起桌上的电话:“喂?是小徐吗?你过来一趟,公安局的同志在我这儿,想了解一下咱们公司的事情……快点儿过来,再忙也没有公安局的事情忙!”放下电话,钱子寅走到酒柜前,“相请不如偶遇,既然来了,我们就算认识了。来,林支队长,尝尝这个,我从拍卖会买回来两瓶,还好留下了一瓶,味道还是不错的。”

钱子寅故意没有说这瓶酒的牌子和价格,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对这一杯对方一个月工资都买不来的奢侈品不怀任何吝惜。

林峰熟悉这些暴发户的伎俩,他摆了摆手:“对不起,工作时间我们不允许喝酒。”

钱子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优雅地摇了摇杯子,又闻了闻,才满意地品了一口。

“其实,我和你们李局长挺熟的,以前在一起吃过饭,对你也是久闻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放下酒杯,钱子寅很真诚地说,“今日相见,果然仪表不凡。但是,林支队长,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有些事情……我觉得……达成共识远比对抗对立好。”

“和人民对抗的,都不会逃脱法律的制裁。只要我们一直代表国家与人民的利益,我们就问心无愧。”对钱子寅貌似诚恳的告诫,林峰不卑不亢。

“当然,谁敢和国家、和人民对抗啊!所以说,有些事情,我觉得并不需要你们亲自出马,公安局经费紧张,与其将这些钱浪费在我们身上,倒不如去抓一些大案要案的罪犯,这样对人民更有好处。像我们这种守法公民,每次总劳你们大架的话,我心里也怪过意不去的!”

“那……钱总觉得什么样的案件才算是大案要案呢?”林峰针锋相对,“比方说骗国家的钱,然后自己拿来挥霍的算不算?我们上个月刚抓了一个诈骗犯,他开设皮包公司,在一群蛀虫的帮助下骗取了银行两个亿的贷款,最终挥霍殆尽。我们抓到他的时候,他口袋里只剩下二十七块钱。钱总,你觉得这种人可不可恨?”

“太可恨了,你们抓他是大快人心。”钱子寅回答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一阵发凉。

“这还不算,还有一种更可恶的经济罪犯,专门以老百姓为对象,利用他们急于发财致富的心理,骗取他们的血汗钱,有些甚至被骗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说,这种人是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蛀虫?”林峰一边说一边盯着钱子寅。经过多年来的磨练,用自己强大的气场压制犯罪嫌疑人的气焰,这种手段他已经能够运用得非常纯熟。

“当然,这种人罪恶滔天,就应该绳之以法,是他们败坏了我们这些正经生意人的名声,弄得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骗子,我最讨厌这种人。”钱子寅听出了林峰的话外音,但又不能反驳,只得故作义愤地附和,就好像林峰说的那些事情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和林峰初次见面,他却始终处在下风,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感袭上心头。看来,一时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了,洗钱走人才是上策。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屋内的交锋。在得到钱子寅的允许后,门被推开,一个脸上还透着稚嫩的二十出头的西装男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他先是恭敬地对钱子寅点头致意,然后转向坐在对面的林峰:“你好,林支队长!我叫徐家斌,是济源公司一分公司的经理,今天跳楼的毕阿姨是我们分公司的客户,有什么事情可以向我了解。”

对徐家斌的迅速到来,钱子寅很是满意,他对两人点点头:“你们聊,我先去忙一会儿。小徐,我看时间也不早了,谈完安排林支队长吃个饭;林支队长,恕我不能奉陪了。”

说完,钱子寅优雅地推开门走了出去。在他看来,这个林峰或许有点儿本事,但无论如何,现在才查未免有些晚了,自己应该感谢他,是他帮自己下定了决心。想到这儿,他露出轻松的笑容。

钱子寅关上门的刹那,林峰忽然有种感觉,钱子寅一旦从这扇门出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他的确没有理由阻止对方,只能悻悻地目送他离开。

“林支队长,你是想了解毕阿姨加盟我们分公司的事情吧?”见林峰走了神,徐家斌有意将话题引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招揽投资者加盟和非法募集资金是有本质区别的。

“那你大概介绍一下吧。”虽然林峰也知道,这种情况下对方所说的一切恐怕都不足为信,但他还是想看看他们究竟会耍什么花招。

“是这样的,毕阿姨之前选中了我们公司的一个项目,希望能投资入股,参与合作经营。因为她具备合作者的主体资格,我们也就审批通过了。可谁承想,她的钱是借的高利贷,对方催得紧,一直逼她还钱,但我们的项目是不允许中途退出的,所以发生了分歧……”说到这里,徐家斌故意顿了顿,看了看林峰的反应,然后继续说道,“唉,谁会想到,毕阿姨最终做了这样的选择……实在是太极端了!早知如此,我一定会向总公司请示,说什么也要把钱退给她。”

听了徐家斌的话,林峰微微颔首:“可是据我了解的情况,你们公司和客户签的合同,并不是你所谓的合作项目,更像是一份资金募集计划。对此,你应该作出合理的解释。”

“怎么会?这完全是不可能的,我们是合法经营的公司,不会去干那些骗人的勾当,况且,我们公司又不缺钱,何必去募集资金呢?”徐家斌反驳。

林峰的激将法起了作用,他就是想让徐家斌把自己的退路堵死。眼前这个沉不住气的小伙子也许就是此案的突破口。“嗯,既然这样,请跟我去局里谈一谈,顺便做个笔录。”

徐家斌当然不想去公安局,一时间却又想不到用什么托辞加以拒绝。他想,去就去,这有什么好害怕的,真有啥事,还有我老爸扛着。于是,他整了整衣襟,跟着林峰走出大厦。

可是,看到门口停着的警车,徐家斌还是禁不住慌了,到了公安局,万一自己说错了话,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吞吞吐吐地对林峰说:“林支队长,我……我突然想起来公司还有点儿事……你看这样好不好,换个时间,我一定到公安局说明情况。”

“择日不如撞日。徐经理,上车吧。”林峰一把搂住徐家斌的肩膀,半推着将其送上警车,然后递一个眼神给陈景军,示意他立马开车回局里。

这时,徐家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努力挣脱林峰的胳膊。“不行,今天真是不行……耽误了公司的事谁来负责?”

林峰感觉到对方的色厉内荏,顿时收敛起笑容:“法律规定,公安机关有口头传唤证人的权力。徐家斌,我现在正式口头传唤你,请你配合我们,去公安局协助调查。”

“我……我要和钱总商量商量……再去……”徐家斌几近哀求。

“钱总我们也会传唤的,不过这次先找你。”说着,林峰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济源大厦。他隐约觉得楼上有人正注视着自己,这人或许是钱子寅,或许不是。不过,这对林峰来说都不重要,他很清楚,调查济源公司的行动一旦开始,将如同疾驰的列车一般,任何人也无法阻挡。

钱子寅的确一直躲在窗帘后面注视着林峰,直到他离去,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大楼里冷冷清清的,大部分人都被派出去稳定资金募集人的情绪去了。事情到了这一步,真的有点儿难以控制了,就仿佛一只被点燃的炸药包,尚未爆炸只是因为引线还未烧完。钱子寅知道,他的离开已经进入倒计时。至于徐家斌,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徐家斌那重量级的老子就足以让林峰等人喝上一壶了。

想到这里,钱子寅禁不住得意起来。这个林峰的确有两下子,但他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在济源公司里,如徐家斌一般“拼爹”、“拼干爹”的人车载斗量,他林峰要面对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分公司经理,而是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站在他们背后的大大小小的官员。

钱子寅认为,这正是自己的高明之处。早在公司运营之前他就考虑好了,要扯虎皮做大旗,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窃笑了一阵,钱子寅突然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电话要打,于是拨通了对方的号码:“喂,是我,东西办下来了吗……还要等几天……不行,我现在就要用,你最好尽快给我办下来!”

第二章

钱子寅一直认为,中国的大多数老百姓可以用三个词来定义——愚昧、贪心、输不起。因为愚昧,他们愿意相信世界上好人比坏人多;因为贪心,他们总是为了那么一点点蝇头小利,就会心甘情愿受人欺骗,不惜将一生的血汗钱作为赌注;因为输不起,即便已经知道被骗,仍然自欺欺人,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幻想。

他们不愿意相信济源公司的资金链已经断裂,更不愿意相信这个他们投入大量资金的销售计划是彻头彻尾的大骗局。公司账目已经烂到无法弥补的边缘,单单每个月需要偿付的利息就已经是天文数字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埋葬的不仅仅是自己,还包括和济源公司有过千丝万缕联系的每一个人。钱子寅暗暗跟自己叫板,无论如何,这样的事情不能发生,一定要未雨绸缪,提前布置。所幸的是,早在三个月前,他已将公司所有资金有计划地转出并提现,现在就等地下钱庄“洗白”,然后汇到国外。到那时,就是自己卸下重负,翩然离去的时候了。

是的,钱子寅穷过,那种束手缚脚、食不果腹的日子自己捱过,甚至令他几近绝望。父亲的早逝、母亲的含辛茹苦、本是“学霸”的他被迫辍学,这些经历都让钱子寅对贫穷有着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恐惧。他至今还记得,他和饥肠辘辘的弟弟钱子亭壮着胆子偷走邻居家的豌豆荚,跑到农田里烧熟了吃的场景,后来邻居发现了,他俩不仅被饱揍了一顿,还被领到母亲面前。为了平息邻居的怒火,母亲不得不赔了人家十六个鸡蛋,这些鸡蛋本来是给弟弟上学用的,没有了它们,弟弟只好推迟一年上学。

“说什么也不能再穷下去了。”看着周围的一切,钱子寅从回忆里回到现实。既然不想继续受穷,那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定地走下去,不能回头。

不过,眼前的事情有点儿麻烦。按照钱子寅的估算,只要再过一个月,就可以把事情顺利办妥。可谁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娄子,也不知是谁放出的风声,说自己的公司陷入资金困境,以致人们纷纷跑来兑付,而且事情越闹越大,最后连公安局都惊动了。

林峰的到来确实让他感到了一丝潜在的威胁,所幸的是,目前尚未出现大的群体事件。这是一个贪利的怪圈,人们既担心投资没有泡沫——否则不会有高出银行利息好几倍的盈利,又担心泡沫被捅破,连老本都给折进去。因此,人们对公司、对他钱子寅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只要自己稳坐钓鱼台,就可以控制住局面。

但暂时控制住局面不代表可以一辈子稳操胜券。毕竟,从非法集资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逃跑是早晚的问题,只是这次的意外跳楼事件加速了自己逃跑的计划,为此,他需要周密安排。这不是简简单单买张飞机票说走就走的旅行,事关重大,粘连着很多问题,其中,转移巨额非法所得便是重中之重。在此之前,钱子寅已联系过好几个有名的地下钱庄了,但对方的态度始终暧昧,这让他十分不放心。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头痛症又犯了,钱子寅用手使劲地拍拍脑袋,拿起电话,拨通了会计室的号码:“看看我们还有多少固定资产,找银行做个抵押,我现在急需一笔现金。”

钱子寅面临的难题也是林峰同样需要面对的,或者说,对林峰而言,怎么解开钱子寅努力编织的骗局,是破获这起非法集资案的核心。之前从毕姓老人身上找到的那份合同,林峰其实早就见过,但是因为没有受害人报案,他便没有权力去查,当然,更重要的问题是,合同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瑕疵。

换句话说,这份合同就是一份合法的购销合同。

从这一点上看,林峰觉得钱子寅不可小觑,他确实有一些常人所不具备的专业素质。比如,济源公司名义上与投资者签订的是食用油销售合同,投资者替公司销售其生产的食用油,只需按要求缴纳一定金额作为“产品押金”,三个月后,公司会分期返还押金,并按照销售额给予一定的销售奖励,至于销售奖励额度则视产品销售情况而定。

表面看来,这份销售合同合理合法,但实际上却是掩人耳目的手段。根据林峰了解的情况,济源公司和投资者之间并无实物成品油的交割,更没有什么产品,所谓的每桶定价一百八十四元的食用油,只是每一股资金的额度,投资者按此额度投入资金后,就可以以三个月为周期领取投资返现,而每一股的返现比例更是达到惊人的百分之十以上。

将徐家斌带回局里接受调查,林峰只是想敲山震虎,并没有太大把握能从对方口中问出自己想知道的线索或证据,金融方面专业知识的欠缺也常常令他感到力不从心。一想到这儿,他脑海里马上出现了一个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能帮他走出困境,至少能少走一些弯路。于是,当徐家斌被带入讯问室后,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拨通了中国人民银行鲁北分行国际信托部业务主任唐欣恬的电话。

两人再次见面,唐欣恬依旧那样清丽脱俗,只是眼神中多了一丝忧郁

林峰是在一次涉外金融案件的协查中与唐欣恬认识的,对方熟练的业务水平和扎实的金融知识尤其令他印象深刻。因为第一印象是加分的,所以他特意通过户籍档案科的兄弟,侧面打听了唐欣恬的“隐私”——中央财经大学高材生,硕士毕业后参加公务员考试,进入人民银行工作;身高一米六五,体重四十六公斤(嘿嘿,绝对女神级);而且她还有一个背景显赫的家庭,她父亲是鲁北大学金融系的教授兼博导,国内著名经济学家,母亲是鲁北电视台经济频道的资深主播,经常在“高层访谈”、“财经会客厅”等专题节目中出镜,有一次还专门采访了自己的“偶像”刘援朝局长。

当一切考察完毕,林峰暗暗打算要对“女神”有所行动时,档案科的兄弟“临门一脚”,说唐欣恬已经结婚,丈夫是省工行高级会计师,据说两人是大学同窗……这“临门一脚”令林峰一下子从云端跌入了谷底。“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林峰只得黯然神伤。自那次合作后,虽然唐欣恬表示以后有什么业务问题可以随时找她,但林峰只是礼貌性地应承,真有事也是自己上图书馆解决。

而这一次,像之前许多次那样,林峰第一时间想起了她。也许是鲁北这起非法集资案太重大了,林峰没有像以前那样另觅他途,而是忐忑地拨通了她的电话。铃声刚响一下就接通了,好像对方专门在等这个电话似的。没有任何寒暄,林峰直奔主题,一股脑儿地交代了案件的疑难点,希望唐欣恬可以来局里一趟。唐欣恬很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下班后立刻赶到了公安局。

两人再次见面,唐欣恬依旧那样清丽脱俗,只是眼神中多了一丝忧郁,林峰专业的眼光马上洞悉了这细微的变化。而唐欣恬眼中的林峰呢,还是一年多前两人初次见面时“国民第一老公”的范儿,像极了韩剧里的都教授,颜值爆表,巴掌脸、眉清目秀,宽肩、细腰、大长腿,腹肌胸肌全都有。当然,这一切对唐欣恬来说,只是外在的感性认识,男人嘛,内涵才是最重要的。

接待室里,唐欣恬用了将近一小时才把这份食品油销售合同看完。“单从条款来看,这份合同没有任何瑕疵,但我觉得,真正的内容并不在合同上,而是在这儿。”唐欣恬说着,指了指附在合同后面的收据,“甲方毕女士共投入了大概三万五千元钱,而在这份收据上,共有两个日期,时间间隔是三个月,第一个日期是交款的日期,也就是对应合同上的抵押金缴纳的日期,而第二个日期,就是还款的日期,也就是他们所谓的三个月后返还押金的日期。这份合同的签署日期是在大约一年前,而收据上的交款时间是在半年前,这意味着,在这段时间里,他们至少进行了两次利息兑付。”

“单从这点来看,我们很难确定他们是非法集资,充其量也只是经济纠纷。”林峰皱着眉头说道。他很清楚,非法集资的立案标准通常有以下几个硬指标:一是发行数额在五十万元以上的;二是虽未达到上述数额标准,但擅自发行致使三十人以上的投资者购买了股票或者公司、企业债券的;三是不能及时清偿或者清退的;四是其他后果严重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

“是的,仅凭一份这样的合同很难确定是非法集资,除非你有证据证明济源公司签订了大量这样的合同。而且,这份合同是济源公司下属的第一分公司与投资人签订的,那就更不具备普遍性了,对方完全可以否认,即便查到了,也可以以一次不恰当的金融违规行为搪塞过去。”

唐欣恬的话仿佛提醒了林峰,他连忙给同事陈景军打电话,让他到接待室来。陈景军此刻正在讯问室里守着百无聊赖、坐着发呆的徐家斌。“支队长,那小子怎么办?”

“让他先待着,我们有权扣留他四十八小时,两天时间,我就不信他心里不忐忑。”林峰自信地说。

挂断电话,陈景军看了一眼满脸无辜状的徐家斌,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接待室。

“小陈,这是人行的唐主任,她来协助我们取证。你还记得上午咱们去济源大厦的时候,有人群在那里聚集的事吗?”

“当然记得,大概二三十个吧,还举着横幅。”

“好,现在,不,应该是马上,马上发动尽可能多的人联系他们,能找到多少找多少,动员他们到公安局进行登记。不管怎样,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个数量拉起来,只要有五十人以上,我们就可以确定济源公司是非法集资。”林峰的情绪有些激动。

“好,我这就去办!”陈景军说完转身快步离开。

唐欣恬有些担忧地说:“不瞒你说,济源公司我们也盯了好久,他们进行非法集资已经两年多时间了,依我们的初步估计,数额至少在亿元以上。只是,要扳倒一头大象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公司领导层的社会基础稳固,上面下面都有人,特别是在某些老百姓心里,他们还是衣食父母。近来社会上不是流传着这么一句顺口溜吗,‘济源公司好,存钱能养老,仨月取次钱,比工资还高。”

“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们公司的老板钱子寅恐怕要跑,如果他携款潜逃的话,抓捕起来的难度会很大。”

“携款潜逃是个技术活,我觉得,他短时期内很难马上离开。”

“为什么?”听唐欣恬这么说,林峰好似看到了一线希望。

“我们曾经调取过济源公司的账户资料,具体信息不能透露,但我可以说,他在短时间内,很难把从账户转走的大量资金洗白。”

“你是说,钱子寅必须把所有的钱洗白之后才会离开,是这样吗?”林峰心里暗暗高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他就有办法拖住钱子寅,然后彻底把他留下。

“是的,目前《国际金融法》强化了对跨国洗钱行为的法律规定,虽然仍有漏洞可钻,但至少名义上,钱子寅必须保证自己汇入国外账户的钱是有据可查的。”

“看来我们还不是特别被动,只要能在他将钱转走之前收集到足够证据……”唐欣恬的提醒,让林峰增强了与钱子寅周旋的信心。

“我们也可以提供必要的帮助。像上次那样,你们出具协助查询通知书,我就可以公事公办了。”唐欣恬说。

“这个没问题,我这就去办。不光是要你们帮忙协查,我寻思着,不行就请示你们行长,干脆把你借调到专案组。有你这个懂行的高参,钱子寅归案只是时间问题。”

林峰的出现,让钱子寅意识到了时间的紧迫。非法集资这种事情,能被压住一时,却不能被压住一世,一旦下一期应付的利息无法兑付,那么靠谎言维系的表面平静就会被瞬间打破,投资者会再次蜂拥而至,到那个时候,任谁也无法阻挡。可是,钱子寅也想要钱,他费尽心思构筑的巨大骗局,可不是公益事业,更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他突然想起副总孙雪婷,她的一句话让钱子寅印象深刻。她说,成功者就是踩在别人尸体上摸到太阳的人。钱子寅马上就要摸到太阳了,所以绝不能因为某些人的存亡而心软。回味着孙雪婷小鸟依人般的贴心,钱子寅嘴角不禁露出惬意的笑容,内心的躁动也开始升腾,于是再次拨通了之前的号码。

“……你告诉我,最早什么时候能拿到……别给我找借口,我是花了钱的。告诉你,别跟我玩心眼,咱们都懂,有些事情你要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到时候枪啊炮啊的来找你可就不是你能说了算的了。”说到这里,钱子寅挂断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现在这个社会,骗子太多!”坐在车里的钱子寅感叹道。

“是啊,”司机小周从后视镜里看了钱子寅一眼,附和着说,“没办法,大家都认钱,除了钱,啥也不信了。”

“小周啊,你跟我也有三四年了吧?”钱子寅突然转移话题。

“可不是吗,快四年了!您在县城开公司那会儿我就跟着您了。”

“是啊,一晃都四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当初我不过是县城办事处的小办事员,现在竟然成了这么大一家公司的老总,真是造化弄人啊!”钱子寅由衷地感慨。

“钱总,您是带着运气来的人。”小周不动声色地恭维。

“什么运气,就看你关键时刻敢不敢搏一回。”

钱子寅难得说一句真心话,在司机小周听来,却没来由地心中一动。

“对了,小周,咱这个车你开着还好吧?”钱子寅再次转换话题。

“嗯,世界名牌,真不是盖的。”

钱子寅现在的座驾是一辆奔驰600,在鲁北的高档车里是能排上号的,司机小周曾经多次背着钱子寅把车租出去作为婚车,从中赚了不少外快。不过,说实话,钱子寅不是很喜欢这辆车,他觉得这辆车太俗气,没有个性,彰显不了贵族气质。要不是之前那个跳楼的老太太砸坏了自己的凯迪拉克,他也不会坐这辆只有暴发户才青睐的奔驰。

“好什么好,我准备换了,想换辆宾利。听说那车一般都是皇室坐的。”

“钱总,您和皇室比绰绰有余啊。”

“哈哈,你小子真会说话。”

“那这车怎么办?”得到钱子寅的夸奖,小周心里甜滋滋的。

“卖了,你帮我联系一下,十万块。”钱子寅满不在乎地说。

“十万?”小周吓了一跳,和车子两百多万的原价相比,这样的价格等同于白送。可看着钱子寅的表情,又不像是开玩笑。“钱总,这个价太低了吧?”

“什么高了低了的,不在乎那点儿,和老百姓计较这个干啥?”钱子寅挥挥手,不屑一顾地说。

“那十万……”小周在心里盘算自己是不是要把这车买下来,转手一卖,赚的可不止十万。

“就十万!不过,你可得跟买家说明白,新车没到之前,这车我还得开着,到时候新车到了,再统一交割。”

“这肯定没问题啊。”小周连连点头。确认钱子寅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他脑子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哦,还有,牌照不能给,咱这个牌照也算是吉祥号了,到时候只能给裸车。”听出小周语气里的躁动,钱子寅找到了久违的感觉。

“没问题,没问题。对了,钱总,您看,不如您卖我算了,这个车我开着熟,上下班接个孩子什么的也方便。”小周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憨厚一点儿,看着钱子寅的目光也透露出讨好的神色。

“你买?唉,你说你……怎么不早说,好像我跟你要高价似的。”钱子寅嗔怪。

“不高,不高,”小周一个劲摇头,“这就行,虽然紧巴点儿。”

“行了,什么高不高的,这样吧,一口价九万八,我讨个吉利,也给你便宜个工资钱。小周啊,你可不实在,早说你要买,我何至于……”

听钱子寅这么说,小周忽然为自己的小家子气脸红起来,他尴尬地笑着:“那……那我明天给您带钱过来。”

“急什么,后天也行。到时候我给你打个收条。”钱子寅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像是为了表达对钱子寅的感激之情,小周的车开得越发稳当,无论是起步,还是刹车,都轻柔无比,庞大的奔驰600就这么滑进了钱子寅居住的小区,悄然停在门口。

第三章

林峰派出去的人,到晚上就接二连三地回来了,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如果用数字来衡量的话,一天的辛苦调查,结果是零。是的,就是零,一无所有。面对询问,所有涉及济源公司的投资者都是同样的反应——沉默!无论侦查员怎样劝说,他们都缄口不言,用沉默为双方之间的沟通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林峰很清楚这些人的心理状态——幻想和侥幸。在他们看来,只要济源公司的大楼还在那儿,钱子寅每天还出入公司,那么公司就不会倒,他们的钱也一定会安然无恙。可实际呢?林峰让唐欣恬调查了一下,现在济源公司以及下属的八个分公司,九个账户上的现金加起来不超过一万块。可惜,即便知道这一点,林峰也不能公之于众,因为这不合法,除非有人报案,证明他们受骗了,警方才可以查封公司账户。但是,没人报案,没人报案就导致这种非法行为无法被查处。这就仿佛一个怪圈,奇怪地形成,然后逐渐成为扣死整个事件的一个结。

“要不,再找找其他人试试?”见林峰沉默不语,一旁的陈景军建议道。

林峰摇摇头:“我估计可能性不大,钱子寅肯定给他们灌了迷魂汤,现在所有人都还信任他,而且他们的利息兑付只暂停了一次,除非下一次他们的利息也没有兑付,否则没人愿意得罪钱子寅。”

“可是,那还要再等三个月,到那个时候,钱子寅早就跑没影了。”

“所以,我们要做两手准备。”林峰说,“第一,还是要重点调查受害人,尽可能多地搜集资料;第二,监视钱子寅,必要的时候可以联络海关,只要有证据,就第一时间扣住他。”

“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妥当?毕竟……现在我们还没接到一起正规的报案。”一旁有同事不无担心地说。

“告诉你们,钱子寅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公司账面上接近两个亿的现金都被以各种名目提取出来,等他想好怎么处理这笔钱的时候我们再介入就晚了。”

陈景军自言自语:“这个钱子寅还真是厉害,那么大一笔钱,他到底藏哪儿了?”

“你把钱转到哪儿去了?”钱子寅刚一进门,妻子田桂芳就走过来问道。她才从财务部获得消息,银行账户里所有的钱都被丈夫转走了,而这一切,她这个所谓的财务总监竟然毫不知情。

“都转出去了。利滚利,下一次兑付的金额超过一个亿,把这钱给他们,你不心疼啊?”看着妻子紧张的表情,钱子寅故意轻描淡写。他不紧不慢地换了家居鞋,随手挂起手里的外套,走到真皮沙发前坐下。

“那你什么意思啊,真准备走?”田桂芳凑过来坐到他身边,“怕是不行吧?这么大一笔钱,带走的话,警察肯定不能放过咱们。”

“警察?你可太高看他们了,咱们要去的是美国,那可不是他们的地盘,他们想抓我,没那么容易。”钱子寅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安抚道。

“咱不跑不行吗?你不是说要干点儿实业吗?我们努力一把,怎么都能把钱还上。再说,你看你弟,也是干的实业,也不比咱差啊。”田桂芳用忐忑的语气跟丈夫商量。虽然丈夫看似胸有成竹,但一想到从此之后像逃犯一样东躲西藏的生活,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钱子寅忽然火起:“谁不想干点儿实业啊,但现在这个环境你还怎么干?你知道咱现在欠了多少钱吗?本息兑付下来,超过二十个亿,我们怎么还?”

“怎么会这么多?都花在哪儿了?”在田桂芳印象里,从来没有这么多钱在账面上出现过。

“花在哪儿了?哼,你穿的用的吃的开的住的,哪一个不是人家的钱?我们什么都没生产,就指望那两桶花生油?醒醒吧你,别傻了,这些钱我们根本还不起。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早点儿跑路,否则到时候等着你我的可就是……”钱子寅没把话说完,他相信妻子肯定明白他的意思。

“那钱呢,你都放哪儿了?会计对我说,根据财务制度,钱提出去,提到哪儿,都要有据可查的。”田桂芳努力想要往钱子寅怀里钻,仿佛这样才能让她找到安全感。

“放哪儿都不如放在眼皮底下安全。”钱子寅嘿嘿一笑,忽然起身走到衣帽间,随手拉开门,一堵由人民币砌成的墙赫然出现在眼前。“两亿现金,全在咱家放着呢,只要我找到办法把它们安全转移出去,咱们就可以买张机票,直飞美国。”

田桂芳被丈夫这种疯狂的举动吓得面如土色。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竟然一直和这么一大笔巨款住在一起。“钱子寅,你真是疯了!”

“不是我疯了,是这个社会疯了。”钱子寅冷笑。

田桂芳忽然发觉有点儿看不懂丈夫了。这种疯狂,与平时稳重精明的钱子寅判若两人。她刚想问钱子寅今后有什么计划,桌子上的电话响了。

打来电话的是济源公司副总经理孙雪婷:“钱总,联络好了,有一家银行愿意按照评估价格的百分之八十为我们提供为期一年的贷款。”

公司资金周转的危机有希望得到缓解,钱子寅稍稍松了口气:“事情要快点儿办,另外,想办法给我搞一场活动,电视台、电台都请来。”

“可是,钱总,公司账面已经没有钱了。”电话那边犹豫着说。

“没钱就用支票,告诉他们不要即刻兑付,一个礼拜后再存,到时候贷款就下来了。”

孙雪婷谨慎地请示:“那活动搞什么方面的好?”

“什么都可以,扶贫济困、救助失学儿童,不拘一格,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要搞大;明星、官员,和我们有点儿关系的都要请来。老百姓最缺的是什么?信心!信心比黄金重要,我们就是要靠这场活动给他们灌注信心。”说到这里,钱子寅的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林峰的面孔,他突然意识到,有办法对付这个难缠的家伙了。

“谁啊?”挂断电话,妻子凑过来问道。

“还能是谁,小孙,整天有事没事的只知道问,我看她真是有点儿不称职了。”钱子寅不耐烦地说。

田桂芳没再追问下去。公司副总孙雪婷她自然知道,那是十年前他们救助的一个困难家庭的孩子,后来上了大学。这女孩儿人长得乖巧不说,还很会来事。上大学报到的第一天,行李还没放,就登门谢恩,说是要感谢她和丈夫钱子寅这些年对她的帮助。之后,每逢寒暑假她都来公司帮忙,完全是义务的,给她报酬也不要。就这样,经过几年的锻炼,她不仅对公司的业务十分熟稔,和他们夫妻的关系也更加密切。

毕业后,她本来有机会继续深造,却放弃了,直接来济源就职。钱子寅对她十分器重,委以重任不说,任何重大场合都爱叫着她一块儿。虽然总是说她少不更事,但看得出他很喜欢这个姑娘,而且有那么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之前田桂芳也怀疑过他们的关系,但捕风捉影的事情不好乱猜疑,否则反倒失了她这个原配的面子。不如听之任之,权当钱子寅逢场作戏的必需品,反正也不是一个两个了,都要操心,自己就不省心了。

徐家斌仍旧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警察为什么找济源公司以及钱子寅的麻烦,仅仅是因为毕老太跳楼了吗?不会的,济源公司是什么角色?当初自己放弃国企来这里,就是因为父亲说这家企业有发展前途,跟着钱老板能见更多的世面,可以为以后另立门户积累经验。是的,公司现在确实出了点儿小问题,一期的资金没有兑付,但钱子寅说过,下一期会加倍兑付,而且公司在香港上市也到了最关键的验资步骤,若非如此,以公司账面两个多亿的资金,足以兑付利息。

当然,作为一分公司的经理,徐家斌也清楚,公司的募集资金计划确实存在违规和违法的问题。但就像钱总说的那样,任何资本的积累都是血淋淋的,要想让公司长足发展,某些时候钻钻法律空子也未尝不可。何况,这些年公司逐渐成熟,在实体经济方面发展迅速,无论是在郊区圈的那块地,还是后期购买的大厦以及投资兴建的食用油企业,都有着良好的发展前景。至少他认为,济源公司在未来会有长足发展。

想到这里,他原本忐忑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对警察的盘问也不予理会。他相信,沉默是金,会有人来帮他解围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门突然开了,林峰和陈景军站在外面。

“徐家斌,出来吧,你爸来了!”陈景军大声说。

徐家斌巴不得早点儿出去,把一肚子的埋怨好好发泄一下,甚至想让父亲教训一下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警察。但是,他还要端端架子,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我不出去,你们的问话还没有结束呢!我要四十八小时后再出去,让你们有时间找证据。”

陈景军气不打一处来:“徐家斌,别不识好歹!早晚我们……”

林峰立马制止了他:“徐家斌,你可以走了,我们需要你配合调查的时候还会找你。自己做了什么,回去好好想想。记住,任何蔑视法律尊严的人,最终都要付出代价!”

“哈哈,说得冠冕堂皇,有本事你拿出证据来啊!”徐家斌更加有恃无恐。

“臭小子,快出来,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徐家斌这才发现,门外,自己的老爸正和一位穿白色警服的高级警官站在一起。在那位高级警官面前,父亲没有了往日的威仪,一个劲地检讨:“对不住啊,是我教子无方……”

穿白警服的刘局长安慰他:“徐区长,我们也是公事公办,望令公子回去后好好想想,早点儿配合我们调查。”

第四章

徐家斌一脸不情愿地从公安局出来,旁边跟着面色严峻的老子。直到上了车,徐家斌的怒气还没平息。他还想继续逞口舌之快,却被老子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与送别的刘局长挥手告别,徐区长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车子快速驶出公安局的大门。

“告诉你,尽快从济源公司给我抽身出来。”徐区长对不谙世事的儿子厉声说道。

“怎么了?真出事了?”徐家斌吃了一惊。在他记忆里,他老子从来没有用这样严厉的口吻教训过自己。

“刚才刘局长给我透了风,这次市里高层对济源公司的查处是铁板钉钉了,而且对以前从中牟利的官员也要一并查处。所以,你最好尽快从这个公司撤手。”徐区长神色严峻。

“可是我的钱还在那里滚着呢。”

“这个……我找时间给钱子寅打个电话,你呢,也谨慎点儿,别让人当了靶子还不知道。”

话音刚落,徐家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低头一看,来电显示正是钱子寅的号码。

“爸,钱总电话,要不,你和他说说?”徐家斌把电话递给父亲。

“你先跟他说,别说我跟你在一起。”说罢,徐区长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徐家斌清了一下嗓子,接通电话:“钱总……是我,小徐……嗯,我爸接我出来的……对,他们肯定放啊,敢不放吗?”

坐在副驾驶上,听到儿子还在厚颜无耻地吹嘘,徐区长不由发出一声冷哼。

林峰现在最关心的就是钱子寅的一举一动。虽然案件还处于调查取证阶段,但林峰已经如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了。

此刻,在钱子寅家附近停着一辆挂民用牌照的汽车。车内,负责监视的便衣警察密切注视着不远处钱子寅家的动静。但林峰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办法,守株待兔是难以发现证据和线索的,要想找到钱子寅的问题,调查才是关键。虽然之前在徐家斌身上布了后手,但无论是酝酿还是筹备都需要时间,而时间,对林峰来说,那才是最珍贵的。

窗外,天已经彻底黑了,灯火通明的公安局大楼在夜色的衬托下变得更夺目了。办公室中间,由四张桌子拼在一起的大桌上,堆满了各种卷宗和文件;另外一面墙壁上,则贴着包括钱子寅在内的数十名济源公司高管的照片,照片之间用红线互相连接,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而钱子寅就在网络中间,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蛛妖,脸上带着一贯的微笑,戏谑地看着房间里的所有人。

“哼,就是这么点儿事,说复杂不复杂,可为什么就是查不下去呢?”陈景军一摔手里的文件,气愤地说道。

“就是一个钱字!除了钱,无信仰,无底线。大家除了信钱,什么都不信。”林峰苦笑。

“我们都知道他是骗子,都知道他要跑,可就是不能抓他。我就奇怪了,大家怎么就那么信他?也不想想,凭济源公司那点儿固定资产,怎么创造得出如此高的利润?又怎么能把钱还给他们?”陈景军说着,将从税务局调出来的资料递给林峰。

“你还真高看他们了!就这么点儿产值也不是他们创造的,单从账面上看,他们做的不过是一个来料加工、简单包装而已。这些食用油有自己的生产企业,钱子寅仅仅是把这些产品装进了瓶子,贴上自己的标签。”林峰翻看着税务局提供的资料,继续说道,“现在看,济源公司所有的固定资产只有城郊的一块地、市中心的济源大厦和一个连锁药店。这三处产业,支撑着钱子寅一个总公司和八个分公司。其中,城郊的那块地据说要被建成鲁北地区最大的高新产业园,连锁药店被分割成生产、销售和健康管理中心,但实际上,所谓的健康管理中心和高新产业园都处于半停滞状态,而连锁药店从账面看,也只是勉强达到收支相抵的程度。”

“从他们账面的现金流入手,能不能查出点儿什么问题呢?”有同事建议。

林峰摇摇头:“可能性不大,唐欣恬调取的济源公司银行账户的账目显示,他们的现金大都从高新产业园项目流入,流出方式则比较复杂,以各种建设名目进行宣传的费用居多。”

“那下一步怎么办?”众人都看着林峰。

“别着急,是疖子总要出头的。”说着,林峰打开一盒泡面,接了点儿开水,“我们目前要做的,就是把能查到的所有资料全部汇总,进而分类,从中找到蛛丝马迹……我估计,这次我们肯定能捞一条大鱼。”

早上,林峰是被一阵电视里的嘈杂声惊醒的。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电视里正在播放有关济源公司的新闻,钱子寅的身影不断在屏幕上闪现。

“怎么回事啊?”林峰问陈景军。

“使钱了呗。”陈景军看了一眼,继续蒙头大睡。

“太赤裸裸了,这帮家伙,有钱就什么都播吗?”林峰看着屏幕上钱子寅惺惺作态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陈景军其实也睡不着了,干脆坐起来。“我也是刚听说,济源公司准备以连锁药店的名义举办一场慈善晚会。”

“真的假的?钱子寅不是没钱了吗,账面上那一万来块钱够干什么的?”林峰一听,立马精神起来,索性坐在电视前,仔细看个究竟。

“……我市著名企业济源公司为感谢鲁北人民的关心和厚爱,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钱子寅先生决定,由公司出资捐助一百位白内障患者进行人工晶体置换手术,同时免费向一千名慢性高血压患者提供治疗药物。现在,我们有请公司常务副总经理孙雪婷小姐为我们……”电视里,播音员声情并茂地介绍着,可林峰的感觉却像一块石头从天而降,砸得他直犯迷糊。

“人工晶体不便宜吧?”林峰转头问陈景军。

“不便宜,最普通的也要三千多,算上手术费,五六千块,一百个就是五六十万。再加上一千名高血压患者的治疗药物,一百万都不一定打得住。这还是小数,我听说,济源公司为筹备晚会,还雇请了演艺公司,据说不少影视明星到时也会前来助兴,还请了各路媒体,这笔费用可比他们的捐助多得多。”陈景军低头看了看桌子下面装泡面的箱子,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又从墙角拽出一箱新的,从里面抽出两盒。

林峰依然盯着电视屏幕,“我就奇怪了,他哪儿来的钱呢?”

“肯定是自己出血,账面上的钱都被他提走藏起来了,现在该拿出一点儿来蛊惑人心了。”

“我知道钱子寅是什么人,钱到他嘴里就算进了无底洞,想出来,绝对不可能。”林峰摇摇头。

电视新闻已播送完毕,接下来是没完没了的广告。林峰和陈景军一人一盒泡面,正准备垫垫肚子,电话响了,是负责监视钱子寅的同事。

“支队长,我们把钱子寅跟丢了!”

“怎么回事?”

“昨天早上他出门,半路上我们看见他的司机下了车,然后他独自开车去了公司。可没想到,等了一天没见他人影,直到他的司机从办公大楼走出来,才知道跟丢了。我们又回到他家门口监视了一宿,除了早上他老婆出来买早餐,家里一直没动静。我们估计,他一宿没回家。”

林峰若有所思:“这小子,肯定是和司机换了衣服,来了个金蝉脱壳,有两下子啊。”

其实,昨天钱子寅摆脱跟踪,悄悄回到家里,就一直没有出门。早上孙雪婷给他打电话时,钱子寅还没起床。听了电话那头的汇报,钱子寅随手打开电视,他的影像立刻出现在屏幕上。

“你昨天不是在家吗,怎么去电视台录像了?”刚刚买回早餐的妻子疑惑地看着他。

“没去电视台。用的是以前的影像资料,为的就是露个脸,给大家托个底。”钱子寅喝了口豆浆。

“这得花多少钱啊,有那个钱,你不如……”妻子埋怨了一句,但看到钱子寅的眼神,立刻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这两天你多往公司跑跑,你代表的是我,你出现的次数越多,大家就越放心,知道吗?”

妻子有些迟疑:“可是,如果他们问我你去哪儿了,我怎么说?”

“不是跟你说了吗,就说我在香港,让他们别担心,事情我都安排好了。”钱子寅说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催促妻子赶紧出门。

妻子没有再问其他事情,匆忙套上衣服。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穿来钱子寅的声音:“开你自己的车,另外,让小周今天不用过来了。”

听到关门的声音,钱子寅迅速跑到窗口,一直目送着妻子的车开出小区。回到客厅,他打开放着钞票的衣帽间。有些事情要提早做准备,之前分期分批把钱从公司账户里提出来堆在家里,这是个麻烦,现在是该解决这个麻烦的时候了。他关上衣帽间的门,把电视切换到监控频道,门口,那辆监视自己的普桑没有出现,不是被妻子引走了,就是因为上次的事放弃了跟踪。不管怎么说,没他们在是件好事。但面前如同墙一般的现金,仍然让钱子寅头皮发麻。当初一捆捆、一包包拿回家来,却没想到码放到一起竟然如此壮观,怕不是得有好几吨吧?

记忆中最后一次干体力活,好像还是在上个世纪。钱子寅看着堆在自己面前的现金,还没动手,已经出了一身虚汗。不过这一次,卖点儿力气还是值得的。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大麻袋,小心地将钱码放在里面,成捆的钞票仿佛一摞摞的砖头,很快将袋子撑得鼓鼓的。一袋子装好,钱子寅已经有点儿腰酸背痛了,但想想以后的安稳生活,他咬咬牙,又拿过一只空麻袋。

忙活了一上午,用了十几只麻袋,终于将所有的钞票装完。看着立在衣帽间的麻袋,钱子寅又开始发愁,这些钱到底放在哪里合适呢?肯定不能再放在家里,放到外面的话……钱子寅在脑海里把认识的人都筛了一遍,最终选定了母亲的老宅。在他看来,现在唯一能信得过的,肯定不会坑骗自己的只有自己的亲娘,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

打定主意,钱子寅便拨通了保安的电话。钱子寅家所在的小区是封闭式的,没有得到住户的允许,外人无法进入,平常住在这里的人大都混个脸熟,这也是钱子寅一眼就能认出监视自己的警察的原因——对方无论是车还是人,都面生得紧,又偏偏停在自己家楼下,若在平时还好,在眼前这个关键时刻,想不引起他的注意都难。

电话很快接通,保安仍然是一副客气的口吻,这意味着警察应该没有知会他们什么。钱子寅请保安帮忙找几个收废品的人过来。对于这些每个月出的物业费比普通人房租还贵的大人物们,经理都是点头哈腰的,保安自然也是有求必应。

很快,三辆冒着黑烟的小货车突突突地开进院里,停在别墅外靠西的房间门口。通过监控看了一圈,确认没有别人注意,钱子寅招呼几个收废品的人进了自己家。

看着房间里的陈设,几个人马上变得怯手怯脚,听凭钱子寅指挥他们将一只只巨大的麻袋扛起来装进车内。十几只麻袋足足码满了三辆车,还没等大家喘口气,钱子寅就一头钻进打头那辆车的驾驶室里,指挥着车子开出院门。

“老板,我们是收废品的,不是拉货的。”看到钱子寅钻进来,一名操着河南口音的废品贩子赔着小心说。

“五十块钱一车,帮我拉一下,怎么样?”钱子寅随手掏出几张钞票递给对方。

一个看似头头儿的废品贩子拿起钱对着太阳看了看,然后攥在手里。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大老板为什么会中意他的车子,但钞票肯定不是假的。“连拉带卸咋也要七十。”说着,他回头看了看其他几个同伴。

“给你一百,走吧!”钱子寅用力拍了拍车门。

三辆车鱼贯开出小区。守在大门口的小区保安并没有注意到钱子寅坐在驾驶室里,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哪位有钱的业主把家里的东西处理掉而已。这就是钱子寅想要的效果。

小货车的舒适程度比奔驰差远了,副驾驶的座位又窄又矮,遇到坑洼处都会把钱子寅颠起来,不但如此,他还要担心车后面的宝贝会不会被一下子颠出去。就这么一颠一回头的,车子开出了市区,向鲁北市南郊开去。过了几个岗亭和十字路口,车子终于停下来。按照钱子寅的要求,几个人连拉带拽地将麻袋从车上卸下来,堆在一个普通小院的杂物间里。

直到钱子寅将塑料布盖在装满半间小房的麻袋上,他提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废品贩子走后,一直在屋子里审视这一切的老娘在保姆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了出来。

“大抢,是你吗?”钱子寅出生的时候差点儿活不了,医院抢救了好长时间才算抢回条命,从此他就有了个“大抢”的小名。

“嗯,是我,我弟没回来啊?”钱子寅掸了掸身上的土,陪着老娘走进房间,找了把椅子坐下来。一旁,保姆殷勤地倒了杯水,然后又拿出条毛巾让他擦手。

“我带了些资料,放咱家仓房里了,叫人别乱动,一会儿我拿锁头锁上。”

钱子寅说完,保姆用高好几倍的嗓门为老娘重复了一遍,后者才点点头表示知晓。“你的东西谁敢乱动,你弟都不敢。”老娘因为耳朵不好使,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大。

“二亭这几天没回来吗?”二亭是钱子寅的弟弟,受他影响,大学毕业后也自己创业成立了一家公司,专门将废油转换成生物柴油,钱没见赚多少,但整天忙得脚打屁股。

粗略回忆了一下,钱子寅发觉自己和弟弟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面了,上一次联系还是因为自己需要一些油料,两人才在电话里短暂地沟通了几分钟。在钱子寅的印象中,弟弟仍然是个孩子,直到那天弟弟开车给自己送货,又亲自搬货,那比自己还要宽厚的背影,让钱子寅惊觉弟弟也是个成年人了。对于弟弟的生意,钱子寅一直持反对态度,把地沟油转换成生物柴油,再卖给汽车飞机烧,怎么听怎么像天方夜谭。他屡次提出让弟弟过来帮自己,却被弟弟拒绝。钱子寅很清楚弟弟的犟脾气,索性也就由他去了。

“前两天来了电话,让他媳妇送了些东西过来。”老娘说。比起大儿子,二儿子回来的次数少多了,即便回来,也基本上是送了东西就走。

“什么事这么忙啊?听着比我都忙!”钱子寅不满地嘀咕一句,然后转向保姆,“阿姨,你们的工资给了吗?”

“早算过了,你弟都多给一个月了。”保姆笑着说。

“一个月半个月的,别算那么清楚。我妈这边都靠你们费心了,都是自家人,钱什么的就是那么回事,我们缺口吃的也不能让我妈饿着。”钱子寅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万块钱扔在桌上,“我妈爱吃什么就买什么,你们也是,别顾着省钱,亏到嘴了,我可不答应。”他端详了一下保姆微微变胖的大脸,“你看,把你们亏的,我瞅着都瘦了。”

“哪有,哪有!”保姆收了钱,态度越发谦卑起来,当着钱子寅的面里里外外找活儿干,好显示一下自己不白拿工资。

“行了,你们照顾好我妈,缺钱和我说声。”对母亲,钱子寅历来大方,虽然他也知道保姆的“小九九”,但为了母亲高兴,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和母亲说了几句话,钱子寅准备离开。刚走到门口,保姆追了上来,吞吞吐吐地说:“对了,钱总,听说……听说你们公司要集资上市,我寻思着,家里有点儿闲钱,帮着银行不如帮着咱自家人,况且还能换点儿利息,您看……”

“好啊,抽时间你过去,我让会计给你登记一下,到时候就说我让你过来的。”钱子寅嘴里说得随意,心里却觉得有些讽刺。

第五章

完成运钞大计的钱子寅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来到市中心的一家酒店,订好房间,才将电话打给孙雪婷。没过几分钟,孙雪婷的宝马就停在了酒店门口,迫不及待地上楼敲开钱子寅的房门。

刚一进门,钱子寅就从身后一把将她抱住,不管不顾地甩在床上,整个人更是一下子压了上去。

“子寅,别闹,别闹!”孙雪婷半推半就,“门……门关了吗?”

疯狂过后,孙雪婷爱抚地摸着钱子寅的胸口。“累坏了吧?”

“还行,比运钱轻快点儿。”钱子寅抓住孙雪婷的手指含在嘴里。

“运什么钱啊?”

“把咱们的钱从我家里运出来了,背着老妖婆干的。”钱子寅说的老妖婆,就是自己的妻子。

“子寅,我还是有点儿担心……”

“担心什么?等我想办法把钱弄出去,到时候就该他们担心了。”钱子寅满不在乎,手又开始不老实地在孙雪婷身上摩挲。

“问题是,咱们怎么把钱弄出去?去澳门?”孙雪婷按住钱子寅的手。

钱子寅曾经将公司的钱套现过几次,并且通过澳门的赌场合法洗白,但前几次的金额并不大,这次数额太大,所以钱子寅就没有再考虑这条途径。他想了想说:“之前带出去的钱不算多,这次如果带着两个亿的现金,我怕还没出去就被人拦回来了,所以,不到最后一步我们不考虑这个。”

“唉,反正我觉得你要尽快了,最近公司外面总是有陌生车辆,我担心,公安局已经盯上我们了。而且,过不多久就到下一次兑付期了,如果我们没钱兑付给他们,一定会有人闹的。”相比于田桂芳,孙雪婷对公司的机密了解得更为详细,自然也知道济源公司现在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

“我让你把晚会声势办得大一些,为的就是稳住大家的情绪。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在下一次兑付期前,必须把这些事情搞定,什么幺蛾子都不能出,知道吗?”

“这个我知道,我已经开始申请签证了,应该也快下来了,到时候我们一起走。”

“如果钱转过去的话,你先走,我们到美国会合。”

“那你怎么办?”孙雪婷有点儿感动。

“我?他们那点儿本事就想抓我,我觉得还嫩点儿。”钱子寅嘿嘿一笑,语气中充满了自信,这也是让孙雪婷一直着迷的气质。“对了,公司集资的事情弄得怎么样了?”

“放出风了,但公司高层的那些人对这个兴趣不是很大,大家都知道账面上的事,所以……”孙雪婷摇摇头,“如果你同意,我想把风声放给营业部主任,他们应该会有兴趣。”

营业部主任是济源公司在基层非法集资的宣传人和具体执行人。济源公司规定,有能力为公司拉来资金的人,如果募集资金超过三千份,会按总金额百分之四的比例提成,并且提拔为营业部主任;超过三千份以上的金额,会再给予百分之三的业务提成。正是靠着这些人,钱子寅在短时间内募集到了令人咋舌的巨款。按照正常的资金募集流程,这些人的募集能力很容易消化掉钱子寅需要的金额,但如果将任务下发,也意味着消息会迅速透露出去。在这个关键时刻,到底会产生怎样的影响,钱子寅心里也没有把握。

“好吧,就这么办,但金额募集仅限营业部主任级别,不接受个人资金!”钱子寅思索良久,最终下了决心。

钱子寅仍在酣睡。孙雪婷神色复杂地看了床上的钱子寅一眼,快速穿上衣服离开了宾馆。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钱子寅身边工作,虽然,其间钱子寅用灌醉的办法将她骗上床,让她至今难消芥蒂,但说句实话,这个男人给她的荣耀与富贵,也是令她着迷并一直留在他身边的原因。钱子寅对她是毫无保留地信任,公司里的事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公司从事非法集资到现在,募集的资金已经达到了一个天文数字,但因为要偿付大量的利息,所以公司账面上的资金长期保持在两个亿的水平。问题是,公司根本没有任何创造财富的能力,所以现金流只能依靠不断有人投入资金,才能偿付给前面的投资者。最近一段时间资金的投入量大幅下降,导致公司的现金流面临着断裂的危险。

按照孙雪婷的想法,如果可以出售掉公司手里那块高新产业园的土地,或许能够暂时解决资金问题,但钱子寅敏锐地察觉到,资金募集的下降源于鲁北已经成为一只被他榨干的橙子,很难再继续扩大募集量。这也意味着,即便渡过了眼前的难关,后续投入的资金也会因为没有实业的支撑,无法应付越来越多的利息,公司资金链的断裂只是个时间问题。

说实话,当钱子寅提出逃跑的时候,她被吓了一跳,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要背井离乡,成为一个有家不能回的逃犯。可是,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阔绰的生活,习惯了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保持自己的优雅,习惯了每天如流水一般的花销用度。当然,她更恐惧的是回到以前的生活,在那幽暗、潮湿、破败的房子里,整日与酗酒成性的父亲为伴。

但是携款逃跑显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虽然公司的资金被她和钱子寅抽调一空,但如何转到国外却是个难题。钱肯定不能存在银行卡里,一旦被公安局掌握,这笔钱必然会被冻结,不但如此,国外银行也会要求他们对资金的来源作出说明。所以,如何洗白这笔钱是两人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一想到这个问题,孙雪婷就有点儿六神无主。既然走到这一步,她只能相信钱子寅,相信他有能力搞定这一切,而她自己,只要做好他给她分派的任务就行了。

房间里,钱子寅一直注视着孙雪婷的车子离开,才坐回到床上。其实他刚刚是在装睡,从孙雪婷起身到离开他都知道。看着那个熟悉的曼妙身影迅速远去,钱子寅心里总是有一种想要将对方拽回来继续温存一下的冲动,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目前最重要的是搞定那笔钱,什么时候那笔钱变成了国外账户上实实在在的数字,什么时候他才能安心地做自己的事情。

想到这里,钱子寅拿起电话,再次拨通了熟悉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当听到是钱子寅时,对方立刻精神了许多。

“我的东西什么时候能好?”钱子寅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别给脸不要脸,事情催了你几次,就是拖着不办,什么意思?告诉你,别把我惹急了,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电话那头是一串谦卑的道歉,直到钱子寅骂累了,对方才保证,一定会在短时间内搞定。虽然知道对方可能还是在敷衍自己,但钱子寅也无可奈何。他很清楚,过度逼迫对方,只会让事情越办越糟。接连的烦心事,让钱子寅的情绪有点儿烦躁。穿好衣服,他检查了一下身上的现金,除了让孙雪婷带走的五万,还有不到四万。司机小周刚刚送来的十万,转眼间只剩下一半不到。

坐在床上,钱子寅再次理了一下头绪。首先要搞定慈善晚会的事,只要投资者相信自己,公安局就无从下手;然后,将固定资产抵押贷款的事情也一并搞定。目前能筹集多少钱就要筹集多少钱,钱越多,涉险过关的可能性就越大。钱子寅已不再考虑后果,他把所有的宝都押在这剩下的三个月里,只要他能成功把钱转出去,就是完胜;如果不能,就是完败。这就好比赌博,亮底牌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孙雪婷到达公司之后,所有分公司经理级别以上的人员早已齐集会议室。看到她出现,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各自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机。这一幕让孙雪婷意识到,这个会又将是一个过场。虽然她名义上挂着公司副总经理的头衔,但几个分公司的经理对她并不买账,他们的背景比自己“结实”得多。无论是一分公司的徐家斌,还是其他分公司的一把手,背后都站着一位甚至几位重量级官员,她的话如果没有钱子寅点头首肯,没人会去执行。想到这一点,孙雪婷只能将之前的想法藏回心里,随手拿出一份拟定好的稿子照本宣科。

“孙总,钱总什么时候回来?”就在孙雪婷准备叮嘱众人务必办好晚会时,三分公司的负责人刘海玲问道。

“钱总目前在香港办理公司上市的事情,可能要晚几天回来。”刘海玲的背景不简单,钱子寅曾经提醒过她,刘海玲是某位大领导亲自介绍过来的人,怠慢不得。

“我公司那里需要一笔资金,有部分用户想要退出,已经来找过我好几次了。这事恐怕需要钱总亲自解决。”刘海玲直截了当地说。

她的话立刻引起了共鸣,其他几个分公司经理纷纷表示,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你们把大致需要的资金情况统计一下告诉我,我会向钱总汇报的。”孙雪婷很清楚他们到底想干什么。目前来看,分公司的资金募集尚未停止,日常的维持费用也是用后来断断续续加入的资金来解决的,如果只是小部分的资金退出,他们完全可以自己搞定,之所以在会上提出来,恐怕是为了他们自己投入的那部分资金。

“钱总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刘海玲并不买账,再次问道。

“钱总不回来,工作就不做了吗?”孙雪婷皱起眉头,这个人也太不识趣了。

“那你说呢?如果你能给我筹集一百万,我就不找钱总了。”刘海玲冷笑着说。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孙雪婷也没顾忌了,翻脸就翻脸吧。“目前公司就这个情况,你不接受我也没办法。”

“哼,这是你说的,到时候可别怪我!”刘海玲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出会议室,随手重重地摔上大门。

“这个刘姐可真是的……都是为了公司,我去劝劝她。”四分公司的经理说着,连忙起身追去。有他带头,其他几个人也纷纷起身,转眼间,会议室里的人就走了大半。

会议无法继续下去,孙雪婷只得宣布散会。徐家斌磨磨蹭蹭走在最后,看四周无人,凑上来低声问:“孙总,钱总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快了吧。”孙雪婷调整了一下情绪,尽量平静地说。

徐家斌吞吞吐吐:“孙总,有个事情想和你说一下,我爸想让我把钱抽回去一些,家里急用,你能想点儿办法吗?”

“这个……只能等钱总回来决定了。”孙雪婷不想再跟他纠缠,加快脚步迅速离开。

徐家斌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孙总,孙总,这事咱们可得谈谈,我爸可是区长,你知道徐区长吗……”

第六章

钱子寅的电话快被打爆了,都是有来路的人,一个也不能得罪,他一遍又一遍向对方保证,尽快回去解决问题。为了让耳朵清静下来,钱子寅索性关了手机,然后买了一张新电话卡,只把号码发给了孙雪婷、田桂芳等几个有限的人。可是没过几分钟,电话就响了,这一次是领导的电话。

“事情怎么样了?”领导的开场白仍然是千篇一律的温和。但钱子寅很清楚,这只是个骗人的假象。

“还行,能应付过去。”钱子寅随口敷衍,脑子里琢磨着到底是谁将自己的新号码告诉了领导。

“小孙和我说了你们要办晚会的事,还说了你要贷款的事,贷款的事我觉得可以搞,但晚会是不是有点儿过了?”领导的言外之意是想让钱子寅低调一点儿。

“这是早就定好的,今年本来就想办公司周年庆典,所以合计了一下就一块儿办了。”现在还没有离开鲁北,钱子寅暂时不能得罪领导,尽量把理由说得充分些,以免领导觉得自己是在应付他。

领导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哦,关于钱的事情,你要费心。刘海玲这个人,头发长见识短,什么事情都喜欢拿捏个把柄和人家谈,这点我很不喜欢。不过,她的那点儿钱,你还是先抽调一部分出来,起码别让她总是闹我。”

领导和刘海玲的关系,钱子寅是知道的。一个农村女孩儿进城,在招待所当了一年的服务员,因为有点儿姿色被领导看上,结果就被安排到了现在这个位置。可惜,即便她长得再漂亮,骨子里仍然是个没有文化、只懂得撒泼的农村妇女。

“要不这样吧,我把车抵押给银行了,贷款应该会在最近一段时间下来,您要是着急,这笔钱……”钱子寅当然不会便宜了司机小周,虽然他给自己开了几年的车,算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但也仅此而已,不值得给他那么大的便宜。而且这几年间,钱子寅数次发现他偷偷把自己的车租出去当婚车,赚些小聪明的外快。被人当傻子耍,这是钱子寅不能容忍的。小周怎么能算计过他?早在和小周说卖车的事情前,车子已经抵押给了银行,手续和行驶证副本都在银行那里。小周的十万块钱不过是把以前吃进去的吐出来罢了。

“这样也好。对了,最近你要警惕一些,公安局那边已经开始对你进行前期摸排了……”挂断电话前,领导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还有,电话号码如果再换的话,记得提前知会我一声。”

思索良久,钱子寅给孙雪婷发了一条微信:“去买两个手机,用别人的身份证办卡,我们俩以后单独联系。”

对于孙雪婷,钱子寅还是信任的。这个还是懵懂的大学生时就被自己骗到手的女孩儿,在被金钱和情爱喂得膘肥体壮的同时,也失去了重新走出圈养的勇气,所以钱子寅认为,把自己的电话号码透露出去的人绝对不是她。母亲和弟弟也不会。相比之下,妻子却毫无城府,几句咋呼就可能把一切和盘托出。想到这一点,钱子寅就头疼。

他现在已经不能回公司了,谁也不清楚危机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发,万一自己被扣住,再想脱身难于登天。幸好孙雪婷值得信任,可以依靠她遥控指挥。一想到孙雪婷,钱子寅的小腹就有点儿燥热的感觉,但很快他就把这种欲望克制住了。母亲家的仓房里还有一大笔现金需要他搞定,把它们换成可以带到国外的资产,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

看着趴在桌子上浅浅睡去的唐欣恬,林峰悄悄将自己的衣服盖在她身上。这个轻柔的动作依然将她惊醒了,看到林峰站在身边,唐欣恬赧然一笑,坐直身体,随手整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

“怎么样?都查清楚了吗?”看了看身边仍然忙碌着的其他人,她小声问道。

“嗯,差不多了。济源公司四个分公司的账目已基本理顺,你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他们围绕产业园设立的四家分公司实际上就是负责将现金转出来的皮包公司。每一笔钱从总公司划拨下来之后,就会在四个分公司的账面上频繁流动,每一次流动都会以各种名目减少百分之十左右,在几次流动后,划拨款就会被消化殆尽。因为资料不足,我们只能粗略估计,这四家分公司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用这种手段消化掉的现金不少于五千万。”

看了看林峰递给自己的报表,唐欣恬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觉得,现在基本可以落实一部分资金的流向了,比如,既然有五千万的现金,必然涉及报表、发票以及库存等,任何一部分落实下来,都可以证明他们公司的账目和经营有问题。另外,你还需要注意,这些现金如何转化为在国外可以被承认的财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钱子寅目前正在做这件事,他需要通过某种手段,把钱合法地转到国外。”

林峰点点头,回身对陈景军说:“立刻派人联络机场和火车站,查清楚以钱子寅的身份证或护照购买的火车票、飞机票的情况。”

唐欣恬补充道:“林峰,你有没有考虑过,四个分公司的账目就清理出五千万的现金,那么,八个分公司的现金量绝对不会少于一个亿,这么大一笔现金,他藏在哪里,又怎么洗白?”

林峰沉吟片刻:“本市所有银行和信用合作社等金融机构我们都发了通告,相信他不会通过这些机构做这件事。我担心,他会将现金转运到其他地方,交由地下钱庄或者其他非法金融机构搞定。”

唐欣恬提醒:“之前我听你说过,钱子寅去过澳门,他会不会通过那里的赌场玩一次偷梁换柱的把戏呢?”

“你的意思是,他带着大笔现金到赌场,然后……”

“然后换成筹码,再换回来,冒充自己赢得的赌资,由赌场开具一张支票,到时候他只要随便在哪个国家开立一个户头,就可以从容将资金转到国外。”

林峰恍然,立刻吩咐下属:“快,联络口岸,把钱子寅的资料发过去,让他们重点关照携带大量现金过口岸的人,超过一千万,不,超过一百万就通知我们,一定不能让钱子寅钻这个空子。”交代完毕,林峰一脸感激地看着唐欣恬,“这次真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提醒,我恐怕就忽略了。”

“别客气。”唐欣恬笑笑,又看看手表,“今天家里有事,我要早点儿回去……”像是印证她的话一般,包里的手机恰在此时响起来,唐欣恬掏出来看了一眼,匆忙向林峰和在场的其他侦查员告辞。

林峰一直将她送到楼梯口。刚回到办公室,就看见下属们一个个一脸坏笑地看着自己。林峰一瞪眼:“笑什么?我脸上写字了?”

“头儿,钱子寅的协查昨天晚上就发到火车站和机场了,口岸的事情,你前天就交代了,现在又交代一次,人家会不会烦啊?”一个部下笑问。

“是吗?”林峰抬头看看天花板,“我这两天都忙晕了。”

“得了吧,你就是捧人家唐老师呢,人家说的啥事,你都一口应承下来。”身后,陈景军端着饭盒走进办公室。

“你看你们,想邪恶了吧,我这叫鼓励人家的工作积极性。你说,人家堂堂人行的精英,和咱们一帮大老爷们儿、女汉子们一起熬夜,还不要一分钱加班费,这是什么精神?这就是雷锋精神,懂吗?”

立刻有女部下不干了:“头儿,你这么说我们就不爱听了,什么女汉子,我们可不是女汉子啊。”

“单枪匹马抓小偷,穿高跟鞋追人家五百多米,把小偷都跑虚脱了,你不是女汉子,你都快成女超人了!告诉你,别在屋里乱飞,咱屋顶矮。”

众人一片哄笑。

“行了,都别高兴得太早,我可看到人家唐老师的‘男神了,巨帅!”站在窗口的陈景军指着停在楼下的一辆越野吉普。只见从上面下来一位身材颀长、风度翩翩的男子,正帮着唐欣恬将背包放进车里。

几个女汉子呼啦一下拥到窗口。“哎,真的耶,长腿欧巴!”

“再帅还能有你们支队长我帅?我还就不信了。”林峰故意板着脸跟着挤到窗前。

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林峰转身一看,门口站着一个陌生面孔。

“是林支队长吗?我是济源公司公关部的,董事长让我将这些晚会请柬送来,诚挚邀请各位莅临《相约济源》晚会现场。”对方边说边恭敬地将一沓请柬交给林峰。

“人家找上门来了,你们怎么看啊?”还没等林峰说话,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刘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手里也拿着一沓请柬。

“你们声势搞得挺大呀。”林峰接过请柬看了看,邀请名单竟然包括经侦支队的每一个人。

“这是我们董事长的心意。他说,各位劳苦功高,为本市经济建设保驾护航,理应慰问。”送请柬的年轻人忐忑地看着众人,嘴里背台词似的。

“话带到了,你回去吧。”林峰拍了拍他的肩膀。

听到他的“逐客令”,年轻人如蒙大赦,转身一溜烟消失在楼梯口。

“你们怎么看啊?”刘局环顾众人。

“要我说,钱子寅这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他以为我们不能把他怎么样了。”陈景军气愤地说。

“我看没那么简单,”林峰摇摇头,“这小子不会无的放矢。你们说,他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啊?”

“能有什么想法,办个晚会,估计就是为了炫耀一下他们公司有的是钱,安一安集资者的心。”有人猜测。

“这只是一方面,不过,不管他是示威还是造势,我们肯定要去见识一下!”林峰说。

“怎么,你要去?”林峰的话让刘局有点儿意外。

“肯定去啊,现场把那些公司高层认个清楚,以后抓着方便。另外,大家工作了这么长时间,放松一下也是应该的。”

“你小子!”刘局似乎明白了林峰的意思,笑着说,“既然这样,那我也跟着去凑凑热闹。”

孙雪婷这几天有点儿忙,除了将募集资金的事通告各营业部主任之外,还负责邀请鲁北市的各位领导参加《相约济源》慈善演出。连续忙了好几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给钱子寅打电话了,甚至他让自己买的手机也没时间送去。

犹豫了好一阵,她拨通了钱子寅的电话。电话响了好半天才接通,对面响起钱子寅的声音:“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你了。”孙雪婷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

听到她的话,钱子寅沉默了好一阵才问:“公司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唯一不好办的事情还是钱,营业部主任们把集资的额度都接下来了,但钱一直没到位,演艺公司那边也在催尾款。”

钱子寅思索片刻:“抵押车的钱到了没到?到了的话,先给演艺公司。至于刘海玲那里,可以再拖她一阵。”

“领导那边问的话,我该怎么说?”孙雪婷觉得有些为难,刘海玲身兼财务室的副职,有些事情想瞒过她不是太容易。

“这种小事你和我们家老妖婆商量,就说我说的,让她照着办就行。”钱子寅不耐烦地说。

“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几天吧,有事吗?”

犹豫了一下,孙雪婷找了个借口:“嗯,给咱俩买的电话卡在我这里呢,我申请的情侣号,什么时候见面给你送过去?”

“我尽快,还有,那件事一定要办好,千万不能出纰漏。”

“放心,都按照你说的办了,一起进行,不会有问题的。”孙雪婷期望钱子寅能说点儿知冷知热的体己话,但对方终究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

随着《相约济源》慈善晚会的日期渐渐临近,几天来,无论是报纸、广播还是电视、网络,宣传的声势一浪高过一浪。一时间,济源公司再次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各种报道铺天盖地。街头巷尾,很多人都在谈论着济源公司的事情,无论是公司领导的风流韵事,还是从媒体上看到的关于公司未来发展的计划,再到只能偷偷议论的集资和股息,似乎人们都自觉不自觉地将济源公司拉入了自己的生活轨道之中。唯一没有被人谈到的,就是半个月前从济源大厦楼顶上跳下去的老人,钱子寅的座驾被砸得至今仍放在修车厂里。在提到济源公司的时候,人们都下意识地绕过这个话题,仿佛它根本不存在。

在人们的议论和期盼中,《相约济源》慈善晚会如期举行,将济源公司的声望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

第七章

不得不说,济源公司给林峰安排的座位确实不错,不但靠近中心会场,不偏不倚,而且座位也很舒适。为了参加晚会,林峰特意换了一身休闲装,这让总习惯穿着警服的他显露出与以往迥然不同的气质。

坐在座位上,林峰一直左顾右盼,直到看到唐欣恬的身影袅袅而来。原本一直以银行职业装示人的唐欣恬这次也换了一身稍微鲜艳一点儿的套裙,让林峰眼前一亮。

看到林峰向她招手,唐欣恬快步走过来,坐到林峰身边。“听你说要来这里,我还真吓了一跳。”

“有那么可怕?”林峰将事先准备好的饮料递给她。

唐欣恬夸张地拍拍胸口:“说实话,我真的有点儿怕你忽然出什么幺蛾子。”

“合作这么多次了,原来我在你心里就这个印象啊。”林峰故意叹了口气。

舞台的灯光逐渐暗下来,主持人登台,喧闹的观众席也随之一静。林峰从包里拿出一副望远镜递给唐欣恬,“好容易看到活的明星了,看仔细咯。”

唐欣恬微微一笑,接过望远镜举在眼前,林峰在一旁指导她怎么对准焦距。

“怎么样,活的明星看着是不是和电视里不一样?”林峰打趣说。

唐欣恬是第一次用这么专业的望远镜,还没掌握要领,一边对焦一边四下张望,突然,她发出一声轻呼:“哎?他怎么来了?”

“看到熟人了?”林峰问。

“不算熟人,只是在省里培训的时候见过,是鲁南市地方银行的郑行长……”

“鲁南?济源公司和他们有业务往来吗?”林峰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没听说啊,”唐欣恬疑惑地摇摇头,“而且我调取的资料上也没显示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林默接过望远镜向那个方向观察。唐欣恬说的郑行长是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官样十足,周围坐着的几个男女显然是他的部下。他饶有兴致地盯着舞台,还时不时和身边的人低声交谈。这时,一个礼仪小姐走到郑行长身边说了几句什么,郑行长皱起眉头,周围的几个人好像也不太乐意。不过,他们还是陆续起身,随着礼仪小姐向观众席外面走去。

林峰心下狐疑,演出就要开始了,他们打算去哪儿?心中一个闪念,林峰突然站起身:“小唐,我们跟过去看看,我估计这里面有事。”

“你是说,跟踪他们?”唐欣恬有点儿吃惊地看着他。

“算是吧,但可不算加班。”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相约济源》晚会现场时,孙雪婷却在招呼着一群重要的客人从现场离开。各路明星一一登台,客人们都有些依依不舍,但也只能客随主便。

“实在是招待不周啊,但钱总的日程安排得很满,只能在这个时候与大家见面,抱歉,抱歉!”孙雪婷一边道歉,一边引着众人上了停在门口的丰田考斯特。

汽车直奔鲁北饭店。二十分钟后,众人被引领进鲁北饭店最豪华的贵宾厅。金碧辉煌的饭店大堂,一路礼仪小姐的列队欢迎,还有钢琴师弹奏的迎宾乐曲相伴,之前还因为错过晚会有些扫兴的一行人,立刻被这气场镇住了。

钱子寅在贵宾厅门口迎候,“不好意思,怠慢啊!”他热情地握着郑行长的手,“不知郑行长驾到,有失远迎!”

孙雪婷如同女主人一般招呼众人落座,安排服务员上菜。而钱子寅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身边的郑行长。“郑行长,太抱歉了,刚刚从香港飞回来,本来想抽出几天和您好好聚聚,但那边又出了状况,还要赶今晚的航班回去。”

仿佛在印证钱子寅的话,孙雪婷适时地将一张行程单放在钱子寅面前。

“工作嘛,就是这样的,身不由己啊。”郑行长模棱两可地说,他的目光在餐厅里逡巡了一圈,“不过钱总是不是有点儿太破费了……”

话没说完,钱子寅已经明白对方担心的是什么,莞尔一笑:“自己家的产业,破费说不上,要说也只能说是任性!当然了,任性也要注意影响,这里好就好在闹中取静,为了避免麻烦,我已经安排他们今天暂停对外营业,专门招待我们的贵客。”说着,钱子寅端起酒杯向众人致意。

看着钱子寅的表演,坐在他身边的孙雪婷只有在心里叹息。她当然很清楚,从开始到现在,钱子寅的话就没有一句是真的,餐厅根本不是什么自家产业,至于所谓的闹中取静,只要钱给得够多,你想要多清静就有多清静。

钱子寅谈笑风生,时不时招呼众人喝酒,每个人的每句话都会及时得到他的回应。在场的十多个人,每个人都没有觉得自己被怠慢了,美酒佳肴,周到的服务,更是让他们找到了高人一等的感觉。

这就是钱子寅想要达到的效果。人最需要的不仅是吃饱穿暖,还有尊重和认同。尊重这种东西,有时候最不值钱,有时候却是最值钱的。尤其是在座的这些人,给他们足够的尊重,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才会得到更高的回报。当然,仅仅有尊重还不够,比如身边这位行长。

他对孙雪婷使了个眼色,后者知趣地起身向众人逐一敬酒,宴席又掀起一个小高潮。借着这个机会,钱子寅向郑行长礼貌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坐到一旁的沙发上。钱子寅殷勤地将已经剪好的雪茄递给对方,又用燃灯替对方点燃,“郑行长,虽然接触时间不长,我觉得我这个人您也应该了解了,直来直去是我的性格。咱们的事情,我就直截了当一把,贷款如果批下来,我给您百分之十。”

钱子寅的直截了当吓了郑行长一跳。钱子寅也知道这样容易吓到对方。刚刚开了个好头,如果时间充裕的话,一点儿一点儿浸润,成功率会很高。但现在的问题是,他没时间。

林峰和唐欣恬被保安拒之门外。无论林峰找什么借口,对方给出的答案只有一个,餐厅被人包场了。

“手笔不小啊!”站在楼下,林峰抬头看着顶层灯火通明的贵宾厅感叹道。

“是啊,现在怎么办?”唐欣恬问。

林峰微微一笑,示意唐欣恬跟着自己走。这座饭店他以前办案的时候来过,知道后面有个员工出入口。两人穿着体面,风度翩翩,尤其是唐欣恬的那身职业套装堵住了门卫的嘴巴,还以为他们是酒店的管理人员。就在门卫的眼皮底下,他们有说有笑,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进了电梯,唐欣恬长出了一口气,抚着胸口说:“吓死我了……”

“怕什么,即便被发现,也就是被撵出来而已,后果可以接受。”

“你们的工作是不是都这么刺激啊?”唐欣恬好奇地问。

“合作这么长时间,我们的工作你都看见了,大部分时间就是看卷宗。真到抓人的时候,案子基本上就水落石出了。”

说话间,电梯到了顶层。跨出电梯门的刹那,林峰依稀听到旁边另一部电梯门关上的声音,他心里突然有一种想要追下去的念头,但迎面走来的两个人,却让林峰迫不得已拉着唐欣恬暂避一旁。

“你觉得这顿饭钱总得花多少钱?”其中一人说。

“起码要个几万块的。”另一个说。

“不过我看郑行长的样子好像不太高兴,而且那个钱总这么早就走了,是不是有点儿不给面子啊?”

“神仙打架的事情就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了……”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而此时林峰脑子里却只有三个字:钱子寅!

前几天部下刚刚向他汇报,说钱子寅这几天不在公司,据说去了香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林峰看了一眼旁边电梯上的楼层显示,已经到了负一层,如果离开的真是钱子寅,现在他追出去恐怕也晚了。

“走,我们过去看看。”林峰索性拉着唐欣恬向贵宾厅走去。

出人意料的是,没人阻拦他们,大概服务员以为他们也是贵宾厅的客人。一进屋,林峰的目光立刻锁定主位上那个不高的胖子,估计就是郑行长了。主陪的位置空着,孙雪婷坐在主位另外一侧,正殷勤地给郑行长倒酒。看到林峰和唐欣恬,郑行长和孙雪婷都微微愣了一下,继而意识到这二位有可能是对方的人,表情马上就释然了。

林峰绅士地将唐欣恬让入座位,自己则随意地坐在旁边,拿起筷子,在一只盘子里拨弄了一下。“哟呵!熊掌!蜜饯的!蜜饯熊掌的正经做法是蜂蜜糟上半年,然后上锅清蒸半个小时,最后淋上老汤调的汁。”说着,林峰大大咧咧地将熊掌翻了个个儿。

“您很懂行啊。”旁边立刻有人赞叹。

林峰没搭理他,扭头为唐欣恬介绍桌上的菜品:“这个是辽参,小唐,你知道吧,辽参的做法,火候是关键,快了腥味大,慢了参就化了。”林峰伸出筷子在盘子里翻了两下,“要说吃得真不错,但小唐你知道吧,熊掌这个东西,太脏了。熊是什么?熊就是动物,它那个爪子整天在这里抠一下,那里挠一下,偶尔要是便秘了,就这么使劲往里一抠……”

在座众人的脸上都露出嫌恶的表情,可林峰还没完,“要说,还是吃辽参好,这个东西整天在沙子里一趴,吃点儿微生物什么的,就算有危险,它也只是把肠子从后面一喷,哗……”

郑行长终于受不了了,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小孙,你们的人是怎么回事?”

孙雪婷愕然摇头:“我们的人?我还以为他是你们的人……”

郑行长愣怔片刻,立刻大声质问:“你是什么人?服务员,你们怎么随便把陌生人放进来?”

林峰微微一笑,扔掉手里的筷子,从口袋里掏出证件在众人面前晃了晃:“鲁北市公安局经侦支队的。”他的目光转向孙雪婷,“孙总,我现在想找你了解一下济源公司非法融资的事情,请您配合我们调查。”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看向孙雪婷。孙雪婷没料到会有这一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表情尴尬。

“胡闹,简直是胡闹!”郑行长霍然起身。

“胡闹?那个谁,你知道吗,你刚才吃的熊掌是国家保护的珍稀野生动物,吃野生动物不是胡闹,是犯法。”

林峰的话,终于让唐欣恬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而对面的孙雪婷则脸色惨白。

“你既然是经侦的,吃野生动物不归你管吧?”郑行长冷冷地看着林峰。

“即便是人民群众,也有权举报你们。”林峰嘿嘿笑着说。

郑行长冷哼一声,一摆手,率先起身向门口走去,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跟着郑行长快步离开餐厅。

原本觥筹交错的餐桌前就只剩下林峰、唐欣恬和孙雪婷三人。林峰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收起戏谑的笑容:“孙总,今天就不请您到公安局做客了。麻烦您转告钱子寅,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把钱一分不差地给我退回来。”说罢,和唐欣恬起身离席。

看着空荡荡的贵宾厅,孙雪婷这才如梦初醒。她拿出手机,调出钱子寅的号码,却犹豫着没有马上按下呼叫键。她想象着钱子寅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的表情。钱子寅本想通过抵押固定资产再捞一笔,现在,全被林峰搅黄了。

服务员拿着账单来到她身边,她不耐烦地摆摆手:“记账!”

第八章

林峰的好心情一直保持到第二天早上,对他来说,搅黄了钱子寅的把戏要比看一场演出更有收获,一想到钱子寅气急败坏的样子,他的心情就越发轻松起来。可惜,刚进办公室,他的好心情就被破坏殆尽。

办公室里,等待林峰的不止是同事,还有唐欣恬。看到林峰,众人立刻聚拢上来,却没有说话。

“这是怎么了?”林峰莫名其妙。

唐欣恬叹了口气,将一份资料递到他的手上。

林峰打开一看,不禁脸色一变:“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就在刚才,我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赶来了。”唐欣恬说。

“一共多少?”林峰一边说一边在资料上翻找。

“目前的资金流显示,至少四百万,而且还在增加。”

“笨蛋!这些人怎么就这么糊涂!”林峰重重地将资料摔在桌子上。

陈景军说:“谁也没料到会这样。昨天的晚会开得很成功,大家口口相传,都选择入股济源公司。据说,济源公司这回还适时推出了一个新的投资项目,月利五分,统一兑付。”

“钱子寅这是想最后抽一把就走啊。”林峰恨恨地说,“不行,不能让他就这么得逞……”

被林峰搅了局,钱子寅的灰暗心情却没持续多久。两个期盼已久的好消息让他转忧为喜。第一个好消息,那位神秘人物终于把他想要的东西送过来了,虽然颇费了一番周折,不过当钱子寅拿到装着东西的大信封时,仍然觉得为此付出的辛苦是值得的。第二个好消息是孙雪婷告诉他的,因为晚会举办得十分成功,公司又迎来了一波募集资金的高峰。晚会当晚,营业部主任们报上来的数字已经超过三百万。这两个好消息,让他重新找回了掌控局面的感觉。

回到宾馆,钱子寅打开信封,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床上——一个暗红色封皮的户口本和一张身份证。身份证上,钱子寅的照片旁边是“庄世仁”三个字,签发机关是鲁北市公安局。钱子寅爱惜地摩挲了几下,小心地将身份证和户口本装进自己的口袋。

现在,钱子寅这个人已经可以暂时封存了。以后,他将以“庄世仁”的面目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当然,这个“众人”不包括林峰和领导,这两个人已经提前被他打入了永不见面的范畴之中。下一步,就是要为“庄世仁”办理护照和签证了。身份问题解决之后,出逃计划一步步变得明朗了,现在需要解决的最重要的问题,还是钱。

“喂,航空公司吗?我想订一张飞澳门的机票……对,当天的……哦,名字是钱……啊不,庄世仁,庄是庄子的庄……对,身份证号我报给你……”钱子寅一边说着,一边看自己的新身份证,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将这个新身份证号码背下来。

完成付款后,电子登机牌很快就发送到了手机上。钱子寅拎上简单的行李出了门。澳门现在是一个比较现实的希望了,虽然付出的代价不小,但有了庄世仁的身份,钱子寅的心情好多了。在机场,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从换取登机牌到进入安检,庄世仁的身份证都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坐在登机区的座位上,钱子寅忽然有一种给林峰打个电话的冲动。

林峰的电话号码钱子寅早就知道,而钱子寅的电话号码林峰却不知道。现在,他马上要离开鲁北,林峰对此却一无所知,这种感觉就仿佛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只笼子里的小白鼠在自己布置的机关中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一般。想到这里,钱子寅越发克制不住,尽管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这么做并不明智,他还是掏出手机,拨通了林峰的号码。短暂的等待后,电话接通了。

“喂?林支队长吗?”听到对手的声音,钱子寅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钱子寅?”林峰一愣,对方的声音忽然在脑中汇聚成一个形象。

“难得林支队长还记得我。”钱子寅的目光追随着停机坪上缓缓移动的飞机。

“钱总,有何贵干?”林峰已经从惊讶中恢复过来,迅速按下了手机上的录音键。

“看你工作这么辛劳,慰问一下。”飞机已经完成最后的准备,值机口的地勤人员正在返回。

林峰嘿嘿一笑:“钱总这话说的可不在理了,我们的工作是为了人民群众,慰问也应该是人民群众来慰问。”

“听林支队长的意思,我不算人民群众?”登机口打开了,旅客们起身排队,机场的喇叭里也反复播放着提醒旅客按时登机的消息。钱子寅站起身,同时掏出口袋里的身份证。

“说实话,钱总,您和人民群众还真差着点儿意思。”

“此话怎讲?”钱子寅一愣。

“差良心啊,不多,就差那么一点儿。”

“哈哈,良心?这个词用得真不错。”钱子寅忍不住放声大笑,边笑边顺着甬道向机舱走去,完全不顾及周围人的侧目,“是啊,有些事我自认为办得确实有点儿缺德,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我这么一个缺德的人,在社会上能这么吃得开?”

林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沉默良久,缓缓说道:“钱总,凭良心说,你骗来那么多钱,安心吗?每天晚上你真的能踏踏实实睡着吗?”

电话那边,钱子寅忽然不说话了,林峰的话让他有一种被说中了心事的感觉。直到进入机舱,坐在座位上,他仿佛才恢复了说话的能力:“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林支队长,我很快就能吃得饱睡得香了。”

钱子寅挂断了电话,只留下对面的林峰举着电话,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陷入沉思。钱子寅此刻能给自己打电话,说明他有恃无恐,难道他的资金已经成功转移了?林峰努力回忆着从调查开始到现在的每一步,无论是钱子寅,还是他背后的一系列人和势力,都在不停地给调查制造障碍。如今,钱子寅的逃跑已经进入倒计时阶段,可调查进度仍然止步不前……

林峰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躺在酒店舒适的大床上,钱子寅体会到了久违的轻松。在这里,他不用考虑公司已经濒临崩溃的财务状况,更不用担心有人进来抓他。如果可以,钱子寅真希望自己能在这里待上一辈子,可惜的是,他知道这样不行。澳门虽然有独立于内地的司法权,却不意味着可以包容他这样一个罪犯。他真正的出路是在国外,那些与中国没有引渡条约的国家,只有到了那里,他才可以彻底放松下来。想到这里,钱子寅一下子坐起来,揉了揉因为心情放松而有些松弛的面部肌肉,快步走出房间,来到楼下的赌场。

澳门的赌场,唯一能用来形容的词语就是金碧辉煌,放眼望去,是一片金色的海洋,甚至连空气中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金钱味。往来的人们,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对财富的渴望,手里紧紧攥着筹码,期待着它们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但赌场的一切对钱子寅却毫无影响,或者说,他打心底里排斥赌场以及充斥在赌场内的欲望。

钱子寅不赌博。说来有点儿让人难以置信,可事实确实如此。钱子寅是一个把金钱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自幼的贫困让他对金钱格外珍惜,这也是他虽然坐拥亿万财富,却从来不肯浪费一分钱的原因。除非必要,钱子寅甚至连早餐都只吃最便宜的豆浆油条。在他看来,钱是用来花的,却不是用来浪费的,更不是用来以小博大,拼所谓的运气的。无论是合法的还是不合法的,赚钱的途径只有一种,就是辛苦。所以,钱子寅从来不赌博,也不相信赌博。

信步走下台阶来到大厅,兑换筹码的地方稀稀落落地站着几个人,钱子寅走过去,随手掏出一万元人民币递了进去。柜台后的兑换小姐露出职业性的微笑,迅速点出一沓筹码递了出来。拿着筹码,钱子寅没有去赌博,绕着每个赌台转了一圈后,又来到另外一处兑换窗口,直接将刚刚换好的筹码递了进去:“麻烦给我换一张现金支票。”

兑换小姐愣了一下,她本以为窗口这位客人是来兑换没有用完的筹码的,再一次确认后,她迅速为钱子寅写好了一张现金支票。钱子寅把支票折叠整齐揣进怀里。如无意外,这张支票会被钱子寅带回内地,然后存进以庄世仁的名字开设的银行账户,而资金来源会被标注为从澳门获取的赌资,虽然听着让人有点儿不舒服,但它的来源却可以合法地通过任何国家的金融监管。

这种通过赌场洗钱的方式简单便利,虽然目前澳门政府正在打击这种洗钱行为,但防不胜防。现在,钱子寅就等着资金到账,然后把这些钱化整为零,用同样的方式兑换出一张张现金支票。钱子寅估计,最多只要三天时间,两亿现金就可以变成合法的支票重新回到自己的口袋。但这个方法也不是尽善尽美,最大的缺点是,赌场不收银行卡,只能用现金,所以,要想将大额现金转为支票,就必须有人帮忙。

钱子寅哼着小曲走出赌场大厅,拨通了联络人的号码。接通电话之后,对方告知了见面地点。

见面地点在一家餐馆。因为还没到吃饭的时间,餐馆里的顾客不多,只有几名服务员远远地站在一旁。看到钱子寅进门,早已等候多时的联络人立刻笑着迎了过来。

“钱老板,酒店怎么样?住得还舒服吧?”对方带着浓重的广东口音,让人听着怎么都难以和他壮实的身材联系到一起。

钱子寅笑着点点头:“阿灿,这次又要麻烦你了。”

被称为阿灿的男子属于澳门特区里俗称“叠马仔”的那种人,即博彩中介人,主要通过向博彩娱乐场所贵宾厅介绍客户收取佣金。除了为赌场寻找客源,他们也经常利用第三者的身份将大量现金输送到其他赌场甚至外地。客户一般依靠博彩中介人替他们调拨资金,这样一来,银行方面就很难辨别资金的来源及客户身份。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总要有人去做的嘛。”阿灿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露出胳膊上鲜艳的文身图案。

“那我们还是按照以前那个数如何?”钱子寅直奔主题。

阿灿面露难色:“钱总,今时不同往日,以前百分之十就可以做,但最近内地和澳门打击很厉害,至少要百分之十五。”

钱子寅对阿灿的涨价有些不满:“打击归打击,你一次涨百分之五,怎么说都有点儿高了,你们不过是帮我在赌场里转一圈而已,一百块就让你们拿走十五块,这样我是不是太亏了?”

“当然不是这么算的啦。”阿灿撇了撇嘴,“钱总你也知道,这些事都是要人做的嘛!人要吃饭、睡觉、养家糊口,一旦这件事被赌场和警方知道,受罪的人肯定是我们啊。事情完了,您拿着支票就可以走掉,我们可是要生活在这里的。”

“行了,你也别十五,我也别十,就按十二算,这一次量比较大,降一点儿你也少赚不了。”钱子寅适时抛出诱饵。

“这次有多少?”果然,阿灿一脸兴奋地凑过来问道。

“两个亿!”钱子寅低声说。

“两个亿!”阿灿吓了一跳。

“怎么样,多长时间能搞出来?”

阿灿想了想说:“现在澳门三十三家赌场,我们有二十个人,每个赌场一人一天最多带出十万块,否则一定会被他们盯上,这样算下来,一天就是六千万。照理说,三天左右应该可以,但现在澳门政府对洗黑钱的事情管得很严,肯定不能天天做……所以,我想至少要一个星期一次才安全。”

“不行,三天,我最多给你三天。”钱子寅立刻摇头,“要是照你说的,就需要三个星期,二十一天,再加上周转的时间就是一个月。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钱子寅说的是实话,他确实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从林峰第一次与自己接触到现在,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如果澳门这边要一个月,势必耽误之后的移民办理。三个月后就是下一次利息偿付的时间,公司账上的钱连给员工发工资都不够,又如何去偿付这天文数字的利息?那帮集资户一旦再闹起来,恐怕谁都压不住。到那个时候,如果他还留在国内的话,恐怕就真的走不了了。

对钱子寅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时间。

阿灿很为难:“可三天时间也太短了吧?这么大的现金流,赌场一定会发现的,到时候您走了,我们怎么办?”

钱子寅狠了狠心,死死盯着阿灿的眼睛:“百分之十五,两个亿你能拿走三千万,怎么样?”

这个价码终于打动了阿灿,他的眼睛转了几圈,最终点了点头:“那就按钱老板您的意思办,反正我们干完这一票,怎么都要回大陆避避风头。”

“痛快,这才是爷们儿该说的话。”钱子寅露出笑容,“我这就去钱庄问一下转账的事,稍后和你联系。”说罢,钱子寅掏出几张钞票扔在桌上,起身快步离开餐馆。

阿灿一直目送着钱子寅离开,才收回目光,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喂……我们见面了,他应该还不知道……具体不清楚,不过到时候如果他要让我们帮忙的话,呵呵……”说着,阿灿将桌上的钞票拿起来,抽出一张递给服务员,其他的则一股脑揣进自己怀里。

作为赌城,澳门的地下钱庄星罗棋布,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虽然外表上形态各异,有的是看起来很正规的财务公司,有的则是便利店、发廊等,但无论是哪种,只要有需求的客户进去,都可以提供相似的服务,不同的只是金额的多少。因为曾经来过一次,钱子寅轻车熟路,很快来到一家便利店门口,左右看了一眼,信步走进店内。

“老板,刷卡提现!”钱子寅一边说,一边从钱包里拿出刚办好的银行卡递给对方。

对方疑惑地看了钱子寅一眼,摆了摆手:“办不了!”

“为什么?”钱子寅有些吃惊,回头看了看店门外,没发现什么异常。

“内地管得严,不让做咯!”说着,老板拿出移动POS机给钱子寅看。果然,POS机的液晶屏幕上显示着“停用”两个字。

“怎么会,以前不是可以的吗?”

“以前是以前啦,现在不可以咯,大陆那边管得严,说什么我们洗钱,不懂。”提起这事,老板的情绪也不好——财路断了嘛。

“那这里谁还做这行?”钱子寅连忙追问。

“谁都不可以做啦,内地和这边联手,谁刷的量大,就会来找麻烦的,不做了,不做了……”老板一边叹着气,一边去柜台忙活自己的事去了,留下钱子寅一个人愣在当地。

一直认为不算问题的问题,此刻却出了大问题。这是钱子寅没想到的。返回酒店,通过网络,他很快查到了这方面的资讯。原来,就在年初,澳门警方对利用银联卡终端非法套现的行为进行了集中整治。之前,一些不法商户在内地通过第三方支付渠道购入了用于银联线下支付的终端POS机,然后以邮寄或其他方式偷运到澳门。在澳门用内地的银联终端刷卡,可绕开银联基于外汇管制的跨境支付限额,从表面上看只是一笔数额较大的国内消费,实际上是经由第三方支付平台为需要赌资的客人提供资金。针对这样的情况,澳门警方与内地的十七家银行合作,对大额银行卡的支付进行监管,并且实时交换信息,任何在澳门刷取大额现金的银联卡都会被锁定。

钱子寅忽然有种虚脱的感觉。一直以来,国家对货币流通实行着严格的金融监管,根据规定,钱子寅最多只能带两万元现金来澳门,如果将所有的钱都通过这种方式带到澳门,他恐怕要不眠不休地带上三十年。现在,国家将银行卡的漏洞堵上了,也就意味着最后一条资金通道被堵住,接下来要如何做,钱子寅真的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就在钱子寅为眼前的事情烦恼时,电话铃忽然响起。屏幕上,孙雪婷的“美颜”随着悦耳的铃声不断跳跃。

“子寅,出事了!”孙雪婷的声音里透着焦急和无助,对他的称呼也从一贯的“钱总”变成了“子寅”。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钱子寅不耐烦地问道。

“公安局把徐家斌抓了!”

“不是刚放出来吗?怎么又抓了?”钱子寅有点儿诧异,一分公司最近并没有什么大动作呀?

“还不是因为之前晚会的事。晚会后,主任级别的业务人员就告诉我,资金募集得已经差不多了,但不知道是谁把风声透露出去,结果引来很多人到一分公司参股。我本来是让徐家斌不要受理的,谁知道,他私自受理了一百多笔,募集了三百多万元的资金……”

“小兔崽子!谁让他这么干的?”钱子寅忍不住咆哮道,“这个时候募集资金,等于往林峰手里送证据,这么愚蠢的事情,也只有徐家斌这种没脑子的笨蛋才会做出来!”

“他将三百万划转到总公司账上后,我以为他已经停手了,谁知道……”

现在发火也没用了,钱子寅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公安局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公司的现金流他们怎么会掌握得这么迅速?”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听当晚一起吃饭的郑行长说,和林峰一起的那个女的,是人民银行鲁北分行什么部的主任,或许……”

孙雪婷的话没说完,钱子寅已经明白了。“通知保安部,让他们‘照顾一下那个唐欣恬!”

挂断电话,钱子寅皱紧眉头看向窗外。事情总是在你没想到的地方出错。自从被公安局盯上,每一次出现状况都在意料之外。焦虑的同时,钱子寅也感到异常疲惫,此刻,他有种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冲动,可每次想到那笔巨款,就越发地不甘心。

钱对自己到底有多重要,钱子寅不清楚,他只知道,自打有记忆以来,他的生活就一直伴随着贫困和饥饿。那种让人无法忍受却偏又必须去忍受的困顿就仿佛缠绕在每一块骨骼上的绳索,你需要透支所有的精力和智力与它们对抗,无法回避,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要去面对。

他至今记得,当初决定到底是谁该去读书,谁应该留下来成为家里的劳力时,自己与弟弟之间那种看似谦让、实则对抗的竞争。最终,面对母亲含泪的目光,钱子寅无可奈何地败退下来。那种压抑和不甘,这么多年一直刻在骨子里,每每回忆起来都仿佛火焰舔舐一样,让他锥心刺骨地痛。钱子寅也曾想过,如果当初他坚持下去,而不是将机会让给弟弟,或许,他的人生会完全不同,他会考上大学,会进入一个大公司当白领,或者出国留学,成为令人艳羡的海外学子。可惜,生活不是“如果”,机会从眼前闪过的刹那没有果断地伸手抓住它,那么,你就再也不可能抓住它了。钱子寅经常提醒自己,没时间也没必要回头,你所要做的,就是一直向前看。

想到这里,他拿起手机:“喂,阿灿吗?有件事想找你谈谈,现在有时间吗?”

第九章

“济源公司成立于2008年,是一家以经营食用油和保健品为主的私营企业,法人代表钱子寅。济源公司在鲁北共设立了至少三百个分部和介绍点,分属四个营业部,每个营业部设会计、出纳各一名,由一分公司统一管理。他们以超额回报的方式募集资金,用后来投资者的投入支付高额利息,是典型的庞氏骗局的翻版。济源公司的集资周期是半个月,还款周期则为三个月。每份‘产品定价一百八十四元,投资者投入资金后,即可以三个月为周期,每期获得至少13.2元的收益,投资年收益为33.276%。目前阶段,每份‘产品收益已经增加到16.3元。投资者介绍他人参与集资,每份可获0.6元收益;如果能介绍三千份,并保持每期4%以上的增长,就可以成为营业部经理。营业部经理每月有一千三百元至一千五百元的固定收入,超出4%的部分每份可再提0.3元……”

公安局大会议室内,林峰站在投影仪前,向与会众人介绍济源公司的背景资料。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次会议除了局里参与调查的人员之外,还多了几位“局外人”。只有这几位“局外人”点头,随后对济源公司的行动才能真正进入实质性阶段,而能否让他们点头,就看林峰目前所举证的资料是否能证明济源公司确实在进行违法犯罪活动了。

“……根据我们目前所掌握的资料以及犯罪嫌疑人徐家斌的交代,济源公司早在两年以前就悄悄地进行非法集资,以八至十分的月利非法吸纳存款,并计入复息。济源公司目前的银行往来账目显示,他们吸纳的非法集资已高达六个亿。我建议,立刻对济源公司采取行动,同时申请批捕以钱子寅为首的济源公司主要领导。”说到这里,林峰看向几位“局外人”——包括市委书记在内的几位市委常委。

“济源公司是我们市的纳税大户,对他们贸然动手会不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一位市委常委提出疑问。

“纳税大户是不假,但如果公安局的查证属实,也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放任他们胡来。”书记微微摇头,他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市长,“我最担心的不是税收,少了他们济源公司,难道我们鲁北就吃不上饭了?我担心的是,目前查出来的非法集资额高达六个亿,这是什么概念?人均五万块钱的话,涉及的人数就是一万两千人,这一万两千人背后就是一万两千个家庭,如何让他们平稳过渡,才是最大的问题。”

林峰一愣。说实话,自打接手这起案子,他的目标就是抓住钱子寅,将对方骗走的钱追缴回来,书记说的这个问题他还真的没考虑过。

书记扭头对刘局长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防止破案后可能出现的被动局面,我们目前还不知道最后案值有多大,但至少不会少于六个亿。我们要考虑的问题是,如果群众不理解怎么办?在某些人的煽动下闹事怎么办?”

刘局长慎重地说:“书记您放心,调查伊始,我们的目标就是全力挽回群众的损失,尽量不造成大的社会波动。”

“这样最好,”书记微微颔首,“有什么困难直接向市政府提。案件有任何进展,第一时间向市委汇报。”

快要散会的时候,会议室外忽然响起敲门声,随后,陈景军未经允许就匆匆走进来,凑到林峰身边低声说:“头儿,唐姐出事了!”

钱子寅到达见面地点的时候,阿灿已经等在那里。

“钱总,怎么这么急?钱都准备好了?”

钱子寅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不通知我?”

“通知什么?”阿灿一脸狐疑。

“澳门查银行卡查得这么厉害,你会不知道?”提起这事,钱子寅就压不住火。

“查银行卡了?有这回事?我也是刚从大陆避风头回来,我怎么知道?”

钱子寅没工夫分辨阿灿脸上的惊讶是不是装出来的,他现在真是走投无路了。“不管你知不知道,现在这个事做不成了,所有POS机都不能刷卡提现了,否则的话,澳门警方马上会来找麻烦。”

“没想到竟然会这样……”阿灿也跟着叹气,“不过,这两年大陆对现金的控制确实是越来越严了。”

“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办法?”钱子寅死死盯着阿灿。

“现在这个情况,就算我们找人回大陆一笔笔带过来,也要不少时间的……”阿灿仿佛是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没有银行卡之前,那些老前辈们是怎么做的……”说着,有意无意地瞟了钱子寅一眼。

钱子寅若有所思。阿灿的话提醒了他,在没有银行卡之前,大量的现金是怎样运到澳门的呢?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无法消弭。钱子寅随手打开一份路边免费发放的澳门地图,地图上,珠海到澳门的距离只有短短的几厘米。对于钱子寅来说,这几厘米就是他需要跨越的天堑。

“阿灿,你有相熟的货车司机没有?我们从拱北口岸用货车把现金运过来怎么样?”钱子寅把地图平铺在桌面上,手指点在拱北的位置。

阿灿马上明白了钱子寅的用意:“相熟的司机我倒是认识两个,只是,这有点儿太冒险了吧,万一口岸有人查怎么办?而且,我觉得,与其用车,倒不如用船。澳门和珠海之间,快艇只要十几分钟,随便找一处没人的海滩就可以搞定。”

“你能找到船吗,要可靠的!”钱子寅语气急促,仿佛又抓到了救命稻草。

阿灿拍着胸脯保证:“当然有,早年都是干水货的,只要您能把东西运到,他们那边没问题!”

“好,就这么定了。我现在立刻回鲁北,等运到珠海,我会通知你的。你联络好船,记住,一定要随叫随到!”

虽然计划定了,但人员的甄选却是个问题,载着几个亿现金的货车该让谁来开?说实话,钱子寅谁都信不过。思来想去,他最终决定由自己和孙雪婷轮流开车将钱运到珠海。前往机场的路上,钱子寅又梳理了一些细节问题,就在他准备登机的时候,电话响了,竟然是弟弟的号码。

几个月没和他联系的弟弟为什么会给他来电话?钱子寅疑惑地按下接听键,二亭子低沉的声音立刻从电话那边传来:“哥,我是子亭,妈的生日要到了……”

钱子寅猛然想起,再过几天就是母亲的七十岁生日,之前他本打算要给妈妈好好庆祝一番,可是现在看来,这只能是个奢望了。

“我在澳门呢,很快就回去,这事等我回去再商量吧。”钱子寅敷衍。

“嗯,那你回来给我打电话。”

就在弟弟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钱子寅忽然有种想要和弟弟说说话的愿望,他犹豫着问道:“哦……二亭子,你那边怎么样?”

“还行!”弟弟有些意外。一直以来,哥哥表现出的都是强势的外在,语气也大多是硬邦邦的,像这样的问候很少见。

“注意点儿身体,我不在家的时候,多看看咱妈。你也知道,咱妈不喜欢往外跑,就想待在老院儿,你常去看看她的话,她就不觉得孤单了。”钱子寅有一句没一句地叮嘱。

“行,你什么时候回来,要我派人接你去吗?”

“不用,我公司有人接。”

挂断电话,钱子寅抬头看看机场大厅里的电子屏幕,觉得视线有点儿模糊。突然的伤感让他心里萌生出隐约的悔意,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时光倒流。但马上,他又想起了内心里时常对自己的告诫:没有时间,不要回头,你所要做的,就是一直向前看。

但进入安检口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摩肩接踵的机场大厅,以及大厅的落地玻璃窗外,澳门湛蓝的天空下隐约可见的高楼大厦。他忽然发现,就像自己的心情一样,这个城市的繁华中似乎也透着一丝落寞。

陈景军告诉林峰,唐欣恬昨晚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人从背后用砖头袭击,医生的诊断是轻微脑震荡合并外伤,不算太严重,没生命危险。

林峰赶到医院的时候,唐欣恬已经睡了。看着她头上缠着的白色绷带以及略显苍白的脸色,林峰叹了口气坐到床边。

感觉身边有人,唐欣恬缓缓睁开眼睛。“你怎么来了?”说着,就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必须得来啊。”林峰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嗔怪道,“都受伤了,你就别坐起来了,这个时候还讲什么客套?”

唐欣恬赧然一笑,躺了下来。“怎么样,案子有进展了吗?”

“嗯,就等批捕了,不过因为涉及的范围太广,恐怕要费些周折……”林峰突然意识到,这个时候不应该再让唐欣恬为案子的事担忧,马上安慰她,“不过,我们的努力不会白费,捋顺了济源公司的资金流向,其实就等于抓住了钱子寅的尾巴。”

陈景军在病房门口探头探脑,林峰示意他稍等。转头刚要对唐欣恬说什么,唐欣恬连忙摆手:“你先忙去吧,别担心,我家人会过来照顾我的。”

刚走出病房,陈景军凑上来低声说:“头儿,刘局那边批了,马上行动!”

看着她头上缠着的白色绷带以及略显苍白的脸色,林峰叹了口气坐到床边

林峰点点头:“小陈,你带人去钱子寅家,告诉其他人,立刻去济源公司,按照我们拟定的名单,济源公司的中层高层,包括那些个营业部主任在内,一个都不能放过!”

一分公司的账目和徐家斌的口供足以证明,所有和一分公司有账目往来的分公司都脱不了干系,而作为公司领导的钱子寅等人更是罪责难逃。一想到即将抓捕钱子寅,林峰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两年的时间,几个亿的案值,这只趴在鲁北人民身上的吸血蚂蝗终于到了被捏死的时候。

公安局门口,所有警力和车辆已经集结完毕。林峰的车子一出现,就迅速发动,排成一字长龙驶向济源公司。一路上,频闪的警灯和尖利的警笛吸引了众多路人的目光。

看到突然出现的警车,济源公司的保安犹疑地站在大门前,有心阻拦,可眼前这阵势又让他们意识到大势已去。林峰没有耐心和他们纠缠,他抬头看了看楼顶在阳光下仍然熠熠生辉的“济源公司”几个金色大字,一挥手:“行动!”

民警们纷纷下车,首先控制住门口那几个目瞪口呆的保安。其他人冲进办公楼,根据抓捕名单对号入座。林峰则大步流星直奔钱子寅的办公室。推开房门,里面陈设依旧,只是少了大班台后面的钱子寅。

不久,小陈过来汇报,孙雪婷也不见了。据几名分公司经理说,钱子寅这些日子根本就没来过办公室,孙雪婷却是刚刚离开不久。林峰皱了皱眉,快步向孙雪婷的办公室走去。

与钱子寅一尘不染的办公室不同,孙雪婷的办公室里一片狼藉,凌乱的个人物品散落在沙发上,大班台上、地面上,到处是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资料和账册,几本翻开的账本上有明显的撕扯痕迹,空气中还充斥着一股淡淡的香味。这一切都显示着孙雪婷离开时的匆忙状态。警方刚刚准备动手,孙雪婷就匆匆离开了公司,这也有点儿太巧了,林峰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但问题在哪儿呢?难道有什么人向她透露了消息?

林峰信步走到孙雪婷的办公桌后,坐在孙雪婷曾经坐过的座位上,一边思索着,一边随手摆弄着桌子上的东西。良久,他抬起头对一旁的陈景军说:“立刻去保安监控室,调取监控录像,查查这个孙雪婷是什么时候走的。通知机场和火车站,把协查通报发过去。另外,查一下孙雪婷的所有通讯方式,尤其注意最近几天和她联系频繁的人。”

林峰站起身来到窗口,看着嫌疑人陆续被押上警车,十几辆闪着警灯的警车浩浩荡荡离开济源公司,再一次吸引了路人的目光。之所以采取这种抓捕方式,是为了产生震慑作用,但是,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大张旗鼓的抓捕行动,有意无意地将某些信息传递了出去?林峰不敢确定。

返回公安局,嫌疑人被分别收押。接下来就是讯问,对此林峰并不担心。有徐家斌的口供和往来账目,证明他们有罪并不是什么难题,让林峰不安的是仍然没有落网的钱子寅和突然离开的孙雪婷。陈景军已经奉命前往钱子寅家中,但林峰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他估计,钱子寅早在两人第一次见面之后就藏起来了,能找到他的,也许只有他最信任的人——孙雪婷。

陈景军很快就返回局里,不出所料,他只带回了钱子寅的妻子田桂芳。

“立刻突击讯问,把钱子寅的犯罪证据做实,准备网上追逃。”

第十章

孙雪婷一直觉得背后有人跟着自己。担心被别人认出来,她将车停在了后面的路口,她自己也戴着一副大大的口罩,即便如此,她仍然难以摆脱被人盯着的感觉。她强迫自己不要回头看,脚下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到哪里去。

身后忽然响起警笛声,孙雪婷本能地闪到路边,匆忙中撞到一个行人身上。孙雪婷慌忙道歉,低头快步向前走,同时再次拿出手机。钱子寅的电话仍然处于关机状态。

钱子寅早给她发过信息,说自己正在返回鲁北的飞机上。也就是说,公司发生的变故他可能还不知道。孙雪婷不可遏制地胡思乱想着,钱子寅什么时候回来?他万一被抓了怎么办?他回来会有什么解决办法?那个给自己发信息的人告诉她,公安局对济源公司的调查已经到了收网阶段,如果不想被抓住,就立刻躲起来。可是,自己该躲到哪里?如果联系不上钱子寅,自己该怎么办……一个个疑问伴随着惊恐充斥在她的脑海里,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犹豫片刻,她叫停了一辆出租车。驾驶位上,出租车司机透过后视镜看着陷入沉思的孙雪婷,等待片刻,见孙雪婷毫无反应,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孙雪婷夸张地颤抖了一下,思绪终于被拉回现实。

“师傅,去飞机场。”说完,孙雪婷委顿在座位上。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钱子寅回来。

对于济源公司涉案人员的讯问很快有了结果,在大量证据面前,大部分嫌疑人都痛快地交代了自己的罪行。但也有些人表现出少有的冥顽不化,这其中就包括钱子寅的妻子。

“田桂芳,你一直担任济源公司的财务总监,可你却说对所有的财务问题都不了解,你觉得这样合理吗?”看着面前低头坐着的田桂芳,讯问员厉声质问。

“我平时就在家里做做饭,总监什么的,不过是挂个名而已,你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那就说你知道的!”

回应讯问员的是沉默——田桂芳很快发现了沉默的好处,在接下来的讯问中,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林峰出现。

林峰坐到讯问员旁边的位置上,翻看了一下田桂芳的资料,突然问了一个与案子无关的问题:“你和钱子寅没有孩子是吗?”

沉默依旧,但林峰注意到,田桂芳脸上的肌肉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林峰语重心长:“田大姐,您的岁数比我大,我尊称您一声‘大姐。虽然我还没结婚,但我也知道,夫妻生活在一起,凭的是相互之间的感情,而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百依百顺。尤其是现在,钱子寅已经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如果您还毫无原则地替他掩盖,那不是帮他,而是在害他。”

田桂芳依然低着头一句话不说。这时候,陈景军忽然推门进来,将一摞材料交给林峰,接着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林峰翻了翻手头的材料,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田大姐,我们刚刚统计了一下抓捕名单,您知道除了您老公钱子寅之外,还缺了谁吗?”

田桂芳没有回答,但她的表情告诉林峰,自己的话已经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在留意听。

“孙雪婷。她是临时接到别人的通知提前逃走的。我们刚刚调阅了孙雪婷的通话记录,在她离开前,曾经十几次拨打过钱子寅的电话。”林峰说着,将手里的一份通讯记录晃了晃。

这一次,田桂芳终于抬起头来,捋了捋额前垂下来的头发:“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到底是谁通知的孙雪婷,他为什么只通知孙雪婷,不通知别人?要我说,通知孙雪婷的人肯定不是你老公……”林峰说完,霍然起身向门外走去,经过田桂芳身边时,特意将那份通话记录放在她面前。

刚出讯问室,陈景军立刻迎了上来:“怎么样,撂了没?”

“估计得热一会儿。你小子怎么忽然想起编排人家的绯闻这一招了?”

“怎么是编排,是真事。讯问其他嫌疑人的时候,很多人都说钱子寅和孙雪婷的关系不一般。”停顿片刻,陈景军看着林峰,小心翼翼地说,“头儿,您不觉得孙雪婷走得有点儿蹊跷吗?难道说……”

“这事我心里有数。”林峰来到走廊的窗口,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目光透过袅袅升起的烟雾看向远方。

刚出关,钱子寅就被孙雪婷迎面拦住,后者裹得严严实实的打扮把钱子寅吓了一跳。

“怎么了?”看着孙雪婷有点儿虚脱的样子,钱子寅奇怪地问道。

孙雪婷慌慌张张地说:“子寅,我们快走吧!晚了我们就走不了了!”

“怎么回事?”钱子寅大吃一惊。

“今天一早,警察忽然来到公司,把所有人都抓起来了,据说徐家斌什么都招了。子寅,现在马上上飞机去香港或者澳门,如果被警察找到,就什么都完了!”

钱子寅一阵头晕目眩,但他尽量稳定住自己的情绪:“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是他告诉我的。”

“还算有点儿良心,知道什么叫一损俱损。”钱子寅点点头,“领导那边还说什么别的没有?”

孙雪婷摇摇头。

“刘海玲呢?也被抓了?”

“没有,她好几天前就不来公司了。”

“好啊,这是要过河拆桥的节奏啊。”钱子寅咬着牙恶狠狠地说。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当然是回去,钱还没拿出来呢。就这样走了,出了国也得穷死!”钱子寅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孙雪婷向外走去。两人上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穿过机场的车流,向着对他们来说应该避之如蛇蝎的鲁北市驶去。

此刻的鲁北市人心惶惶,警方对济源公司采取行动的消息迅速扩散,瞬间传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那些和济源公司休戚相关的人们或惶恐,或紧张,或迷茫,坊间谣言四起,满足着人们各式各样的心理需求。有人说济源公司得罪了人,有人说是因为违规上市问题被举报了,还有人说只不过是一次消防演习,被以讹传讹罢了……但无论是何种谣言,都规避了一个问题,就是关于济源公司非法集资的事情。似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刻选择性失明,对这个问题视而不见,或者说,其实他们已经意识到了,只是不愿接受这个现实。不过,大部分人心里都存着这样一个念头——赶紧去济源公司看看,最好能将自己投入的资金取出来,即便损失了那些利息,也比血本无归好。

钱子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回到鲁北市的。他当然清楚,警方查封他的公司,抓走他的员工,毫无疑问,他的名字也会出现在警方的抓捕名单上,而且肯定排在首要位置。但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只要把钱转移走,在澳门转换成合法资金,无论鲁北发生什么事都和他没有丝毫关系了。

钱子寅带着孙雪婷直奔母亲家。离着老远,就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吵闹声。接着,照顾母亲的保姆气冲冲地摔门走出院子。弟弟钱子亭面色严峻地走到门口,一直目送着保姆的身影消失。正准备转身回去,身后传来了哥哥的声音。

“弟,你怎么来了?”钱子寅带着孙雪婷快步上前,神态轻松,就仿佛刚刚发生的事情他根本没有看见。

“大哥,出什么事了?”看到钱子寅,弟弟立刻关切地问。

“出事?出什么事?”钱子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钱子亭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孙雪婷,后者慌张的表情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妈在里面吗?”钱子寅拉着孙雪婷快步进屋。身后的弟弟本想问一句,但最终还是打住了话头。

房间里,母亲正在弟媳的陪伴下絮叨着什么,看到大儿子回来了,立刻要起身下床,被钱子寅一把扶住。

“大抢子,你没出什么事吧?”母亲关切地问道。

“我能出什么事啊,这不挺好的吗?”钱子寅故作轻松。

母亲并没有因此放心。“刚才保姆说……”

“说啥?说啥您也别往心里去,以后有事让她直接找我。”钱子寅回想刚才的一幕,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你要有事就跟妈说,你是不是缺钱?我这里虽然不多,但你们俩平时给我的零花钱我都攒着呢。”母亲一边说一边在口袋里摸索着。

钱子寅一把按住母亲的手。“妈,你别闹了行吧?压根儿没影的事,我什么时候缺过钱了?不信你问我弟。”钱子寅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冲弟弟使个眼色。

弟弟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母亲终于放下心来,这才注意到一边的孙雪婷。“这闺女是……桂芳怎么没过来?”

“哦,这是我公司的孙总,过来帮我办点儿事,桂芳在家呢。”

孙雪婷连忙上前,亲热地跟老太太打招呼。

看到气氛缓和下来,钱子亭赶紧岔开话题:“要不,大哥,我今晚带妈去我那边住?”

“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呢,老让妈在一个地方待着也不是个事。”兄弟俩很快达成默契。

母亲对两个儿子的安排没有提出异议,稍微收拾了一下,由钱子亭的妻子陪着先上车去了。直到母亲离开屋子,钱子亭才对哥哥说:“警察今天上午到我公司去了。”

“哦?”钱子寅惊讶的口吻更像是在敷衍,没有一丝想要解释一下的意思。

“保姆追着咱妈要钱,说钱放你公司拿不回来了。”弟弟接着说。

“哼!”钱子寅嗤之以鼻。

“哥,有什么困难你就跟我说……”

这次,钱子寅似乎连敷衍的兴趣都没有了。

“那……我走了。”

弟弟出门的刹那,钱子寅心里微微一颤:“给妈多穿点儿,记得提醒她吃药……”

门外传来弟弟的一声叹息。

屋子里只剩下钱子寅和孙雪婷两个人。钱子寅终于卸下伪装,一屁股坐在床上。孙雪婷乖巧地凑过来坐在他旁边,想要安慰几句,却又无话可说。

“钱就在外面的小仓房里。”钱子寅说得有气无力。

孙雪婷惊讶地抬起头:“在这儿?现金?”

“明天我们找辆车带着钱去澳门,阿灿说,他三天就能把这些钱洗白。”说着,钱子寅颓然倒在床上,“早点儿休息吧,明天早上有的忙了。”

孙雪婷乖巧地凑过来坐在他旁边,想要安慰几句,却又无话可说

第十一章

虽然已是深夜,公安局大楼内却灯火通明。刘局长抽调了大量警力协助整理讯问获得的材料,在众人的努力下,一张巨大的非法募集资金的网络渐渐展开。非法集资的数额不断攀升,很快从预先估计的六个亿上升到令人咋舌的十个亿。

庞大的数字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抓捕钱子寅的通缉令已经发到机场、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即便如此,林峰觉得似乎还是漏掉了点儿什么。钱子寅既然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那么这方面他一定考虑过,并且肯定会有相应的对策。而之前林峰和钱子寅的较量也证实了这一点。若非徐家斌太过贪婪,或许此刻林峰还一筹莫展呢。

随着一阵饭香,刘局长拎着两大兜盒饭走了进来。

“哦,刘局,您还亲自来送饭了?”看到刘局长,林峰马上站起身。

“这话说得有点儿诛心啊,我怎么送饭还要封个‘亲自呢?”刘局长呵呵笑了。

正埋头忙碌的众人纷纷抬起头来,陈景军率先跑过来接过盒饭放到办公桌上,“刘局,我们头儿的意思是,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您就别亲自动手了,直接变现就行。”

“你小子,”刘局长在陈景军的脑袋上胡噜了一把,“看来是有什么将就有什么兵啊。”

一阵哄笑,大家都纷纷端过盒饭,东一堆西一堆,边吃边聊,享受着紧张工作中难得的片刻放松。刘局长拿起一份盒饭放到林峰跟前,尽量放低声音:“市里已经决定成立工作组彻查济源公司,不过,上面点名要你配合一下。”

“我?”林峰伸向盒饭的手顿时僵住了。

“我已经跟上面解释过了,你现在主要负责侦破案件,把你调走,案子的进度会受影响,可是……”

虽然刘局长的话没说完,但林峰已经明白了,显然,有人不希望他继续留在专案组,于是来了一手釜底抽薪。

“他们让我怎么配合啊?”林峰皱起眉头。

“包括彻查济源公司的财产,以及配合市政府相关部门对现有的集资者进行走访和登记。”刘局长叹了口气,“要不这样吧,我再顶顶,你安心查案,争取最短时间内把钱子寅给我抓回来。只要钱子寅归案,一切就都好办了。”

林峰沉思片刻,忽然摇了摇头:“我倒觉得这未必是坏事,只要我们操作好了,也许是个机会。”

刘局长一愣:“这么说你打算去?”

“不光要去,我们这里也要做出安排,监控的人员由明转暗;还有,把发出去的通缉令也都暂时收一收,给对方制造点儿假象。”

刘局长微微点头:“嗯,欲擒故纵对釜底抽薪,还真挺般配。”说完,转身向门外走去。

刚走出没多远,就听到身后林峰的声音:“刘局,下次您别亲自送饭了,这菜太辣了,辣完上面辣下面啊。”

又是一阵哄笑。

钱子寅搂着怀里的孙雪婷一夜没睡。虽然孙雪婷闭着眼睛,呼吸平稳,但钱子寅知道她睡得也不踏实,晚上有好几次,她突然惊醒,摸到钱子寅仍在身边之后才又缓缓睡去。

两人就这么依偎在一起,一直熬到天亮。虽然双眼熬得通红,钱子寅却没有丝毫睡意,脑子里乱七八糟地充斥了一大堆念头,各种隐藏在记忆角落里的人和事此起彼伏地冒出来。他不知道这种状态应该用什么词形容,或许是忐忑,或许是亢奋。

天刚蒙蒙亮,钱子寅就叫醒了孙雪婷,嘱咐了两句之后就出了门。孙雪婷则满屋子搜罗床单被罩之类,堆到屋子中间,自己一屁股坐在上面发呆,直到外面响起汽车的引擎声。

租来的卡车已经停在门口。钱子寅换了装束,不再是西装革履,而是一身帆布工装。他随手把一套类似的衣服递给孙雪亭。孙雪亭看着衣服上的油渍和污垢,犹豫着没有接。钱子寅把衣服塞到她怀里:“出城的卡口说不定有抓我的通缉令。他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开着卡车离开,可你要是这身打扮坐在卡车里,想不让人家注意都不行。赶紧换上吧!”

换上工装的孙雪婷看上去就像个加油站的女工,钱子寅上下打量她一番,露出满意的表情。接着,两人默契地向仓房走去,打开门,搬开外面那些破烂,一捆捆钞票立刻显露在两人眼前。钱子寅看到这些钞票的时候,心中已经没有了以往的炽热,对于他来说,这一切已经成为他必须达成的使命,和它本身的价值没有多大关系。

两人一起动手,将一捆捆钞票用被单包裹好,很快,车厢里就装满了五颜六色的各种包裹。忙碌中,天色渐渐由暗转明,周围的邻居也三三两两出门上班。看到这一幕,众人都露出好奇的表情,有人更是凑上来打听老太太是不是要搬家,但都被钱子寅冷漠的眼神挡了回去。

最后检查了一遍,钱子寅拉着孙雪婷钻进驾驶室,发动汽车绝尘而去。没多久,卡车顺利开上了通往珠海市的高速公路,后视镜里的景物越变越小,身后的鲁北市逐渐变成一个剪影,消失在地平线下。

钱子寅一直压抑的心情忽然间放松,就仿佛将所有的包袱都一股脑甩掉了,身体轻盈得似乎可以飞起来。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阿灿的号码,告诉对方自己二十四小时后就会到达珠海,请他做好准备。阿灿仍然是那副油滑世故的腔调,不过在钱子寅听来,却充满了让人喜悦的元素。

刚刚结束通话,手机又响了。显示屏上,一个熟悉的号码随着音乐铃声不断跳动着。

“他怎么来电话了?你告诉他这个手机号码了?”钱子寅皱着眉头看了孙雪婷一眼。

“没有,这个号码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孙雪婷连忙摇头。

钱子寅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又听到了那个亲切的声音:“子寅啊,到哪儿了?”

“哦,快到济源了,怎么了?”钱子寅随口敷衍。

“到济源?你想自投罗网吗?别糊弄我了,人这么长时间不见,号码也换了,想走了吧?”

“我哪儿敢瞒您啊,电话号码换了,您不是也知道了吗?所以,我在您眼里就是个小透明。”钱子寅虽然笑着,表情却透着冰冷。

领导也没有继续寒暄下去的意思:“别打哈哈了,长话短说,公安局那边已经立案了,市里通报的,所以,能快点儿走就快点儿走,能早走就早走。至于林峰那边,我已经把他暂时架空了,不过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你最好把握住这个机会。”

“那我真该谢谢您。不过,您要是真想帮忙,就好人做到底,徐区长那边您要是能使把力气,事情说不定就没那么麻烦了。”

“徐区长?他怎么了?”

“他不仗义啊,钱他赚了,然后就过河拆桥!本来没多大事,他非让儿子自己动手到公司里抽钱,立刻把警察引过来了。他儿子的骨头还不硬,人家问两句就全招了,结果就到了这步田地。这事您不会不知道吧?”

“有这事?”领导仿佛才听说一样,语气和声调都惟妙惟肖。

钱子寅心里跟明镜似的,如果他连这事都不知道,那就真不配当领导了。“是啊,所以,如果您方便,就给徐区长带个话,我这里孤家寡人,力气有限,能承担我肯定自己承担,承担不了的话,就别怪我趴下了。”说到这里,钱子寅挂断电话,将手机一把扔到角落里。

“这么和他们翻脸不太好吧?”孙雪婷有点儿担心。

“翻脸?早就翻脸了。你以为刘海玲为什么不来了?他们想的比我们周到多了。他们现在最盼望的就是我赶快走,死了才好呢,一旦我被抓住,他们也要大祸临头。”钱子寅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和身份证扔给孙雪婷,“一会儿到服务站,用这张身份证买两张新卡,我就不信他还能找到我。”

孙雪婷看了一眼身份证,小心地放在口袋里。被破坏了好心情的钱子寅一脚将油门踩到底,卡车带着巨大的轰鸣声一路向前。

林峰准时到工作组报到。市政府的一位秘书热情地与林峰握手,林峰知道他就是工作组的组长。看着对方一团和气的样子以及身上那个看起来不轻不重的职务,林峰很快明白过来,自己所要面对的工作恐怕也是“不轻不重”。

秘书随后交代的工作任务证实了林峰的猜测。工作组的工作和案件其实没有多大的关系,主要是安抚和调解。眼下,他们的首要工作是直奔市政府,面对的工作对象是市政府门口聚集的人群。

对于这件事,林峰早有耳闻,可直到来到现场,他才明白钱子寅的集资案具体到人头,到底有多么壮观。市政府门口人头攒动,原本宽敞的广场因为人群的缘故显得狭小了许多。几名老人哭天抢地地在大门口哭喊着,用力摇着大门,用他们过激的行动诉说着自己的不幸。其他人则木然站在一边,有气无力地举着写满黑字的白色横幅,为几位老人摇旗呐喊。

对于多数人来说,有人出头是好事,中国人特有的“稳妥”思维让他们觉得躲在这些老人身后比自己冲到前面好得多,至少前面的人可以试探一下政府的反应。当然,众人再一次选择性地遗忘了骗他们的人并不是市政府,而是钱子寅和济源公司。

林峰等人很快来到聚集的人群面前,市政府秘书举起喇叭向众人摇了摇。面对黑压压的人群,他并不健硕的身影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显眼,虽然声嘶力竭,仍然被众人嘈杂的声音淹没。直到市政府门口的保安搬过一把椅子让他站在上面,秘书才算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同志们,乡亲们,关于济源公司的事件,市政府正在处理。为了表示政府的重视,已经指示公安局、税务局、工商局等几个部门组成联合工作组,请大家少安毋躁!”

经过扩音器放大的声音让喧闹的人群渐渐平静下来,几名老人也停止了哭泣。

“我们的钱能还我们吗?”人群中有人大喊。

秘书循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人很快和他的声音一样消失不见。不过人们的表情却显示出,他们对这个问题很重视。

“放心,钱的事情一定会对大家有个交代。公安机关已经介入调查,并且抓获了大部分嫌疑人,个别漏网之鱼正在追捕中,抓住他们是指日可待的事。”秘书的口气虽然听起来希望满满,但实际上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他的话引起一阵嘈杂的议论,众人交头接耳,分析着承诺的可信度和可行性。片刻,又有人高喊:“公安局能不能快点儿抓人,事情都在这儿摆着呢,怎么还抓不到人?”

秘书忙不迭地把目光转向林峰。“为了让大家放心,我们特意请来了市公安局经侦支队的林支队长,他是这个案件的负责人,有什么问题大家可以提问。”

说着,秘书仿佛扔掉一块烫手的山芋一样,将手里的喇叭交给林峰。林峰愣了一下,但还是接过喇叭站到了凳子上。

“公安局的,你说说,什么时候能抓住人,把我们的钱退回来?”人群中有人发问。

“对,还有利息。这么长时间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斥责声一起,立刻为众人找到了愤怒的宣泄口,顿时,各种指责此起彼伏。

林峰沉思了片刻,举起手里的喇叭,不过接下来的话,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把钱巴巴地往骗子手里送?”

现场霎时间安静下来,众人都傻傻地看着林峰,没人想到这位政府的代言人竟然出口不逊。

“一个个都想着天上掉馅饼,你们谁见过天上掉馅饼的?天上能掉石头,掉垃圾,从来没掉过馅饼。老祖宗告诉我们勤劳致富,没告诉我们等着天上掉馅饼。你们一个个都想的什么,我比谁都清楚,我们经侦支队每年办的案子里有一大半是你们这些事。不就为了那点儿利息吗?比银行高个一星半点儿的,就让你们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人家了?我就问一句,你们谁通过这件事发财了,举起手给我看看!”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举手,但也没人反驳林峰的话。

“知道了吧?这个行当发不了财。钱是怎么来的?是我们一分一分靠双手赚来的,你们自己好好想想,你们赚的那些钱,哪一分是你们低头捡的狗头金?”林峰的话说到了众人的痛处,面前的人纷纷把目光转向别处,不敢和林峰对视。“所以,大家都别闹了,相信政府,相信我们公安局。我们是干什么的?就是专门收拾这些犯罪分子的,大家要对我们有信心。”

“那……我们这事到底咋办?”人群中,一名样子老实木讷的中年男子犹豫着开了口。

“咋办?抓到人,把钱给你们要回来,我们就这么办!还有,公安局正在对大家的受骗金额进行登记,你们谁还有没登记的,一会儿赶紧去公安局。早登记早拿到钱,大家就别在这事情上拖延了,都听明白了吗?”

“听见了……”有几个人本能地回答。

“听见了就散了吧,记住,上当就一次,千万不能有下次了!”林峰说着挥了挥手里的大喇叭。

开始,人们还有些犹豫,但已经有零零星星的人离开广场。有了带头的,就有仿效的,渐渐,离开的人越来越多。市政府门口的几位老人也放开了一直紧紧攥着的铁栅栏,用不逊于别人的速度快步离开——赶紧去公安局登记,也许还有希望,没人愿意被别人捷足先登。虽然仍然有一些人不甘离开,远远站在树荫下面,但对于工作组来说,任务已经算是超额完成了。

“小林,看不出你有两下子啊。”秘书一脸轻松地走过来。

“怎么能是两下子呢,这才一下子。”林峰笑道。

林峰没注意到,在他身后的政府大楼里,有一双怨毒的眼睛一直在恶狠狠地盯着他。

第十二章

从鲁北到珠海,将近两千公里,二十四小时的车程。原以为不过是一天一宿而已,可直到开了几小时的车之后,钱子寅才体会到,这种滋味可真不好受。狭小逼仄的车厢里,人只能窝在座位上,既不能躺也不能站,那种仿佛被囚禁的感觉让身体的每一个关节发出呐喊。虽然能借着与孙雪婷交换开车的工夫下车抻一抻腿,但那种瞬间的舒适却让整个行车过程更加难捱。

草木皆兵的感觉让钱子寅根本没有停车休息一下的想法。每次有公路巡查的警车经过,他都会神经质地颤抖一下。钱子寅只能不断在心里鼓励自己,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相比之下,看似柔弱的孙雪婷却表现出让他刮目相看的坚韧,一路颠簸,她憔悴了不少,却没有任何抱怨,就是全神贯注地开着车,只是偶尔的,对钱子寅的鼓励回报一个微笑。或许是孙雪婷已经接受了目前的现实吧?想到这一点,钱子寅的心没来由地一颤。一旦跨出那一步,意味着他不仅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和兄弟,也再也无法回到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了。

钱子寅的心中忽然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留恋感。他转过头看着车窗外,郁郁葱葱的田地和树林不断从眼前掠过,然后一去不复返。钱子寅贪婪地想要看清楚一棵树或者是一朵花,但飞驰的卡车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一个轮廓,转眼就已经消失不见。有那么一瞬间,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问,是不是真的就这么放弃这一切?不过很快,这个声音就被另外一股巨大的力量吞没了。

走,一定要走!自己闯了多大的祸,钱子寅比谁都清楚。这不是小时候砸了人家一块玻璃,偷了人家两棵包谷的小事,受点儿皮肉之苦,再让妈妈去道个歉就行了。这一次,他让这个城市里那么多人倾家荡产,这个责任,没有人可以承担,他自己也不行。一旦他被抓住,会被判多少年?或者干脆是死刑?

钱子寅陡然一个激灵,马上甩开这种想法。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还是先解决目前的问题吧。理性回归之后,他低头核对了一下电子地图,然后和孙雪婷换了个位置,一脚油门踩下去……

到达珠海时已经是深夜了,幸而阿灿的电话很快接通,双方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马上就要见亮了,钱子寅一脸兴奋,孙雪婷的话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子寅,这个阿灿可靠吗?”

钱子寅一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之前找他办过一次事,人还不错。”钱子寅给阿灿下了一个他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定义。

“可靠就好,我怕的是……”孙雪婷欲言又止。

她的话让钱子寅没来由地一阵心烦,突然提高了声调:“怕什么?你整天就知道怕!都到这一步了,怕也没用!”

孙雪婷沉默了。发泄了愤怒的钱子寅也冷静下来,他知道孙雪婷说得没错,自己对阿灿根本不了解,却要把身家性命押在阿灿身上。可问题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不找阿灿,他还能找谁?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会儿我先下车和阿灿见面,你等我电话再把车开过来,知道吗?”

珠海的夜色,多了一些内陆城市没有的清亮和透彻,深邃的天幕上星星点点,为原本单调的黑色增加了一些点缀,带着腥味的海风更是让习惯了内地城市里PM2.5的人们感到自己的整个呼吸系统都被清洗了一遍。

不过,车内的两个人对这美好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他们的心思完全沉浸在即将的见面上,这关系着他们的命运。人性这个东西很难说清楚,或许好朋友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反目成仇,或许某些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会为你两肋插刀。钱子寅无从猜测阿灿的想法,他只是凭借直觉和本能去忖度。只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了,平时敏感的直觉似乎受到了焦虑和紧张的影响,变得不那么可靠了。

到达预定地点之前,钱子寅跳下车,嘱咐孙雪婷就在这里等着,只有接到自己的电话才能把车开过去。然后,他躬身钻进路边的草丛,向路基下的海边走去。见面地点是一片偏僻的海滩,据阿灿说,这里有一座废弃的码头,方便停船。对于这个解释,钱子寅不置可否。他当然希望能看到船、见到人,这是保证一切顺利进行下去的证据,只是,他觉得仅有这些还不够。除了这些,到底还想看到什么证据,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顺着小路来到海边,还没等钱子寅拨通电话,一道黑影就晃悠悠地从一处洼地走了过来。黑影扬了扬手机,幽兰的光芒映在黑影的面孔上,看起来仿佛三流恐怖片一般。“钱总,怎么才到啊?”

“不熟悉路嘛,肯定要多耗费点儿时间。”

“兄弟们都等急了,这边不安全的,总有大陆的水警查!”阿灿不经意地左右张望一眼,“怎么没见车子,钱总,你不会没带钱吧?”

“怎么会,没带钱我来干什么?”钱子寅盯着阿灿的脸,想发现一点点他希望看到的信任,可是,浓重的夜色隔在他们中间,他怎么也看不透。

“那还不赶紧开过来,时间不等人!”

“去哪儿啊?又没看到船,又没看到人,你难道让我直接开到海里去?”钱子寅皮笑肉不笑。

“船不就在那里吗?”阿灿抬手一指,不远处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两艘快艇,顺着海浪猛地冲上海滩,四名身材壮硕的大汉从快艇上跳下,快步向两人走了过来。

也就是说,并没有阿灿所谓的废弃码头。眼看着快艇冲上海滩,即便对船舶丝毫不了解的钱子寅也能明白个大概,这样的快艇根本不需要什么码头。阿灿在说谎。

“这么小的船能装下什么啊,我带的东西可不老少呢。”钱子寅边说边后退,继而转身撒腿就跑。

可还没跑出几步,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扑倒在地,几名壮汉围拢上来,对着钱子寅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疼痛传遍了钱子寅的全身,他觉得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嚎叫,虽然他本能地挣扎反抗,但每次挣扎,换来的都是对方更加猛烈的回应。

终于,阿灿发话了,众人停止了殴打。钱子寅遍体鳞伤,躺在地上呻吟不止,阿灿走过来蹲在他身边,笑嘻嘻地看着他:“钱总,钱交出来,你好我好大家好,否则,这些人可都不会跟你客气的。”

“操,你这是要明抢是吧?”钱子寅擦了擦嘴角的鲜血。

“明抢?我们不敢,大陆的法律太严了,暗抢的话就好一些。而且,就算钱总你被抢了,你敢报警吗?”阿灿嘿嘿笑着,拍了拍钱子寅的面颊。

“你他妈的说的还真对,我还真不敢报警!”钱子寅吐了一口带着血丝的吐沫,“你说怎么办吧,要不,我分你一半,让我走算了。”

“一半……”一旁的壮汉再次要冲过来动手,却被阿灿一把拦住。

“好,钱总痛快,一半就一半,然后分道扬镳。”阿灿边说边回身使了个眼色,身后几个人立刻会意,没再出声。

“行,那我让他们过来。”钱子寅掏出手机,拨通了号码。

在电话即将接通的刹那,阿灿忽然醒悟,伸手就要去抢钱子寅的手机,可钱子寅已经先一步喊了出来:“雪婷,快跑!这帮家伙想抢钱!”

回应钱子寅的,是不远处传来的引擎的轰鸣声,继而灯光一闪,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阿灿气急败坏:“真是不想活了,给我打!打到他服气,然后绑了带走。我就不信,人在我手里,他会不给钱!”

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就在众人打累了,准备将钱子寅拖走的时候,刺目的灯光忽然划破夜幕,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一辆卡车加速向众人冲了过来。

孙雪婷并没有走,她只是将车掉了个头,然后毫不犹豫地冲下路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或许在潜意识里,钱子寅已经成为她最后的希望,她不能让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眼前折断。油门已经踩到了底,沙滩上的沙子被车轮卷了起来,所有人都本能地四下躲闪,只有躺在地上的钱子寅挣扎着迎着灯光坐了起来,卡车也默契地在他面前一脚刹住。

“子寅,快上车!”驾驶室里,孙雪婷焦急地喊道。

阿灿等人很快反应过来,纷纷向卡车逼近。钱子寅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站起来,纵身翻进车后厢。尚未熄火的卡车突然启动,迎着冲上来的阿灿撞过去。阿灿闪身躲过,等他回身站稳,卡车已经头也不回地冲向前方,消失在黑暗中。

“哈哈哈!”劫后余生的钱子寅仰天大笑。如果人和钱都落到阿灿手里,那么他和孙雪婷的结局不堪设想。阿灿一定不会放过他们,或许若干年后,有人会在某个荒郊野岭找到一堆骸骨。

卡车一直开出很远,确定没有人跟上之后,才慢慢停了下来。钱子寅坐进驾驶室,笑意依然凝固在他的脸上。孙雪婷疑惑地看着他:“子寅,你怎么了?”

孙雪婷的询问,让钱子寅的笑容瞬间僵硬,一股悲痛却从心底翻涌而出。他一把抱住孙雪婷,忍不住泪流满面。他的泪水很快感染了对方。

夜幕下,孤零零的路灯旁,一对面色憔悴的成年男女坐在车里,肆无忌惮地哭着,哭声在夜色中传出好远,久久没有停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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