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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入侵

2015-09-07莫晨晖

啄木鸟 2015年9期

莫晨晖

艾晓楠右眼皮老喜欢跳。

艾晓楠是个民警。

本来这两件不搭界的事,在艾晓楠身上奇妙地起了化学反应。“右跳灾,左跳财”,艾晓楠跟眼皮跳较上了劲,他喜欢计算右眼皮跳时撞上事儿的概率。

艾晓楠早上出门的时候,右眼皮又跳,从电梯里跳到地下车库,像粘了只飞蛾子,扑棱棱地闪,搞得艾晓楠踢到了地下车库里的挡车板,差点儿摔个仰八叉。因此,他拉开车门第一件事就是撕了一角面巾纸,蘸了一点儿口水,贴到右眼皮上,心里默念,跳吧,跳吧,让你白跳。自打关注右眼皮跳以来,艾晓楠就一直乐于用这些小事儿去晦气,赢兆头,喜欢这样移花接木,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融融消化。

艾晓楠算过,眼皮一跳,不贴,肯定出事。上次在中心医院处理医闹事件就是这样。当时他和同事们全猫在大礼堂里,守着尸体不让患者家属抢走,怕家属们拿着尸体堵路上访什么的,借尸还魂,据尸要价。结果家属们砸不开门,抢不到尸体,就全趴在大礼堂外面,壁虎似的,朝窗户里扔东西,捡到什么扔什么,砖头、瓦片、石块儿、从砸坏的办公桌椅上拆下来的木腿木脚,好像一阵龙卷风,从窗户里涌进来,天上顿时下起各类器形的雨。壁虎们精得很,游走八方,强攻六路,哪面人多,就击破哪面。“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几乎成了处理一般群体性事件的标配。因此,民警们都自觉地就地找掩体。但不管躲闪哪面,艾晓楠都不忘了把他队里的陈枫拉到背后,用自己当了挡箭牌。

这陈枫打从警就跟着艾晓楠,四年多了,一口一声师傅,喊得沁花蜜甜,粑粑糯糯,艾晓楠的一箭一令比他爷娘老子要管用得多。而且陈枫和艾晓楠一样,都是熊猫血,RH阴性O型,稀少,据说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城市也就几十个人血型配得了对。这两个同类稀有血型的人,在心理、喜好、憎恶上自然有更多的近似之处,惺惺相惜,声气相通,默契得不得了。仅凭这一点,艾晓楠对陈枫便生出几分亲昵来,关照有加。他最怕陈枫伤不起,从警时间短,经验少,弄出个什么事儿来,要抢救,要输血,除了艾晓楠还真不知往哪儿去找。因此,艾晓楠对陈枫说,你就在我后面,我要有事,输你的血,你年轻,血好!陈枫一天五百个俯卧撑,一个五公里越野跑,还喜欢杠铃、搏击,一身腱子肉紧绷绷的,拳头一握,手上青筋突起,血液奔流之声铮铮在耳。因此,当陈枫每次提了拳头要往前冲时,艾晓楠就用这句话来挡他。当然,说归说,陈枫在这方面特别拧,少有听的时候,经常是两个人推来挡去,英雄气重,兄弟情长。

那天收战,二十多个同事几乎个个挂彩,但一般也就是擦破皮或红肿一大块儿。艾晓楠躲得不及时,被一块儿砖头砸着了额角,还好,不算太吓人,缝了两针,第二天照常去上班了。被艾晓楠硬挡在身后的陈枫,果然没事,但被一块儿姨妈巾砸中,严严实实扑脸而来,据说还湿漉漉的咸湿腥膻。陈枫因此三天吞不下饭,一吞下去就要吐出来,比艾晓楠老婆妊娠反应还厉害。后来这件事大伙儿还不敢提,谁提他跟谁急。艾晓楠也不敢提,只在心里说,小子哎,识好吧,总比头破血流要强!

艾晓楠也算过,他右眼皮一跳,就算贴了白纸,照样摊得上事儿,全打的白条。比如上次抓个飞车抢夺的,被拖伤了,膝盖肿得萝卜大。那天他还不是和儿子糖糖一起用白纸贴了右眼皮,还不是一样没躲过?艾晓楠想想好笑,这些年从警以来,大大小小受过的伤不下十来次,难不成真的每次都有眼皮跳的预兆?真有就好了,真有这回事,每次处警之前掐指算算是不是黄道吉日,要不适合,都互相提醒着小心行事,那还不玉瓶净水,化孽为僧?那还不阿弥陀佛,万事皆空?艾晓楠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无聊了,就像抠完香港脚不忘嗅手指头一样,恶心龌龊。不合适处警,就不处?这派出所可不是自家菜园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这群众报警也不是桌上摆的点心,不是你想吃哪个就伸手去捏哪个,有时明知是刀山火海,一去不回,那也要硬着头皮上的。但艾晓楠嫌恶自己一下,也就释然了,人嘛,谁还不是吃喝拉撒睡地过一生,总有些讲不得、摆不上台面的旮旮旯旯,天知地知我知罢了,何况他还是稀有血型,总得有些异于常人的特质吧。

这也难怪艾晓楠,当了个城关派出所的副所长,四天一个二十四小时全勤班,每天一大早出了家门,就真不知啥时候回,也真不知这一天会遇到哪些离奇要命的事儿,也就难怪他生发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来讨个风调雨顺,旗开得胜。但唯有奔波忙碌是一种常态,接手的案子新账压老账,让艾晓楠一天到晚小驴子一样蹦跶不停。呵呵,谁叫艾晓楠是副所长呢!这副所长就是战场上的战旗,脚踏实地,高高扬起,就是千斤重担下那根扁担,两头压实,无处可躲,前面要亮给领导看,后面要领着大家干,这双面镜的形象一树,两面光光,通体透亮,马虎不得半点儿,因此,这把艾晓楠生生弄成了个肉夹馍,操作简单,容易上手,稳妥实诚,饱肚抗饥,省事省心,领导看了领导爱,民警也把他当哥们儿,唯马首是瞻。

艾晓楠最近更忙,铆钉一样夯在岗位上。公安部组织开展“百城禁毒会战”,艾晓楠所在的城市是全省唯一的参战单位。要代表省公安厅到公安部争荣誉,争地位,工作压力可想而知。全市公安系统早就层层部署,掀起了禁毒扫毒工作高潮。艾晓楠所在的派出所地处城关,杂居闲散人员多,分配下来的任务更重。分局里每周对各派出所打击情况进行一次排名通报,每个月开一次调度会,调度会上哪个所落后,哪个所的所长就要上台作表态发言。所长们当然都不想上台,副所长们更不想所长上台,因为所长去表态,等于是在讲所里几个副所长没卵用,那都是银样镴枪头,摆设。因此,几个带队的副所长被逼得火烧火燎,走路都扇风,彼此之间也暗暗较劲,看谁完成的打击指标多,谁逮的吸贩毒人员多,恨不能袖子里能甩出个金钟罩来,一挥,叭地罩一撂毒鬼子。

艾晓楠自嘲自己在家就是颗露珠。深更半夜开始附着凝结,凌晨五六点时饱满成形,然后撮起这滴露水,亲一下还在睡梦中的妻子、儿子,就直接随风而去。但艾晓楠这滴露水,今儿个还没敛好形,就早早地滚落出来了。线报说晚上在桃红宾馆有个外号叫麻五的要进行毒品交易。艾晓楠不敢打无准备的仗,他率陈枫几个到桃红宾馆反复查看了地形,认真商量了抓捕方案,谁冲锋、谁踹门、谁断后、谁堵窗,都一一安排停当了,才稍稍安心。转钟之后行动开始,艾晓楠从来都冲锋在前,一来他是队长,身先士卒,推躲不得,二来队里也数他年纪最大,反正儿子都有了,万一出个事儿,啥遗憾也没了。当陈枫一脚狠狠踹开门时,艾晓楠几个举枪电闪雷鸣地冲进房间,高喊:警察,不许动。屋里三个人顿时像蟑螂一样乱窜。黑衣的麻五要往窗户外跳,艾晓楠早抢上前,一把拖了下来。麻五顺手抄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扎着手腕想自残,艾晓楠出手更快,他反扣着麻五的手腕往后一抖,刀哐的一声掉地上了,啪啪两下,就把麻五给反铐上了。这时,眼尖的陈枫一把拖过艾晓楠的手,惊诧地说,师傅,你手出血了。艾晓楠心里一沉,像湖水里嘭地坠入了一个千斤大石,激起的波浪打得头皮发麻。大伙的目光交汇处,关切、焦灼、疑虑……各种情绪像拉开的弹簧,把屋子里的空气绷得紧紧的,艾晓楠看着手心的血冒出来,突然清醒,他疾步走进卫生间,拼命冲洗伤口。鲜红的水,触目惊心,泡湿了艾晓楠呼呼跳的心,连呼出来的气都开始冷下来。

房间里陈枫压低了嗓子,在讯问麻五。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在这里干什么……艾晓楠每听到问一句,心就像秋千荡出去,听到回答之后,才慢慢荡回来。他不敢再往下听,吊着秋千的绳子吱扭扭叫得奄奄一息,他怕他荡出去了的心再也回不来。但那句话还是像把匕首一样,直接挑断了那根绳子。“你有艾滋没有?”沉默,可怕的沉默,艾晓楠甚至听得到屋里人牙齿挫动的声音、鼻毛翕动的声音、口水吞咽的声音。这种沉默像一炷香袅袅占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呼吸、每一个缝隙,并在不断被延长,艾晓楠忽然像被电触似的,浑身发软,他眼看着他的心越荡越远,消失在窗外黑茫茫的夜空中。他的身体,变成了一个被蛀空的树洞,塞满了春天的潮气,绵软而沉重。以致陈枫后来的问话,像数缕云絮,南来北往的风一吹,艾晓楠一句也没听清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分钟,也许两分钟,当艾晓楠从云端掉下时,他才感觉到双手从麻木返回到一种皲裂的痛楚中,仿佛莽原冰化,冻水肆流。艾晓楠用冰凉的水洗了个脸,当毛孔的痉挛逼出一脸的寒邪时,艾晓楠终于把涣散的魂魄聚拢来。他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抿起的嘴角铁线一样倔犟粗粝,犁开一道深辙,渐渐掩去了脸上的青红皂白。艾晓楠从卫生间往外走的时候,突然又想到了他早晨右眼皮跳的事儿。

房间里大家默默地做事,空气凝练,吐纳有声。艾晓楠故作放松地说,兄弟们,放心,你们楠哥没那么坏的运气!陈枫说,师傅,这家伙信口雌黄,你吉人自有天相的,别担心。又说,我把我的血换给你,你放心!艾晓楠心头一暖,强换了个笑脸:狗日的,不枉当你师傅几年。几句话下来,屋子里看似又轻风漾起,天朗气清,但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像压了一块儿沉重的石头,蒙天蔽日,更深露重。

接到消息的派出所所长刘仁长风一样扑过来了。黑暗中,艾晓楠卸下强打起来的百倍精神,静静地坐在刘所开来的车上,一路疾驰奔向市疾控中心。此时,白天的喧嚣与芜杂一概退去,街灯晦暗,楼影憧憧,寒夜如鸦,寂寂噤声,马路宽阔深远,花木整齐肃穆,整座城市像个巨大的空盒子,交叉着冰冷的线条与明暗不一的色块儿,像艾晓楠的心一样延伸至无尽的黑暗里。艾晓楠竟一时觉得有几分陌生,他不知多少次深夜奔波在这座城市里,却从未如此近切而新鲜地感受过它。这种空荡与无尽却让艾晓楠心里更无着落,也正是此时此刻,艾晓楠才真正开始咀嚼“艾滋”两个字的含义。如果真被感染,意味着什么呢?可怕的病征?不可逆转的死亡?家庭的分崩离析?生活的彻底覆灭?艾晓楠再想不到更多,即使按他的多年公安工作的常识他也只能想到这些。但这些就够了,如何面对家里的老母?如何向家中的妻儿交代?这些平常曾在电视媒体上看到的发生在同行身上的故事,如今竟活生生在自己身上上演,艾晓楠再有虎胆雄风,再有英雄气概,此时此刻,丢掉在同事面前的伪装与强撑,他如一粒草芥般娇弱,如一片枯叶般不堪一击。他面对的是艾滋,一种令人闻风胆丧、普天下医术都无力回天的顽疾,艾晓楠深陷在座位里,全身像辗压去皮的苎麻杆一样松散零碎。刘所嗅到了空气里的苦涩,他伸出一只手来,用力地握住了艾晓楠的肩膀,安抚地说,没事的,晓楠!但这句话不过是游丝软絮,载不动艾晓楠此刻的无助与颓丧。艾晓楠把身子缩得更紧了,更深地陷到座位里,他在期待一种侥幸,侥幸病菌没有进入血液,侥幸没有被感染。但这种侥幸像天边的月亮,明亮温柔,却遥不可及。

疾控中心一系列的检查让艾晓楠变得更加敏感起来,吞咽困难,肌肉酸痛,心跳加速,艾晓楠似乎感到病毒正在肆无忌惮侵入,艾晓楠明知这是自己的幻觉,但却无法控制身体的这种惊悸与脆弱。高副局长和刘所在一旁不停地安慰他,但在刺目的灯光下,艾晓楠却觉得被摇了一个远景机位,物像模糊,声音嗡嗡,虚空一片,唯有他自己的心跳,不停地拉近拉近,堵在他的耳边,横在他的眼前,冲击着他的喉咙口,像从山谷底漫上来的浓雾,把他罩了个滴水不漏。艾晓楠努力定神想回到声色俱静的状态,可那一刻,他所有的思维和自控能力丧失殆尽,他眼看自己像一只风雨里受伤的鸟雀,振不动翅膀,一头扎向坚硬的地面。艾晓楠艰难地摇了摇头,似乎想躲过凭空想象里扑过来的风雨和深不可测的渊谷。

医生拿过一张表格让艾晓楠签字时,艾晓楠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从恍惚状态下回过神来。原来阻断艾滋的药物具有很大的副作用,对肝、胃等损伤很大,需要患者作出免责承诺。当艾晓楠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时,他感觉是在博弈一场赌局,生死为注,虎啸山崩。医生看出了艾晓楠的迟疑、紧张,他拍拍艾晓楠说,艾警官,我这里收治过被艾滋针头刺伤的病人,但都没有感染,我想你一定也会很幸运的!一般被艾滋病毒侵入身体后,一小时内服用两种特效药,被感染的可能性只有0.3%;两小时内服用,感染的几率只有2%;二十四小时内服用,被感染的可能性在20%;若超过二十四小时服药,已无任何效果,那性命就危险了!你来的时候不超过两个小时,很及时,有利于艾滋病毒的阻隔,感染的概率很小。但即使这样,你也必须再经过为期四周、八周、十二周的三阳抗体检测,如果全部是阴性,就证明你没被感染,尤其是第一次检测为阴性后,可排除感染率98%。

医生的一席话,在艾晓楠冰冻的心上撒了层盐,有了回软的趋向。但一想到总有劫数难逃的可能,艾晓楠终觉自己是站在鬼门关上飘来荡去,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都要等十二周以后的宣判了。此时此刻,碍着高局和刘所在,艾晓楠虽然尽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但他的内心就像是霜打的稻草,颓然倒伏,他终于把自己那不甘屈服的念头摁压到泥水低处。如果说此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种担忧、臆断,而现在他真正变成了疑似艾滋病毒携带者。他知道他接下来的日子就得接受自己是一个艾滋病毒携带者的事实,就该以一种艾滋病患者的状态来生活。

那该是如何一种煎熬!

当艾晓楠提着一大包药品在刘所长的护送下往回走时,他突然不知所措,该往哪儿走,回家?妻子已有两个月身孕,又是高龄产妇,他这要回去,脸青脸白、魂不守舍的,还不把她折腾出苦胆汁来?艾晓楠这才清醒地意识到,从这一刻开始,他便是HIV病毒携带者,从此他的人生急转直下,飞瀑三千尺,肝胆都凛冽啊。艾晓楠折转身往所里走,并一再嘱咐刘所,千万千万别让他家里人知道,他独居的母亲已经七十多岁,风烛残年,经不起这样沉重的打击。

一夜无眠。艾晓楠躺在派出所空荡荡的值班室里,看着黑夜像一个巨大的车轮碾过,压在他心口重若千斤。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想得最多的就是要是真的感染了艾滋怎么办?离婚!这下下策已然成为上上策。纵使他俩感情如胶似漆,但艾晓楠也不想把老婆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艾滋病是一把剔骨尖刀,足可以把人肢解得渣渣屑屑。难就难在现在妻子肚子里的这一个,两口子当初决定生二胎的时候,也挣扎过好久,生养的艰辛差点儿让他们放弃。现在生下来?妻子到时一人带着俩拖油瓶,估计啥事儿都得黄。不生?三十四岁的年纪,去人流也是生不如死。还有老母亲,年轻时就守寡,一人独力撑桨,眼看着彼岸在即,却偏偏触礁搁浅,那还不如直接拉她去火葬场。至于自己嘛,艾晓楠想,这份儿上也就苟且偷生了,偷偷找个地方,一个人一条命,过一天是一天,野草芭茅一样的,随他自生自灭好了。那半宿,各种想法涨潮似的挤爆了艾晓楠的脑袋,孤独、无助一起袭来,瓜分了这个黑夜,艾晓楠几次泪湿眼眶,在生命的刀锋上,他小心翼翼踮脚前行,却不知什么将把脚底扎穿。

吃饭填饱肚子本是平常事,艾晓楠现在却犯了难,别人不计较与他一口锅,他自己还是有那个觉悟的,主动避嫌!早晨,当艾晓楠像往常一样走向食堂的时候,中途陡然踅转;过去与战友们一张床上打闹,一个锅里争食的日子只怕一时难以为继。艾晓楠默默地走到外面的早餐店,买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匆匆几口解决,连人家的椅子也不敢坐。

中餐,有朋友不明就里,约艾晓楠外面吃饭,艾晓楠百般推辞不得,便如实相告,朋友连说不介意。想到多年老友,闲聊几句正好散散心,艾晓楠便应了约。可他虽然用的公筷,但凡筷子所到之处,朋友都不再沾边,这顿饭吃得郁闷,艾晓楠便也明白自己是个遭弃之人。因此,当陈枫再拉他去食堂时,艾晓楠都一再推却。兄弟们情意再厚,他也得有自知之明,他不想让一种隐隐的不安弥漫在所里,他没有能力把自己从一种迷茫与低落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就不能再把这种情绪传递给他的兄弟。他需要的是一个人静静地花开花落,吐故纳新,等一颗种子过早破土,独自挨过凛凛的倒春寒。但陈枫不管不顾,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饭和菜送到值班室来了,他不动声色,只睁着无辜的双眼盯着艾晓楠发呆。艾晓楠没办法,草草拨拉了几口,算是交了陈枫的差。陈枫端着碗筷要走时,艾晓楠说了一句,以后我就用这副碗筷了。

服用阻断药物之后需要护肝护胃,必须要到医院去吊盐水。当艾晓楠好不容易拉下脸面,跟小美女护士讲他是疑似艾滋携带者,让她扎针时注意点儿,小美女宛如惊弓之鸟,脚尖一跳闪开了十米,再见时全副武装,脸上口罩遮得只剩两只眼,脚上换了靴子,只差没戴上防毒面具了。

至于吗?艾晓楠心里恨恨地想,而他周围原来坐着的输液病人,也倏忽一下弹开了。艾晓楠感到一双双眼睛像刀子一样扎过来,扎得他前襟后背千条万缕,嗦嗦地扇出冷风来。如果说此前当警察的艾晓楠心气儿里还有那么一丝自负、骄矜,此时此刻,却已豪气全无,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油然而生。艾滋二字,像一块儿猩红的招牌,隔了远山远水的夜色,依旧张牙舞爪,凌空袭人。当被击倒的艾晓楠埋在尘埃里,他才深切感受到这个群体所承受的鄙视、痛恨。

说实在的,在多年办案经历里,艾晓楠接触过非常多的艾滋病人,自己对这一群体是哀其不幸,怒其不良。有的患者明知公安机关关押收治压力很大,便有恃无恐,公然贩毒;有的挟艾滋为非作歹,拿着抽取了携带艾滋病毒血液的注射器,到处敲诈勒索;有的荒淫无度,私生活糜烂,疯狂传播艾滋病毒。对濒临死亡的艾滋病患者,艾晓楠更是印象深刻,毛状白斑,瘦如骷髅,恐怖的疹疣,持续的低烧腹泻……处处触目惊心,令人毛骨悚然。而现在,淫乱、毒品、人渣、死亡……这些艾滋标签一个不漏地贴到自己身上了。想到这儿,艾晓楠脸上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其他,越发地麻辣火烧,像被人狠抽了三百记大耳刮。

幸好这时刘所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县局的局长、政工科长、分管的高局长以及一大群新闻记者。清一色的制服,威武挺拔,旋来的一股风扫荡了病室里的鄙夷之气。待得大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方以钦佩的眼光向艾晓楠默默致敬。

面对领导的关怀,艾晓楠没有哀怨,打心底里讲,发生这事儿以来,他也真没去后悔过,多年混在警队,他已然清晰自己脚下的路,不说悬崖绝壁,至少也是一条羊肠小道,什么虫鼠蛇狼,总要碰上一些的。只是流血流汗、缺胳膊断腿甚至搭上性命的种种可能,他都曾一一设想过,唯独没想到会以这种窝囊的方式,把生命钻一个难以愈合的窟窿眼。

艾晓楠什么话也讲不出来,虽然极力想装得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轻松、自在,但前路的叵测,总在他的一个笑、一句话里留下细致的伏笔,吹刀见血,心尖儿打颤。

领导让艾晓楠好好休息,艾晓楠苦笑一下,心想真不知该往哪儿去。还是刘所了解他的心思,他让艾晓楠该干吗就去干吗。刘所拍着艾晓楠的肩膀开玩笑说,往最坏处想,你至多也是个携带者嘛,潜伏期都有十多年呢!艾晓楠趁势也打了个哈哈,笑声像碰落的树枝上的积雪,沙沙有声,夹着一股清冷之气。艾晓楠把嘴张开,使劲扯了扯,他觉得脸皮不够用,绷得紧紧的。

对于记者的采访,艾晓楠心有隐隐的抵触。一来他不想让记者闹得满城风雨,路人皆知,钻到他家人的耳朵里去了;二来他也不想被记者写得那样牛高马大,光彩照人,好像他浑身就灌满了英雄的血脉,只等开关一开便喷涌而出,落地成像。因此,他再三跟记者讲,他无非是被刀子划破了一下,不算啥,这叫职业暴露,是工作中常会遇到的。艾晓楠把他刚从网上看来的知识现学现卖。末了,他一再叮嘱记者,千万用化名啊,千万别让他家人知道了。

当老婆的电话追过来时,艾晓楠心里像一桶水哐地全泼了出来,湿漉漉的无路可退。其实从出事的头天晚上开始,艾晓楠就无数次把老婆的电话号码拨在手机上,但每次都像捏着炭火籽一样摁不下去。他稳了稳神,舔湿了嘴唇,才接通电话。老婆在那头问他昨晚怎么没回家,艾晓楠说抓了几个毒鬼子,忙了一宿。还说这几天都会很忙,让她别担心。老婆还想要说什么,艾晓楠赶紧说,有事儿,忙,便匆匆挂了电话。还好,老婆早已习惯了他这种八竿子打不到人的警察生活,很少打破沙锅问到底,也就让他像鱼一样躲深水里去了。

第四天上,艾晓楠准备回家一趟,糖糖在电话里把爸爸两个字都喊化了,老婆那边他像刷小广告一样不知刷了多少个谎言。同事们都让他回去实话实说,可这份儿上,老婆胎闹动静大得很,还伴有妊娠高血压,这话要说出口,她血压还不像股市一样疯狂震荡啊。艾晓楠是打死也不敢说。

但不说,他也交不了差,糖糖要往他身上爬,小嘴儿像牛皮糖似的粘在艾晓楠的脸上。艾晓楠左躲右避不肯就范,糖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哄也不是,骂也不是。想给老婆做顿可口饭菜吧,看着手上的伤口,艾晓楠竟然不敢下手。做好了也不敢上桌,他搪塞说嘴里长了溃疡,吃不了油辣的,自己另煮了一锅粥,草草喝了一碗。老婆才吃过东西,反应就上来了,跑到卫生间里哇哇吐,艾晓楠想帮她拍一拍背,举起的手却迟迟落不下去。看着老婆灰青的脸色,艾晓楠心里像刻刀似的划,划得情绪像清明扫墓的挂山钱一样飘零。

老婆不明白艾晓楠心里压着的磨盘,以为是他见到她娘儿俩不高兴,更加的气郁起来,跑到房间里,砰的一声把门关了,怎么叫也不开。艾晓楠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完全成了局外人,什么都插不上手,使不上劲,几乎要崩溃,陷在沙发里盯着伤口发呆。只有糖糖不懂世事,仍然快乐得像只小鸟啾啾地叫。爬累了,便扑到艾晓楠怀里小猪一般拱了几拱,很快睡着了。望着儿子滑腻的小脸,换在平时,艾晓楠早凑上去亲个没完没了,可今天,他呆呆地抱着儿子,连呼出去的气也不敢哈到他脸上。

最让他纠结的还莫过于这漫漫长夜,就算夫妻俩日里吵得天翻地覆,到晚上也是床头吵床尾和的,从来没有分开睡过。可现在,艾晓楠傻了眼,若老婆兴致来了,要亲几口温存一下,他还不得吓破苦胆,落荒而逃啊。只怕那时引起的误会更深。艾晓楠也顾不上老婆怎么想了,在书房里独自一人辗转反侧,挨到天亮,就偷偷溜回所里去了。

化名了的艾晓楠没有成为名人,但艾晓楠所在的派出所成了名所。艾晓楠和陈枫去辖区的宾馆检查实名登记情况,宾馆的老板直接就搭上了,说你们所里有个民警染上了艾滋,可千万别往我这里来,这病可传染着了,别影响咱生意啊。艾晓楠明知这是店主拿他们当眼中钉,横挑鼻子竖挑眼,但他刚要迈进门的脚还是被抽了筋,站立不稳,蹭在那里面红面白。陈枫剜了老板两眼,找了个岔子把老板狠狠训了一顿,末了再恨恨加了一句,妈的,老子就是艾滋,老子以后要天天来!但艾晓楠心里不觉丝毫解气,倒像揉了一把盐,生生地痛,痛得人都矮了一截。

社区民警老夏要去人家家里调解纠纷,艾晓楠也赶紧毛遂自荐了。可人还只到人家屋门口,房间里就下了逐客令了,屋里那个一喝酒就挥拳打老婆的男人在门口趾高气扬地说,你们所里哪个有艾滋,我这门可不能让他进。老夏赶紧圆场,说我们所里谁也没艾滋,再说艾滋也不是这样传染。话还没完,那男人就丢了一句,别拿我当傻子,你们不说出来,那谁也不要进我的屋。艾晓楠抽身就往后走,他脸上的血像春天的花骨朵一样,立马就要绽出来。艾晓楠走到一条没人的巷子里,往墙上狠狠砸了一拳,疼痛瞬间散开,扎遍全身。在痛的触角里,艾晓楠似乎找到了一种畅快,他接连又捶了几拳,让痛的快感像啤酒泡沫一样从身体里沽出来。

讯问室里陈枫和小笛正在讯问一个寻衅滋事的小黑皮。艾晓楠走进去的时候,小黑皮硬着颈子,打了鸡血一样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艾晓楠看不下去,知道这类混混都是年少不更事,拿爹妈给的皮囊不爱惜,随便哪个大哥一声喊,就敢抽刀砍人,被抓了捕了,还死不知悔改。艾晓楠对付这些小混混很有一套,知道如何杀他们的威风。他刚要上去响鼓重锤地敲打敲打,谁知小黑皮冲他唬了一句,别过来,你们派出所要保证我的人身健康,有艾滋病的站开一些。这句话像一把尖刀,一下把艾晓楠心窝子扎了个对穿。艾晓楠只觉得耳膜像两扇鼓胀的风帆,把他的脑袋挤得啥也没剩了。他什么都没想,挥起一脚,砰的一下,小黑皮已经滚到墙角哎哟哎哟地直哼哼去了。艾晓楠收回练到跆拳道黑带二段的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下陈枫他们目瞪口呆。

一脚解了心头恨的艾晓楠事后却再也轻松不起来。小黑皮家社会关系比较复杂,再加上他犯事不大,只给了个治安拘留。小黑皮便揪着这件事死活不放,在网上大放厥词,说派出所民警一脚把人踢得青红紫绿,内脏受损,又到县公安局信访、县纪检告状,要求从严处理艾晓楠,闹得是鸡飞狗跳。

县局把事件前因后果查了个彻底,知道艾晓楠也是一时情绪失控,依他的处境,都表示可以理解,也想为艾晓楠鸣冤叫屈。但在汹涌的网上舆情面前,在社会风气乖舛无常的现状下,事关公安民警的舆论都是一边倒,何况艾晓楠还真就踢了他一脚。因此,县局纵有心庇护艾晓楠,也得迂回曲折,暗度陈仓。于是,通过跟小黑皮家人反复沟通,小黑皮家人表示只要艾晓楠肯赔礼道歉,便可以息事宁人,再不去网上煽风点火、危言耸听了。

但这种情况下要艾晓楠去道歉,不亚于让他把脑袋割下来任人踩踏。因此,不管县局的纪检室主任、派出所刘所等人怎么劝和,艾晓楠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事儿就这样僵住了。刘所急得猫弹狗跳,指着艾晓楠气急败坏地说,你你你,真是犟得咬狗屌,说句低声下气的话怎么了,不就是舌头打个滚嘛!这事儿也就这样过去了,你看你要多清静有多清静,何苦抓个虱子到身上爬。纪检室的张主任也来了,跟他讲,县局也确实考虑情况特殊,才没有深究,要不然,按照纪律处分条例,关个禁闭记个过什么的,并不为过,县局也是希望保护民警,爱惜民警。因此,要艾晓楠从大局出发,从自身前途出发,忍一口气,把这事儿了了,别再在网上丢人现眼,让人嚼舌头。

艾晓楠还是不肯低头,心想,嚼就嚼吧,大不了关个禁闭,妈的,正好不要去见人!但刘所却出了一阴招儿,他对艾晓楠讲,你要不去,那我就去请你老婆做你工作,跟她说你被刀子划的事,把所有的事情一个不漏地讲出来。艾晓楠听得这话气得脖子一伸一伸,但也奈何不得。他在心里把刘所脑袋拧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圆圈,明里却只能乖乖就范。

道完歉的那个下午,艾晓楠像被抽了三百大鞭一样,从里到外火辣辣地痛。服药多日,反胃、呕吐,手脚脱皮,嘴唇红肿,血涌头顶,种种药物反应已强势来袭。嘴里的溃疡,脸上的疹子,更是助纣为虐。艾晓楠想,要是真有艾滋,这样难受还不如一死了之,早死早超生。可就算距第一次检测都还有几天,这屠刀还高悬在那里,迟迟落不下来。艾晓楠郁闷得想死,心里筑了一道拦河大坝,滔滔的浪都拍在心门上,拼了命地要撞出一个豁口来。他开着车,在乡间齐整的小路上一路狂奔,也不知过了多久,当艾晓楠终于歇下来,却发现已将车开到了父亲的墓地。

艾晓楠的父亲二十年前就已经葬在这片郁郁葱葱的高岗之上,那时艾晓楠才不过十四岁。艾晓楠的父亲也是一个警察,一个在派出所兢兢业业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警察,在一次外出执行抓捕任务时,车子翻到了几十丈的悬崖之下,当场身亡。从此以后,艾晓楠的父亲就独守在这个山头,向东方凝望着艾晓楠母子,看着艾晓楠长成英气逼人的青年,看着他穿上笔挺的警服,跨入警校的大门,也看着他学校毕业,回到他原来工作的地方,渐渐根深叶茂,枝硕花繁。

对于艾晓楠来说,关于父亲的回忆,像一幅年久的水墨,已渐渐蒙尘,渐渐稀薄,毕竟已有二十年的沧桑,年少的痛,也已经长痂生茧。虽然父亲英年早逝,从此退出艾晓楠的青春地盘,但割不断的血脉,在艾晓楠身上流淌着父辈刚劲不阿的血液。今天,他鬼使神差地来到了父亲的墓地,是心里苦闷无处倾倒?还是父亲在召唤?艾晓楠相信冥冥之中,他们父子之间肯定存在血脉的感应。

这段日子以来,艾晓楠已接近崩溃边缘,他努力想让自己众神归位,五脏着体,坐看云起,卧听松风,淡然面对所谓的艾滋,但艾晓楠真没有做到。他这块儿粗制老瓷器,居然也有颗嫩豆腐的心,磕出的裂缝,无法还原了,这超过了他的多年培养起来的心理承受与修复能力。艾晓楠想,一定是父亲感受到他的忧愁苦闷了,才把他带到了这里。

父亲当年是因公牺牲,墓地当时是好好修葺了的,但多年风雨,坟头的水泥板已经开裂,从里面钻出很多荆条杂草,倒伏在坟地周围,平添了几分零乱与荒凉。秋风渐起,吹动满山的树叶飒飒作响,像当年父亲晚归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衣服摩擦声,艾晓楠觉得父亲一定站在这山林的某棵树后面,默默地看着他,一定会悄悄走出来,站立在他身边,陪他沉默不语。但环顾四周,满眼却只有密密匝匝的松树、杉木、矮油茶、灌木丛,偶尔林深处响起一声鸟鸣或飞鸟振翅声,打破山野的宁静,弹拨出大大小小的绿色的涟漪来。艾晓楠突然觉得自己像被人遗弃了,像野渡口一只荒芜的船,生满绿苔,落满鸟粪。委屈多时的泪水,终于喷涌而下。艾晓楠此时全然忘了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众人皆知的话,他跪倒在父亲的坟头,不禁放声痛哭,一时黄河开冻,冰凌激越,一泻千里。也不知过了多久,艾晓楠渐渐觉得心里雪化冰融,流泉清澈,洗涤了他积郁的忧虑、焦灼、委屈。艾晓楠待风吹干脸上的泪迹,默默点了两支烟,在坟头放一根,自己抽一根,冥冥轻烟中,艾晓楠似乎看到了父亲的脸,慈祥、柔和、嘉许、期待……每一个眼神,都足以抚平他心底的阡陌,填成一段康庄大道。回去的路上,艾晓楠再没有飙车,他看着两边村舍里冒出来的缕缕炊烟,像他的心绪一样被风吹散了。

艾晓楠回家仍像蜻蜓点水似的,能少则少,能躲则躲。回去了也是木木呆呆,魂不守舍。在妻子眼里,他眼神游离,神色慌张,举止异常,简直就是个星外来客。可怜艾晓楠有苦说不出,被妻子数落来数落去,他嘴里面都憋得要起泡了,却露不得半点儿馅,大多时间只好躲在书房里,这更惹得妻子疑神疑鬼。有次艾晓楠晚上上厕所,却发现本来已睡下的妻子溜到客厅里,翻看他的手机。妻子开始抱怨他嫌弃她了,问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喜欢的人,说他原来不是这样子的,回得再晚,也不会一个人睡书房。她说你看你有多久没亲过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怀孕了,难看了,不想要我了。艾晓楠就怕这几句,这把他脑脑髓髓都搅乱了,把肠肠肚肚纠结到一块儿去了。但他嘴皮子讲破了,赌咒发誓他老婆也不信,他恨不得脑袋往墙上撞。但谁会信呢?妻子有孕在身,情绪不稳定,本应该好好呵护的,但他不仅没有表示,有时老婆往他身上蹭,他还浑身发紧,借故躲开,搞得一惊一乍。这不是出轨的节奏是啥?艾晓楠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有时他想,要不干脆把实情告诉她吧,但看到她那抱病西施的样子,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还是拖拖再说吧,等第一次检测结果出来,要是没感染,再说也不迟。于是,艾晓机待家的时间更少了,借口工作忙,逃之夭夭。

忙也是真忙。隔天艾晓楠又接手了一个新任务,县城西边的河堤上,由于地处僻静,近来连续发生多起飞车抢夺案,还伤了人。从作案手段来看,应该是一个团伙所为。大白天里歹徒出没,公然行凶,一时间街头巷尾喧嚣得云起雾罩,人心徨惶。所里破案的压力山大,但苦于没有线索,一直无法突破。刘所便安排艾晓楠和一名女警,扮成情侣,进行化装侦查。两人连续几天一到黄昏,便开始在堤上装模作样地压马路。这一刻,夕阳西下,照得河水金红,处处显现出国泰民安的祥和。再加上警队的女警都是汉子,吆五喝六,各路东西南北侃个不停,艾晓楠感觉稍稍放松,话多了几句,脸上也呈现出鲜有的清朗之色,像茅屋檐下贴出一副大红对联来。

但这对联没光鲜两天,便又招来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打风吹。那天,艾晓楠正和搭档不紧不慢地走着,老婆电话来了,隔着电波,艾晓楠也感觉到了一股熊熊扑面的火气。老婆问他在哪里,艾晓楠犹豫了一下说在外面执行任务。正待再辩解几句,那头电话已啪地断线了。艾晓楠心里咯噔一下,正想着要如何继续把这谎圆下去时,旁边马路上冷不丁飞出一个人影,待艾晓楠看清楚是自己老婆时,脸上已挨了响亮的一记耳光。他眼前顿时飞出无数金蛾子。艾晓楠本能地想一拳挥过去,但到了半途被他生生拽回了。他老婆指着他,恸声道,艾晓楠,你喜欢别的女人,要和别人在一起,你就明白说出来,我还敬你敢爱敢恨,决不会死乞白赖地纠缠你。可你这样算什么啊,我怀着孩子替你当牛做马,你拖着女人在外面花好月圆,你艾晓楠良心被狗吃了吧,我当初瞎了眼了!

艾晓楠的老婆是个公司的财务主管,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魄力有魄力,说出来的话像针扎一样,性子更是钢板一块儿,耿直硬气,艾晓楠平素就畏她三分。只是近来有孕以后,她身子骨才显弱了一些。

但令艾晓楠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会闹到来盯他的梢,还当众拂他的面子。艾晓楠看到旁边的搭档像个闷葫芦一样做不得声,心里那憋屈啊,潮一样涌上来。他吼道,够了!丢人丢到这里来了!我怎么说你才相信啊,我是在办案,你别胡搅蛮缠好不好。

艾晓楠老婆恨他死不认账,见了棺材还不掉泪,丢了一句“离婚”背过身就跑。艾晓楠知道老婆的脾气,这时追上去,只怕是火上浇油,要腾起冲天烈焰。他急得在后面一蹦三尺高,嘴里喊道,别跑别跑!但话还没完,她老婆一个踉跄就栽到了地上。艾晓楠这才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一把抱起他老婆,但已经迟了,老婆蜷成一团,捂着肚子,一声声喊痛。艾晓楠彻底慌了神儿,腿杆子直打跪,竟一时手足无措。还是搭档灵泛,赶紧开了车拉了他俩往医院跑。

但孩子还是没保住,到第三天头上流掉了。这几天里,刘所和陈枫他们天天来医院看望嫂子,早把化装侦查的事讲清楚了,其他一点儿也没漏。艾晓楠再三交代他们,可不能把他的事儿透半点儿口风。艾晓楠妻子怨怨艾艾的,想起来眼泪就梭子一样滑出来了,心里芳菲落尽,凄苦不已。

艾晓楠强装镇定,不断安抚妻子,说跟这孩子没缘,少养一个负担轻些,日子过得畅快多了。其实,只要背过人去,他心里就空落落的,像个破蜘蛛网在风里荡。艾晓楠知道经过了这次,他们也就彻底断了要二胎的念想了。想到自己一个艾滋疑似感染牵出这么多事来,艾晓楠真的觉得命运跟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活生生把他挤对成一只风箱里的老鼠。不过妻子住院期间,倒是省了他不少麻烦,不用担心要跟妻子亲热,只要帮着岳父岳母用心伺奉就行了,他心里倒是轻松几分。

但艾晓楠的母亲不高兴了,她来看过几次之后,特地把艾晓楠单独叫到家里,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媳妇跟她告状了,讲艾晓楠就是不想亲近她。这年纪轻轻的,小夫妻不打得火热,这其中定有隐情啊!艾晓楠半是羞愧半是无奈,他叫母亲别管他们小两口的事,又反复说对得住老婆。但母亲就是不相信,对艾晓楠说,媳妇对你怎样,我心里清楚得很,也就你艾晓楠爸爸坟头冒青烟儿,才让人家看上你,人家赚的钱有你三倍,带着个儿子忙里忙外,对我也是百依百顺,这样的好媳妇打灯笼也找不到。老妈还称赞了很多媳妇的优点,又数落了艾晓楠很多缺点。老妈这一生气,艾晓楠就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果然,老妈说着说着,就让艾晓楠跪到他爸的遗像前,好好反思。从小到大,艾晓楠一犯了错,他老妈就用这一招儿,所以艾晓楠从小到大,都尽量少犯错,跪在父亲的遗像前,看着老妈恨铁不成钢的伤心样子,艾晓楠就觉得自己真是一枚不折不扣的混蛋。今天,艾晓楠依旧顺从地跪了下去,但他盯着父亲的双眼,心里很坦然,想跟父亲再唠唠也好!

明天就是第一次检测结果出来的时候了。睡在值班室,艾晓楠彻夜未眠。其实,自打父亲墓前转了一圈以后,艾晓楠已经调整好了心态,他不再烦燥、苦闷,吃安睡稳。他想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老天给了你一条路,你依山顺势攀爬翻越就好了,阳光有,风雨有,这是难以避免的。但事到临头,真能做到身不动心不动,难之又难,毕竟人都是血肉骨架,食五谷,拉臭屎,磕碰摔跤,跌打损伤,皮要伤,肉要烂,精气要散,魂魄要飞,这都不是提一口气就止得住,拧得紧的。

2%,难道命运真要让他逃不脱这样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颈圈,让他憋气,让他抓心挠肺,让他生不如死吗?艾晓楠不禁长叹一口气。他爬起床来,抬头望向浩瀚夜空,明月千里,澄澈如碧,“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艾晓楠心生几分感触,想生命不过是一袭真丝长袍,光艳不了几时,那就任他洗、剪、裁,该咋地就咋地吧!艾晓楠伫立许久,中秋干爽的晚风,打他身体拂过,渐渐收紧他心上的湿滞凝重。艾晓楠仿佛一块儿通透的和田玉,在月光的安抚下,终于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艾晓楠谢绝了刘所和陈枫他们自告奋勇的陪伴,他想一个人面对所有的波诡云谲。但当他从护士手中接过检验单,并明确知道他的检测结果显示他血液里携带有艾滋病毒时,虽然曾无数遍设想要面对得镇定一些,但艾晓楠还是像被枪击中一样,先是空茫失觉,然后钝痛袭来,无力举步。他颓然坐在医院的走廊里,走廊里空无一人,尽头幽深黑暗,艾晓楠觉得自己浊重的呼吸像按进水里的球一样浮起来,飘向走廊尽头,隐在黑暗里。艾晓楠想他以后就只合适生活在这样黑暗无人的地方,睁着空洞的双眼,看世界萎缩成一个干扁的瓜瓤,沉沉裹住他,躲避刺眼的灿烂与繁华。而一想到还在医院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时,艾晓楠心里的悲恸难以言表,纵然他放手,从此从这个家庭流放出去,给妻子以重新选择的机会,但他终究是负了她了,他再也无法兑现当初的承诺,再也没有能力照顾妻儿一生。深深的歉意几乎令他窒息。

但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倒有一种盖棺定论的慷慨。艾晓楠锐痛之后,已没有了当初的慌乱与绝望,他像一座废弃的古城,广袤荒凉,辉煌不再,但仍不失厚重雄浑、君临天下的强大气场。这已然是艾晓楠最好的状态,翻过山,趟过河,一切是一如原来的坚强模样。艾晓楠想,等妻子身体恢复了,就找一个合适的时间把真相告诉她。

待艾晓楠回到所里,所里也知道检测结果了,县局谭局长、高副局长、政工的李主任都来所里看望他了。艾晓楠无力应付。痛哭一场?拜托组织照顾他们母子?跟组织提更多的要求?艾晓楠什么都没想好,什么都没有说,他清晰地知道这是条不二之道,将是壁立千仞,刀锋林立,但不管后援如何强大,他终究得一个人上路,一个人苦心孤诣,一个人爬坡越坎,再多的外力也无济于事。而他已准备好了几分?鞋有几双,肉有几身?他心里真的没底。因此,面对同事们的关怀,艾晓楠显得僵硬木讷。他坚持不肯就座,但领导们都不答应,一定要他坐下来。谭局长一把拉他坐在身边,说,晓楠,你永远是我们一口锅里的战友,我们吃什么,你吃什么!艾晓楠起身要去拿自己的碗筷,刘所一把抢过,砰地摔在地上,气呼呼地说,以后我们怎样吃,你就怎样吃!艾晓楠那一刻有些感动,心里像烧开的滚水一样热气腾腾。他默默坐在椅子上,始终不敢抬头,他怕自己一双泪眼被别人看到。待得他收住眼泪,抬头望时,一桌子人都是一双红红的眼睛,艾晓楠觉得心口的热气更浓了,喷出来了,像雾一样洒了他一脸。

之后,陈枫影子一样跟随着艾晓楠,连上厕所也守在门外。艾晓楠几次莫名地怒气冲天,朝他摔东西,恶狠狠地喊着让他滚,但陈枫没躲也不避,仍旧亦步亦趋。艾晓楠一时暴怒,朝他吼道,老子不要你管!把门一摔,把自己关在宿舍里。陈枫就站在窗外面,一秒不差地瞪着他,仿佛他一眨眼,艾晓楠就会从面前消失。

艾晓楠心头云缠雾绕,难以排解,他也不管不顾,往床上一倒,任陈枫在窗外站着。月亮升起来,月亮再落下去,待得艾晓楠半夜平复了情绪,坐起来看时,陈枫依旧在星辉里沉沉伫立。艾晓楠心头一软,起身拉开门,陈枫走进来,孩子一般哽咽着说,师傅,你别死!这句话,一下击穿了艾晓楠心底的堰塞湖,心绪像翻江倒海似的。艾晓楠一把抱住陈枫的肩膀,两个男人,拥立在月光之下,肩头耸动,泪湿衣襟。陈枫反复就说一句,师傅,我知道你苦,你别死,以后我照顾你!真情无限,时光有脚,长夜悄移,东方破晓,又是一个明媚云天,艾晓楠觉得已经历了一场生死涅槃。他替疲劳之极睡去的陈枫脱了鞋,掖好被角,轻轻开门,默默走了出去。屋外星辉浅隐,微风拂面,花香荡漾。艾晓楠觉得天气儿真好!

艾晓楠想,先把老婆接出院,安顿好。再瞒是瞒不下去了,否则还不知要牵出多少误会来。但艾晓楠真不知如何开这个口,是请局领导来讲明,还是自己直接说?不管怎样,他都无法想象妻子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该是如何崩溃,都无法不带给妻子天旋地转的打击和覆没。

但一切已无路可退了,艾晓楠明白妻子迟早得面对,迟还不如早。还是请领导来讲吧,这样代表一个组织,虽然他身染艾滋,但他还不是一朵飘萍,任雨打风吹去,他身后还有那么温暖强大的警营,这或许稍稍能给妻子一些安慰。

艾晓楠接了妻子,开车往家走,妻子的情绪已平静下来,失子之痛像一段注脚暂时隐到了页边之下。对于住院期间艾晓楠的表现,她还是非常满意的,她心里的那个他又回来了。但她总觉得艾晓楠疲惫的眼神里还藏了一些东西,不仅仅是劳累,还有掩饰不住的忧怯。这不是艾晓楠该有的眼神,他原来那样自信、从容,眼光那样坚定、柔和,这全然不像他了。她想她得找个时间,和他谈谈,看他心里绾了一个什么样的结。这夫妻嘛,虽要有自由空间,长些个花花草草,但春草年年生,连天碧绿也不是什么好事,总得打理打理吧!

警察职业养成的敏锐,像文身一样在艾晓楠身上去不掉,即使此刻艾晓楠毫无斗志,即使妻子还梨花带雨,但看到有人围殴时,艾晓楠想都没想,就丢下妻子匆匆跑过去了。三打一,被打的还是个学生,艾晓楠大喝一声:“住手,我是警察!”但打红了眼的三个人,一看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更是恶向胆边生,打得更起劲。

艾晓楠身手不错,对付这三个人还不是太吃力,他撂倒两个,但避之不及,还是被冲上来的另一个一拳结结实实打在脸上。艾晓楠觉得嘴里一麻,似乎牙都崩了,他用手一摸,鲜红的血糊了一手。艾晓楠猛地一惊,大叫起来,别打了,我有艾滋病!这一句话像飞出去的一支梭镖,把在场的人都镇住了。本来还欲冲上来的三个人,惊慌地看着自己的拳头,灰溜溜地逃走了。但这时,艾晓楠看到妻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像片柳叶一样。艾晓楠缩着糊了血的双手,抖得风扯荷叶似的,不敢伸出去。他声嘶力竭地朝围观的人喊道,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没等救护车来,妻子已悠悠醒转,看妻子稍稍稳定,艾晓楠再不敢耽搁,一咕噜把事情全讲了。讲完之后,长嘘一口气,前所未有的轻松。妻子的眼里慢慢盈出了一层泪光,却挥手在艾晓楠脸上狠狠一摔:你为什么不早讲,我们是夫妻,有难是要同担的,你就这样看轻我了?妻子这一摔,像哪吒托生,艾晓楠一颗莲心盈盈出水了,心里的枯枝败叶一下清了个干干净净,肠肠肚肚一下掏了个空空爽爽。妻子轻轻抓过他的手,缓慢而坚定地说,我们回家!这次,艾晓楠没有再躲。

妻子以意想不到的坚强和艾晓楠一起面对,纵然是艾晓楠意料之中的事,但仍让他感动得无以复加。所有的计划比如离婚、独居,似乎都可能重新调整,但艾晓楠心里知道,这脚下的路该有多长多险,不是一天两天可以估测出来的。他不想用一段明知无望的毁灭去考验一份爱情,他不是怕输,而是怕让爱的人心累心碎。至于以后到底会怎么样,艾晓楠似乎也没有明确的思考,但他决不想因为贪恋一份温情而留给妻子太多沉重,一切决定也许为时过早,但他相信冥冥中总会得到指引。

艾晓楠第二天还是坚持照常上班。有了妻子的宽容理解,艾晓楠对艾滋的恐惧、自卑、忧虑都减去不少,深夜寂寥或者一个人独处时才会郁郁。人就是这样一个弹性很强的容器,本以为要天翻地覆、死去活来的事,一旦真的落到头上了,除了当初那一刻短暂的万念俱灰,待得真正直面之时,往往要比预测的从容淡定许多,特别是等到回头再看那一段泥泞,也许还会生出“不过如此,也走过来了”等种种雨过天晴的清爽来。人的潜能、承受能力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超出你对自己的预期,不断地呈现惊喜。

艾晓楠在这种超出的预期之下,比较平静地接受了现在的状态。从警十多年的资深民警,经历的是非曲直,锻打了艾晓楠遇事不慌的坚毅性格。此刻,他知道,与其沉沦,不如积极面对。艾晓楠怀着一种释然的心情,再次投入工作。

晚上,艾晓楠和陈枫一起值班,接到报警称,四方村有个精神病人精神病发作,拿着斧头到处追着人砍。警情十万火急,艾晓楠一边报告刘所增援,一边带了陈枫疾驰而去。路上,艾晓楠右眼皮又跳,艾晓楠说,陈枫,我眼皮又跳了,你注意点儿。陈枫笑了笑,不置可否。一路紧追慢赶,到得事发地时,已将近夜里十点了,几名青壮男子告诉艾晓楠,精神病人已退躲到屋内,被砍伤的两个人并不严重。但艾晓楠不能确定精神病人是不是会再伤及无辜,必须把他带离。屋里漏出一点儿荧荧灯火,艾晓楠和陈枫慢慢地摸了上去。屋门突然大开,一道火光随着一声滞重的闷响“砰”地冲了出来,艾晓楠听得陈枫喊了一声师傅,瞬间被推倒在地。艾晓楠再找陈枫时,却发现他已倒在地上。艾晓楠伸手一摸,湿漉漉、黏糊糊的一手,借着灯光,他看到陈枫警服上面已洇黑一大片。艾晓楠一把抱起陈枫,疯了似的朝警车跑过去,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喊,陈枫,陈枫!刘所带的增援队伍此时正好赶到,战友们救护着陈枫一路狂奔。

车上,艾晓楠紧紧抱着陈枫,血不断地从陈枫身上涌出来,艾晓楠眼看着自己的手,自己的衣服、裤子,慢慢浸透了陈枫的血,他的血慢慢由温变冷,慢慢由轻变滞,慢慢由滞变僵。他不断地用颤抖的血手拍打陈枫的脸,哀哀苦求,陈枫,你别睡,陈枫,你挺住,陈枫,你醒醒,陈枫……他用脸去贴陈枫的脸,用脑袋去摩陈枫的脑袋,用胸口去够陈枫的胸口,仿佛那就是他刚出生的儿子,脐带未剪,血垢青皮,盈盈带露。

艾晓楠听得陈枫轻轻咕噜了一句,师傅,眼……眼皮跳是休息……不好……师傅,麻……麻五很可……可怜……

泪水如链,潸潸而落,落在陈枫渐渐变冷的脸上,落在他渐渐凝固的血衣上,落在艾晓楠心里,结成冰,捣成末。车窗外,深秋的雨含霜带雪,彻骨地凉,狂风卷起谷底深处的水浪,毫不留情地砸到悬崖上,啪,啪,啪,一声一声,回荡在山谷里散不开去。

医院里,艾晓楠一身制服,结满血垢,头发、脸面、双手都粘着血痂,他跪在医院的急救大厅里,朝来来往往的人流一下一下长磕不起:谁是RH阴性O型,救救我兄弟,我有艾滋,我救不了他,我下辈子当牛做马来报答,谁是RH阴性,救救我兄弟……一排民警站在艾晓楠身边,眼泪翻涌,泣不成声。人流阻断成墙,渐渐围紧艾晓楠,看着艾晓楠将头磕出血,将手抠出血,听着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嘶哑,一声比一声泣血……昔日喧嚣的大厅,人声戛止,静默如林。

艾晓楠在陈枫灵前长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不悲不恸。撑不住,跌倒,跌倒,再撑起来,谁拉也拉不起。三天之后,当山水含悲、万人空巷,众人送别陈枫时,艾晓楠却倒头一睡,三天不醒。睡梦里,陈枫拉着艾晓楠说,师傅,你别死,师傅,眼皮跳是休息不好,师傅,麻五很可怜……

艾晓楠醒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特殊涉毒中心找麻五。刘所不让。艾晓楠出事以后,怕他情绪不对,该案就移交另一中队办理。此时,艾晓楠血丝布满的双眼瞪如铜铃,含钢射剑,刘所终于无言,默默放行。在特殊涉毒人员收治中心,艾晓楠看到了沉默的麻五,他的头垂到裤裆里去,像一只奄奄一息的黑鸟,默默地在铁窗那端挣扎。突然之间,麻五站起来,抓着铁栏杆,把头使劲往铁栏杆上撞,飞快地说,警官,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该死!

原来,麻五五年前患上了尿毒症,慢慢发展到透析,家里本就穷得刮穿锅底,这样一来更是债台高筑。老婆受不了,跑出去打工再也没回来,留下一个十多岁的儿子相依为命。但麻五苦哈哈的黄连命没有尽头,几年前,他儿子又查出得了强直性脊柱炎,眼看着走不了路了,却拿不出一分钱来医治。

麻五直愣愣地盯着艾晓楠说,警官,你说天怎么这么绝啊,你说我没活路也就算了,可别让孩子受这个苦啊。我要去贩毒,我只能去贩毒,我得赚钱去给儿子治病,我别的没有,我有命半条。麻五突然号啕大哭,眼泪鼻涕苍蝇似的在他苍白干瘦的脸上横飞。艾晓楠望着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男人,这个梦里想几刀剁碎的男人,怔怔无语。他转身,耳边又响起陈枫微弱的声音:师傅,麻五很可怜……艾晓楠一任泪水迎风奔流,他不知哭给谁。

艾晓楠再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一张张翻看着手机里存储的照片,那里面,有陈枫和队友们的很多合照,有他们一起在扶贫点修桥铺路的,有作为警营义工去聋哑人特殊学校给孩子们表演节目的,有到儿童福利院看望孩子们的……一张照片上,陈枫抱着一个小男孩儿笑得特别开心,艾晓楠想起来,那是儿童福利院的一个叫冬冬的脑瘫儿童,每次只要看到陈枫去了,他就粘着陈枫不放,一口一个爸爸含糊不清地叫,叫得陈枫眼角眉梢都是笑,更叫得他心里生生放不下,隔个十天半个月,就忍不住要买一大包零食送过去。五大三粗的陈枫,在孩子面前,一颗心纯得像水晶。忆起这些,艾晓楠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用牙狠狠咬住嘴唇,嘴里陡然钻出一股咸味,艾晓楠伸手一抹,手上殷红一片,这一片红,像一股强电流,击中了艾晓楠,让他浑身酸软。这一片红里,难道就真的隐藏着致命的病毒?让自己面对陈枫的死无能为力?为什么不坚持把自己带有病毒的血输给陈枫,与其离去,不如让他陪自己一起苟活。这是有悖医学伦理?还是自己没有勇气,不敢去面对艾滋?艾晓楠在这一刻,如此痛恨自己。为什么发现枪支的不是他,为什么被枪击中的不是他,他宁愿替陈枫去挨了这一枪,他反正是赖活着了,还不如这么好死,这么痛痛快快地死!陈枫,你个笨蛋!陈枫,你小子太傻了,你不值啊!艾晓楠看着照片,心里一遍遍地骂,每骂一句,就像刮去身上的一层鳞。艾晓楠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痛恨自己身体里所携带的病毒。艾晓楠翻出那天护士交给他的检测报告,怔怔地看着,把从嘴角擦下的血一条条抹到纸上。他想,这要是自己的一张死亡证明书,他在黄泉之下一定也要笑得舒畅很多。

第二天,迷迷糊糊的艾晓楠再次接到疾控中心的电话,让他去一趟。艾晓楠到的时候,疾控中心主任亲自接待了他,尴尬地交给他一纸检测报告,告诉他上次的报告与别人搞混搞错了,艾晓楠事隔四周的血检显示他没有感染艾滋病毒。艾晓楠抓着报告单的手越来越剧烈地抖动,他艰难地盯着那些字,看着一个个字像刀子一样立起来,一下一下扎进他心里去。突然,艾晓楠一把撕了检测报告,揪住疾控中心主任的衣领,将他狠狠摔到墙角,朝他吼道,老子就是有艾滋……你们搞错了,老子是H、I、V,老子救不了自己的兄弟!吼过之后,艾晓楠见什么砸什么,椅子、桌子、杯子……艾晓楠走后许久,屋里似乎还回响着无尽的碎裂之声,哐、哐、哐……

此后一个月,艾晓楠不着家也不呆在所里,他跑民政所,跑县局政工室,联系义工团队,联系新闻记者,他一家一家上门找镇上的企业,从天亮坐到天黑,再从天黑再坐到天亮……撵不走,赶不跑。一个月后,麻五的儿子拿到了十万元钱,被义工送到了省城的医院。

麻五儿子被送医的当天傍晚,艾晓楠提了一瓶酒,醉醺醺地到了陈枫墓前。这是艾晓楠第一次来,墓碑上陈枫的照片笑容新鲜,微张的嘴似乎吐出气来,跟艾晓楠说,师傅,眼皮跳是休息不好……艾晓楠把酒瓶对着陈枫的照片一碰,灌一口,踏步,敬礼,唱:在繁华的城镇,在寂静的山谷,人民警察的身影,陪着月落,陪着日出,神圣的国徽放射出正义的光芒……再碰,再踏步,再敬礼,再唱:有今生,今生做兄弟,没来世 来世再想你,漂流的河,每一夜,每一夜下着雨,想起你……艾晓楠碰干了一瓶酒,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歌,唱着唱着,艾晓楠扑通一声双膝齐跪,头磕在墓碑上,血溢出来,染红了陈枫鲜活的眼睛,微张的嘴。

队员小笛来找艾晓楠时,艾晓楠伏在墓碑上,还在唱,有今生,今生做兄弟,没来世,来世再想你,海上的歌,飘过来,飘过去,黑暗里的回音……小笛擦去涌上来的泪水,对艾晓楠轻轻说,楠队,医生都讲了,陈枫牺牲,失血过多是一个原因,但主要是被火铳打中了心脏,输再多的血也是无法挽救的!

早已醉得神志不清的艾晓楠听得这句,一蹦而起,冲小笛吼道,老子就是有艾滋病,我救不了陈枫,陈枫,我兄弟,我救不了他……艾晓楠摇摇晃晃走出墓地,走下斜坡,背影孤单清冷,只有渐起的暮色急切地将他揽进怀里,像揽一个走失许久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