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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著书黄叶村

2015-09-06吕世豪

山西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曹公红学香山

吕世豪

真记不清来过此地多少回了,一人单独来,携了妻子女儿来,有时也会带上文朋诗友来,每次来去,如同寻根祭祖一般,都要抒发一通幽幽怀古之情。粗略回眸此生,国内国外名山大川跋涉过不少,此地既不是故土,也非寡亲远辈繁衍之地,缘何要在一处并不十分显眼的疏陌田园绕来绕去,甚而久久停留……

而每年造访,我总是喜欢选择柳绿花红的春夏之交,或细雨迷蒙的深秋时节。清晨打个早起,背一只简易挎包,乘首都961路公交到晋元庄,然后换乘318路北上,再拐香山南路直抵香山脚下。进北京植物园南门,再沿通往卧佛寺的主干道往北,中途向东拐去不远,便是一处水面开阔的绿湖,跨过湖腰小桥,眼前亮出一处扎了细竹篱笆的乡村田园。桥头的路标告诉,这是黄叶村,曹雪芹纪念馆就坐落在这里。

曹雪芹,一个让华夏民族沐浴骄傲焕发辉煌的名字。他的不朽名著《红楼梦》,以其深邃的思想,精巧的结构,丰富的内容及委婉的文笔,把中国的传统小说创作推向了巅峰。曹雪芹通过艺术手法所塑造的众多人物栩栩如生,至今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作者在这些人物身上所寄托的人生思考,所表达的真挚感情及理想,至今仍能牵动人心,有着非凡的感染力。缘于清代中国封建社会的千姿百态,在曹公笔下展示得淋漓尽致,因而,自《红楼梦》问世以来,始终承受着社会各个层面的青睐及热捧,也让“红学”研究在我国文学史上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

我没有触碰过“红学”,甚至也算不上红粉,对于热闹异常的红学纷争孤陋寡闻,面对北京植物园内有这样一块胜境居然毫无知晓,直至本世纪初第一次游园时才猛然惊觉。

多少年来,在北京西山一带一直流传着不少曹雪芹的遗闻轶事。1962年,周恩来总理在参观清恭王府时,就曾指示要以之为基础建立曹雪芹纪念馆。第二年,由张永海老人口述、张家鼎整理的《曹雪芹在香山的传说》一文,在《北京日报》发表,引起学界关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胡德平同志不畏艰辛,用四年时间深入民间,对曹雪芹当年在香山一带的生活及著述情况进行专题调研,对与之相关人物、景观及口碑等,逐一进行深入具体了解,取得突破性进展,并首次提出建议,鼓呼有关部门建立曹雪芹纪念馆。1983年,北京市园林局、植物园,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搬迁住户、改善环境,以健锐营正白旗村39号老屋为基础,建起了国内首家曹雪芹纪念馆,并于次年4月22日正式对外开放。建馆以来,这里已先后四次扩建、五次重新布展。1984年,开放了以曹雪芹著书西山为主题的第一排12间展室;1989年,扩建并开放第二排6间展室,增添了曹氏家族身世的内容;1994至1996三年,又围绕健锐营正白旗村39号老屋为中心,将纪念馆扩建为林木葳蕤、绿草葱茏的黄叶村景区。特别是2001年,江泽民同志亲自到曹雪芹纪念馆参观,对馆区建设做出重要指示,进一步加快了馆区的建设步伐。这里不仅设了“河墙烟柳”、“薜萝门巷”、“竹篱茅肆”、“柴廊晚烟”等景观,还添加了茶馆、酒肆、石磨、古礅、菜地、水井等布点,好一幅环境幽寂的田园风光。

《红楼梦》研究和鲁迅研究,是我国当代文坛两大显学。《红楼梦》研究者大抵不外乎三个角度,一是着重研究《红楼梦》著作的思想艺术成就;二是侧重对曹雪芹家世、生活经历以及版本演变的考证;三是回溯和总结红学发展的历史。而当前《红楼梦》研究者的最大苦楚,就是曹公离开人世已252年,关于他本人的生平资料留给后人的极少,这对红学研究的发展,是个很大的阻力。那么,何以确定北京西山正白旗村39号老屋,就是曹公晚年创作《红楼梦》的故居呢?这里有两大证据可以提供。

一是前面提到的张永海老人。张老是清代健锐营正黄旗蒙古族后人,其父当年就能演唱民间版的“莲花落”《红楼梦》,而他本人由小也很喜欢和注重收集香山地区民间口口相传的《红楼梦》故事和曹雪芹的传说。他在《曹雪芹在香山的传说》一文中就曾讲到:曹雪芹在西山正白旗的住所,“位于四王府之西、地藏沟左边靠近河滩的地方,至今门外有一棵大槐树,后面是正白旗的档房”。而在香山百姓的口传里,曹公当年写书,就是生活于“门前古槐歪脖树,小桥溪水野芹麻”的环境之中。而现今纪念馆院门两侧,就长有三棵三人方可合抱的老槐树。在京城的风俗中,素有“先安宅,后植槐”的说法。按照植物学专家“槐树胸径一米,树龄约三百年”的经验推算,眼前三棵古槐树龄均应在四百年以上。而院门东侧那棵,几乎是一长出地皮就向东南方向攀爬伸去,而今树身中间早已蚀空,树冠却依然长得苍劲龙钟,浓荫遮日。其实,早年在香山一带,乡间的童谣儿歌、小调“莲花落”却是十分流行,且有不少是与曹雪芹和《红楼梦》相关的,而一旦提及曹公住处,其说其唱必是与“歪脖树”、“野芹麻”关涉。民间传言,与正白旗村39号门外景物,何其相似。

二是舒成勋,这是一位1970年从北京27中退休的老人。在我手头,就有一本由他本人口述,由胡德平先生整理的《曹雪芹在西山》的小册子。该书由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年12月再版,而书名则是由范曾先生题写。舒老除在书中将香山一带的樱桃沟、元宝石、石上松、黛石等景观与《红楼梦》中的景物描写逐一对照外,还讲到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舒老的居所就是正白旗村39号老屋。他生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曾做过香山正白旗最后一个笔帖式,其祖父曾任正白旗参领,父亲则是正白旗兵营中的下级军官——前锋校。1971年4月4日,舒老进城办事,其妻陈燕秀在家收拾西屋,准备修缮。搬床时,没留神碰落一块西墙白灰,发现白灰落处又露出一层白灰墙,上面写满墨迹斑斑的文字。出于好奇,她接着再去揭剥墙皮,没想到字迹越揭越多。待舒老晚上回来一看,只见整个西墙壁上字迹满满,且布局有序,排列整齐,有的组成菱形,有的排成扇面,仔细一读都是诗词楹联之类。字里行间还发现有两处落款:“拙笔学书”,“学提拙笔”。“拙笔”出自何人之手?不得而知。舒老赶快叫来外甥将此逐一拍照,同时亲自到街道反映情况。

4月6日,街道主任和派出所人员同来家里察看;到第三天,北京市文物管理处也来人调查;俩月之后,市文物局派来专人,揭走了墙皮,整个墙壁上总共发现八首短诗。著名红学专家吴世昌,5月13日也来家亲自勘察调研,并专就此事详细写了调查报告。endprint

为证明此屋是曹公生前故居,舒老一共罗列六条理由,其中也引用了一些权威专家的论证,十分在理。

在“题壁诗”的夹缝中,还题写有一副菱形楹联:

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

疏亲慢友,因财而散世间多。

关于这副楹联,1963年3月,我国著名红学权威吴恩裕、周汝昌访谈张永海老人时曾听说过,是曹雪芹生前朋友鄂比赠送曹的,只是民间流传与“题壁诗”有三字之差。周汝昌先生1964年版的《曹雪芹》一书,也曾引用过张永海提供的这副楹联。万没想到,一句口头流传,八年之后竟然得到文字印证。

就是这样一处具有清代军营风格的低矮住所,由于几组墙头“题笔诗”的露面,最终被一批红学专家确认为曹雪芹先生的生前著书故居。这确是一座极为普通的长方形民居院落,前后两排共18间房舍,中间隔了一条极为短窄的薜萝门巷。馆内分为五个展室,分别介绍曹雪芹当年居住的地方;写作《红楼梦》的书斋;香山地区幽静美丽的自然环境;曹氏家族的浮沉等。展室中除了介绍曹公的生平经历、古籍版本,还陈列有与作者生活创作相关的一些文献及实物资料。重新进行过临摹复制的题壁诗,也非常醒目地展现在“抗风轩”的西墙壁上,引发人群的围观。

我在《曹雪芹年谱》的展板前久久凝视,不断引发着思索与联想,并作如下摘录——

康熙五十四年(1715)

曹雪芹生于江宁织造署。或苏州织造署。

雍正六年(1728)

曹雪芹十三岁。因转移财产,曹家被抄没。曹雪芹随祖母返京师,居崇文门外十七间半。

乾隆六年(1741)

曹雪芹二十五岁。通佛典,历世情,悟世事无常,是年前后有作《红楼梦》意。

乾隆九年(1744)

曹雪芹二十九岁。经四年构思,动笔写作《红楼梦》。

乾隆十八年(1753)

曹雪芹三十八岁。经过“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过程,《红楼梦》结稿。在《红楼梦》写作过程中,亲友争相借阅,加以评点。

乾隆十九年(1754)

曹雪芹三十九岁。脂砚斋将曹雪芹友人评点过的书稿全部抄阅,进行阅读评论,称自己批评的本子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在张永海老人的口述资料里,曹雪芹的独生儿子因患白喉病(当地人称“白口糊”),死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中秋之夜,死年刚刚八岁。在香山地区的口传中,也有十一岁一说。经受不住中年丧妻并失去儿子的重大打击,风雨漂泊中的一代文学巨星从此信念坍塌,一病不起。也是在这年岁末除夕之夜,悲惨地告别了人世,享年48岁。曹雪芹的生前好友为他收尸入殓,埋葬于正白旗义地——地藏沟,静静地躺在了幼子身旁。给他送行的,是一些至亲好友及哀悼他的挽幛诗文,这些诗文都是后人了解研究作者生平及晚年生活的重要资料。

我国画坛泰斗齐白石老人,在世时曾有这样一段回忆,他说,光绪二年(1903),一位旗人朋友告说:“曹雪芹娶李氏寡居的表妹。”这就说明,曹公生前有过再婚的经历。由此推断,在曹雪芹最后弥留之际,在寒风摇曳的灯光里,至少是有李氏守候在身旁。

穿行纪念馆展厅,在众多陈列的展品中,有两件文物勾起我的极大兴趣。

首先是曹雪芹生前用过的一对老黄松书箱。两只书箱正面左右双下角各画有一丛兰草,一只上镌有“题芹溪处士句”的一首短诗。诗云:

并蒂花呈瑞,同心友谊真。

一拳顽石下,时得露华新。

另只木箱的正面落款,镌有“拙笔写兰   乾隆二十五年岁在庚辰上巳”。在署名题款和年款中间,又镌刻有两行楷书小字:

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

这对书箱面世于曹雪芹去世前三年,书箱上镌刻的“芹溪”二字是曹公的号。根据年款和诗的内容推断,应是曹雪芹再婚时文友的赠品。

纪念馆布展的雕塑共有两件,一件是曹公坐像铜雕,另一件则是瓷像。说实话,我对这尊曹公铜雕毫无兴趣,它同国内各地古文化名人的雕像如出一辙,都是统一的瘦长脸,山羊胡,一袭长袍,两袖清风,说他是屈原司马迁杜甫郑板桥都能成立,此乃我国雕塑界的悲哀。

你看那尊彩塑,曹公身穿一件圆领蓝袍,一脚着地一腿弯曲坐于石凳,双手相叠垂于腹下,清人长辫甩在身后,一弯短髭两道竖眉,满脸孤傲自赏、桀骜不驯的气质。这是黄庚先生1977年的藏品,看座下刻款,“辛己年制”。“辛己”为乾隆二十六年(1761),曹雪芹46岁时的雕像,据说这是他的弟子吴德荣亲手制作。这就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名垂千古的文学巨著《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留给世人的最后形象。

面对始终景仰的偶像级文坛巨擘,在与他那两束炯炯有神的目光凝神对视的瞬间,一种难言的情感,穿越二百五十多年的时光隧道,即刻交融在了一起。

心中确是有很多话语要跟曹公聊的。

我告曹公,自你走后,《红楼梦》的手抄本广为流传,人们竞相传看,竟至出现了“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的社会现象。有人还以抄录《红楼梦》牟利,一部手抄本居然卖到数十两白银之巨。早在嘉乾之交年间,已有其手抄本流向海外。在纪念馆接待的五百多万游客中,就有不少来自世界各地。你的大作已被译成几十种语言、一百多个版本,在全球许多国家传播。一位来自东欧的汉学家说,《红楼梦》语言生动,情节引人入胜,在欧洲很难找到一本能与之媲美……有人说你是“中国的莎士比亚”,这话我很反感,为何不说莎士比亚是英国的曹雪芹呢!

我告曹公,自清以后的“红学”研究一直火暴 ,有时争得沸沸扬扬。最早执牛耳者,是王国维、蔡元培和胡适三位国学大师。和你一样红得发紫的鲁迅先生,也在《中国小说史略》书中指出,《红楼梦》中有曹雪芹的个人家世,但既为创作,其间不免有了诸多的变化和不同,自不能视贾宝玉为曹雪芹,也不能视贾府为曹家……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endprint

我还告诉曹公,早在12年前,中国历史档案馆研究员张书才,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所藏清代内务府档案中,就发现了曹家祖孙老幼由南京回到北京后,“隋赫德见曹寅之妻孀妇无力,不能度日,将卖伊之家产人口内,于京城崇文门外蒜市口地方房十七间半,家仆三对,给与曹寅之妻孀妇度命”的历史资料。经专家拿乾隆年间《京城全图》对照,故居原址为广渠门内大街207号院。院中至今还留存“端方正直”四扇屏门,这四字在你的《红楼梦》书中就有过描述,你更应该清楚此事。这一重大历史发现,倒是得到了红学专家们的普遍认同。按照北京市规划委铺排,曹雪芹故居纪念馆拟按照清代乾隆《京城全图》中“十七间半”的原貌复建。

我也用试探的口气向曹公打听,《红楼梦》后几十回的残稿哪里去了?曹公没有答话。我说在你离去不久,就有逍遥子的三十回《后红楼梦》流传于世,之后在市面又陆续出现了《续红楼梦》《绮楼重梦》《红楼复梦》等三十余种版本的续书,还有《红楼梦》仿作二十余种。如今,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红楼梦》版本,是采用了高鹗的后四十回续书。高的版本仍然遭到许多专家及“红粉”的非议,不知曹公有何看法?但意见归意见,看法归看法,鲁迅先生却是满不以为然,他一针见血,说基本能与前八十回意境相符。

……

京城的五月,终于迎来一场难得的细雨。又是独自一人来到植物园,来到念想着的黄叶村,为着某种凭吊,撑一柄雨伞在故居前的小道漫步,竹篱、轻烟、寺院、怪石、树木、草丛……甚而薄雾裹袭的空气,都在弥漫一缕伟人的气息。心中明白,无论此时的远山抹黛,近水流岚,还是数百年的明月松涛,草木枯荣,只是为着期待一本好书。脚下这条原本荒芜的山野石径,终将一段岁月走出许多生动的故事,走出许多厚重的文化内涵。在民间传说中,沿途的诸多寺观石头,溪露花木,都是《红楼梦》故事中的情节与原型,都黏附了作者的灵魂与气质。

朦胧中闪出一位挎着野菜篮子的老妪,我情不自禁地说,这里的林子真美。那老人一边自语,一边擦肩而过:“我们成日价和树林子作街坊,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眼睛里天天看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嘴里天天说他……”我猛然惊醒,这不是刘姥姥在荣国府里所叙那话?老妪不见了踪影,我却想象这香山脚下的四时风景,哪一个季节的景观能不令人陶醉呢?但林子大了,树叶子自然也多了,树叶和树叶之间,也肯定不会一模一样,就像《红楼梦》里的众多人物,哪一个不是呼之欲出的精灵呢?

不由想到曹公生前好友敦诚。乾隆二十二年(1757),其父瑚玐外放,任山海关税务,敦诚随父前往,驻喜峰口松亭关。这年深秋,敦诚思友心切,写诗一首:《怀念曹雪芹》。诗中写道:

感时思君不相见,

蓟门落日松亭樽。

劝君莫弹食客铗,

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

不如著书黄叶村。

是啊,既然难忍世俗纷扰,悔恨“无力补天”,那就不如心甘情愿隐居乡野,死心塌地著书立说,喝野风,饮野水,食野果,枕野石,挥一支如椽巨笔,专心致志,呕心沥血,去撰写一部顶天立地、震古烁今、千秋绝唱的《红楼梦》罢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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