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煞
2015-09-06曹利军
曹利军
忻口战役,中国军队在忻口一线先后投入战斗兵力十万余人,阻击日军二十一天,歼敌二万余人,是中国抗战初期华北战场上规模最大、历时最长、抵抗最为坚决、战斗最为激烈、战绩最为辉煌的一次战役。
——题记
一个士兵在山顶上,朝他咧嘴笑。
守礼觉得自己像一个装满货物的麻布袋,被他的笑秤钩似的钩住了,紧紧地不得脱。守礼正抬着担架,下山的路很陡。他朝后看了一眼,那个士兵朝他笑。
守礼跟着担架队的人来阵地上抬死人。本该说是抬活人,他前头抬过两个,都还没抬到山下就死了。他们把倒扣着的士兵尸体翻过来,伸出手指去试,鼻孔处有点热乎气儿的就放上担架。他晓得山上就剩一个士兵了。
守礼抬最后一副担架,应该算最后一个担架队的人。说应该,是他身后还有一个瓦刀脸。瓦刀脸斜挎一条瘪瘪的子弹袋,帽子别在腰带上,端一杆长枪,长枪上的刺刀一直不离他脊背。
守礼回头看了士兵一眼。现在还算后晌,临近傍晚的时候,士兵坐在山顶上,背靠一棵不粗不细的树。树被战火燃过,树冠没了,分不清杨树槐树还是柏树,黑黢黢的,升腾着残留的青烟。士兵盘腿坐着,四周满是横横曲曲的士兵尸体。他显得很安逸,像在自家炕头上,面前摆着两盒铁皮罐头,草绿色的,还有一个口朝上的钢盔。他左手卡一只军用水壶,右手拿一双树棍做成的筷子。他的军装已烟熏火燎不成样子,下面缺一条衣襟,右边袖子少半个,破口处丝丝缕缕残留些布片,裸露的小臂还缠着脏兮兮的绷带。士兵的头发像黄尘漫过的枯草,脸也是烟熏火燎过的,黑黢黢的,像刚从窑里爬出来的煤工。他朝他笑,咧开嘴,黑脸上露出一口白牙,像一把闪闪发光的珍珠。
因为这个笑,守礼在磕磕绊绊朝山下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一回头,就发生了变故。
喂!伙计!那个士兵叫了一声。
守礼假装没听见。这时,身后的瓦刀脸发话了:喂,听到没?叫你呢!
守礼边走边扭过头:叫俺?叫俺干啥?
“没见阵地上就他一个人吗?叫你跟他打鬼子呗!”
打仗是你们当兵的事……要去也是你去……守礼嘟囔着。
瓦刀脸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再他妈啰嗦,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
俺这儿还抬担架呢……
担架老子抬!瓦刀脸把枪带悠到肩上,从守礼手中夺过担架,朝地上唾了一口唾沫,走了。
山坡上留下了守礼。守礼看着瓦刀脸的背影,心想要是有颗炸弹在他身边响了,才好。他对这个家伙又恨又怕。下午他快到南怀化村路口的时候,遇到一个士兵带领的担架队。士兵又瘦又小,歪戴帽子,生一对三角眼,狭长少肉的脸像一柄瓦刀。瓦刀脸说,走,跟老子抬伤兵去!守礼晓得是要抓差,撒腿就跑。他刚蹿出十几步,听到背后砰一声枪响,子弹嗖地从他耳边擦过。守礼害怕了。瓦刀脸走过来,晃晃手里长枪,跑?你敢跑?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
守礼相信瓦刀脸会一枪崩了他。这种时候,多他一个死人就像地上多出一片落叶,没人理会他是咋死的,谁打死的,哪支枪的子弹打死的。他就是瓦刀脸脚下的一只鞋板虫,只要他轻捻一下命就没了。
伙计,上来吧!
山头上的士兵叫他,还在冲他笑,还是咧着一嘴白亮的牙。
守礼很听话地爬上山,走到士兵跟前。他看清了士兵面前两盒砍开盖子的铁皮罐头,一盒里是肉,一盒里是鱼,还有那个朝上的钢盔里,有一个玉米窝头和十几颗红枣。
来!喝一口!士兵把手里的水壶高高举给他。
守礼站着,没动,也没接水壶。
拿着啊!坐下,不敢?你怕啥?你敢扛担架到这儿抬伤兵,就算参加了战斗,就算条血性汉子。
“不是俺要来的,那个当兵的朝俺开枪,俺跑他要开枪打死俺。”
士兵又笑了,从地上捡起树枝,撅出两根差不多长的,递给守礼当筷子。
别怕,陪我拉拉话,临了放你走。
就拉拉话呀!
守礼长舒一口气,坐下,用树枝挑罐头里的鱼和肉。
日本罐头真格香哩!他对士兵说,俺在内蒙丰镇的义恒祥货栈当伙计,也算见过世面,日本人的罐头俺还头一回尝到。
好吃吧?来,喝一口。
守礼端着水壶仰脖喝了一口,这一口喝得差点背过气去。他不住咳嗽,憋得脸都红了。
你不会喝酒啊?哈,男人不会喝酒,不是跟女人不会生娃一个样吗?
你这儿还……有酒啊?
宗连长的,宗连长是酒鬼,旁人喝水他不喝,喝酒。临死我还灌了他几口。你吃的东西,这,还有这,这,都是死人身上找到的。
钢盔里的红枣压住了守礼口中劣质白酒的辛辣。他又丢一颗进嘴里,大口咀嚼着。
你到忻州做啥来了?你说你是内蒙丰镇货栈的伙计,是吧?
“日本人要打丰镇,商铺都关张了。俺家忻州的。俺十六岁到丰镇义恒祥货栈学徒,现在二十了,大让俺回来打理自家商铺,俺没回来。”
你家有商铺?
有啊,多哩!钱庄、绸布店、纸扎店、粮栈、当铺……这是忻州的,外地还有分店呢!河北获鹿,内蒙包头,都有俺家的店。
我老天,你家大财东啊!你财东家阔少爷啊!你爹……你们这儿管爹叫大对吧?你大干嘛要把十六岁的儿子送到外地当学徒呢?看看你这穿戴,布衣短衫,一丝绸缎都没有,哪像个少爷……
你不清楚,这里门道多了,跟你说吧……对了,俺该咋称呼你?
叫关连长。
关连长?日哄人哩,你不是连长,俺就叫你……关大哥吧!
叫关连长。士兵把水壶抓过去,仰脖灌了一口酒,又拿起钢盔里的窝头掰了一小半,咬一口,用树枝做的筷子夹一块罐头盒里的肉。
你不是连长,哄不了俺。连长是当官的,拿手枪,戴军官帽。你挎个长子弹袋,就是当兵的。
士兵笑了,又露出珍珠似的白牙。守礼坐在士兵对面,看得清清楚楚。士兵的脸果真是被黑烟熏过,前面的头发叫火燎了,眉毛和眼睫毛都叫火燎了,光秃秃的,一双眼睛——眼白像被朱笔染过,通红通红。他左脸颧骨处擦破一块皮,暗红的颜色,显然是不久前的新伤。他嘴巴周围由于吃肉喝酒,用手抹来抹去,略微显出皮肤的本色。守礼要是昨天睡梦里看见这张脸,一准吓得魂魄飞散。现在他不怕,现在天还亮着,日头没落山。最主要还是他的笑,让人由不得生出一种亲近感。
你不懂。士兵笑着说。
你不懂。士兵用手指指脚下土地:十几天前,就十几天前,我们队伍开到这个阵地上,我是当兵的,这没错。后来排长死了,没排长,营长和连长过来说,你当排长。我就成排长了。昨天营长死了,今儿前晌又是连长,不单单连长死了,全连的人,除了你们抬下去的,都死了。你说,我该不该算是连长了?比方说,你大有八个儿子,你是老三。你大哥死了,你变成老二了;要是你二哥也死了,你就成了老大……是不是这个理儿?……对不住,不晓得你有哥没哥,我可不是咒你哥死……
士兵喝了酒,舌头不似先前灵便,还没醉。守礼明白士兵的意思,但他心里不承认士兵是连长,营长和连长死了,这个连长是他自己委任的。细说起来他的排长也不能作数,因为营长和连长到底说没说过让他当排长的话,死无对证了。
好,关连长,俺刚才说哪儿了?对,说俺们忻州,在大清朝的时候,兴许在明朝,就是商业重镇。俺们这儿许多人家,几辈人十几辈人,都是经商做买卖的。这儿的商家有规矩。儿子从小要念私塾,俺四岁大冬天院子里背《三字经》《百家姓》,七岁练打算盘,到了十岁,上万位的加减乘除打得飞快,能到店里跟账房的先生们一起合账了。十六岁,俺们就要出门业商,到外地别人家的商铺学徒……
你说的寡汤淡水,说些有滋有味的事儿,能当下酒菜的……士兵说。
有滋有味的啊?没有。虽说俺是忻州陈财东的儿子,到了丰镇是不能透露家世的。掌柜的使唤起人狠着呢!俺每天要站柜台,要给买家送货,要跟账房先生一起合账。关了张要打扫店铺,上门板。还要帮冯大叔铡饲料,货栈几十匹牲口,有骆驼有骡马,每天吃小山一样成堆的饲料,还得到井上担水饮牲口,最后打扫牲口棚。这些营生都完了,再到掌柜的房里,给掌拒的铺炕,提夜壶……
守礼又从钢盔里拿一颗红枣丢进嘴里,无意中见自己手指上沾满褐红色汁液。
这啥?他将手张开。
士兵瞥了一眼他的手:血呗,人血。
哪来的人血?
士兵又瞥他一眼:哪来的?人身上的呀!这些东西不都是死人身上掏来的吗?你瞅瞅他们,有的炸掉了胳膊腿儿,有的肠肠肚肚都炸出来了,还有的干脆拦腰炸断了,身上不都是血吗?
守礼突然胸口一阵翻腾,哇哇吐起来。
别吐,忍着点儿,好东西都糟践了。士兵一旁淡淡地说。
守礼很听话地忍住了,抚着胸脯大口喘粗气。
算了,听你拉话瞌睡。士兵塞上水壶盖子,将铁皮罐头端起来,用树棍把剩下的拨拉进嘴里,又把钢盔里的几颗红枣和半块窝头揣进衣袋,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土。
是不是日本人要上来了?
士兵扭头看看身后的太阳:还早呢,趁你在,帮我把这些兄弟的尸体搬搬。士兵说,朝南走了几步,站在一具死尸前,弯下腰,两手插在尸体腋窝下。守礼走过去,提住尸体两只裤脚,两人沿着一个豁口把尸体抬进战壕里……
突然,士兵一下朝守礼猛扑过来。守礼猝不及防,一个马趴摔倒在地。他嘴巴磕在弹药箱上,生疼生疼的。
士兵从守礼身上爬起来:你不想活着回去啦?战壕里不能直腰,对面鬼子看见,一颗冷枪子儿就把你脑袋打爆了!
守礼坐在战壕里,随手抹了一下嘴巴,见满手都是鲜血,伸进手捏捏自己门牙,两颗门牙晃动得厉害,好在还连着皮肉,没掉下来。
没事吧?
没事。
士兵从地上捡起一顶钢盔,扣在守礼头上,将他拉起来。两人伏在战壕边上。士兵指着左右两侧的山峰:咱们现在守的阵地是金山,咱这个山头,叫无名高地,西边紧挨咱的是1200高地。你看西边,再看东边,凡你眼睛能看到的山峰,都属于金山山脉。守礼朝两边看,此时已是傍晚时分,西半天的云霞都烧成了通红的颜色,高高矮矮的山峰由近及远,由黄色渐渐变为淡青色;东边也是高高低低的山峰,被夕阳映照着,由黄色渐渐变为金黄色,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咱们阵地前面,朝前看,那条亮银色的河,叫云中河。你朝东看,那头……河水朝南拐的地方,两山间一个大豁口,名叫忻口。咱们十几万军队守在金山一线,就是阻击鬼子突破忻口。忻口一旦失守了,忻州就完了,太原也完了,晓得了吧?
守礼点点头,其实他晓得金山,也晓得忻口。他舅舅家是南怀化村的。小时候娘带他回姥姥家,表哥领他到金山上玩耍。那时金山满眼青绿,生满树木棘草,密密麻麻,不时有野兔逃窜山鸡惊飞,吓人一跳。现在不是了,现在鬼子的炮火把山翻了几遍,烧了几遍,草被掩埋了,树木都焦了,断了,除了成堆的虚土,就是弹坑,还有就是成片成片士兵的尸体了。这些尸体有国军的,也有日本兵的……
你再看云中河对岸,朝最远的地方看,都是日军的集结地。看见没有?大炮,那边。守礼朝士兵手指的方向看,果然看到一排大炮排列在河北面,还有零零星星荷枪的日本兵,在营区空地上来回穿梭……
士兵和守礼看完高地,在战壕里坐下来。
对了,大……关……连长,忻口俺晓得,小时候私塾先生讲忻州的由来,说汉高祖刘邦当年率四十万大军北征匈奴,中了埋伏,一路败逃到这里,他看这儿两山夹一口的险要地形时,晓得自己死里逃生,欢喜得不得了。古书上说,六军忻庆,举口皆笑。就把这里命名为忻口。先生说,忻州是由忻口得名的。
噢,到底读过书的人!
不过,当年匈奴追兵用的强弓硬弩,现今日本人是飞机大炮,你说,忻口到底守住守不住啊?
这可说不来。守住守不住只有你们山西的阎司令长官晓得,卫立煌总指挥晓得,兴许蒋委员长晓得。跟你说吧,这个打仗,就是各打各的。日本兵跟中国兵打,日本指挥官跟中国指挥官打,日本国跟中国打。我一个当兵的,只管开枪扔手榴弹,长官叫死守阵地就死守阵地。日本兵也是,长官叫他冲锋就冲锋。旁的心当兵的操不上……好了,咱接着往回抬人吧。咱们还到战壕后面去,前面的尸体等天黑我去拖回来。
守礼猫腰跟着士兵,顺豁口来到战壕后面,这里有成堆成堆的尸体。士兵在尸体里翻翻撒拣拣,看中了用手指指,守礼就把这个尸体拖到一边。
关……连长,俺咋看你像个生意人,搬死尸还挑来拣去,像买主挑选货物。
废话!阵地上死尸成百上千,老子拖得过来吗?我只拣自家相好的弟兄。士兵挑拣出五六个兄弟,都被守礼拖在一旁,两人开始往战壕里搬。
待会儿日本人一开炮,把山都能啃平,这些尸体就会碎肉乱飞……死了也就罢了,我活着,总不能眼看兄弟们落个死无全尸。士兵一边和守礼抬尸体,一边说。
尸体抬进战壕,士兵又说,你得帮我把他们摆齐,一个挨一个摆好……等会儿炮弹把战壕炸平了,他们就算入土为安了。士兵擦一把脸上的汗,他的脸不像前先那么黑了,汗水在面颊上冲出许多沟渠,被他抹来抹去,成了五花脸。
你歇会儿吧,俺来干。
来来,坐下,都歇会儿。士兵招呼守礼坐在跟前,从腰里掏出一杆小烟袋一个烟荷包。他将小烟袋挖满烟,捏瓷实递给守礼,又从身上摸出一张纸条,倒上烟叶,十分麻利地卷了一根鸡腿棒,伸舌头舔住。
守礼不会抽烟,小口吸,生怕呛着。士兵却深吸一口,闭上眼睛,让烟慢慢从口鼻中冒出来。
关……大哥,俺还是叫你大哥吧,叫大哥亲近。
叫关连长。士兵睁开眼。
好吧,关……连长,你可真命大呀,一连的兵都死了,就剩下你一个。
不是命大,是命硬。士兵说。
士兵又深吸了一口烟:我天生就命硬。我正月初一生的,大年初三算命先生五神仙就上门了,有人说五神仙路过我家,瞅见我家宅院上浮一片黑云,就叩开大门。五神仙问我爹,你家生娃了吧?我爹说,是啊,你听见娃哭了吧?现在不还在哭吗?我们家是村里富户,两进的大宅院,有长工短工,有骡子有马有大车,还有上百亩良田。我爹以为五神仙来骗钱的,没想到五神仙掐指算了算,问我爹,夫人生的是男娃吧?初一生的。爹马上对五神仙心生敬意,请进堂屋奉茶。五神仙问了我的时辰,又掐指一算,脸色大变。对我爹说,你这娃黑煞星入命,生下来专克父母家人……你们全家不出一年必有血光凶灾,家破人亡……
哎呀,俺跟你一样……守礼有点兴奋,抢过话头说,算卦先生说俺命硬,克父母家人,也说俺要不得。看来咱哥俩儿一个命。
陈老财东不是你亲爹?
是亲大。可俺大姓陈,俺姓张。俺叫张守礼。
你爹……你大把你给了张姓人家?
没啊,俺是家里长子哩,上面三个姐姐,大和娘求神拜佛才有了俺,舍不得啊。不给人吧,又怕真应验了算命先生的话。大和娘备上金银财宝找算命先生,求他发发慈悲,想个破解之法。算命先生说,除非这娃改姓,不算你陈家的人,命就不犯冲了。俺大问娃儿姓啥好?算命先生想想说,姓张吧,跟灶王爷姓,姓了灶王爷的姓,就克不到二姓旁人了。今年春上俺大说,等俺娶了亲,给他生下孙子,就改回姓陈,陈家香火就续下去了。
你撞见个好心的算命先生。士兵叹了一口气:我爹送走五神仙,进内室把五神仙的话跟娘一说,抱起我就走。娘问上哪儿去?爹说,五神仙说了,这个煞星东边来的,只能扔回东边的荒坡林子。娘就哭了,说这天寒地冻的,扔出去眨眼工夫就死了,咋说也是条人命,造孽呀!
那到底扔了没?噢,扔了你也活不到现在。守礼说。
我爹托人在东边邻县找了一户人家,把我送出去了……那户人家姓黄,在黄家屯也是中等偏上的人家,有吃有穿。我在他家一直长到七岁。我上面一个瞎眼姐姐,我四岁的时候,后娘又生一个白胖弟弟。后爹有了亲儿子,瞅我是他眼中钉,不肯花钱供我念书,吃饭也不叫我上桌。好在后娘心疼我,处处护着我,日子过得还算平稳。
后来呢?
我七岁那年,后爹去姥爷家,他们一家人都去了,后爹后娘,还有姐姐小弟,偏偏叫我看家。他们坐马车回来的时候,连山河上游正发洪水,河上那座木桥,迟不塌早不塌,偏偏马车上桥时塌了。一车人掉进河里,我后娘,还有姐姐小弟都叫洪水冲走了……亲戚族人成群结伙,沿河岸走了五天四夜,一具尸首都没找到。后爹炕上睡了半个月,鬼门关前算把命生生扯回来了。后爹请了一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拿我八字一推,说我是黑煞星下凡,是我把后娘和姐姐小弟都收走了。后爹一打听,才晓得我亲爹早算出我是煞星,才托人给了他。他气得两眼通红,召集屯里的黄家族人,拿着镢头棍棒赶着大车到我家,把我亲爹暴打了一顿。家里的东西,能抢的都抢了,不能抢的都砸了,算出了一口心头恶气……自己儿子给人家带来横祸,我亲爹理亏,这事也就作罢了。后爹回到家,写了一张字条塞给我,对我说:这上面有你亲爹的地址和姓名,你把我家人都祸害死了,回你家祸害去吧!
士兵扔掉手里的烟屁股:咱干活吧,把兄弟们都摆好。
你歇着吧,俺来干。你一会儿还要打鬼子。
好,你受累。
士兵手伸进怀里摸纸条。守礼把小烟袋递给他,烟袋早熄了。士兵磕掉烟袋里的残烟,又装了一锅,重新点上。
你说,日本兵不会现在上来吧?守礼看看天。
士兵扭过身子探出去,朝战壕外面看了一会儿。
不会。他们没吃晚饭呢!他们不会饿着肚子冲锋。
守礼一个人在战壕里拖尸体。他把尸体拖过去,半倚在壕壁上。
不对不对,叫他们背靠北边,脸朝南。
你会看风水?
我懂个屁,他们家乡都在南面,睁眼就能看见。晓得吧?
守礼又拖着尸体转过身来,然后又去拖第二个、第三个……并排摆好,碰上血肉模糊的,守礼就闭上眼睛拖。士兵坐在战壕里,一边抽烟一边看着。
对了,你找到亲爹家没?守礼一边摆弄尸体一边问。
我一路要饭回到镇上,正好赶上镇里开乡绅大会。我在戏台旁边拉住爹的衣襟,我说我是你亲儿子,他们不要我了,把我赶回来了。我爹弯腰凑到我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说……啥了?
滚!能滚多远滚多远。
咋活哩!你才七岁。
讨吃要饭呗。拖根棍子,前村后村,张家李家,有吃的给块吃的,没吃的讨口热汤……住手!
战壕里还有最后一具尸体,头朝西横着,头上蒙一件有破洞的军服。守礼弯腰正要搬,突然士兵喝了一声,他吓了一跳,急忙缩回手。
这是宗连长,天灵盖叫炮弹揭了,脑浆都飞了……一会儿我挪吧。
守礼又过去,把那排死者的军服都整了整,没有系好的扣子都扣好,有帽子的都戴端正了。他看到脚下有一条断臂,捡起来,走到一个缺胳膊的士兵跟前,把断臂放在他身边。他看着这排整齐的尸体,觉得一切都满意了,这才猫着腰,回到士兵身旁。
士兵背靠战壕土壁,下颔微扬,看样子在闭目养神,又像睡着了,连他走到近前都未察觉。守礼觉得自己好像可以离开了。按理说,如果不出意外,守礼现在应该回到忻州城了,父母家人一定十分焦急地等他。他轻轻从士兵伸着的八字腿间迈过去,刚走了两三步,就听到背后士兵的声音:
都弄好了?
守礼回身,朝前面呶呶嘴:弄好了,你看看!
士兵朝那边扫了一眼,微微点头,像是了了一件心事:嗯,好,挺好,你可以走了,回家去吧!
那你呢?
我睡一会儿,他们发起冲锋前我还能睡一会儿。
那好……关……连长。守礼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了。
守礼出了战壕豁口,经过刚才他和士兵一起喝酒的那棵焦树,顺着山南坡小路朝下走。他走到抬担架下山时站住的那个地方,或者还没走到抬担架下山时站住的那个地方,他又站住了,回头看了一眼。也许他不回头看,也就这么下山了,回家了。可是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士兵又出现在那棵焦树下,这一次他不是坐着而是蹲着,咧嘴朝他笑,还是露出一口白亮的牙,还是让他觉得很亲近、很舒坦。
喂,伙计!
噢,咋哇?
想起一件事,你要不急着走的话,能不能再帮个忙?
行哩!
守礼欣然答应,快步返回山上,又和士兵顺着豁口回到战壕里。士兵依然叉腿坐在刚才坐过的地方。
你说你念过私塾,识文断字,是吧?
是哩,没文化当不好生意人。
这些弟兄,都是在我眼跟前殉国的,我把他们的事说道说道,你记下来。以后他们父母家人看了,算个交待。
这荒山野岭的,哪儿有纸笔呀?
找找。
士兵猫腰到了那排尸体前,在尸体上摸来掏去,然后他拿着一本书折返回来,把书递给守礼。
这个能写吗?
守礼接过书。书没封皮了,书页缺损,开头八个字,字大如钱,写着: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翻过一页,上面是闰馀成岁,律吕调阳。守礼知道这是本木版水印的《千字文》,前面只缺了一张。
能写,把书页从对折处撕开……就是缺笔墨。
士兵变戏法似的掌心里亮出一颗指肚大的墨块,又随手抄起一顶钢盔,一把扯掉里衬,放在守礼面前。
守礼拿过军用水壶,正要拔塞子,被士兵伸手挡住了。
干啥?
研墨呀,没水能研墨吗?
真够心大的。士兵说罢,拿过钢盔,背朝守礼,双膝脆在钢盔前,手伸进裤裆掏了掏,等了半天,终于等出两股尿来。
够了吧?士兵把钢盔端给守礼。
守礼把钢盔里的尿朝外倒了些,开始研墨。墨很快研好了,士兵折下一根树枝递给守礼。守礼看看,钢盔里醮了墨,在书上划划。
说吧!
我是国民革命军第九军五十四师三二二团的士兵关小小,我是说,忻口布防时,我是士兵。现在是连长。我们军长郝梦龄、师长刘家麒殉国了,团长戴慕真负了重伤,八成也殉国了。还有我们营长……
关……连长,你说得太快了,俺记不上。守礼甩甩手上的树枝,下意识地将枝头伸到鼻头闻闻,看看有没有士兵的尿骚味儿。
不用记,阵亡的军官,长官部会记下他们的。还是说弟兄们……对了,连长得说说。我们连长宗大成,河南郑县沟赵乡西马村人……士兵从怀里掏出一叠信,足有六七封,递给守礼:你看看,有没宗大成的?
守礼把信逐封查看了:没有啊!
我忘了,连长家里没人了,咋会有信哩?宗连长是民国十七年的兵。连长说,要是他殉国了,有活着的弟兄就代他回一趟老家,看看他叫邻村恶霸抢走的媳妇。最好带几个人,替他把恶霸一枪崩了。还有,宗连长是收复南怀化的时候殉国的。今儿前晌,我们五十四师三二二团只剩下一百多人了……我们攻下了日军夺走的南怀化,把阵地交给晋绥军……宗连长刚回到阵地,就被炮弹削去半个脑袋,额头眼睛没了,脸上只有半个鼻子一张嘴。他的嘴还张着,我知道他要喝酒,就喂了他两口酒……宗连长喉咙还动呢,就是横躺的那个,我不叫你碰他,怕把你吓着。
士兵指指那排摆好的尸体:东边头一个,是伙夫魏满金。你看有老魏的家信没……有就对了。老魏当兵六七年了。白排长说,老魏参军头一天就当伙夫,这家伙可有本事了。我们行军打仗,缺这少那,可老魏只要手里还有一把盐,就能给弟兄们做出香喷喷的饭菜来。老魏这六七年一直替他死了的爹还赌债,眼下就剩欠他姑父的两块大洋了。本来这笔账马班长和白排长都答应替他还的,他们都死在阵地北坡了,我要能活到天黑,说啥也把他们的尸首拖回来……
士兵又拧开水壶盖,狠狠灌了两大口酒,用手背揩了一下嘴角:他娘的,摊上这种兄弟倒邪霉了,死了还得替他还钱……几天前,鬼子冲上阵地,我们都跟日本人拼刺刀。老魏是个做饭的,不会拼刺刀,他见一个日本兵就要捅死小蹦豆了,扑上把日本兵拦腰抱住,死也不松手,身上中了好几刺刀……
老魏旁边的那个就是小蹦豆,当兵才一年……
士兵把战壕里的人都挨个儿说了,还有战壕北坡的白排长马班长他们,也说了。
都记下了?
记下了。
你可以走了。
他们要冲锋了,是吧?
士兵又回过身,从战壕上探出身去,观察了一会儿河对岸的日军阵地:离冲锋还早呢,你看,他们正在列队,队伍散得很开,准备吃饭了。你走吧,我眯瞪一会儿。
那这个给你……守礼把《千字文》和几封信一并递给士兵。
士兵笑了笑:你留着吧,要是我还活着,再去找你。
那两块大洋的事,你别发愁,俺家有钱……守礼说。
士兵欠起身,意味深长地拍拍守礼的肩膀。
对了,关大哥,还没说你呢!你有啥心愿没有?
没,我没有。我婶婶上了年纪,我有兄弟,会照料她的。
你不是说你克死了后娘姐弟,亲生的爹不认你么?
这个说来话长了。
你不是说鬼子还没吃饭么?想听你拉拉。守礼把《千字文》和那叠信揣进怀里,朝士兵跟前凑凑身。
士兵又拍拍守礼的肩膀。
你说,那年你七岁。
那年我七岁……我无家可归,就拖根棍子讨吃要饭。九岁那年冬天,我在一个大户人家门口坐着,我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天上飘着大雪刮着北风,连狗都冻得不叫唤了。我迷迷糊糊靠在这家门板上,很快就要睡过去了。我晓得这回要是睡着,这辈子就再也醒不转了。
……这时候,背后那扇大门吱一声开了,里面出来一个婶子,我后来知道她叫仙草,叫她仙草婶婶。她一身素衣,鸡蛋脸儿,白白净净的,虽说三四十岁的人了,可生得就跟天上的仙女一样,就跟白玉雕的观音菩萨一样。在我眼里她就是观音菩萨。她给我端了一碗热水,两个窝窝头,还从家拿出一件男人的大棉袄叫我穿上……仙草婶婶要我进家烤火,暖和暖和,我说啥也不进去。我趴在地上给仙草婶婶磕一个头,就走了……仙草婶婶那碗热水,两个窝窝头,还有那件男人的棉袄,让我捱过了那个该死的冬天……
后来呢?
我打听到仙草婶婶家好多事。仙草婶婶是个苦命人,就在头一年,一帮骑马的过路悍匪到了她家,把她丈夫,还有十二岁的闺女五岁的儿子,都杀了,把她家掘地三尺,所有财物洗劫一空。仙草婶婶当时到河边洗衣裳去了。按理说,她家的人死了,牲灵财物叫抢了,打发了家人还剩几十亩地呢!应该能过上好日子。村里那些租种她家地的佃户,欺负她一个寡妇人家,无人做主,该交一石租的,交一升,有的干脆一颗粮食都不交。仙草婶婶一个妇道人家没法子,常常自个儿到山里挑苦菜,拾柴禾……
仙草婶婶那个村的南边有座关帝庙,虽说又破又旧,好歹能遮避个风雨。我在那个庙里住下来,白天出去乞讨,夜里回来睡觉。十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睡在关帝庙里,心想,这回要是一闭眼,就完了。这个村只有仙草婶婶能救我。我爬出关帝庙,一点点朝仙草婶婶家爬,我爬到仙草婶婶家大门洞的时候,就剩半口气了。我晓得我死不了了,我在仙草婶婶家的大门洞,就算到家了。
仙草婶婶把你接回家了,是吧?
是啊,她要接我回家,我死也不肯进她家。我说仙草婶婶,你非要我进家,我就死在外面。仙草婶婶拗不过我,在门洞里铺了一领席子,铺上厚厚的被褥,做了热汤热饭给我吃,还请了郎中给我把脉,熬药喂我喝。我就这么活下来了。
你为啥不肯进仙草婶婶家门呢?
娃,你姓啥叫啥?仙草婶婶问。我说姓关……叫关小小。我不是一直住在关帝庙吗?我跟关老爷姓,我也不想叫以前的名字,一个要饭的穷小子,就叫小小吧。仙草婶婶说,小小,咱娘儿俩也算有缘啊,咱都是孤零零活在世上,以后相依为命吧,你给婶婶当儿。我说不成。仙草婶婶说,咱成一家人不好吗?我老了,有了你后半辈子有靠了。我说不成。
这么好的婶婶,你咋不认她当娘哩?
我不认,我还拖着棍子四处要饭,不到饿得半死,我不会到仙草婶婶家门上的。十一岁那年,我心说我不是娃了,就上山砍柴,每天砍一小捆柴背回来,放在仙草婶婶家大门洞。十二岁的时候,我除了砍柴,还给仙草婶婶担水。我身小力薄,担不动整桶水就担半桶,我叫仙草婶婶把一口大瓮放在门洞,我担完水就回关帝庙去。仙草婶婶还叫人在大门洞放一个猪石槽,把蒸好的窝窝和菜团子放在石槽里,上面再压上石板,怕野狗把东西吃了。我晓得这是仙草婶婶给我留的,我就是一个也不拿,一口也不吃……
士兵突然住嘴了,好像发现了意外情况,瞪大眼直直盯着战壕南面的山坡。他随手抄起一支带刺刀的长枪,弓着腰缓缓探出身去。守礼也探出身去,发现南面离那棵焦树不远处,卧着一只野兔。一只又大又壮实的野兔,毛是灰色的,背是土黄色,有星星点点的黑斑,耳尖的边缘也是黑色的。野兔面朝这边,一双眼睛黑豆似地发亮,两耳竖得高高的,观察这边的动静。
士兵注视着野兔,屏声敛息。他慢慢提起长枪,小心翼翼地把枪管顺着战壕伸出去。他将枪托抵住右肩,头部微斜,眯起一只眼透过标尺,朝野兔瞄准。
守礼做好了士兵枪响的准备。他想,要是士兵不死,他会在天黑之后,找个避光的地方,拢些树枝燃一堆火,烤兔肉吃。他兴许会从老魏尸身上摸出一把盐来,一手举着宗连长的水壶,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然后打着饱嗝呼着酒气,一直睡到天亮。
士兵还在朝野兔瞄准,手里长枪一直未响。野兔也没跑,一直朝他们这边看。士兵和野兔就这么对峙着,好像谁都不肯服软的样子。旁边的守礼不敢出声,也不晓得这样会待多久。
小子,说说,咋活下来的?
守礼发现士兵不是朝他说话,是朝野免说话。是呀,这些大山被日本人的飞机大炮轰炸十几天,翻了一遍又一遍,它居然还没死。
砰!
这一声不是枪响,是士兵嘴里发出的声音。他只是佯装开枪。野兔兴许料定他不会真开枪,依旧卧在那里,看着这边。
滚吧!黑煞星,你小子也是黑煞星。
这一次,野兔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一颠一颠跳着,不紧不慢地跑了。
有种你小子明天再过来,看咱俩到底谁命长。
士兵朝野兔消失的地方喊。喊过了,把长枪随手一扔,又坐回原来的地方,八叉着腿,还顺手把头上的钢盔掀了。
守礼也坐在士兵跟前。
士兵很快忘了刚才那一幕,又接着说开了:
对了……那年冬天,我在要饭的路上遇到一个男娃,两只大眼盯着我,手上抓着一把青草往嘴里塞。我把他背回关帝庙。他说他爹娘都饿死在逃荒路上了。问他几岁,他说七岁。这就是命啊,老子当年要饭也是七岁,这小子瘦骨伶仃,活脱脱就是当年的老子。我说,我叫关小小,你小子以后就叫关二小小,以后有哥一口吃的,就有你半口。
那年冬天二小小也生了一场大病,身上火炭似的。你说这人的命咋就这么像呢?他病得也差半口气了。我没法子,还是把他背到仙草婶婶家大门洞里,仙草婶婶又请郎中给他治好了病。仙草婶婶跟我说,小小,你看二小小多可怜呀,你不肯认我当娘,就叫二小小认我当娘吧,你忍心看婶婶这辈子孤零零一个人吗?我说不成,二小小不能认你当娘。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到关帝庙,二小小不见了,我心说坏事了,我拼命朝仙草婶婶家跑,拼命敲打仙草婶婶家大门。大门开了,就像我当初想的,仙草婶婶站在门里,一手拉着二小小。二小小像是刚吃过饭,头脸洗得干干净净,还穿了一身八成新的好衣裳。我心里那个气啊!一把扯过二小小,啪啪!劈脸扇他两个大嘴巴。二小小嘴里流出血来。我得下手狠点,得叫这小子长点记性。这两巴掌把仙草婶婶打哭了。你心咋这么狠啊!仙草婶婶哭着说。我给仙草婶婶跪下了,给仙草婶婶歇不住地磕头,把头都磕出血来了。我说仙草婶婶,你骂我打我都行,我不能叫二小小进这个家门,不能叫二小小认你当娘。你要不答应,我今儿就碰死在你面前……仙草婶婶心软了,扶起我说,那你答应婶婶一桩事,以后婶婶在大门石槽里放上干粮,你们得过来吃。你们要不吃,仙草婶婶打今儿往后不烧你砍的一根柴,不喝你担的一口水……
士兵猫腰朝战壕后面的豁口走去,守礼不知他要做啥,跟在后面,俩人又来到当初喝酒的那棵焦树下。士兵坐在地上,望着南面的大路。
大路在夕阳的照耀下一览无余,空荡荡的,漫天的霞光,满地的黄土,剩下的只是大路上深深浅浅的车辙。
你瞭啥呢?守礼问。
援军,咱们的援军。
是呀,整座山就剩你一个人了,援军咋还不来呢?
连长临死前说了,天黑前援军一定会到。
要是他们来晚了,鬼子冲过来咋办?
士兵没说话,默默望山下。
守礼也默默望山下,向极远极远的尽头望。他想象大路尽头会出现长长一队士兵,还有装满弹药的军车和一门门大炮,士兵的钢盔、钢枪还有大炮粗壮的炮管,在西照阳婆下闪闪泛光。
可是,山下啥都没有,连只飞鸟都没有。
关大哥……
叫连长。
关连长,你为啥要当兵哩?
为啥?为给二小小当靠山。
有人欺负二小小?
不是欺负二小小,是欺负我仙草婶婶。想听就跟你拉拉,十九岁那年夏天,我想我已经成人了,不能再叫仙草婶婶守着几十亩地吃糠咽菜了,我得为仙草婶婶讨租子去。我跟二小小谋算好了,要讨租子就先去村北的二蔓菁家。二蔓菁是村里的灰菜旗杆,自打仙草婶婶主家没人了,二蔓菁半升糠皮都没交过。我和二小小去二蔓菁家,说我们来讨租子,你猜二蔓菁咋了?
咋了?
二蔓菁拿出一把菜刀,啪一声甩在一个树墩上,指着院里几只鸡说,想要租子呀,好说呀,杀只鸡给我看看!杀了我就交租子。
你杀了?
我没杀。二小小,二小小那年十四岁。二小小走到他家鸡窝前。二蔓菁家鸡窝里正有一只老母鸡抱窝。二小小一把拉出老母鸡,走到二蔓菁跟前,他没用菜刀,攥住老母鸡的鸡头用力一拧,噗一声,鸡腔子里的血喷了二蔓菁满脸满身。二小小把鸡头扔到地下,踏上一只脚,两眼直勾勾盯着二蔓菁。我心说,兄弟有种啊,不愧是我关小小拉扯大的男娃。二蔓菁抹了一把脸上的鸡血,进屋就扛出半口袋细粮来。
夜里我和二小小在关帝庙里吃白馍。我们哥俩商议,不单要为仙草婶婶讨今年的租子,还要讨回佃户们这些年来欠下的所有租子。我们没想到,那天晚上,那些佃户们也在密谋。他们打算出钱雇几个匪人,半夜里把我和二小小杀了,再一把火烧了关帝庙。反正我们就是两个讨饭的野小子,死了也没人追究。我不能在村里待下去了。临走那天我放出风去,说老子要去当兵了,哪个敢动二小小一根汗毛,老子回来把这些佃户杀得一只鸡都不留……
就这,我当兵了。
士兵说罢,朝守礼笑了笑,又露出一口白牙。他没再看山下的大路,站起身,朝通向战壕的豁口走去。
士兵又叉腿坐到原来的地方,顺手把钢盔扣在头上,看到守礼跟进来,就问:你咋还不走?
有个事想问你。
嗯?
你为啥死活不认仙草婶婶当娘,也不叫二小小认仙草婶婶当娘哩?
我命硬呀!
轰!轰轰轰……河对岸突然开炮了,接着就是一串串尖厉的啸声。士兵站起身,朝守礼扑过来,将他护在身下。守礼只听到炮弹落在周边的爆炸声,震得他头脑里嗡嗡作响。初时守礼还能分清一声一声的爆炸,后来听到的是巨大持久的轰鸣。砂石土粒唰唰唰一层层落在士兵身上。守礼感觉,身子下面的大山像一匹受了惊吓的大牲口,一拱一拱地掀动。他觉得要不了多久,他和士兵就会被这炮弹掀起的土石活埋了。
大炮轰炸了多久,守礼也糊涂了。士兵一个激灵从战壕弹起来,抖落身上土灰的时候,守礼脑子里的炮声还在响。守礼拼命揉着尘土迷了的双眼,用力唾掉嘴里涩涩的沙土。
士兵眨眼工夫从土里刨出几支冲锋枪来,十分麻利地摆在战壕边上,又将两个小子弹箱举上战壕。他在战壕里跳跃,越过那些丢弃在壕沟里的钢盔、枪支等杂物,每跳两步就打开一个箱盖,那些箱子有的被土埋了一半,有的几乎被全埋了。掀开的箱子里都是手榴弹。士兵将手榴弹三五一捆摆到战壕边上,飞快地旋开手榴弹木柄上的盖子。守礼也急忙帮士兵把手榴弹三五一捆摆上去,也飞快地旋开手榴弹盖子。
你能行吗?守礼大声问。
士兵伏在一挺机枪后面,随手拍拍身前那个粗筒的铁家伙:晓得这是啥吗?它叫“马克沁”,打起鬼子来就像割麦子,哒哒哒哒哒……士兵眯着一只眼看机枪的标尺,嘴里爆豆儿似的发出一长串声音,朝守礼笑了笑。
你一个人能打退他们?
我命硬。我克死后娘、姐姐弟弟,又克死了亲爹,亲姐姐亲弟弟。还克死了我们连长、排长、班长,还有兄弟们……
他们不是你克死的……你是说,你亲爹也是你克死的?
是啊……我有点后悔,当兵走时没跟二小小说,仙草婶婶就是我亲娘。
噢……晓得你为啥死活不肯进仙草婶婶家门了。
老子初一生的,黑煞星下凡。
士兵的视线离开机枪,扭脸冲他笑,睛睛还是一只睁一只闭:
你胆子真大呀,鬼子都上来了,还敢待在这儿。
守礼扶扶头上的钢盔,从战壕里探出头去,只见成队成队的日本鬼子,早已趟过云中河,半伏着身子朝山上爬,黑压压一大片,离他们已经很近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