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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色

2015-09-06杨红

山西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淮海妹妹母亲

杨红

我们这个城,居于太行山南麓一个盆地。四周都是山。巨蟒般一条盘山公路。冰糖葫芦串儿似的几十个上百个隧道连起两根铁轨。蒸汽机头挂着一截又一截的火车皮,往山外运煤。普快列车两天一趟,不如常又贵。我们宁愿坐那种绿皮慢车。有的嫌慢车打票费钱,干脆扒煤车,省了盘缠看了景,两得。

咱这儿,人造卫星根本探不到信号——这是小二的分析。小二的话有依据。他家走关系,买了一台十四寸彩电。小二见天威立在一张落漆的高杌子上,手捏彩电天线。如此,彩电上勉强晃动了几团图影儿,仿佛老黑架着后腿儿,淋在榆树皮上的尿渍。老黑是狗。狼狗。小二的。

我们这个城建了三五家大型工厂。不是普通工厂,兵工厂。又据小二说,这几家工厂出的产品一兑,不上半根儿烟的空儿,就组装成一辆大型精装辎重开路先锋坦克炮车了——

听着像描说一盒很贵的高级过滤嘴儿香烟。小二说这话,脚尖点地,两条细腿像通了电抖来抖去。他歪着头,紫褐色的舌头在口边卷成小小的马蹄样儿。手里夹的香烟头早竖了长长一节烟灰。小二顶着那节烟灰,猛吸一口,一个灼红的点儿抽搐一下,白色烟卷猛然蜷缩,烟灰却又遥遥地长了一节。我和我妹妹屏住气儿,不敢动,害怕惊扰了那柱烟灰。

兵工厂是解放后从东北、西南、东南几个大城市陆续迁来的。兵工厂来了,我们这个城才多少有了一些现代城池的样儿。尤其那只红砖砌的高耸烟囱儿,仿佛一只巨大的老觅儿,倒扣在平地上。老觅儿是我们这里一种吹器,底座形似莲花,吹杆渐细渐长至吹口。烟囱顶头的喷嘴儿,射出红彤彤的火焰。火焰上端一股粗壮的黑烟,直僵僵杵出丈把地,高空中的风力才起了些作用。风照着黑腾腾的烟左右削刮,那黑烟就变成各种篆刻图印,若遇得好风,也可洇成各样儿水墨画。很长一段时间,那烟囱以及烟囱冒出的粗壮黑烟,成为我们这个城一景。我们这些城郊的人尚可,左近山民们,都以观这一景为盛事。

工厂建在城的东南方。并排几个村,五马,四马,三马,二马,一马,都圈进去了。村儿里劳力也多招工当了工人。以后,这几个村名儿反倒生疏了。若说起城的东南方,大家都说淮海、红星和清华——这是工厂的名儿。

淮海、红星和清华是三个独立的工厂。三个工厂各自都立个高遥遥的水泥拱门。拱门两端粗壮的水泥柱儿,顶端都用水泥砌着大大的齐整排列的三面红旗。红旗顶端并排三个泛着银光的菱形水泥缨枪头。缨枪头与红旗间飘着质感厚重的水泥缨穗儿。缨穗儿下三面红旗中央,鼓起个柔软弧度的风姿,仿佛吹猎红旗的一股东风,也有钢铁般坚韧的硬度。两个水泥柱儿间横着拱形云梁。淮海厂门的云梁是一根粗壮的水泥柱。红星厂门云梁是一段钢筋架,中央镶了个大大的五角红星。清华厂门的云梁用青灰砖和玫红砖砌了菱形花纹。云梁上左右两端或者架淮海二字,抑或是红星和清华的字样儿,都隐去“厂”这个字。 “厂”的气势却早霸在那里,震撼着过往行人。厂门后的厂房密密集集透着神秘气息。一个厂房约莫有我们多半个村儿大。厂房里传出遥遥的轰隆声,听着像一挂大瀑布。一到上下班,着安全帽,穿工装的男女工人,像瀑布泻下的水流,旋着窝儿涌动。

三个厂各有很大几个家属区,像样儿的宾馆饭店,偌大的百货商场,热闹的农贸市场,设施先进的医院,师资良好的幼儿园和小学,花草繁茂建有亭台楼阁的厂区花园等等,总之,三个厂区休闲娱乐教育生活等服务设施应有尽有,且都质量好。早前,三个工厂周遭隔着大片的农田和菜地。没有围墙,地理界限却明显。后来,三个工厂像三个中年男人的啤酒肚儿,身形腰围越来越膨大。小二杵着长长的烟灰柱儿,翻着眼皮,抖着腿说:淮海待遇最好,红星次好,清华最孬——

随厂迁过来大批外路人,天南海北都有,少部分是工程师,技术员,大多数是各工种的技术工人。这些外路人说话南腔北调,行事稀奇出格,吃住衣行都破了我们本土规矩。老辈儿人说他们妨了我们。年轻人却样样儿学他们。男的学抖腿叼烟吐圈儿,女的学穿扎腰露腿扭笃腚。男女又都学着吃天上飞禽地上跑兽,学吊膀儿亲搂逛公园……还唯恐学不像。凡此,都成了花边新闻的滋养液。由厂里传出些奇闻逸事,也就不足为怪了。譬如,车工某某家的七件套家具和上好的榉木地板,木纹花色都一致,耗费工时达五年之久,还抱怨,说:料多的是,都是好材质,就是出厂搜查得太紧了。譬如机工某某胯下一辆自制摩托车,涉水爬山比过新型563坦克了,每个零件儿都是自己设计打磨的,轮子都用986钢铁焊接的,出厂,塞厂警每人一盒过滤嘴香烟,厂警还嫌少,告发了。他不但没受处分,还调去一个机密地方,很受重用。又譬如,焊工某某去部队送机器,感冒发烧,病了。部队伙房做了鸡蛋挂面汤的病号饭。十五只荷包蛋,三斤银丝挂面,盛在一只洋瓷脸盆里,撒两把小葱花,淋五勺河南小磨香油。他端过脸盆,脸瓮进去一气儿喝完,还显不足——也不能白喝呀,和部队战士扳手腕,发着烧挤着眼扳倒了七个。部队看他是个人才,立马招了他,特许他以后鸡蛋挂面汤尽饱,河南小磨香油尽淋,外加每顿一个大盘过油肉——

我们本地年轻人也以合同工或者临时工的身份,进厂做工。这种待遇只小二这般人才能享受——他爹是村支书,有权。凡进了厂的本地年轻人,像在标准的机器模件里重新锻过,又用了精细齿轮打磨抛光这一道工序,说话腔调和行事做派都仿外路人。

小二五短身材,黧黑面皮,扫帚眉,三角眼儿,塌鼻包嘴,容易叫人想起非洲丛林的某种灵长类物种。初中未毕业。用凤英——就是小二娘的话:考五门课,拢共给咱得五分,实在念得愁煞个人!

我母亲偏不依不饶,说:也不歪呀。

凤英失口说:人家是百分制的呀。

知道我母亲给她下了个套儿,又改口:不念不念吧,不过他爹多弄个招工指标罢了!

我母亲只好不吭气儿了。眼下小二正等淮海的招工指标。他叼着香烟,抖着腿,专门练习吐烟圈、杵烟灰这些外路人惯有的绝技,看着着实勤奋。

我们捉马村在城东北角,离三个厂很有一段距离。待三个厂的各类花边趣事传来,已经辗转了好几轮了。还亏得有小二赶去探听,各类消息才不至于搁置太久。小二见天敞着衣襟,抬着笃腚,骑着一辆黑色飞鸽二八大杠儿自行车,往淮海那厢跑。老黑像一道风紧旋左右。那段时间,小二带回来的信息多且杂。他一忽儿说兵工厂要转民营了,生产坦克大炮的机器要改装成生产小汽车的流水线了;一忽儿又说某某停薪留职承包了厂里的食堂,请了个为美国总统办过国宴的大厨;一忽儿说淮海地下舞厅的酒吧,那个唱歌的“货”,这会儿去北京发展了——

就那个——小二举着那柱儿烟灰,抖擞着一条腿儿,乱哼了一阵儿。

他说的“货”是淮海的一个车工。

我家和小二家隔了一条巷儿,两家的房屋宅基却东西相连。我家在东,他家在西,中间堵了一面墙,土坯砌的。我父亲过世了,我家无力,只好住老屋。小二他爹发家当了村支书,翻修老宅,建起了高大的砖瓦房,衬他身份,却未拆短墙。我母亲买了鲜果菜蔬几样糕点,照例隔墙递送几样。凤英叫我母亲教她时新毛衣针法,钩针的花样儿钩法,直至向我家借半碗醋,三两只鸡蛋,五六瓣新蒜这些小东碎西,照例靠这短墙,来去都方便。这堵墙南墙角,两家各设了茅家。茅家是土话,外路话叫厕所。我母亲和凤英在茅家碰了面,一边动作,一边说些时新见闻,咕咕乱笑,也是常事。淮海,红星和清华的一些奇闻逸事,多在这堵墙头传来递去的,墙头草都做了个见证。不过,凤英发现小二他爹,村支书发家因那堵土坯短墙,很长了几样儿毛病,遂借故数落了我母亲一场,拆了,再垒起高高一堵砖墙。墙头封了半尺高的水泥,水泥上刺了许多玻璃茬儿,防我母亲。我母亲反倒欣慰,说:好好好,都省心哩。

小二哼得跑了调,却也听出是新近流行的那部爱情故事片里的插曲。唱歌的是个男中音,可我们女的都喜欢。我母亲也学会哼几句。偶尔上茅家,也能听见凤英在插了碎玻璃的高墙那边,哼的也是这首歌,也和小二一样儿,跑调。我们这个城还未放映这部爱情故事片,据说还得等。我母亲有些幽怨,说:这也属于我们这个城滞后于人家大城市的一个方面。

小二结交了一帮工厂子弟。一干人留长发,戴瓜皮帽,架蛤蟆镜,穿花格子衬衫,着窄口小喇叭裤,蹬三接头尖头皮鞋,提四喇叭双卡录音机……有事没事聚一处,多是小二发香烟,买汽水,做东。反正他家又不缺这几个小钱儿。

他们一干人提了四喇叭双卡录音机,满城窜,却只放一首歌,就是那个“货”唱红的电影插曲。小二说,他是临时工,从农村招来的。谁当他个人看呀,黑叽叽瘦切切,像个饿猴儿,他师傅嫌他笨,都不想要他了,扔根烟,他赶紧接——小二撇着嘴,一副看不起的样儿:谁知道“那货”鸟枪换炮,这会儿唱到北京不说,全国都出了名儿——

又换成看得起的样儿了。

小二还说了“那货”许多的事,意思都集中在发迹变泰这方面。后来,小二专做了考证,说“那货”好像是五马的,又说可能是四马的,又说不外乎是三马、二马、一马的。那年春天,那首电影插曲像旋起来的沙尘暴,风靡了我们这个城。“那货”的名儿也似卷过来的沙尘,弥散在我们这个城各个角落。每个人都知道“那货”的真名实姓,都不提,只说“那货”,口气惯熟得像说自家邻居。可真要问,其实也没有多少人见过,毕竟,“那货”只是招工进淮海做了几年临时工,还未出徒的。虽这样儿,我们都有意无意把“那货”当一半外路人看。他在淮海锤炼过。依我们本地人看,邪才和奇运也只和外路人有缘。

一天傍黑,我和我妹妹写完作业,在花墙边踢毽儿。老黑一撩腿,急速蹿进来,一个鹞子翻身,叼起荡在空中的毽儿,三下两下扯了。我们跑去抢,掰老黑的嘴。老黑的嘴像一张破蒲扇,走风漏气儿的,可牙齿像一排小钢筋,严丝合缝的。老黑欺我俩力柔,嗓儿一咕噜,连底座的两枚古制钱儿也吞到肚子里了。做了这事,老黑端卧在花墙边,竖起耳朵,歪着脑袋,眼巴巴看着我俩,很有讨赏乞封的意思。我俩互相瞪眼。制钱儿原是我母亲压箱底的,一枚嘉靖年制,一枚乾隆年制。我俩偷拿出来,寻了一段原麻,披了个毽儿,才耍这一小会儿。

老黑必引来小二。我们抬头,果见小二在大门口张望。

平日,小二尽量避着我母亲。一来,大约是凤英嘱咐;二来,我母亲也看不上他那个猥琐样儿,说小二和他爹一式式的,都色!

凡见着,只用眼角睃他一睃,最多说一句:你又思谋啥哩?

小二含头缩脖,没意没思的。最近不大一样儿了。小二走关系,给我家买回一台缝纫机,说是淮海组装的,军用转民用的试验产品,比二手货还便宜。我母亲新鲜劲儿来了,寻出家里旧衣物,加班加点着手改制。她腰上系的一条短腰围裙,是一件旧的确良灰衫改的,算她机缝的处女作。裁比较简单,缝就有些难度了。光掩边儿就掩了好几天,针脚像受惊的毛毛虫儿,急速蜿蜒变幻。我母亲原想学裁缝制衣,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学会的。开裁缝铺看来是久远的事了。我父亲一过世,家里没个做主的。我母亲勤谨守着几分自留地,不敢贸然行事。我们捉马村儿早有那活络的,将闲置的空房收拾了,专意留人挣活钱儿的。这几年,眼看邻里光凭房钱儿就管住一家老小吃喝了,我母亲遂又动了做房东的心思,说:咱就是犯一些错误,莫非开除了咱,不做农民?

腾出堆放粮食农具等杂物的小东房,白粉刷了墙壁,水泥铺了地面,老式的木格儿窗换成西式对开玻璃窗,门框窗框漆得葱绿,准备留人挣钱儿。一段时日过去了,不是我母亲相不中房客,就是人家看不上我家的房。小东房一直闲置,没留上人。我母亲有些撑不住,趴在小东房漆得葱绿的窗口,朝亮晃晃的窗玻璃照一照,说:这钱儿可都塌进去了呀。

无奈,只得托小二帮忙寻房客。

这里,小二看看老黑,壮胆儿往深走几步,脖子伸得细长,脑袋像个扫雷探头,顺着转一圈再逆着转一圈,说:婶儿——

我母亲从厨房探出头,睃一睃小二。小二满脸堆笑,说:要票不?淮海放电影儿——

小二这一说,我们都知道“那货”唱插曲的爱情故事片,终于到了。

我母亲埋怨小二还没介绍房客来。落后,犹豫一下,还是托小二买两张票,说:买回来,再给你钱儿。

买两张的意思,是我母亲和我各一张。在我,是奖励。我的算术和语文刚考了双百。我妹妹个儿小,缩缩脖子,就混进去了。回来再给小二钱儿,是恐小二票买不来,钱儿还花了,反不上算。小二也知道自己的信誉,在我母亲这里一时半会儿还不稳定,满口应承,说:能行能行!

电影只放一天,三场。小二火急火燎跑来,也顾不上吐烟圈儿杵烟灰柱儿了,和我母亲说:胶片太难搞,咱这是人家“那货”直接从电影厂调出来,专敬他师傅看,淮海保卫处两人带着枪去取的,这厢放完那厢就护送上火车,说好不隔夜,隔夜就取不来了。

小二摸索着自己的水蛇腰,皱皱眉挤挤眼,仿了个拔枪的动作,有些卖弄,说:晚场实在不好弄,下午场行不,婶儿?

我母亲坐在窗前的亮处,低头耷拉着眼皮,只管蹬着缝纫机哒哒哒哒响。她在给那条灰的确良围裙缝花边,也未看小二,说:行呀!

沙尘暴连着刮了好几天。礼拜天还刮。天灰雾雾的,太阳像一只电力不足的灯泡,明暗不定。隔几步就不见了人影儿。风力太大。我母亲,我,我妹妹和小二,我们一行都眯缝了眼,抿着嘴,缩着脖子,尽量紧跟着,逆风前行。小二推着自行车,腰弓得似毛毛虫儿。我妹妹用头巾包着头,两手紧拽自行车座下的两根螺旋弹簧,伏在小二的自行车后座,乍一看像个花布包袱。我母亲扶着我妹妹,她的头叫风拧得偏来偏去。风里,老黑则似一条半干不干墨迹。

惯常到淮海,我们先看那只红砖砌的高耸烟囱儿。那一天,那只烟囱儿一丝都看不见。淮海厂门的云梁也似海市蜃楼隐匿在一柱沙尘里。平日,淮海街两边商铺橱窗都摆设了时新货色。各家铺都用四喇叭双卡收录机,放流行歌曲。街上的年轻男女,都是时新打扮。我们每看一回,心里那种莫名的渴望和兴奋,像久置的生锈铜镜,重又擦拭得光闪亮熠。可那天,沙尘暴里的淮海,像是狂风暴浪里颠簸得要散架的小舢板。好在老黑引路。我们随老黑的一抹游迹,到了淮海电影院。电影院门口围了不少人,都不顾风沙等退票。

我们都一头一脸的沙尘,只露了黑幽幽两只眼,像才从模子里拓出来的陶俑坯。小二唾了两口钻进嘴里的沙尘,安置我们在个避风的角落,呵斥老黑守护我们,他自去寻他哥儿们拿票。老黑看看小二的眼色,卧我妹妹身边,不动弹了。我母亲平日的骄横不见了,巴巴看着小二隐身在沙尘里。不知过了多久,小二回来了,干咽了两口唾沫,和我母亲说:婶儿呀,我哥儿们想着咱来不了,票高价卖了。

我们一行只好往回返。好在回来顺风。那风裹挟了沙尘从背后吹过,像有千只手助推我们,倒很省了很大力。路过淮海厂门口一壁的宣传栏,小二手指一处,说:瞧见没,那个厂劳模,就是“那货”他师傅。

我们顺着看过去,也都是沙尘。

黑夜,沙尘暴终于歇下来了。一轮明月高挂天空。我和我母亲在院开出的小小菜园儿,扶弄吹倒的菜苗儿。一阵反乱从小二家那厢传过来。我搬了短梯,架在墙上,从墙头玻璃茬儿的缝隙探看,见凤英倒拿鸡毛掸在院,撵得小二像獐子,乱窜。

凤英还故意提高声调,朝墙这厢嚷:你还是不是俺个儿了?怎孝敬人家瞧电影儿!

我母亲听见,叹一声,又嘟哝一句:亏没先给他钱儿。

沙尘暴一过,小二家的那株杏树出了红红的花骨朵儿。春风再吹,满树杏花。三两枝杏花从墙头探过我家这一厢。我母亲唆使我架了短梯,爬上去,很铰了一大枝。寻出一只破瓦罐,着我注上水,插入杏花。她歪头赏一赏,说:凤英你不是个能不够么!

那枝杏花摆在我家窗台儿前。我母亲看了好几天,很解气儿。

看房的来了几拨,有的嫌是老屋潮气儿太重,有的嫌没暖气儿,有的嫌小,有的又嫌贵,总之都是不合适。我母亲看着日日闲置的小东房,说:这钱儿像水,都流走了呀!

眼红了,嗓儿瞎了,还急出一嘴燎泡。可巧小二介绍李小芳,我母亲取了“放到篮里就是菜”的态度,说:左么就是个李小芳么。

我们这个城,外路人本就是个话题。李小芳是话题里的话题。我们大家都知道她是淮海的车工,因跳舞跳得好,借调到厂宣传科,以工代干,坐了办公室。这是正面话题。负面话题是,淮海,红星和清华的一干年轻人,为了她,已经打群架打得昏天黑地,公安局早挂上号儿了。

见面,我母亲略显失望,嘟哝:好赖也电烫电烫那颗头呀,枉是个外路女子。

也不知怎么,我母亲认定,凡外路女子,都应该领教一回电烫这种新技术。那个时候,电烫最先在淮海“小香港”发廊兴起。偌大的玻璃窗前,映着一张黑色人造革大椅子。椅子背对玻璃窗。烫发女子排着长龙,轮流往上坐。凡坐进黑色人造革的大椅子,整个人像陷入一架时光机,不见了。唯见一颗儿头颅僵直直的,上了几十上百个电夹子。电夹子又连着几十上百股细电线,扯头发成绺。每绺头发都吊得直直的,通上电。乍一看,仿佛和外星人通着信息。

李小芳玲珑娇小,明仁粉面,齐腰一条长辫子。一件圆领红格收腰化纤衣裳,藏青暗格筒裤,枣红半高跟皮鞋,推一辆二六红电光无梁翘把软皮闸电镀斜支架女坤凤凰自行车。李小芳推车走进我家院,停在南墙根的榆树下,略略喘了口气儿。只见她仰头翘下巴,沉肩挺胸,收腹侧腰,重心放在左脚前掌,轻抬右腿,膝关节略向外翻,提右脚绷脚弓,输力至右脚拇指外侧一点处的鞋帮上。只听“嘎巴”一声,那辆女坤凤凰自行车的电镀斜支架悠然落地,支在我家南墙根儿的榆树下了。她仿佛不是支自行车,是即兴亮一个好看的相。待李小芳笑吟吟回转身,我们还只顾发呆,未回过神来。亏得老黑过来,朝我母亲摇尾巴伸舌头,才掩饰了尴尬。

小二看见李小芳震慑了我母亲,露出些得意面色,又不敢忘形,假意呵斥:俺们人说话,老黑你狗不要乱!

后来,我家总算攒够钱儿,又托小二买了一辆清华生产的女坤自行车。我在马路上学骑自行车,我母亲咬牙八叉腿,身体后仰,撑直两臂,在自行车后替我平衡。每学骑一个段落,我母亲都抢过自行车,练习停放。她仿李小芳,仿得很不像,却一直要仿,仿得我都看不下去了,却强忍不能说破。

一个晚夕,才下过一场春雨。马路鲜有行人车辆。路两厢的杨柳叶,都像才刷了一层漆,油亮新绿。路边土基上冒出的野草野花疯长得密密匝匝。一缕斜阳也新刷刷亮晶晶,穿过树叶儿,透在马路上。那马路看着像我妹妹涂改过的作业本册页,反倒也多了些稚嫩之意趣。又是我母亲扶持我学车,我妹妹一边监督。我母亲咬牙八叉腿,两只手紧拽车后座,一头汗珠也顾不上擦,只顾嘟哝,一会儿说我把不正,一会儿说我腰斜了,一会儿说我笃腚不该歪,一会儿又说我两只脚像木旋的,说:孩儿呀孩儿,老婆儿拄的拐儿,也比你灵巧哩。

见我母亲数落我,我妹妹在一旁瞎起哄,高兴得像拾着个玉坠儿。

我赌气儿下了车,不骑了。我母亲又赶紧前来扶车把。我知道她又想仿李小芳那个经典的停车动作,暗暗扭了扭腰,略略翘了翘笃腚,稍稍拐了拐腿儿,顶她一下,猛然松开车把。谁知她脚力浮着,没根。我这里一动作,她那里一趔趄,连人带车都翻倒在地了。恰好李小芳下班回来。李小芳赶紧跳下自行车,也顾不上支自行车了,将自行车靠在一株树干上,跑过来扶起我母亲。我母亲强笑,眼里却痛出亮晶晶一层泪花。

通常,我们家罚罪,施行的是连带法。我犯错,我母亲点着我的太阳穴,脸朝我妹妹数落:毫要学些不正干的。

我妹妹犯错,不用说,我难免罪责。我母亲照例会用指头点住我的太阳穴,恨恨地咬牙:统共你姊妹两个,你还不做个姐姐的样儿,往好里教——

最后一个音儿哽在嗓子眼儿,堵半天。

若我和我妹妹同时犯错,我母亲用手绢拂拂眼角,照例要点住我的太阳穴,罪过罚在我父亲那里:好狠心呀,说走就走,好赖梦都不托一个。

总归,责难都在我左右两边的太阳穴上。不过这次,我母亲未罚我。我知道她这是在李小芳前,给我面子。

自从来了李小芳,我母亲整个人都架了起来,进入戒备状态。我们和李小芳之间,像是挖了一条看不见的壕沟。我母亲暗自给我们制定了十多条规矩。这些规矩都是要远离李小芳的意思。我母亲这些警戒像一小捏小苏打,越发发酵了我和我妹妹的好奇心。

小二的着装也大有改观。他特意到淮海的发廊,将那一颗半长不短凌乱得能窝小鸟的头,吹成大背头,大约上了不少摩丝,每根头发都僵硬硬地向后拢,看着像一把大型鞋刷子。他说这样儿显个儿。小二还穿了一套灰底压黑色斜纹的毛料西服,套了雪白亮眼的白衬衫,脖子上扎了一条红绛绛的化纤领带,裤缝也压得笔直,脚上蹬一双新刷刷的白网鞋。他再吸烟,很注意了,时不时低头看看胸前,一只手架着那柱烟灰,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卷成一个小圈儿,其余三根手指依次错落架开,在灰西服上弹来弹去,仿佛那衣服上隐藏了几十根弦儿。他还总呵斥老黑,搞得老黑不知所措,一会儿坐在地上摇尾巴,一会儿再立起来摇尾巴,猜不透小二发出的指令。

李小芳用我家的一只旧门板和两只旧春凳搭了个简易床。她仅有的家具,是两只两尺见方的炮弹箱。小东房门口支一只煤油炉。遇礼拜天,李小芳在煤油炉上炖排骨。我和我妹妹坐在花墙边水泥台儿上写作业,注意力却集中在炖排骨的铁锅上。排骨的香气也引来了老黑。老黑卧在水泥台下,不停咽口水摇尾巴。太阳可算把花墙的影儿移到那根南瓜秧的疏影儿里,这个时候,排骨炖好了。李小芳举着铁铲,要起锅了。我和我妹妹都松了口气儿。照例,李小芳会先盛一碗,端过来,搁水泥台儿上。那只碗是白瓷缸碗,中等大小,沿口镶一圈儿蓝边,碗肚上喷的“先进工作者”几个红字,列成半圆。我母亲立在竹帘子后观望一阵,缓缓掀门帘走出来,故意惊一惊,再客套几句,说我和我妹妹:既是小芳姐叫尝,你们可尝尝的么。

我和我妹妹也略矜持矜持,大口尝起来。骨头照例扔给老黑。老黑也尝得津津有味。尝过几次,我母亲的戒备稍稍松弛了,靠着花墙,闲问李小芳身世。李小芳说自己父母是无锡人。她没回过无锡,也不知道无锡什么样儿。不过,无锡有名儿的是酱排骨。经她这一说,我和我妹妹都对无锡有了印象。印象还很不错。

李小芳夸我母亲的灰确良围裙做得好,说:这气质,根本不像农村人,反像个服装设计师哩。

李小芳说话,舌头捋得展展的,嗓儿细柔柔带着水气儿,不像我们本地人,舌头总是像一团乱麻打窝,嗓儿干涩。连我妹妹都听出李小芳这话有假,我母亲却喜得似拾个玉坠儿。

探过墙来的杏树,接了豆大的果儿。我和我妹妹又开始盼六月杏儿黄。这个时候,小二招了工,到淮海当钳工,三年才能出徒,又是三班倒,来少了。不过凡来,他都穿那套灰西装,白网鞋,正装打扮。他眼瞅着李小芳住的小东房,和我母亲说话。我母亲也不大搭理他。他就调教老黑,学打滚匍匐前爬一类的狗本事。老黑也应付,不当真。实在没意思,小二从墙角拿过锄头,给我家院中央那块小小的菜园松土,除草,浇水,奶苗。有一回,小二竟从菜园里扒拉出两枚制钱儿,一枚嘉靖年制,一枚乾隆年制。我母亲看看那制钱儿面熟,赶紧回屋去箱子里翻,没翻见,出来说:原放在箱子里,怎会跑到菜园儿里哩?怪!

我和我妹妹看看老黑,互相递个眼色,不吭气儿。

晴好夜晚,我家大门外那棵槐树杈上,挂着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他们提着四喇叭双卡收录机,手里弹拨了电子琴,唱流行歌,自然也唱“那货”唱的爱情故事片插曲。几个人霸住嗓儿唱上一阵,就喊:李小芳,李小芳——

四邻八舍意见很大。凤英背地里说:那李小芳就是个祸害,她的钱儿也敢挣?

一天夜里,几个年轻人又挂在树上唱歌,唱完又喊李小芳,冷不丁又断了喊声。随后一片反乱声,人喊狗吠的。再随后,安静了。第二天,我家大门前的槐树折了一枝碗口粗的枝条,门前脚印杂乱,似有打斗的痕迹。一早,凤英披头散发闯进来,直蹬蹬踢开小东房的门,扭住李小芳就打。小二绷带缠着头,挎着一条胳膊,拐着腿跑来,老黑紧跟。左邻右舍听见声响,也都围进来。我母亲看着不像一回事,提了一把铁锨,横在手里,大喝一声,凤英住了手。小二乘机关上小东房的门,将李小芳隔在里面。凤英的脸成了酱色,指着小东房的门,愤愤地骂:不想说你吧,你倒不知羞耻了!都看看,看看她那颗肚,大闺女哪有那五六个月的肚来?怀了野种,反来勾引俺家小二,俺家就这根独苗苗儿,容你来乱么!

又指着我母亲说:快快撵了她,万事皆休!如不然——

我母亲起先忍着,只为她是村支书的老婆,见她这里指手画脚,也来了气儿,倒竖双眉,瞪圆两眼,说:这是哪家没规矩的婆娘,跑来俺家耍泼!

手里铁锨一横,要拍下来。小二趁势架着凤英,拖了出去。众人见了我母亲手里横的铁锨,也都没意思了,散去。原来,昨天夜里,小二带着刀,来撵挂在我家门前树上的几个年轻人。不想,人家人多势众,反痛打小二一场。闹了这一场,果见李小芳的肚一天比一天大了。就有谣传,说李小芳怀的是“那货”的种。“那货”上了北京,甩了李小芳。我母亲叹气儿,背地说李小芳:看着精眉明眼儿个人儿,怎做憨事哩!

夏末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小东房传来一阵可怕的响动。我母亲推醒我。我们以为进了贼,举着铁锨过去瞧。却见李小芳一头冷汗滚在地下,身下一摊血迹。我母亲没法,跑去敲小二家门。凤英不耐烦,隔着大门说小二倒夜班。我母亲也不知道从哪里推了架小平车。我们连拖带拉,扶李小芳到小平车上,给她身上覆了我家仅有的一件塑料雨衣。

我家到郊区医院的路,没有路灯。路又多年失修,坑洼里都积了小腿肚深的水。闪电照出黑森森的田野。炸雷又在头顶连响。我母亲在前架车,我来后面推车。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冒雨走。李小芳躺在平车上一动不动。好不容易到郊区医院,医生说:这里是精神病医院,没有妇产科医生。

我母亲好说歹说,好在值班医生还懂点儿全科,冒险给李小芳做了手术。大人保住了,小孩儿没了。医院回来后,李小芳反锁了门,不见人。第二天夜半,我母亲听见大门响了一下,想着是风,没在意。谁知第二天一早,小东房门大开,两只炮弹箱空留在房里。李小芳偷跑了,欠了我家两个月的房租。

我母亲问小二。小二一脸伤心,说他也正寻李小芳,又和凤英吵闹,说非李小芳不娶,还在手腕上,用墨水纹了个歪斜的“芳”字,算作誓言。可惜,以后鲜有李小芳的消息。淮海、红星和清华都陆续转制了。淮海引进了汽车生产流水线。又是小二说:半根香烟工夫,生产一辆小轿车哩。红星和清华也都开始生产摩托车、电瓶车和各类健身器材等民用产品了。终于有了李小芳的消息,还是凤英说的,说李小芳跑深圳当小姐了,这下倒绝了俺小二的念哩。我母亲弄明白“小姐”的意思后,叹息半天,说:这不是给凤英落下了口实么!

没过几天,又是凤英来说李小芳:叫政府给镇压了,说是贩毒哩。

我母亲听了,又叹,说:唉,咱那俩月房钱儿,也一笔勾销了吧,你们说哩?

征求我和我妹妹意见。

小二嫌当工人没意思,早停薪留职了淮海的工作。他办了小工厂,成了我们当地的明星企业家。手腕上纹的那个“芳”字也洗了。没洗净,留了几点黑,像米虫儿屙的屎。小二自嘲,说:那会儿年轻,见天瞎胡闹。

如今,我们这个城起了高楼,建了城际高速路,修了新钢轨,通了特快列车。据说,高铁也要来了。外路人自然也越来越多了。我们本地人见得多了,凡事也都不怪了。我母亲说:这会儿的人,巧煞了的,小孩儿都种试管儿里了,还有怕的么!

斜挎我买给她的小型播放机,放着“那货”唱的那首电影插曲,闪出大门,一道风去了。

凤英一干人约她去广场跳舞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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