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氨基比林

2015-09-06张全友

山西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砖窑刘家连翘

张全友

【氨基比林:药名,有机化合物,分子式C13H17ON3,无色或白色的结晶,无味。解热、镇痛作用很强,治头痛、关节痛、月经痛等症。也叫匹拉米洞[英aminopyrine]】  《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78版7页。

这些天,刘连翘突然看天不怎么蓝,看地不怎么绿,看人四条腿,看狗一只眼;这是什么眼呢?听到的,也都是些噪音。脑袋上的耳朵,蛮像老上海滩上某个破落豪门客厅几案上蒙尘的留声机。比如大人们说话,老人们咳嗽,小孩子啼哭,还有鸡鸭猪狗的哼唧嘶叫,总之是,刘家坳所有能够发出声音的东西,一旦到了他的耳朵里,都像隔壁那家回收破烂的摊子在收拾那些废铜烂铁时的咔嚓声。吃东西也变味了:糖是苦的,辣椒发酸,连米汤也是一股腥膻味道;这还是嘴吗?鼻子呢,闻到的空气,是焦煳焦煳的馊肉味,仿佛整个世界就是一座炼尸炉正在燃烧似的。刘连翘心里觉得好可怕,鼻音很重地问正在地上淘米的媳妇妙莲:我是不是病了?

刘连翘的媳妇妙莲并不惊讶。最近他们家确实遇到了不少烦心事:自己的砖瓦厂因为是那种敞开冒烟的露天马蹄窑,前不久被环保局查封了;紧接着,儿子高考落了榜;农用汽车由于偷逃养路费也让交警给查扣了。没出一个月,出了这么多绊脚麻缠的事,能不闹病吗?

你到底哪儿不舒服?

媳妇妙莲给他倒过来一碗开花水,里边还放了些碎黄连。刘连翘瞟眼一瞭,热气蒸腾下,妙莲手里的那半碗开水,颜色啤酒似的浪着些太阳花儿。

刘连翘说,他娘的,眼睛,鼻子,耳朵,连舌头也和从前不大一样,好像都不是我的了。

刘连翘的思想还没有毛病,所以才如此精准地分析出了自己这些器官的故障。他觉得人其实就像一部车,出厂的时候都蛮新蛮好,可是一旦在路上颠簸几十年,就不行了,每个零部件都会不同程度地遭到磨损,再往下去走,说不好哪一天就出了路,栽沟里了。

妙莲也觉出了他最近的不大对劲,就想劝劝他。你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砖瓦厂被封,封就封呗,那是天塌大家死的事情,反正村里这样的烂泥摊子也不单是咱们一家,不去想就是了。

妙莲这样一说,大概是觉得他为近来的砖瓦厂被封这事想不开。刘连翘似乎并不太在意这个。他之所以跟着妙莲的话茬儿往下接,是确实感到了近来身子出现的一些异样。

刘连翘说,其实我什么也没想,砖瓦厂封叫他们封,农用车扣叫他们扣,只是宝蛋他娘的不争气。我现在心里一片空落落。可是,这个身子似乎就不是我的了。

妙莲过来摸摸他的头,说不烧,可不会是精神上有了麻烦吧?

你才精神有麻烦!

刘连翘生气了,把喝剩的半碗开水一下摔到桌沿上,瞪了一眼妙莲,气咻咻一甩手,走了。

刘连翘来到了村里街前的一个小门诊。平素,他有吃氨基比林的怪毛病。往常只要是身子哪儿不舒服,他就喝这个药。好几年了,一喝总管用,好像是上瘾了。

刘连翘最近老想一个问题:人活着,一辈子到底为了个啥?这个问题挂在他的脑门子前,纠缠得他魂不守舍朝思暮想,像当年与初恋情人相互惦记着一样,难以释怀。

可是纠缠归纠缠,总得通过思考才能有所发掘。不过刘连翘思考好久了,也没得出个像样的答案,他想不明白,大概是自己的能力有限。想这么深奥复杂的问题,应该是那些大学毕业的学生或者是搞科学研究的人的事情,自己只读了几年书,恐怕没有这个能耐。但他这人蛮倔,刘连翘还就不信那个邪,一件事情只要是到了他心里,那就像个癞皮狗住进了一家客栈,没有得出个说法,还就是撵不走。刘连翘因此十分苦恼,这个想法让他坐卧不安,连觉也睡不好。几天下来,刘连翘人瘦了一大圈,还是没有搞清楚。

刘连翘就觉得自己没事找事,想这些干吗?这些事即便就是想通,也不会给自己带来多少衣饭利益,更何况费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得出个子丑寅卯。自己的事是把这一家子的生活打理好,其他什么一概不应放在心上。想一想也是,一个农民,你把地种好就万事大吉了,还想什么人生意义?简直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你过日子的全部内容,不就是个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吃饭睡觉,拉屎尿尿?最后一蹬腿走人完事?还能有什么?可是,刘连翘这头倔驴,他就是说服不了自己,那个癞皮狗想法依然稳如泰山地挥之不去,赖到他心里就是不走。

去年的时候,刘连翘建了个砖瓦厂,一家人起早贪黑地冒臭汗,硬是围起了一口冲天张嘴的马蹄窑。这样,一个砖瓦厂的雏形就算是建起来了。砖瓦厂的工人,其实也就是他们家里的几个劳力,他,媳妇妙莲,闺女出嫁了,偶尔回来也能打个帮手,儿子宝蛋暑假时候也能搭上一把力,再说了,他这个学生也没有多大的希望去读大学。这样就不像其他的砖瓦厂那样破费工钱,自己一家子连骨头带肉一口吞,细估计下来,也蛮划算。

刘家坳这个村子泥土好,地下二尺虚土,是黄沙油土,再下面都是蓝花白纹的红眼胶泥。还是在旧年间,刘家坳村就出一种红瓦盆,出着出着就出名了,照村里人炫耀的话说,那简直是名噪天下。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会吃泥饭,吃了不知道几百年了。这些泥水工作里,有踩泥的,有捏盆的,有烧窑的,有挖坯子的,有跑运输的……那些年,有人戏称,刘家坳村上上下下的人们拉出的也像一摊泥。村里哪家的闺女嫁到了外村做媳妇,人家邻舍们就会调侃说,她是吃泥饭长大的,说话都像是个瓦盆的声音。这些话,自然也不完全是嘲笑,也有体面和荣光的一面,为什么?至少说明刘家坳人不怕天灾,因为有了这把红泥土,再大的天灾也有饭吃。可是到了刘连翘建起这个砖瓦厂后,世界就好像是一下翻了个个儿。先是北京要举办奥运会了,县里要“构建碧水蓝天”迎奥运的良好氛围。那些环保局的人,不知道从哪里雇来的挖掘机,轰隆轰隆开着来到了刘家坳。他们还领着几个公安和电视台的人,在每家砖瓦厂的砖窑上扫了一圈,又扫了一圈,反复扫过之后,就朝着马蹄窑的蹄口狠狠地给了一刀。接着,有一个人操着很清亮的嗓子说:这只是个警告!你们最好自己干掉这些马蹄窑,要不,那后果可是严重着呢,你们看着办。一顿乌烟瘴气的诈唬后,就给各家下发了铲除土法制造砖瓦盆窑的通知。

刘连翘心里犯嘀咕,他早打听过了,现在办事还不就是这个?他在心里掂量了掂量,又搓了搓拇指和食指,那意思无非就是给人家打点打点,去送点礼。可是村里的其他几家都开窑几年了,有的甚至十几年,现在早赚得腰粗肚壮膘儿肥,给环保局的头头们花点钱这样的小事情,对他们来说就跟蚊子在胳膊上叮一口差不多。他刘连翘就不一样,家里几十年靠种地,能赚下几个钱?抠下的那点可怜积蓄,现在都泡到了砖瓦厂这锅汤里了,并且还是不够使,他就再去想办法贷回了两万高利贷。刚好现在,这不是又赶上了上面要挖窑,还得给他们花些好处费?简直是挖自己身上的深肉啊。可是,不这样做,又能怎样做?窑要是真的被挖了,那就全泡汤了。那伙人不是说了吗,这种老式的砖瓦窑太落后了,一点着火,黑烟像一团魔鬼云,害得四下连洗衣裳都洗不成,再也不能让它们存在了。那些老式的马蹄窑就跟一个活了一百二十几岁的老太婆一样,眼角旁挂屎,吃饭嘴漏风,说话让人不想听,走路也会扇起一股狐臊味儿。总之是,活得早就不耐烦,妨碍人的眼,妨祖货一个!这种窑,违反了国家的环境保护法。挖!一个着装的胖子挥了一下手,几个手下人就忙活开了。一部挖掘机轰隆轰隆怒吼着,向刘连翘的砖窑开过去。“你们不能啊——”刘连翘嘶声大喊,咚地一下跪倒在窑前。他还回头喊媳妇妙莲,你还等啥呀?等龙王爷布雨吗?不要再心疼了,快去拿吧!刘连翘从妙莲手里一把揪过了两叠钱,毕恭毕敬地递给了环保局的胖子。同志,你大人大量,我们都是些小老百姓,不懂什么法,你能不能宽限我们几天?把现在做出来的那些泥坯子给烧了,也能减轻点损失……这点钱,你甭嫌寒碜,就算是我们交了罚款,等到了秋后,我们一定再多准备几个给送去单位。胖子接过了钱,掂量掂量说,这可是收到你的第一批环保费罚款,不要一脸的苦相,看把你心疼兮兮的,宽限你到奥运会前再来挖,你赶紧把你的那些垃圾泥坯子处理烧好,不然的话,我们到时候再来,你就是哭爹喊娘,我们也不能再心慈面软,非给你夷为平地不可。

刘连翘像鸡子啄米似的好一阵点头,心想,砖窑的事情,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吧。可是没成想,那年也就是说零八年的北京奥运,会期不仅按期举办了,本届奥运会上咱们中国在自家门口更是扬眉吐气,在一片片的叫好声中没少拿金牌。但就是不见环保局的胖子们再来刘家坳村里执法,刘连翘不再见他们来执法,心里反而很不平衡,就跟一双鞋子在楼上只扔下一只一样,期待的声音特别让人煎熬。而看到村里其他人却照旧是砖瓦厂生意兴隆,砖窑浓烟滚滚的样子,刘连翘眼前霎时间晕眩起来。他瞭瞭自己的那个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的马蹄窑,院儿里一台压瓦机早生锈了。阳光投射到瓦机的一个吃料斗子上,那里面存积的雨水反射出的光线正好照到一脸憔悴的刘连翘脸上。

刘连翘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再给某些环节做做打点?村里其他几家砖瓦厂肯定没少给上面花好处费,这年头,做什么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人家环保局也好土地局也罢,他们也是人,是人谁不得生活?可刘连翘实在是再拿不出多余的钱给人送礼了。算了,铲就铲,关就关,咱都老甜根子一个,爱咋啃就咋啃吧。当务之急,最该要他刘连翘做的,不是给他们闹好处,而是又快到为老二老三筹备学费杂费和生活费的时候了。

刘连翘三个孩子,老大是闺女,已经出嫁了,老二也是闺女,在读一所名牌大学,老三是儿子,正在读高中。像他这样的家庭,现在农村里一大片,没有个其他生活来源,光靠种地的收入,要想顺顺畅畅地把孩子们培养成大学生,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刘连翘呢,还算个脑筋活泛的人,媳妇妙莲虽说是家庭妇女,但刘连翘有办法让闲置劳力不闲置,搞砖瓦厂就是一个办法。可惜,没想到这事会撞枪口上。

刘连翘的媳妇妙莲人确实好,先不说人样儿长得好,单说心地,那真是没的说。刘连翘父亲死得早,母亲又改嫁他人。想当年他放弃初恋情人和现在的媳妇妙莲结合,还就是为了父亲临终的一句话:你是老大,长兄为父啊,要把几个兄弟拉扯成人。那年,刘连翘才十三岁,他后边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最小的弟弟才三岁半。刘连翘的手被父亲紧紧捏着,捏得他都流出泪了。他死劲点着头说:嗯。

从这个角度说,刘连翘是孝子,他没有违背父亲的遗愿,甚至是以牺牲自己的幸福来完成那一声“嗯”的。父亲去世后,他就不再去读书,而是硬把后边的兄弟培育出两大学生来。

刘连翘打小就特别憎恨农民这个身份,农民在他的心里,好像就跟牲口一样,甚至连受宠的某些牲口都不如。比方说,现在那些有钱人,他们家里养的那些宠物狗和宠物猫,你能比得了吗?听听人家那些宠物的名字,就会自惭形秽好几分,像小玛丽,波斯王子……它们不仅天天能够钻到贵妇人怀里享尽疼惜怜爱,一旦有了个伤风感冒或其他的身体不适,它们的主人那个忙乎劲儿,想都不能想。想想看,这样的牲口,难道不比咱打小就滚爬在村里的农民强?肯定强,强上一百倍。你一个小小的农民,那还是人吗?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那就是穷鬼和贵族的极大差距了。

刘连翘一想起农民一生的辛苦,一想起自己起早贪黑忙乎一年,到头来没多大收入。就觉得自己这样活着只是为了给粮食找地方消化,是白熬时间空度岁月。

他就想方设法叫自己的兄弟们往外跑,“你不拼命读书考大学,将来就跟我一样没出息!”庆幸,他的两个兄弟还真给跑出去了。当然,期间要刘连翘付出不少努力,他要担负他们读书的一切费用,自然,他也就放弃了那个和他死去活来的恋人,而是娶了个陕西姑娘做媳妇。刘连翘知道,本地的女人向来刁钻,别看起初搞对象的时候卿卿我我,一旦面对柴米油盐,她们就会嫌弃自己的老公无能,因此会整天与你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刘连翘要完成自己在父亲面前做过的誓愿,能娶一个这样的媳妇吗?她们自己的光景过不好都会与你纠缠苦恼,更何况再义务培养兄弟妹妹了。而娶上个外地媳妇,就像妙莲这样的,那就大不同了,她们会入乡随俗,你怎么办,都可以尽管地依你,你说,我们这里就这样的规矩,你必须要按照规矩办事,她们初来乍到,像木偶似的直点头说,咱按规矩来。

刘连翘有一种负罪感,他觉得对不起媳妇妙莲,许多年里,妙莲为了他的所谓子承父业,付出的太多太多。比如说,妙莲从来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不是收下些亲戚们送来的旧衣服,就是破了再缝缝补补将就着穿。吃的东西,更是能节俭的就节俭,可将就的则将就。只有逢时过节的时候,家里才割上几斤肉,也是专挑那些肥的,碎的,没人要的。就是为了能降价图便宜。而要去买点新鲜菜蔬回来,她看到附近没啥人了,就将一些菜摊儿旁边的菜叶子捡拾回来,洗洗涮涮,用开水一焯,也是可以吃的菜了。

刘连翘看着妙莲日渐O型的腿,头发稀疏且越来越白了,她从那方窄窄的院儿门走进走出的身影,像一贴膏药紧紧扒在了他的心口上。他其实很想让妙莲跟着他也能住上一处宽敞漂亮的大院落,至少可以过几天殷实富裕的光景,不用再捡那些烂菜叶子来度日月。刘连翘因此想方设法地搞钱。他挖空心思前思后想得出的结论就是:想过好日子,就得有钱,没有钱再怎么说,也是白忙活。可钱这东西不是说有就会有,钱很贱,越是有它的,它越去得勤快,你越没有钱,还偏偏尽来事。

起初闹砖窑那会儿,他就有点担心,不过那时候所担心的只是怕货出来了没地方销售,却并没有想到会发生环保局这样的事情。而买一辆农用车,更是觉得家里那些庄稼,每年总得有一辆车子往回拉,现在又要闹砖窑,车的用途会更大,儿子高中毕业后,刚好也没有个啥干上的,给他买个车,也省得无所事事。可怎么也没想到会上路被罚款。

得想一个万全之策。刘连翘这样想。可什么样的策,才是万全的呢?

为了想这个问题,他最近掉了很多头发。其实刘连翘是一个极其注重外表形象的人,虽说他只是个小老百姓。换作平时,他会为自己掉头发这些事大惊小怪,会很有分寸地在他媳妇面前叨叨几句。但今天没有,今天,他只是站在镜子前用十根手指梳理着自己脱落的头发,看着媳妇佝偻着腰煮饭的背影,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我有心疼病了?刘连翘忽然这样想。

他摸着自己的胸口,那个地方很憋闷。还不都是被最近那些闹心的事情给闹的?咱缺钱,却又想做人家有钱人才能去做的事情,你不难受才怪呢。但他又说服不了自己不去努力地想办法多挣钱。想办法多挣钱又不是啥犯法事情,现在不是都提倡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吗?经济建设是什么?不就是去多挣钱吗?看来政府的号召是对的,坏就坏在那些下面的人,他们也或许正是打着法律的幌子想坑害咱老百姓呢。

可转念又想,县官不及协管。电视上不是老早就播过,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好多法都是有弹性的。就拿这次他的砖窑被查封,这不是很明显地在和他叫板吗?村里那些其他人家的砖窑,就不违反《环保法》了吗?他们的那些冲天大口子,可是依然浓烟滚滚的啊!刘连翘私下打探过原委,说人家都办理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手续,说那是传统的土陶工艺,说那样办理一下,就合理合法地尽管可以去大批量地生产了。你瞧瞧,同样都是个做这的,人家一转弯儿,合理合法了,而你,就因为没有钱,不能去疏通环节,窑被挖,钱被罚,身子他娘的也偏偏得病了。

刘连翘因此整夜地睡不好,想东想西地想。他觉得人,为什么会被一样东西给拿住呢?刘连翘就想不懂了。狗日的钱!成为现实生活中困扰他的一个壁垒,也或许,是一个终生都难以解决掉的问题。一个人穷尽一生,最根本的工作难道就是拼命为了闹钱?

刘连翘独自沉湎在夜色下,想这些无边无沿的傻问题。他也想到过走歪门邪道,比如,给某某村主任送只羊,给某某乡党委书记送几千块钱,给某某局长送几万……假如送达成功的话,那这些人就会帮他在好多方面开开绿灯。就拿砖窑一事,不是也可以去办理个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吗?这样的话,还愁不能再去烧砖做瓦?大概吃人的手软,他们也不再会前来撒野猫腻了。刘连翘想得很不赖,但一到要去实施的时候,就气蔫了。有几个方面行不通,第一,心疼钱,他心里想:娘的个娃!有几万几千的给你孙子送,我还不如拿去打水漂,血一点汗一点挣下的钱,去给你们进贡,让你们去逍遥快活,门都没有!刘连翘看着自己老婆衰老的样子,心里思谋不都是吃苦耐劳才烙下的吗?二是不敢,电视广播的不早就说过,假如你刘连翘那样做,也是犯法的,那叫行贿,闹不好一样去坐牢!自己贴钱给人送,为家人半点利益没谋上,却冒风险去担个行贿的罪名!快快免了吧!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不能。刘连翘这人内心很要强,自从父亲去世后,无论去做哪样事情,必先过得去良心关。对于那种走捷径,使黑钱,耍小聪明的做法,刘连翘好像在心里早就筑好了一道防线,就像刚才内心歪门邪道,也大不过只是去想想罢了,而真的要他去做,那是用刀子割他也形不成事实的。

刘连翘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扔药片。白色的圆圆的药片进了他的嘴里,像一粒粒黄豆进去石磨一样,进去前还是好好的,不大一会就被上下两扇牙研成了白色豆浆似的糊糊样,从他的嘴角出溜下来。刘连翘试了试头,头还疼,试了试胳膊腿,胳膊腿也还疼,他摸着胸口,最主要是这个地方,里面的心很疼。刘连翘就一颗接着一颗地继续往嘴里扔药片。他每扔一颗,心里还发一下狠,牙使劲地咬一下那药片。你还疼不。他说你再疼?

要说劳动付出,刘连翘是个干活儿给自己安排得斗满磅溢的人。清晨,他比鸡子打鸣还忙活得早,夜晚,他和蝙蝠进食一起收工。刘连翘的腰也开始弓了,身上还出现了贫富不均的现象:他的脑顶上头发最早赤贫,手掌中的茧子却像最先富裕起来的人的票子,一摞叠着一摞。然而,这样勤快的一个人,他却没有博得那些票子的欢心,偶尔几张来他手里逗留一会,也像是匆匆过客。

……

刘连翘的头彻底不疼,是某一天他多吃了几片那种药后,又饱饱地睡了一个晚上的觉,等他醒来一看,天色正好逼近黄昏。

那一刻,在他的眼前许多景色都是按照他较为满意的样子呈现的。比如,不仅是他的头不再疼,身子任意一个地方也都不再疼,而且清清爽爽的,最主要的是心,心也不疼了,这让他异常亢奋。原来,摆在他面前的一切,就是他希望得到的那些。

什么时候自己的砖窑竟然可以公开制坯、点火、出卖……那天来过他家里的人,还退还了他的罚款,并进一步询问他目前的经济状况如何?如果依然紧张的话,可以帮他申请一笔无息贷款作为家庭经济的起步扶持!这简直是太好了!“雪中送炭啊!还是政府的领导们好!”刘连翘差点高兴地喊他们姥爷!

儿子呢,要说还是规劝的功绩大。他和媳妇妙莲几个昼夜地唠叨,快要磨破嘴皮地说服他读书的好处,“像我们这样,你啥时候是个头呀!”于是,回心转意了,同意再去复读一年,而且,可心如意的是高考中榜,考进去一所理想的大学……刘连翘哪能不高兴?心情一高兴就什么痛楚都烟消云散了,还哪来的什么头疼肚子疼甚至心疼,全没了。

“你去把咱赊出的那几笔货款往回了要要吧,眼下又快年底了。”媳妇妙莲说。

“嗯是得去撵一下,现在有些人,就是这点不好。”刘连翘一边放下饭碗,一边朝着衣柜一个抽屉走去。“我把几宗账目另给抄下来,原始的咱要好好保存起来。防人之心不可无。”

刘连翘出发了,首先去了县里的一个旅游景点,那里的人挺客气,说一下全算不下来,这样吧,先结算一部分,余下的下次进货时再带过去。刘连翘当然很高兴,给大伙散了一会烟,把将近万数块钱结下,就出来了。“年底了,这点钱带回去,给工人发工资。”刘连翘假意地笑笑,临出门时候他这样说。

随后他又去了几处,要下几万块钱。

“哈,这下可是好了!宝蛋也考取了一个大学,那辆农用车咱也卖了吧。妙莲,咱下年也他娘的盖上几间新房住吧!这砖窑!可真是赚钱!照这样,再干上几年,咱可真是发了!”

刘连翘大步流星地往回家赶路。下了大巴,他忽然心想:给妙莲买点吃的再回吧。嗨,去了几天县里,几百里路呢!要回了也没想起给她买点衣服什么的带回来,真是够死心眼。

他买了点心蛋糕和水果,这样买下了,却忽然感觉像回到了小时候。刘连翘小时候吃这些东西,总得到了爷爷给祖上祭祀的时候,完毕才给他吃一点。都怪自己家里穷,连这点东西也吃不起。刘连翘想着,看了一眼天色,傍晚十几里路要紧着走,才能擦黑边儿回家。

奥运会北京举行咱们国家拿了奖牌第一,再过几年咱们家是不是也能在全村过上第一的好光景?能,一定能!

刘连翘一边走一边想,想得多了,也就远了。

西下的夕阳,五彩的云翳,熟悉的山峦,就要收割的庄稼……一切都太美了,自己的家乡。刘连翘走着走着就哼起了一曲晋戏,好像是《打金枝》。他喜欢看戏但却不精于研究戏文,能哼哼两句纯属随感而发的一种冲动。这时候,手却伸向一个衣兜里,发现了那种久违的白色药片!刘连翘一刹那后背发麻,好像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急忙把手抽出。他环顾四周,许多熟悉的景物唤醒了他童年时期的记忆,如放牛的时候避过雨的一个烽火台,洗过自己赤身裸体的孩提时代的一个水库,还有几孔废弃多年的老式砖窑……

刘连翘一想起来砖窑,就来劲。但他好像感觉到了不对劲。

自己的村庄,哪里去了?

仿佛已经走过去的地方,现在是一片草莽地荒芜,不远处却是一座小城那样的另一个新村。刘连翘紧走了一会,终于看到一个并不认识的人,问一下还是妥当心安。

“刘家坳村怎么走?”

“这就是呀。”

“我怎么不认识了呢?我可是刘连翘!”

“啊?刘连翘?你是刘连翘?”

“怎么?不对吗?”

“不是对不对,我倒是出去了多年,也没怎么见过你,但,只听村里人说,你不是早死了吗?”

一听这话,刘连翘差点给气死,但他到底人到中年,涵养告诉自己不能和孩子一般见识。他面前的这个人,至多也就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人。

“我再问你,去年北京奥运会的时候你在哪里?”刘连翘忽然想起来去年,奥运会时期可是大量排查村里来的陌生人,尤其是对出现的不认识的人,村里号召村民一旦发现了,就要及时上报派出所。

面前的这个人却大声笑了,前仰后合地笑。

“什么去年?北京奥运会?那都是老皇历了。现在是二零一五年,早就不再是当年那个时代。”年轻人一边说一边走开了,刘连翘用手使劲捶了几下脑袋!难道自己失去记忆了?

他就在这个“刘家坳”村村前村后地找寻起来,他要回家给媳妇妙莲说说这次出去要钱的过程,顺利至极!真是顺利得很啊!

还是那些高兴的事情,让他没有听刚才那年轻人的信口雌黄,刘连翘一路使劲找着,但怎么会到黑也没有找到自己家的门?“我死了?我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再是人?胡扯!”

这个村子肯定不是自己的刘家坳!刘家坳一定在前方,刘连翘怀疑自己真的是老了,把自己的村庄也给遗忘掉了。他因此,紧急着步子,朝着夜色下的前方赶去。

刘连翘一边走,一边这样想:

前方,也只有是前方,才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归宿。我要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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