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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旧坊谱

2015-09-01红孩

滇池 2015年7期
关键词:扒鸡卫东神仙

红孩

秃哥

秃哥真格叫秃,秃的脑瓜瓢儿一根毛儿都没栽上。秃哥怕秃,常弄顶绿军帽扣在上面。在村里能真的瞅见秃哥秃瓢儿的人没几个,就连他嫂子也没瞅见几回。听村里干活儿的妇女说,有一年秋天打稻子,不知谁的叉子淘气,一下没把稻草挑开,倒把秃哥的帽子给请了下来。秃哥急了,绕场院的骂,说哪个老娘们儿浪的不着四六,缺男人找不到那就让秃哥日死你。

秃哥做梦都盼着头上能长几根毛儿,可他那盐碱地也许这辈子再也开不了花。秃哥盼着头上长毛儿,无非就是想说上个媳妇。秃哥先前有个满刷利的媳妇,没结婚之前,见秃哥总爱戴顶绿军帽,以为他以前是个复员军人呢。可谁知新婚那天晚上,一钻被窝,秃哥的帽子还是牢牢地钉在头上。也许是两个人亲嘴儿时那帽檐戳了媳妇的前额,她一扬手便把那绿军帽子打在了一边。这一打不要紧,竟把一个俊俏的小伙儿打成了一根毛儿没有的秃头和尚。本来秃哥那夜铆足了劲儿要跟新媳妇折腾一番的,可现在新媳妇却叫他活生生的吓跑了。

村里人都说秃哥太老实,若是结婚前胆子大点,兴许那娘们儿就跑不了了。然而,秃哥并不以为然,他还得意地说,跑就跑了,反正我和她亲过嘴儿了。街坊二嫂一听差点把肺头气出来,说傻小子,娶个媳妇就为啃个屁股啊,真格的你得用裆里的东西揍孩子,要不岂不白长了。秃哥嘴上装糊涂,心里其实跟明镜儿似的。

秃哥从那以后二十几年一直再没找女人。不是他不琢磨这档子事,只是他那块盐碱地真的就一根毛儿没滋过。有一个过路的算命先生说,若能用童子尿反复洗一段时间或许能长出来。于是,秃哥就托二嫂到生孩子的人家要去了。可一连洗了七七四十九天,也不见头皮有什么松动。秃哥绝望了,索性什么也不想了。

一天,秃哥没事到村部找看门的六爷去侃大山。他随手拿起一张过期的报纸看,这一看不要紧,差一点儿让他蹦起来。只见那报上有则广告,说南方某城市有一厂家专门生产治疗斑秃的中药胶囊,只要花上二百块钱,吃上一个疗程,就能长出一头浓发来。秃哥人虽憨不拉几,却有自己的小九九。他对六爷谎称自己要去茅房,便把那张报纸拿走了。回到家,秃哥蹬着板凳从顶棚里掏出装钱的茶叶盒子,从里边取出五百块钱就向邮局跑去。

路上的风不是很大,刚好把柳枝斜斜地吹起来,在一般人看来这不算什么,可在此时的秃哥看来,这柳枝就宛如少女的秀发,燃烧着他所有的梦想和希望。

把药款汇出后,秃哥就天天往村部跑,陪六爷聊天、下棋。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秃哥始终没有接到包裹单。他有心问六爷,又觉得这等事不宜张扬。他只能独自去邮局查问。

邮局的邮政员服务态度很好,查了三天,结果是:查无此人。秃哥蔫了傻了惊了,他把那顶染满汗渍的绿军帽举在手里在街上逢人便喊:“不治啦,不治啦,秃光光,亮光光,见着姑娘脱光光——”

村里人始终不明白,谁把秃哥惹成这样。

二狗

二狗这个人最爱帮村里人家干活儿。其实,他个头不大,按当地人的说法儿是有捏的地方没有被打的地方。二狗帮人干活儿,不是什么助人为乐,而是惦念吃那些盘盘碗碗的饭菜。每次不到停工时间,他准是第一个问主人家给备什么吃食。然后,他会毫无争议的第一个拿起筷子坐在饭桌上等人上菜。在吃的过程中,他总会说上几句“好吃”的赞美话。时间长了,不论是同他一起干活儿的,还是被帮的人家,对于二狗的吃货大家也就欣然接受了。偶尔某次少了二狗,人们反倒觉得这饭吃起来没味道。

村里人爱拿二狗找乐儿。一次,二狗吃完饭正打饱嗝时,有个后生从手扶拖拉机上把摇柄取过来,伸进二狗的裤裆里说:“再往下摇摇吧,兴许你的肚子还能再装点!”见状,二狗的嘴并不饶人,说:“要是你媳妇让摇,我还求之不得呢。”

二狗能吃,能装,也不屈枉他。他要是到谁家随个份子,很少有空手回来的。不是装了一兜糖就是塞了几块点心。时间长了,村里谁家有个婚丧嫁娶,人们在备饭和烟酒糖茶时,总忘不了饶上一句:多备点,还有二狗的呢!最令人可笑的是,有一年村里的“老奔头”死了,二狗竟从供桌上端了两盘点心回家,说反正也没人要,不吃白不吃。结果气的他媳妇打了他两笤帚疙瘩,骂他没出息,跟死人争食。

农村讲究个三秋三夏,真格的是农忙。二狗这时候最积极干的活儿是“跟车”:村里规定,凡跟车人员可以和司机一起到村上的食堂吃饭。二狗干活儿稀松,哪个司机肯要?可是,架不住二狗会粘会跑会装可怜,你再讨厌也得让他跟车,哪怕算搭一个。二狗不管那些,一天四趟活儿,两个小时一泡尿就下来。只要一到桌子边,他就像抽了大烟一样,什么精神都有了。类似下午能扛二十个麻袋,明天早晨五点起来交公粮,后天再加班一趟活儿的话说起来连奔儿都不眨。可一吃完饭,你连他的影子也找不到了。这就难怪村里人对说话没谱儿的人总是嘲讽的说:“你说话连二狗都不如。”

能吃的人,一般吃相都不怎么好。二狗的胃口大,食火重,嘴角常年烂着。二狗的饭量究竟有多大,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别人怎么会说清楚。经常和二狗吃饭的人观察,二狗一顿饭能喝八两二锅头,二斤猪头肉,而且还能吞下两碗米饭,这使人很容易想到武松鲁智深那样的莽汉。

二狗吃饭是从不顾人的。他跟车吃饭因为是吃公家的,更加的胆大妄为,一盘盘的风卷残云,一碗碗的狼吞虎咽,气得车队长“狮子头”只好把一盘花生米都倒进二狗的碗里。本来车队长是气不过的举动,哪料却产生出奇的效果:只见二狗用筷子几个粒儿的拼命的往嘴里送,一边咽还一边嘟囔,我不爱吃花生米。几分钟过去,眼见猪头肉送进别人的嘴里,二狗急得眼泪都差点迸出来。从此以后,村里谁家有事,但凡有二狗在,人们就都自觉地准备一盘花生米或黄豆对付他。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很长时间。某一天,二狗突然说,他最近犯胃病,医生说让多吃馒头,少吃米饭,这样,人们就不好再给他夹花生米了。可人们惊奇地发现,二狗吃猪头肉的动力一点未减。有人说,这都是二狗的媳妇教他说的话。如果是真的,二狗倒真的让人羡慕,娶了这么个会疼人的媳妇。

老神仙

老神仙住在村子西头。甭看她八十多岁的人,可歪嘴吹灯还真有股子邪劲儿。小孩子受了惊吓,大医院的大夫玩不转,可只要往老神仙的屋里一推,她三把两把一侍弄就能让孩子定住心神,然后欢蹦乱跳的跑回家去。

老神仙懂风水,会治邪病,远近闻名。不管你是男是女,是官是民,是横是熊,只要见到老神仙你就得毕恭毕敬的。即便是二狗那样的吃货,若是遇到老神仙,也是规矩得很。老神仙就曾经说过二狗,说他在阴间是个不守规矩的狐狸精。为这二狗吓得三天没敢出家门,他媳妇还以为晚上睡觉招了阴风呢。

村里有个外来户,在街门右侧盖了个茅房。就在茅房刚使用的第二天,那家老太太突然感觉腿疼,继而水肿,趴在炕上哼哼唧唧,多日下不了地。村中街有个握有祖传秘方的老中医,给老太太扎了三天针,服了秘方药,还是不见好。只好说,请老神仙吧。老神仙也不拒绝,进门一不喝茶,二不上炕,只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到门外对老太太的儿子说,你们家人怎么这么不要脸?老太太的儿子被问怔了,说怎么不要脸了?老神仙说,门楼是什么,是你们家的门脸儿,可你们家在门楼右侧盖茅房,这不是给自己大嘴巴吗?没个不腿疼!听我的话,赶紧把茅房拆了,别干点什么一点儿眼睛都没有!

果然,茅房拆了第二天,老太太的腿就消了肿。她一个劲儿冲村西头作揖。

老神仙给人治病从来不要钱,也不吃人家的饭,更不要人家送东西。村里人看得见,她家每天都有小轿车来,那里面官大的不缺局长部长。当然,大多数来的还是十里八村的乡亲。到老神仙家里的人,进门要做的事一般是跪地下磕响头,嘴里念叨求老神仙帮忙一类的话。你要是提留东西来,她准会说,你这病我可看不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懂点门道的人说,老神仙的本事是家传,其规矩是只传女人不传男人。听老神仙说,她是从她姥姥那里学会的,究竟怎么学的,学了什么,她至死都不说。她说如果说了,就泄露了天机,泄露了天机,就什么病也看不成了。

老神仙很神,也并非什么病都手到病除,妙手回春,起死回生。

老神仙就坐了一次蜡。某日,有个小伙子捂着肚子找到老神仙,说疼得厉害,让老神仙给收收。老神仙抬头丢了一眼,认为是小毛病,嘴里念叨几句,然后说:老实点,我给你侍弄侍弄。只见她把屋里人都支出去,然后从针盒里取出一根银针,在唾沫上蘸了一下,脱去小伙子的内裤,一把揪住不软不硬的生殖器,说了句“看你还闹不!”随即将银针扎了进去。约莫过了一刻钟,老神仙将银针取出,摇了摇红红的生殖器说:行了。

然而,当小伙子站起身来,仍感到肚子剧痛,可又不敢说老神仙的道行不管事,只好跑回家让老子蹬上三轮车奔向医院。

五天后,小伙子爷俩儿从医院回来,路上正巧碰到老神仙。老神仙问:“大夫说什么病?”

“阑尾穿孔,再晚去一天孩子就完了。”父亲有些埋怨的答着。

“唉,我还以为是疝气呢。”老神仙脸一红,步履踉跄的向村外走去。

老神仙去世那年,九十九岁,前去送行的人很多,长龙一样。

侉李

村里人对外地人有个习惯的叫法——侉子。譬如张家娶个外地媳妇,就叫她张侉子,王家就叫王侉子。同样,对招来的姑爷也是这样,只不过把侉字放在前边,如叫侉冯侉孙什么的。

侉李是王大伦家的姑爷。王大伦有两个闺女,大闺女有点缺心眼儿,嫁到十里外的杨各庄,不常回来。二闺女人不傻,长得还算俊俏,王大伦就盘算着给留在身边,将来自己年岁大了,也好有个指望。那个年代,男人最吃香的是机关干部和复员军人。

侉李既不是机关干部也不是复员军人,可他却成了王大伦的养老女婿。那年,侉李随铁路建设来到北京郊区,在村上附近的双桥火车站做工。侉李是山东人,大个子,魁梧得很。那时,王大伦在村上当生产队副队长,主抓工副业。一天,侉李找到村上,说他的老乡从德州来,要开个扒鸡厂。王大伦说好啊,德州扒鸡有名,不过要办厂得安排几个村里的劳动力。侉李说这不成问题,关键是房租不能太高。

王大伦回家把办扒鸡厂的事跟媳妇和二闺女胖丫说了,媳妇倒没说什么,胖丫说,她不想在村里的缝纫小组干了,她想到扒鸡厂。王大伦说,一个女孩子,学点裁缝手艺多好,何必去闻那鸡肠子味儿?胖丫说,她喜欢吃扒鸡,闻着那香味儿就馋。胖丫妈听罢眼圈发红,说孩子说得多可怜,这是家里日子过得太紧巴,给孩子吃的油水少。王大伦说,那你就去吧。

胖丫虽是王大伦的女儿,可她并不想干轻松的活儿,她从宰杀、拔鸡毛开始干,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就把全部流水线都学会了。不过,有一点她不明白,煮鸡的汤为什么那么香。她想搞明白里边都放了什么佐料。她问厂里的师傅,师傅不肯告诉她。她又问侉李,侉李说这是手艺人的命根子,不能随便告诉外人。胖丫说,我是外人吗?侉李说,你当然不完全算外人。胖丫说,那怎样才能成为你们的人呢?侉李说,除非是父子,要么是两口子。这下胖丫为难了。

胖丫回家问老爸,侉李说那话什么意思?老爸笑了,说侉李看上你了。胖丫说何以见得呢?老爸说闺女你真傻,侉李要是把你娶了,既是你男人,也是我的半拉儿。胖丫脸红了,说侉李好坏。老爸问,你喜欢侉李吗?胖丫说,他就是说话侉了吧唧,不过听惯了也能懂。老爸明白了闺女的意思,决定找侉李谈谈。

侉李当然乐意成为王大伦的女婿。他对王大伦保证,他一辈子都对胖丫好,并且负责他二老的养老送终。王大伦说既然你和二丫都对上眼了,下月就把婚事办了。房子呢,家里也不缺,先一起住,等转过年来就给你们盖新的。从里到外都是红砖的。

侉李在北京有家了,而且在郊区,离天安门也就三十多里地,从双桥火车站坐火车到北京站也就十五分钟。侉李很高兴,白天在火车站上班,下班到扒鸡厂帮忙,晚上和胖丫在床上闹,日子过得倒也红火。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全国兴起一阵下海风。侉李觉得在火车站干得没劲,就弄了个停薪留职,他一方面负责扒鸡厂的销售,一方面到处替别人跑信息,拉关系,从中拿点好处费。此时的王大伦已经不再担任生产队副队长了,带着几个泥瓦匠到附近企业里搞土建。胖丫呢,自从跟侉李结婚后,很快就掌握了那肉汤里的秘密。一年后,企业的法人就换成了胖丫。当然了,成天介做扒鸡、吃扒鸡,胖丫变得越发的发福了。

侉李和胖丫发迹了。村里人很羡慕,也有人妒忌。于是,有人开始传话,说侉李在外边有女人,是歌厅小姐。胖丫听到了,说尽瞎扯,侉李那侉腔儿能唱歌吗?传话的人说,跟小姐干那个不用唱歌,有钱就行。胖丫就开始琢磨,这女人咋就不要脸呢?男人给钱就让上,这跟配猪有

什么区别呢?晚上,她扯住侉李的耳朵问,你跟歌厅小姐唱过歌没?侉李叫道,我哪里会唱歌,连话都说不直。胖丫又问,你给过小姐钱没?侉李答,我傻呀,有钱不给自己的媳妇花,给不认识的女人,想什么呢?胖丫说,侉李你给我听清楚,你要是敢在外边搞女人,我就把你当成扒鸡扒了。

想想一只带毛的欢蹦乱跳的肉鸡,转瞬之间变成一只油晃晃的扒鸡的样子,侉李确实感到有点不寒而栗。好在侉李的心思真的不在女人那边,要不,她真有可能被胖丫给扒了。

七八年后,北京郊区的肉食厂越来越多了,胖丫的扒鸡厂做不下去了。她想转行,不料却得了一场病,乳腺癌,被切除了。医生说,这病也许能活上十年八年的,那要看人的造化了。侉李很着急,天南地北的寻医问药,把个胖丫吃得神经紊乱。后来,王大伦急了,说侉李你得了魔症了,你不能把胖丫当成实验的罐子。侉李说,我这不怕胖丫有个好歹吗?我这是着急啊!

停药几个月后,胖丫没什么变化,但不曾想到的是,侉李却又得了脑溢血,落了个半身不遂,走路一晃一晃的。村里人说,这两口子前些年鸡杀多了,钱挣疯了,是报应。王大伦听后骂道:都他妈疯了,村里没一个好人。

大奔头

大奔头是王木匠家老三。他脑瓜的前额比一般人要突出,村里人就给他起个外号叫大奔头。大奔头小时候有抽羊角风的毛病,不论是家里人还是村里人,在和他说话办事时都处处加着小心,生怕把他惹了犯了老毛病。

挣工分的年代,大奔头在村里没什么专长,队长就让他干临活儿,到年底评工分等级的时候,毫无争议的定二级,跟最强的妇女一样高。后来,土地分到各家了,大奔头就跟着父母过。对于大奔头干多干少,家里人也不指望。

某一天,大奔头对父母说,他想学修理电器。父亲说,你连初中都没上完,你懂啥叫电器。大奔头说,这不难,找个师傅学学不就行了。母亲说,老三,咱不学那玩意儿,电那东西,不是好玩的,弄不好会出人命。大奔头说,我就去,你们没看见村里人买电视买冰箱的越来越多吗?父母听了这话,眼睛直直的看着儿子,这孩子还满有经济头脑呢。

大奔头的电器修理部就在村东头,挨着公路,过往的人很多。几年下来,他的手艺长进了不少,许多年轻的后生有事没事就爱到那修理部扎堆抽烟谈女人。村里的女孩有看上大奔头的,可一到谈婚论嫁时就打退堂鼓。谁都担心生了孩子有遗传抽羊角风的毛病。

本村的人不敢嫁大奔头,大奔头就托人从三河说来一姑娘。结婚那天,按三河的规矩,姑娘必须在天亮前娶到家门。为这,大奔头犯愁好几天。他长这么大,所以再没有犯过羊角风,是他一直在服一种抑制药。那药片不大,每天晚上睡觉前必须服一片。吃完后,即使外边打雷他也听不见。1976年唐山地震那年,凌晨三点多钟,突然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把王木匠的老婆子惊醒了。她大喊,有贼啦!王木匠顾不得穿衣服,一骨碌爬起来问,贼在哪贼在哪?说这话时,房子一阵晃动,玻璃破碎的声音更响。王木匠大喊,地震啦,快往外跑!随着喊叫,他顺势低头在黑暗中揪起昏睡的大奔头。大奔头睡得太踏实了,他才不管什么地震呢,等他被王木匠夹着从屋里扔到院子中央时,他还在呼呼的大睡。看着闷睡的儿子,大奔头的母亲搂着孩子笑了,说世界上的人要都像他这样就好了,再也不担惊受怕过日子了。

结婚的这天,从双桥到三河汽车开的再快也得两个多小时。为了保险,凌晨一点钟娶亲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去了三河。半夜时,母亲曾经问大奔头,你不吃药行不行?大奔头说,我都吃了十几年了,不在这一顿半顿的。哪想,三河这地方

的人不开眼,村里人听说男方是北京郊区的,上百口子人半夜不睡觉,在村口、路口、家门口处处设障碍,不给红包不撒喜糖休想通过。结果,回来的半路上大奔头犯了羊角风,吓得新媳妇当场休克。要不是中间人能说会道,这当子婚事差点就黄了。

婚后大奔头的日子过得倒也自然,先是有了一个闺女,两年后又添了一个儿子,一直到初中毕业也没得过什么羊角风。自从大奔头结婚那天得过羊角风后,随后的日子他每天继续吃药。他媳妇知道男人有这个病根儿,轻易也不招他生气。

王木匠是在三年前去世的。去世前,他对老婆说,老大老二人老实,活得本分。家里将来如果遇到什么难事,最好让老三出马,别看他奔头大,但有力度,没人敢欺负。老婆听了有点不明白,说你咋想的,老三有病根儿,真担心他某一天犯了毛病,我可管不了。王木匠笑了,说老三不轻易犯病,犯病了咱家的好日子就来了。说罢,王木匠就安然长眠了。可是,老婆子不明白,老头子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呢?

转过年来,村里响应市政府号召,积极推行农村城镇化,把全乡二十几个村全部腾退搬进居民社区。按规定,每个人五十平米,多要按市场价交钱。村里人开始不愿意拆迁,可真的有十几户搬入楼房后,剩下的二百多户就撑不住了。按照抓号排队的顺序,大奔头一家是一百号以后,可是房源不足,前面的把好楼层都选走了,这下可愁坏了大奔头的母亲。老太太找老大老二,他们都说没办法。这时,她才想起老伴王木匠临终前说过的话。

大奔头听完母亲的意思,他拿起一瓶白酒咕咚咚喝了半瓶,然后开着自己的三轮摩的就冲向乡政府拆迁办。拆迁办的人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大奔头是何许人也,开始还打着官腔儿说话,等说到十分钟时就发现有点不对头,只见这位爷口眼有些歪斜,四肢由弱到强不断抽搐,等主管乡长走进办公室时,大奔头已经开始抽羊角风了。这下热闹了,人们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五分钟,拆迁办门口就聚集了上百人,有好多人说拆迁办欺负村民要出人命了。不知道哪位多事,还把大奔头的母亲也给唤来了。奔头妈本来就惦念这事,一见儿子在地上吐白沫子,老人家咯喽一声晕倒在地上,弄得人群一片大乱。这下乡长和拆迁办的人都给吓晕了,赶忙打电话叫急救车。更有好事者不断的给区长热线、市长热线、电台热线、电视台热线拨电话,还有的把大奔头和他母亲晕倒的照片直接发到网络上,一时间,整个小区沸腾了。

一星期后,大奔头出院了。乡长带着拆迁办的人亲自到家探望并诚恳的道歉,承诺他们家的房子楼层可以随便挑,并且在老房评估折旧方面给予适当放宽。大奔头觉得条件不够,又提出多要五十米面积。拆迁办的领导认为大奔头一家提的条件比他们想象的要好得多,就同意了他们的请求。两个月后,大奔头一家老少十五口全部搬进新居,这其中还包括大奔头的小姨子一家两口。村里人虽然看着厌弃,也没办法,谁让你不抽羊角风呢。

马同学

发小加同学,是关系非常铁的一种关系。马同学,不,马卫东同学这几天一直犯嘀咕。一周前,老班长托人给他捎话,说今年元旦要举行小学同学聚会。马卫东想,这一个班的同学只有我上了半年就不上了,你们现在有出息了,想起聚会了,我去了,是给人家找乐儿还是添堵呢。他把想法跟媳妇说了,媳妇说你甭想那么多,让你吃你就吃,让你喝你就喝,反正离家也不远。

马卫东上学那一年是一九七五年二月,那一年天气特别冷。他穿着他妈给他新缝的黑棉袄,里边没有背心,风穿过去冰飕飕的。不知道是家里吃的不好,还是老子的遗传基因,马卫东的个头只有一米一,排在了第一排。上课时,马卫东常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譬如念拼音,背毛主席语录什么的,十有八九都回答不上来。老师有次急了,说马卫东你怎么回事,你这么不好好学习,长大后怎么捍卫毛泽东思想,亏你父母给你起了这么响亮的名字。马卫东听后,一改往日的沉默,说老师你错了,这名字不是我爸我妈起的,是大队书记给起的。

对于马卫东的反应迟钝,老师也没办法。他找马卫东的父母谈了两次,发现这是一对文盲,除了公猪母猪分得清楚,就什么都犯糊涂。老师问,你们每天都看着马卫东写作业吗?卫东爹说,看啊,孩子写的可认真呢!有时半夜还趴在本子上睡觉,哈喇子流在本本上都不知道。卫东妈说,还不止这些,孩子睡觉时还喊妈我尿尿呢。

半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放完暑假,再开学的时候,老师发现马卫东不来了。老师问班长马卫东为什么没来,班长说马卫东他妈在猪圈起猪粪时流产了。老师没明白什么意思,便问,是马卫东他妈流产了,还是猪流产了?班长说,是马卫东他妈流产了,这已经是第三个了。老师说,马卫东他妈流产关马卫东上学什么事?班长说,马卫东他爸爸每天要赶着马车到城里去拉垃圾,他下边还有弟弟妹妹没人管,他只能休学帮着他妈做饭洗衣。马卫东还说,他对上学没兴趣,他喜欢跟他爸赶着马车到城里玩儿。

那个年代上学中途不念的很普遍,也有的第二年接着念,还有的一连在一个年级读三年的。本来马卫东学习就不好,不来就不来,老师也不强求。偶尔老师会无意识地问同学一句,那个马什么那个同学怎样了,于是有同学说,他还那样,帮他妈在家做饭。时间长了,同学们也不再称呼马卫东,而是像老师那样只叫他马同学了。开始,马卫东在路上碰上同学叫他马同学,他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渐渐叫习惯了,他也就默认了。

同学聚会是在一个晚上,离村子不远的一个金苹果酒店里。马卫东来的比较晚,他知道自己几两几斤,专找不显眼的地方坐下。他旁边坐着一个叫大刚的同学,说是同学,人家其实是二年级才蹲到这个班里的,那时马卫东已经不念书了。可大刚一直认为马卫东就是他的同学,平常日子里他们总喜欢凑在一起喝几杯。

人都凑齐了。老班长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了几句客套话,最后说要隆重请出同在村上住的班主任江老师。江老师当年是贫下中农代课老师,等这批学生上五年级时因为没有转正的机会就回村里当农民。大刚过去一直把江老师叫老师,自从一起在农贸市场卖鱼后就改口叫老江了。也有的同学按村上的辈份叫江老师大叔大哥的。见到三十几个学生,一起站起来鼓掌欢迎,江老师很是激动,他说他活了快七十岁了,还是第一次受到别人如此的敬重,他今天说什么也要多喝几杯。大刚说,你喝多了,明天还卖鱼不?江老师骂道,小王八蛋,上学时你就捣乱,喝,大家一起喝,管他明天干什么。同学们举起杯,彼此碰过,一起喊道:喝,喝,一起喝,管他明天干什么!

喝过酒,老班长从口袋里拿出四十条红领巾和四十个田格本,说,四十年前,我们一起前后加入了少先队,为了寻找学生时代的记忆,今天我要给大家重新系上红领巾,每个同学系上红领巾后,要工整的在田格本上写上自己的班级姓名和电话号码。这时,有男同学喊道,我们让女班长系红领巾!老班长说好好,现在首先请班主任江老师为我们两个班长系红领巾。江老师红着脸站起来,此时的他非常激动,看着这两个班长,仿佛看到一对即将成婚的小夫妻,长大了,成熟了,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业了。当两个班长戴上红领巾后,他们一起向江老师打了个队礼,这一扬手,一下竟然四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人们都被感染了。大刚扯着嗓子喊道:男女班长拥抱一下,热烈点!老班长看了看女班长,笑着说,咋能不拥抱,都等了四十年了,早就等着这一天了。说着,张开双臂紧紧地把女班长抱在怀里。

同学们喊着,给他一大哄噢!

看着这一切,马卫东也十分的激动。他虽然理解不了同学的情谊究竟有多重,可这些人都是自己的发小啊!当女班长要给他戴红领巾时,他犹豫了,他不敢向前。女班长亲切地叫他,卫东你过来啊?马卫东结巴地说:“我……我……”,旁边的大刚抢过话说,“马卫东你我我什么呀,你和我一样,压根就没有加入过少先队!”同学们一听,轰的一声全都笑了,有的居然把眼泪都溢出来了。这一下,马卫东感到十分的脸红,他甚至有点后悔参加这个同学会。好在女班长很快解了围,她对大刚说,哪都有你,我现在决定,今天就给马卫东戴了,你呀,永远的等外——靠边站吧。女班长给马卫东系红领巾的刹那,他感到一股说不清的暖流涌上心头,这是什么呢?是被尊重,还是没有被忘记?

大刚毕竟是大刚,他刚被女班长训斥了几句,仍不失他的调皮,他顺手把田格本放在马卫东面前,说,别忘了,赶紧写。马卫东看着田格本又犹豫了,他迟迟不肯动笔。老班长说马卫东别着急,慢慢写,咱们先喝酒。本来老班长的意思是,没有写的过会儿再写。可大刚却话多,他大着嗓门说,写到明天马卫东也写不出来,这田格本呀认识他,他可不认识田格本,他根本就不认识几个字!大刚的话再度让大家美美地笑了一通。见马卫东有点难为情,大刚似乎也觉得今天说话有点过分了,就找补道:“你们也别笑话咱们马同学,我问问你们,你们都娶过几个媳妇,嫁过几回人,实话告诉你们,马同学娶过仨媳妇,孩子就四个,这次村上拆迁,他家弄了六套房,你们谁成?”大刚的这番话让大家又开心了一次,同学们都说马同学了不起。有几个人还主动过来跟马同学碰杯。

这一晚的同学聚会喝了很长时间,大家都喝高了。马卫东马同学也喝高了。他隐隐地记得,喝完酒他们还在二楼的歌厅唱了歌,有好几个女同学还搂着他跳了舞。他觉得,即使娶过仨媳妇,也没有这晚让他来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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