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2015-08-31陈天中
陈天中
人的记忆有时候很奇怪,有些人和事你不去想便深深埋在脑海里,随着流年越沉越深,当你猛然想起时,这些人和事又会慢慢浮游上来,如一只巨大的鲸喷着水柱横亘在你的视线里……我便是在这浮游的记忆之海里看到了外公那清癯的面容在朝我微笑。
外公去世的时候我才十岁,多年过去了,他的样貌竟如此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仿佛他不曾走远。那记忆的海便翻涌着浪涛把关于他的事儿一股脑地向我推过来……
在我的印象中,外公是个平凡的老人,虽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事在他身上发生,可是却让我难以忘怀。
外公头发不多,灰白色的,有些稀疏,宽厚饱满的额头两边隐隐有细微的血管如小蚯蚓般匍匐着,双眼炯炯有神,颧骨凸出,脸颊消瘦。最特别的是他还蓄着帅气的山羊胡子,再加他爱穿灰色的马褂,很有古人的遗风。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朝我招手,眼里溢满慈爱的光芒。
外公有根旱烟杆
外公喜欢抽旱烟,没事的时候就拿着一根尺来长的旱烟杆吧嗒吧嗒抽起来。
他那根旱烟杆子给我印象特别深,是用一根手指粗的老竹子做成的。烟杆笔直,上头有一节节明显的竹节,烟锅子正好用竹根的一个拐弯结削成,拙朴自然,浑然天成。外公走到哪里,那杆旱烟就带到哪里,形影不离。长年抽烟,那烟杆被他磨得发黄发黑发亮,很是抢眼。我曾经偷偷将那烟杆子凑到鼻子下闻,一股浓浓的辛辣气味呛得我咳嗽不止。
外公抽烟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他的额头饱满脸颊却很瘦,牙齿已经掉得差不多,所以他的嘴巴稍稍有些瘪进去,抽起旱烟就一瘪一瘪有节奏地动着。那烟锅子随着他吸烟的动作闪着烟头暗红色的光芒,外公每吸一口,那烟头就像小星星一样亮一下,红色的炭火深深地照进外公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眸之中,每每让人觉得那烟火里深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外公不但爱抽烟,而且喜欢自己晒烟叶做烟丝,自给自足。我们还在乡下住的时候,我曾见过外公自己采摘烟叶,然后将烟叶长串长串挂在竹竿上晾晒,烟叶晾晒到八九分干后外公就将那些烟叶收下来,用鼻子仔细闻,然后挑拣出合格的烟叶,几张整齐层叠起来,用锋利的柴刀切成一丝丝细碎的小烟丝。我当时好奇,早忘了上次被烟杆子熏得掉眼泪的教训,把鼻子凑过去想闻闻那烟丝的味道。
外公睥睨着眼神看着我说:“你觉得那东西好闻是不?”
由于他严肃的表情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小孩子可不能碰这东西!”外公警告我。
我急忙直起腰,他这才微微一笑低头继续切他的烟丝。
外公每次切好烟丝就将那些烟丝装进一只旱烟布袋里。然后很惬意地拿出旱烟杆,在烟锅子里填塞些烟丝,掏出火柴,“嚓”的一声擦亮一根凑近烟锅子,嘴里猛吸几口,那烟锅子里的烟丝就被点着了,白色的烟雾同时从烟锅子和他的嘴里飘出来,袅袅上升,慢慢缭绕着消失在空气里。外公十分享受此刻的劳动成果,他那深邃的眼神里总是透出怡然自得的光芒。他似乎是醉了,表情很迷离,又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企盼着什么。岁月在他的烟杆子里一点点燃烧……一点点消逝……
外公平时的话特别少,只是抽烟的时候似乎比不抽烟的时候健谈。偶尔来了兴致,他会用本地方言给我们兄妹几个讲故事。他从小没读过什么书,自然不会跟我们讲什么三侠五义四大名著,他专挑一些乡村流行的民间故事讲,我最喜欢外公讲那些民间故事了。可是听了许多却没能记住几个,那些故事早已尘封在记忆的故纸堆里,再也找不到了。
外公沉默寡言,喜欢默默抽着旱烟看我们几个孩子玩。有时候我和哥哥会因为一些小事吵架打架,外公就会生气地喝止我们,他生气起来很严肃,如果我们再不听话,他就会用旱烟杆子敲敲桌子以示警告,我们如果还顽皮他就举起那烟杆子佯装打我们,于是我们就撒腿逃跑,他也不追,只是收回烟杆子继续抽。
外公是大山的主人
外公和我相差六十岁,正好一个甲子。我如今已经跑遍了大半个中国,而他一辈子几乎没离开过大山。他走得最远的地方恐怕就是大舅家了,而大舅家离我们家仅仅只有六十公里。外公的世界最远便是这六十公里,没有更远了。
外公从小在山里长大,他对大山有种天然的依恋。他虽没上过学却深谙节气时令,洞悉山里的一草一木。我们这辈人怎么也弄不明白的事,外公却能驾轻就熟,手到擒来。
我记得我们全家还住在后巷村的时候,外公早晨起床只要望一望天空就能断定近几天会是什么天气,比现在电视的天气预报还要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即便我上学后学了几句农时谚语,什么“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之类的,可还是一知半解搞不大明白,他又是如何读懂大自然这本天书的,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
外公时常能从山里采摘些新鲜野果给我们这些孩子解馋,有时是杨梅,有时是锥栗,有时是毛桃,有时是野草莓……至今想起来,外公简直就是统领大山的主人,想要什么就能采到什么,想吃什么就能摘到什么。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外公挖冬笋的功夫堪称一绝,与他一同上山的人往往一无所获,而外公每次都能满载而归。挖冬笋是件高难度的活,小时候就听大人讲过,有的人在山上刨了大半天还刨不到几根冬笋,而外公只要往那竹林扫上一眼便能从竹子的长势,泥土裂缝的形状里找到答案,他的锄头落在哪里,哪里必定就有冬笋在等着他,村里的人对他佩服得不得了。外公挖笋有许多讲究,他挥出的锄头从来不伤竹根的,他曾说过,吃着眼前的就要想到以后的,这次将竹根挖坏了来年这里就没有笋了。他总是以长远的眼光来看待山里的一切,如果能让外公上几年学,他一定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个农学专家呢。
外公还是个编竹篾的好手,我亲眼看着他和舅舅扛来一根根楠竹,三下五除二就削去竹枝,劈成一条条粗细一样的竹篾,然后抓起几根竹篾,双手翻飞,变戏法似的变出一顶斗笠、一个簸箕、一只鸡笼、一只焙笼什么的。我特别喜欢坐在一边看外公做这些有趣的竹制品,尤其看他用柴刀将楠竹去枝剖条时那竹节“啪啪”炸响的声音,那声响就如过年的鞭炮一样响得过瘾。大舅和小舅一般会在一边给他打下手,外公则像个统帅一样妥当分工,大家按部就班各司其职。剖好的竹条还得修边,刮青(刮去竹皮最外层),磨削得光滑了才能用来编东西。柴刀有节奏地在过竹节之处铿响,竹子浓郁的清香笼罩整个大厅,外公就像一支乐队的指挥,时而忙着自己手中的活,时而吩咐大舅小舅几句,一条条泛青的竹篾在外公手里排列,旋转,交织,伸展……变成一个个精致好看的竹制品,我看着看着也醉了。即便是削剩下的楠竹枝叶,在外公眼里也全是宝,只要被他稍微一收拾,那些枝叶便摇身变成了一把把笤帚。
妈妈曾经说过,她小时候村里有几年闹饥荒,粮食短缺,家家户户吃不饱饭,更难得有什么肉菜上桌。粮食告罄难不倒外公,那段日子,外公时常趁夜背上一只小竹篓,去深山里捉田鸡(闽北山区一种肉质肥美的大青蛙)。外公捉田鸡有他的独门绝技,他能听声辨位,在极短的时间里找到田鸡的藏身之处,然后弯腰伸手往石头缝里一摸就逮到一只扔进竹篓里。外公捉来田鸡就带回来煮了给大家填肚子。外公有五个子女,在那个困难时期他竟然通过捉田鸡没让一家人饿过肚皮,真是不简单啊。妈妈每每提及这段往事都感慨万端。
后来我们家搬水吉镇里去,我便极少有机会再看外公秀他的竹篾手艺了,更别提外公从山里带来的美味。大舅结婚后,外公就跟着大舅住,并且搬到六十公里外一个叫胡巷的小山村里头去了。他有时闲得慌就会轮流到大姨、二姨和我们家来走走。再次见到外公时,外公显得更老了,背也弯了,再也没了当年住在后巷村时那种精神头。那根旱烟杆依旧不离身,只是抽几口他就咳个不停,看了让人担心。我记得那时他的听力开始有些下降了,大人们跟他聊天得大声地说他才听得清。我当时感觉他变得有些陌生了,我最害怕看他咳嗽的样子。妈妈特意买来一张竹制的躺椅给外公专用,那张躺椅我爬上去过,夏天躺在上头特别清凉,外公时常坐在那张椅子上纳凉。妈妈劝外公少在外头跑动,得保重身体,外公只是微微点头笑了笑继续一口口抽着旱烟。妈妈说他身体不大好要少抽些烟,为了不让他抽烟,有一次妈妈把他的烟杆偷偷藏起来,奇怪的是他竟然能找到那烟杆。后来妈妈不再干涉他了,毕竟他的喜好只有抽烟,如果把他这唯一的乐趣都给剥夺了,对外公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
外公走了
外公去世时我才十岁还在上小学,记得那时已是夏天,天气有些闷热。
在我的印象里,那天我从大人们的表情中隐约感觉有大事发生。可是我终究闹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爸爸从单位办公室接了一个电话,然后急匆匆地赶回来找妈妈。当时隐约听到爸爸讲到外公出了什么事,妈妈听了非常着急,说要马上去大舅家,留爸爸在家里照看我们兄妹三个。我隐约记得我当时也闹着想跟去,妈妈不让,我只好乖乖待在家里。大人的事有时候我们不明白,不过我还是隐隐地感觉到外公有什么事发生。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也急匆匆地赶大舅家去了,没带上我们兄妹。直到爸爸妈妈一起回来,妈妈才对我说外公走了。我当时并没有明白走了是什么意思,更没有意识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外公。当看到爸爸妈妈手臂上都戴着孝时,我的头皮有些发紧,心里有些害怕。我曾经看见过班上同学的亲人去世就戴这样的东西,还亲眼见过镇子里偶尔有送葬的队伍吹吹打打经过我们家门前的大街,那送葬的人戴的孝就是这样……我才意识到妈妈说的外公走了是什么意思。我愣愣地看爸爸妈妈,他们很难过很难过,我从来没见过他们那么悲伤。那时我感觉天是灰暗的,好像天也在跟着我们一起难过……
我没想到第一次经历亲人离开的悲伤竟来得如此之快,快得我毫无思想准备,快得我无暇加深记忆,快得我的脑袋里只剩下懵懂和模糊的空白,我还来不及弄明白人为什么会死去,人死去又会是怎样。没想到外公便在我懵懂的世界里突然走远了……而我竟然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只能空留遗憾在童年那段记忆里了。
外公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至少与我的交谈不是很多,我只记得自己当时特别顽皮,有时将他惹恼了他会用那杆旱烟杆子带着吓唬性质地佯装打我。是的,那杆陪伴外公一辈子的旱烟杆子至今还会从我的脑海里冒出来,那忽明忽灭的烟锅子如外公的眼睛,闪烁着淡淡的微光,我甚至在冥冥之中能感受到外公微笑着透过那微光在看我。不知为什么,有时候我总能感觉他慈爱的目光在追随着远离家乡的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一明一灭的烟杆子时时在我眼前闪烁着……没有模糊却愈加清晰。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