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钓
2021-01-07立新
●立 新
野生田鸡在我老家很常见,它又名虎纹蛙,多隐身在有水的山塘、沟渠和山潭里。
我儿时,田鸡还不是国家保护动物,可随意捕捉。有那么几年,有人高价收购,钓田鸡卖便成了村中少年们乐此不疲的事——拿来鱼竿,在鱼钩上挂上诱饵,伸向水面,蜻蜓点水地上下抖动,贪吃的田鸡便会扑出来,咬饵上钩。
天生是我好友,我们一个村,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抵御外来欺凌,在互帮互助中,建立了牢不可破的深厚友谊。他是钓田鸡的高手,放学后便去钓田鸡。每次回来,装田鸡的蛇皮袋总是沉甸甸的。
有空时,我也会跟天生去钓田鸡,卖换成钱,买些糖果存在家里,一颗颗地慢慢吃。
很快,附近水域里的田鸡都被钓光了,只能去更远处。
暑假里的一天,天生约我去几十公里外的老虎山,说山腰上有个山潭,里面有大田鸡,保证我能大有所获。山高林密的老虎山人迹罕至,常有野兽出没,是未成年人的“禁区”。我本不愿去,却禁不住他一再劝说,又想到家里糖果已不多,便同意了。
次日,朝阳初醒,我们便出发了,天生还带了一把防御野兽的护身砍刀。山路逼仄曲折,我们艰难地在杂草灌木边前行。我还三番五次被突然蹿出来的蛇、兔子和野猪吓得不轻,连连想打“退堂鼓”。天生则不断劝阻我,说,富贵险中求,把你当亲兄弟,才让你一起来“发财”的,你可不能不够朋友呀。我便不好意思当“逃兵”了。
正午时分,我们终于走到了半山腰,天生对我说:“你在这歇下,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他把砍刀留给了我,提着钓竿和蛇皮袋,拔腿便走了,让我倍感疑惑。
独自待在山中,我提心吊胆,担心“神出鬼没”的野兽来袭。左等右等了好久,天生总算回来了,他说:“怪了,山潭里的田鸡竟然很少,只有两只,被我刚才钓了,要不我们再去别处?”
看着他身后又鼓又沉的蛇皮袋,我知道里面的田鸡,远不止两只!
我如梦初醒:自己被忽悠了,天生只不过是想让我陪他走山路,给他做伴而已,他“独吞”了,压根没想与我分享潭中田鸡。
“友谊的小船”瞬间翻了,我愤怒地一脚踢开砍刀,果断与他绝交、分开。被糊弄后的怒火中烧,让我完全忘了独行山路的危险。
路上,我在心里琢磨,就这么被耍回去,少不了被人取笑,我得要钓上几只。
我决定去另一处更为隐蔽,依稀记得的山潭看看。以前,我曾跟父亲绕道出山,经过那里。被朋友欺骗的愤怒和强烈的自尊心,已经让我顾忌不了山中的潜在危险了。经过一番苦苦找寻,那山潭终于出现在面前:一方碧潭清波,像是遗落山间的一枚翡翠。潭心天光云影,潭边水草丰茂。
我一眼便看到水草旁浮着一只田鸡,块头不小,我激动地抛出鱼钩,让诱饵在它面前“跳跃”。
那田鸡见状,立即扑了上来,显然没人来钓过,它毫无戒备心,一下就被钓了上来。
天生的自私毁了我们的友谊,钓到田鸡后,我愈发觉得与他分开是对的,接下来,又陆续有田鸡上钩入袋。
最后一只该是“潭中之王”了,它格外聪明,几次吃掉诱饵后均能成功逃钩。直到天快黑时,才被 “智高一筹”的我钓获了。
可将它握在手中,看着它双眼圆瞪,肚皮鼓胀,一副不认输的样子,我心一软,竟将其放生回潭中。
转身,又看见之前钓获的田鸡,在蛇皮袋里拼命地跳跃,锲而不舍地用头顶,用脚踹,试图重回风清水净的潭中。
我突然良心发现:它们原本自在地活在山潭里,白日抬头可见山,夜来水中可戏月,如今却被我暗算,走上绝路!
我的心更软了,索性打开蛇皮袋,放了它们,眼见它们一一跃入潭心,我知道,自己放了的还有甜美的糖果。
回到村里,天已黯黑,见我空袋而归,小伙伴们投来不屑的眼神,可我竟没那么在乎了。
我和天生,此后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暑假很快过去了,天生觉得钓田鸡能挣钱,索性辍学,专门钓起了田鸡——他父亲的矽肺病越来越严重,已无法干活了,每天要喝几大碗中药,母亲又绝望地离家出走,天生钓田鸡卖钱,给父亲买药治病。
看着天生拿着鱼竿,去越来越远的地方,好几天才能回到村里,人被风吹日晒地发黑,我竟心疼起了他,对他的怨恨也消解了。
我上高一那年冬天,天生的父亲去世了。之后,他便去了南方打工,多年不归。
大学毕业后,我定居省城,有一年回家过年,碰到了十多年未见的天生,请他吃了顿饭。酒过三巡,天生提起少年钓的往事,他醉意深沉地对我说,兄弟,对不起呀,当年老虎山上的那些田鸡,我本来真是想和你一起钓的,但中途动了歪念,觉得它们对你来说,只是一颗颗糖果,而对我来说,却是父亲的保命钱啊,“我得要救我爸呀!所以才撇开了你。”
随后,他泪流满面,哽咽着对我说:“你可能不知道,那次分开后,我一直偷偷跟在你身后,生怕你在山里出事,你放归的那些田鸡,我一只也没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