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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

2015-08-31李彦周

福建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油条茶具韩剧

李彦周

1

屋子什么时候暗下来的,他完全没有在意,他把早上清洗了一遍的茶具重新端到厨房里洗干净,放了茶叶,倒上开水慢慢品尝的时候,屋子已不再和刚才那般明亮了。似乎天气并没有一下子转阴,只是乌云遮住了太阳的一部分罢了,因为对面楼上有一束直射的太阳光照在一户人家的窗子上。这太阳光正好照在那户人家的客厅里,他反而看得见客厅的大体情况,那里坐着一个人,也在喝茶,那人将茶杯举到嘴边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墙上的电视,电视上正在直播一场足球比赛。看得出来,那人年纪比他大,头发已经花白,不过精力还是相当充沛的,因为那人紧接着就放下手中的茶杯,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几步跑到电视机跟前,身子弯曲的同时握紧了双拳,应该是到了进球的关键时刻了吧?可那不过是年轻人才有的行为,他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怎么会这般充满激情呢?他的目光从客厅里移了出来,重新注意到那束照在对面客厅的太阳光,眼睛的余光里,落地窗一侧的窗帘轻微晃动了一下。他将茶杯稳稳地送到了嘴唇之间,喉咙一动,茶水就到了胃里。

这是一套他早年送给儿子的茶具,茶具应该是从超市里买来的吧?但最早的出处一定是景德镇,茶壶和茶杯底部凹陷进去的红色落款说明了这点。那时,他还没有从位子上退下来,他的部下小张在年前跟他说起了工作的不如意后,在过年的时候顺便送给了他这套茶具。小张送给他的时候并没有说这东西值多少钱,但小张走了之后他就叫妻子拆开来看,他本以为能在包装盒里找到鉴定证书一类的东西的,那样的话,他就能知道茶具具体的价格,他也好根据它的价格替小张办相应的事。是的,小张工作认真,但工作了好多年都没有得到升迁,小张没有升迁的原因很复杂,是他这个刚调到这家单位的领导无法一下子说清楚的。好在这家伙并不糊涂,他一上任小张就给他来了这一套。他的妻子拆开包装后只看到一张纸条,那是小张写给他的,纸条说,祝杨局长新年快乐!他的妻子将这几个字念了出来,还祝你新年快乐呢!他说,就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吗?妻子就又查看了一遍,结论是,里面除了茶具什么都没有。他站了起来,他喝酒后略显昏胀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他来到餐桌的一旁,反复验看这套有可能改变小张前途的礼物。茶具表面看起来的确不错,捉在手里把玩的时候也光滑厚重,他叫妻子下来到网上查一下,看到底能值多少钱。他心里都想好了应该通过怎样的渠道让这个一直默默无闻的年轻人得到该有的回报。第二天妻子才报告给他数字,那只不过是一套便宜的茶具,价格可能只有几百块钱。他当时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这个小张,你这不是在为难我吗?那套茶具后来就放在他家的仓库里,儿子结婚后也一直没有拿出来用一用,不过儿子在胡乱翻腾他的东西时就看到了它,他说你要是喜欢的话就拿走吧。儿子就果真拿走了这套茶具。

他喝了一杯茶后就觉得应该也像对面那个人一样打开电视看看足球比赛才好呢!可他并不喜欢看足球比赛,甚至连新闻都不喜欢看,看新闻无非是了解一下国家最近发生的大事罢了,他最喜欢看的节目,应该是韩剧。有一段时间,他竟然迷恋上了看韩剧。当初,他是讨厌韩剧冗长而拖沓的情节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妻子和儿媳就那么喜欢呢?他认为既然是中国人,看看抗战题材的电视剧总归是不错的,但当时他的妻子正被某一部韩剧弄得神魂颠倒。他们吃完晚饭之后妻子就打开电视机,妻子靠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韩剧时,他就钻进了书房。他抱了一本《厚黑学》看起来,他一边看着一边觉得妻子真是一个粗俗的人,她不但爱看韩剧,还嗑瓜子,她并不像幼幼那般清纯而可爱,也没有她的温柔,他的妻子早就成了一个一身世故而无视房事的人,连房事的方式都那般俗套。幼幼是他在外面的女人,可他在外面有女人能说明什么呢?他只将书本翻开了两页就又想起了幼幼来,尤其她曼妙的身段。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客厅里的哭声,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地从他的耳边传来,他合上书本,轻轻掀开书房门,他看到妻子双手捂住眼睛坐在沙发上哭。他的第一感觉是妻子可能知道了他和幼幼的关系,所以他紧张了起来,但妻子身旁并没有放着电话,也没听到她打电话或接听电话的声音,她身旁什么东西都没有,他就又想,是不是她被电视情节给感动了呢?他咧嘴一笑,打算重新回到书房里去,听到妻子说,老杨,你来,为什么人家即使勾引了外面的女人都这么感人呢?他当时一愣,这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走了过来,坐在她的身边,和她一同看起了韩剧。自那以后,他就喜欢上了韩剧。也不知道韩剧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可能只是那些美好的爱情吧。后来,他想。他也就顺便想到,那天,他推开书房门的声音很小,几乎都没有,他妻子也是双手掩住眼睛哭泣的,她怎么就知道他在看她呢?

他打开电视机。电视机是中央一台这几年来一直都在广告的牌子,儿子从原来的小区搬到这里住的时候就买上了这种牌子的电视机。儿子原来在水泥厂工作,水泥厂,那还不是迟早下岗的单位?所以他当上了局长之后就把他调到了一家事业单位上班,虽然当初的工资没有多少,可毕竟不再担惊受怕了。那时候,儿子才刚刚结婚,他也当上局长没多长时间,可既然有人请他帮忙,他也就顺便提出了儿子的事情,后来他们都办得很漂亮。儿子一到新的单位上班后,妻子就夸他还是他这个做爸爸的厉害,要是他儿子的爸爸只是一个普通的职员,即使到了退休的年龄,也不一定能办成此事。他当时的想法很复杂,他既为儿子成功的调动感到高兴,同时又担忧着社会的舆论,还好,谢天谢地,并没有人说什么,相反得到的是一致的好评。首先是他的上司,有一次,因为要招待省城下来的客人,他的上司叫他去陪酒,酒过三巡的时候,他的上司说起自己的事情,顺便说到了他儿子的事情,当时省城的客人已经去了房间休息,可他的上司总觉得还没有尽兴,所以拉着他又喝了几瓶茅台。他上司的意思是,这不过是社会的法则而已,他自己就是这么办的,所以,他的上司劝告他,即使他的儿子调动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完全不必一天到晚都为此事担忧,倒是应该在自己的岗位上干出点更大的成绩才行,那样才更有说服力。接下来是他的岳母和岳父,他们对他如此的出手简直是赞不绝口,都认为他是一个不错的父亲。最后才是他的朋友和他的下属,但都无一例外从话里话外表露了一种心声,那就是,他的儿子能有如此的幸运完全得益于有这么一个父亲,他之所以能有如此的安排也完全是能力所致。是的啊,能力,有能力的人,和没有能力的人,办事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电视频道在他的指挥下一遍又一遍地跳过来跳过去,却并不能找到有哪一个频道播放足球赛。转播也是可以的,却也没有哪个台转播足球赛。那么,就看看韩剧吧,他就又将各个频道都翻了一遍,令他感到不解的是,居然也没有任何一个台播放韩剧。他手握着遥控板,坐在沙发上愣住了。

2

早上出门的时候,儿子也刚出去上班不久。儿子走之前,他去早市上给儿子和孙子买早点。那时候天才亮,而他起床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凌晨五点就醒来了。他躺在孙子的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孙子还在熟睡,这个只有5岁的小男孩睡觉并不老实,他总是睡着睡着就把小腿搁在了他的身上。当然了,并不是孙子干扰了他的睡眠,孙子的这种习惯让他心里生出生命才刚刚起步的喜悦,他之所以醒来,是因为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晚上就再也睡不到天亮了,他从50岁之后就在凌晨时分无缘无故地醒来,那时候,他才从局长晋升为副县级领导,不过,那也只是一个闲职罢了,他知道,属于他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有哪一个人会一辈子都处在黄金时代呢?所以从局长一职下来后,他盘点了一下自己这半辈子做过的事情,发现多少还是令他满意的:他的儿子调到了一个好单位,并且有了上升的趋势,他的儿媳从乡下调到了县城里,他的小舅子得到了一项不错的工程竞标机会,后来终于实现了,他……很多跟他有来往的人都感恩于这一点,所以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他家里总是摆满了礼品,他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的。可那时候,他就很少睡到天亮。当初他想,可能是他的精力已经用完了吧,那么多的事情,他都要照应,那么忙的工作,他都要应付,他晚上很久才能入睡,天还没亮就睁开了眼睛。这么多年下来,他几乎都成了三高的身体,血压血糖血脂中,只有血糖保持在原来的水平。不过即使是这样也已经不错了,有几个像他这样的人没有高出一两样呢?甚至有人正处在黄金阶段的起点上,就一下子没了。所以,既然睡不着,他想出去锻炼锻炼身体总是可以的,可问题是,他一出去总会碰上很多熟悉的人,大多都是他的部下,所以他要选择锻炼,也只能在家里了,可家里……他的家早就在市上了,县城里的这套房子,他早就留给了大儿子。他想既然没有机会锻炼,那么,控制饮食应该是能办到的,所以他后来就很少在饭局中吃肉,也给自己规定了喝酒的杯数,然而,仕途中,有些事并不是他能控制的。好在他每年的体检中,血糖始终保持在一个稳定的范围内,这让他不由得高兴,可他的睡眠质量从此后,就果真一天比一天差了。到了60岁,他从副县级一职退下来之后,就回到自己市上的家里,他每天早上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到郊外去锻炼,那里空气好,风景也好。他出去的时候妻子还在睡觉,他惊讶于为什么他们相仿的年纪,妻子却有这么好的睡眠呢?不过他只是看了一眼依然在睡觉的妻子,就出门了,那时他和幼幼的关系也断了,所以,一个人出去锻炼锻炼才是最重要的。

他凌晨五点醒来后,就想要不要出去锻炼锻炼再给儿子和孙子他们买早点呢?可他总觉得既然睡在儿子的家里,也就这么几天的时间,不出去锻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他就再也睡不着了,于是,他看着身边依然酣睡的孙子,窗外的晨曦透进来,他只看到孙子大体的轮廓,孙子鼻子里呼出的气流均匀地散布到空气里,他觉得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他将来一定能超过他的父亲有所出息的。不过他接着就不再想这些了,因为他的肚子又开始闹腾了,他得赶紧去上厕所。

从厕所里出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县城的早晨说起来,还真的与市上有所不同呢!不光这天色说亮就亮了,就连早起的人都比市上多——他拉上厕所门后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他来到落地玻璃窗那里朝下看,原来是卖早餐的人骑着早餐车在楼底下吆喝,他本来打算下去就势给买上,可他接着想,既然这么早,去早餐摊点那里转一转,也好呢。他重新来到卫生间洗漱了一下,出了门。

他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山顶的太阳,只露出半张脸的太阳很大很圆润,太阳下的南山上,简直一片绿色的海洋,这让他不觉得到儿子的家里来,算是来对了。市上是很少有这么好的景致的。他退休后本来住在市上的,可大儿媳这几天去省城里培训,恰好保姆的母亲生病了,她走了,儿子就打电话叫他来,照应几天他和孙子的起居。本来妻子要来的,可二儿媳恰好生孩子,来不了,他想那就他来吧!他来时坐在班车的最后面,他想既然退休了,就不要什么事都往前撵。班车进入峡谷后,他看着两面险峻的山崖,听着小溪潺潺流动的声音,似乎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他和同学们野游,就经常在这里玩耍,他这么一回忆,嘴角不觉得挂上了笑容,这时候,他的电话响起来,小张打来的,就是当年送他茶具的小张,小张一开口就叫他杨主席,小张说,杨主席,您托付的事情,有难度……他当时的感觉是,这小张,托付给他这么一点事,他居然说有难度,所以他很生气,他说小张,怎么个有难度法?小张说,我也努力了,可这事如今有难度。他想是不是当年他收了小张的茶具而没有给这厮办事所以他就记恨在心呢?可接着就觉得这也太滑稽了,他怎么一下子就会想到那套茶具呢?再者说,即使他没有给他办事,这家伙还是通过其他途径升迁了,并且升迁后干得风生水起的,也在小张升迁后,他们有过多次的合作,每次合作也都是非常令人满意的,小张怎么会记恨他呢?可既然是这样,为何小张这次就办不成了呢?他也从岗位上退下来才半年,难道他的人脉就斩断了?他就办不成事情了?

虽然小张说那他下来再催催,他还是郁闷了一下午。他一挂断电话就立刻想起他刚从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县上给他任命了一个副县级职务的时候,他尴尬的处境。他本来是升了,可那帮家伙总觉得他的前途就这么止住了,并且就眼下而言没有了实权,所以对他的态度就跟之前不一样了。他们表面上尊敬他,他多少还是能体会出其中的况味的。而现在,他只不过退休了才半年,他的影响力就这么急剧下降了?他一挂断电话就觉得胸腔那里很难受,他猛烈地吸着气,同时发觉有人回过头来看着他,他装上手机后就将眼光投向了窗外。

他的心情直到天黑才好转了过来,毕竟孙子缠在他膝下,让他有种享受天伦之乐的感受。同时也接到好几个电话,都是市上和他一起锻炼的几个老人打来的,他们一听说他回到了乡下,都表示出了羡慕的语气,多好啊!他们说,在市上有房,还有机会到县上转转。想起那些和他一起锻炼的老人,他就觉得和他们做朋友,总是没错的。

他一到市上后就很低调,他外出锻炼的时候只穿上妻子从超市里买来的普通衣服,这衣服是他叫妻子去买的,他想既然退休了,就要显出和普通老百姓一样的穿着和爱好才好呢。他的妻子倒是很赞同他的想法,她给他买了便宜的衣服后,还给他买了北京老布鞋。他穿上藏蓝的夹克衫,涤纶的裤子,再配上老布鞋,往镜子跟前一站,竟然发现他真的和普通老百姓没什么两样,那么,这么多年来,使他和老百姓不一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他这么一身打扮后就去了河堤上,那里有很多老年人一早就锻炼,河堤上有一个花园,晨练的老人锻炼完后就扎堆在那里唱戏,他虽然不会唱戏,但总觉得既然要融入到他们的圈子,学学也是无妨的,后来他就学起了唱戏,可这才不过半年的时间,他就已经和他们打成了一片。他挂断电话时心中充满了友谊的喜悦,是的啊,才不过半年,他就觉得那些老人已经把他看成是好朋友了,这让他很开心。这种友谊实在太珍贵,它除了在小时候,和他读书的时候,才感受过这种纯真的友谊。所以,当他和这些老年朋友走在一起时,他并没有暴露以前的身份,他只说如今退休了,儿子在市上上班,所以他就来给他们带孩子了。可这有什么不好吗?

3

太阳还在山顶上害羞似的露着半张脸,他已经来到了早市上。早市上很热闹,他跟摊主要了十块钱的油条、三袋豆浆就匆匆地离开了那里。他本来想提着东西慢慢走,打算从早市的另一头走过去,那里距离儿子居住的小区也不远,他也可以欣赏一下这个县城早晨的风景。反正时间还早呢。可他接连碰见了好几个他认识的人,他们居然也在晨练呢,问题是,他们看到他时只是点点头,就走了,或者干脆看看他,连必要的点头都没有。他们在他退休之前可不是这样的,那时他们遇见他,无不是态度十分诚恳地跟他打招呼,然而现在居然都这一副德行,所以他即刻就难过了起来,他想他得赶紧走,若再碰见这么几个人,他都不知道心脏能不能受得住。他沿着原路返回去,他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感到了后悔,他若是叫住楼下那个卖早点的摊主,就近给买上,不就不会发生这让他不愉快的一幕吗?

他匆匆几下就蹬上了楼梯,连电梯都忘了乘。打开门后儿子才起来,孙子还在睡。儿子问他这么早,就买早点了?他都懒得搭理他,要不是看在孙子的份上,他怎么会给他买早点呢?儿子似乎没看出来他沉重的表情,儿子洗了脸,胡乱吃着他买的油条,一边吃一边说,这油条有致癌物质呢,你怎么想起来买油条的啊?几下吃完手中的油条,穿上鞋,风一样不见了。儿子出门前还对他说,阳阳还没有醒来,您给穿一下衣服啦。

儿子走后他就有一股无名的辛酸,油条怎么了?你小的时候连油条都吃不上呢!不过当他吃了几口后,就觉得真如儿子所说的那样,这东西,是不能常吃的,它不但有致癌物质,关键还不好吃。他都有好多年没有吃油条了,那么他为什么就想起买油条呢?他一时也糊涂了。他洗了手,叫醒了孙子,给他穿上了衣服,洗了脸,看着他很是津津有味地吃完了油条,就牵着他的手出门了。

这一过程,他居然用了二十分钟。

他牵着孙子的手走在路上时,遇到了很多用异样眼光看他的人,这让他很别扭。不过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如今什么都不是,所以他们看他的眼光就都变味了,可他想,即使他退休了,他送孙子去幼儿园,这有什么不妥吗?他感到很纳闷。

来到幼儿园门口时,那里站着很多送孩子的家长,幼儿园的门还没有开,他们大多站在一起闲聊着。他站在他们的后面,尽量不让他们看见他,但有一个家长还是看到了他。这位家长一看到他就很热情地上前来跟他握手,杨主席,他说,没想到您亲自送孙子?一边说着一边拉住他的手,使劲和他抖起来。他当时有一点难堪,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不认识的人这么热情地握手,多少有一点荒唐。不过他还是很委婉地对他说,儿子忙,我就来送送,也没什么嘛。这位家长说,杨主席,最近老不见你的人,是不是退了呀?这位家长这么一问他就奇怪了起来,他们不见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为什么却要这么说?莫非他知道他早已经退休了,才这么打趣的?他笑着说,早退了,所以你就很少见到我。没想到这位家长开始出言不逊了,这位家长说,退了?是不是被查出什么了?他感觉这家长的嘴皮才合上,他的脑子就已经如同被什么东西给撞击了一下一般,他心口的气立刻聚满了,他没想到这人竟然这么恶毒,他怎么会这样呢?他大吸了几口气,他本来打算扇这家伙几个耳光才好的,要是他没退,看他还敢不敢跟他这样说话?好在这家伙刚这么一说就没再说什么,他被身后的另一位家长给拽住了,那位拽他衣服的家长朝着他笑了笑,杨主席,这家伙脑子进水了,您可千万别生气!这家长也才没再多说什么更加难听的话。

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他的心情差到了极点,没想到居然碰上了这种人,他都不知道孙子是怎么从他的手心里离开的,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只记得离开那里时,幼儿园门口已经没有一个家长了。路上遇见了好几个和他打招呼的人,可他一个都没看清楚。他一回到小区就又匆匆地上楼去,继续忘了电梯的存在。他一上来就坐在沙发上生闷气,他想找出一瓶白酒喝一喝,那样才能平息他心中的火焰的,令他奇怪的是,儿子家里竟然找不到一瓶酒,当然了,啤酒也没有。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就鬼使神差地取出来那套搁在阳台上的茶具,茶具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土,他纳闷儿子既然不用茶具嘛,那为何当年跟他要?不过他还是很快拆开了包装,拿到厨房里洗了好几遍,当他终于洗完了茶具,放上了茶叶,坐在客厅里慢慢品尝的时候,他果真没有刚进屋时那么郁闷了。

孙子却并不是他接来的,他都害怕再次碰上那位不要脸的家长,他都害怕出门去。他一连拨出去好几个电话,最后终于要来了幼儿园园长的电话,他说麻烦她将阳阳给送回来,他这会儿生病了。好在园长还算是通情达理的女人,她说杨主席既然生病了,那她就想办法给送回来。她们后来就果然送回了阳阳。

阳阳回来后儿子还没有下班,但他都已经懒得做饭了。他本来想,来儿子家里的这几天,他不但要接送孙子去上学,他还要给他们做饭呢,既然都退了下来,干干家务活,总是可以的。可他已经没有走进厨房的兴趣了,他给儿子打电话说他不舒服,叫他回来时顺便从饭馆里把饭带上。儿子回来后看着他,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是心脏不舒服,儿子说,要不要到医院里看看呢,他说都是老病了,没什么。儿子说,您有病,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他还是笑一笑,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当然了,他也没向儿子解释为什么他有心脏病儿子却不知道。他已经没有说谎的力气了。

阳阳下午是被儿子带着去幼儿园的。他们走后偌大的客厅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从低落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中午吃饭的时候,为了不暴露他的坏心情,他最初的几口饭吃得很猛烈,就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不过接着他就不再狼吞虎咽了,既然他都告诉儿子他身体不好,这么吃饭不是自相矛盾吗?当然了,主要还是他吃不下,他的脑海中始终闪现着那个可恶的家长的影子,那句话,也时常萦绕在耳边。他把剩下的饭放到了冰箱里,吃不下,他对儿子说,下午了我再吃。儿子说,要不倒掉吧?可他还是一再坚持应该放到冰箱里,也不知道他为何变得如此的执拗。

整个下午他都不好过,后来实在没事干,他就又洗了早上喝过的茶具,打算慢慢喝。他一边喝茶时一边想,他实在是不该来到这里的,这地方,已经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他后悔昨天做了错误的决定,他想等儿子下班后,他就告诉他,他应该把保姆叫来才好呢!他嘛,明天一早就要走。

4

他很久了才从电视的吵闹声中回过了神来。电视上演着一档和什么案件有关的节目,他看了一下台标,居然是中央十二台。这样的节目他之前是很少看的,社会的复杂性……他从来都不认为破获了一起案件下一起案件就不会发生了。不过他没有再换频道。

他很快就又走神了,电视节目何时播完的他都不知道。茶壶中的茶水都已经凉了,他转脸看了一眼对面的客厅,那里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有好几个人,他们正坐在一起喝酒。他关掉电视机,将遥控板丢在沙发上,他想出去走一走。

下午的空气已经和早上完全不同了,他一出去就感到空气中充满了水分子,他抬头看看天,堆积在天上的乌云已经越来越多了,它们已经完全堵住了太阳的脸孔,整个大地都处在乌云笼罩之后的阴影里。他想到花鸟市场上走一走,可他接着就打消了这个不好的主意,那么,该去哪里呢?他沿着马路慢慢往前走,这时候,耳边传来电喇叭的声音:卖煤炭了——烧锅的,架炉子的,煨炕的……卖煤炭了——烧锅的,架炉子的,煨炕的……他迎着这声音看过去,马路的对面,一个嘴叼香烟的小伙子正开着一辆三轮摩托车,摩托的后厢里用蛇皮袋子装了满满一车厢的煤炭。他感觉好笑,这么热的天,卖煤炭?不是有病吗?他这么笑着就在衣兜里搜寻了起来,良久后,他发现自己居然在找烟,这该有多可笑?他都有很多年不抽烟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想胡乱转一圈就回去。不过他紧接着就停住了脚步,他看到一个老女人坐在法院外面的台阶上哭泣。哭泣的女人他见多了,可不知为什么,他看着看着就走过去。他先是看着这位哭泣的老人,后来就蹲在法院的台阶上,他说老嫂子,你这么坐着,可有何事啊?这位老人显然对他充满了敌意,看着他,并没有回答,于是他又说,老嫂子,你别怕,我和你一样,心里也不好过……这老人总算开始和他说话了,她看了一眼他一身的打扮,就对他娓娓道来了,她说镇上拆迁款都发放了,但她家里没有人,镇上到现在都没有发放她的拆迁款,她本来是去镇上问过几回的,可每次都被各种理由给打发了……他说那你可以去信访局呀,在那里总是能讨到说法的,老人说,她都去过好几次那里了,可人家根本就不管,她一气之下就来到法院里……他说那你去告呀,为什么坐在这里哭泣呢?老人说,告啥呢?我一进去就被他们给赶出来了。

他呆呆地蹲在她身旁,后来竟然坐下来。他的心情突然之间复杂了起来。记得小时候,他父亲去世时,他的母亲就是这么哭泣的,当时他的父亲都被造反派给打死了,他竟然没有任何伸冤的渠道,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立誓要干出一番事业来,后来就走上了仕途……他拉住老人的手,对她说,老嫂子,你别怕,我就不信还没有王法了!你等着,我这就进去给你问。

他走进法院时才发现里面的几个人根本就不认识他,他本来是认识院长的,院长今天却不在,当然了,副院长也不在。他问完了他们几个后,对一个看上去还算老成一点的审判员说,麻烦你,门外有个女人要起诉,你给接待下?那人看来是刚刚调来的,他看了他一眼,你是谁?审判员这么一问就把他给问住了。他是谁?他和那位老女人有啥关系呢?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说,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大约有几秒钟。审判员看他似乎被问住了,很是认真地将他打量了一遍,坐下来,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起来。也就在这时,一股无名的怒火被点燃了,他一下将手掌拍在桌子上,我是谁?我是杨县长!今天这事你不管,我给你们的院长打电话!审判员笑了,杨县长?我怎么就没听说过县上有个杨县长!看着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走出法院大门时,他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决心。他来到老人的身旁,她已经不再哭泣了。他蹲下来,对她说,老嫂子,你别慌,你的事,我帮你。老人看着他,你是谁?咋要管我的事呢?他很是爽快地对她说,我是杨县长。老人就笑了,县长?县长不是和他们一伙吗?然而他已经将手腕上的手表取下来,放在她手心,他说老嫂子,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这样吧,这是一块一万块钱的手表,你拿上,明天你再来,我帮你讨公道,我若不帮你,这手表你就不用还我。老人还是很疑惑,不过她反复地摩挲了好几遍手表,就走了。走之前对他说,你说的可是真的啊……他朝着已经远去的老人使劲点着头,等她完全从视线里消失时,他感觉他的心情终于好多了。

有风刮过来,卷起马路上的尘土。他抬头看看天,乌云愈加厚重了,他想这会儿就下雨,该多好!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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