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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寻常的人,也能有震动人心的力量

2015-08-30张曼娟

乡音 2015年8期
关键词:母亲老师孩子

文/张曼娟

专栏

看似寻常的人,也能有震动人心的力量

文/张曼娟

一位常常联络的朋友,有好一阵子没有出现,我在年末之际,忍不住打电话给他,向他问候。朋友说他的父亲在暑假里过世了,这位退休的中学教师,已经八十几岁了,平日身体还算硬朗,却是因为心脏病发而过世。朋友说,父亲一生最不想麻烦别人,“这一回,他真的一个人也没麻烦,就这么走了。”

我并不常听朋友提起父亲,倒是常常谈到母亲,母亲听起来乐观开朗,和孩子们比较亲近,至于父亲,当了一辈子老师,免不了不怒而威,从小孩子们都很畏惧。等孩子们都长大之后,母亲更成为家庭的中心。“回家陪我妈吃饭”,“星期天要陪我妈看《大宅门》”,“过年的时候得陪我妈回娘家”,我听见的总是他的母亲。

至于父亲呢?朋友说他从小就不爱念书,三不五时和人打架,是个问题青少年,父亲恨铁不成钢,不知道为他生了多少气。“我是个老师,怎么竟会教出你这样的儿子?”父亲气到不行,就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的朋友从没能在念书这件事上,让父亲觉得光彩,还好,他经过许多年的努力,事业做得还算成功,做的也是与教育相关的行业。

忙碌工作的朋友,与父亲的关系可能像朋友,却仍隔着难以跨越的距离,已经几十年了,不知如何亲近,直到父亲忽然过世了。孩子们为父亲整理遗物,看见父亲妥当地收着历年来学生寄给他的贺卡,还有一些有成就的学生的报道剪报,过去那些岁月的影像浮上眼前。

孩子孙子簇拥着妻子,喧闹欢乐的时刻,他常常是安静地,在角落里微笑地看着这一切。或者是待在书房中,翻看着自己的剪贴簿和柜子,那里面有一切往昔的记忆,只有他知晓每一张卡片的寄件人,知道他们现在何处,过着怎样的生活,也清楚地记得他们年少的样子。

每隔三年,就会有一群学生来为父亲过生日,那是多年前的学生,有的是公司老板,有的是学校校长,有的是出版社社长,也有平凡的小公务员,当然,还有家庭主妇。他们虽然各有自己的天空与专业,可是,来到老师面前,仿佛仍如三十年前的青涩,排排坐,听着老师说话,也说给老师听。只有在这时刻,才能听见父亲豪爽健朗的笑声,父亲的双眼再度炯炯发亮。

为父亲办告别式的时候,来了许多人,都是父亲以前的学生,他们是自己联络而来的,朋友他们全家人都不认识。还有好几位都是朋友同行的前辈,原来也是父亲的学生,他们都聚集而来,一排排站好,就像以前在课堂上那样,起立,敬礼,老师好,老师好走。

这场面震慑了作为人子的朋友,他说父亲从来没提过,他们也从没去了解过父亲一辈子贡献的工作,到底有些什么成就与过往。这些人又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记忆着这位已经退休二十年的老师的呢?

朋友像是头一次认识了自己的父亲,幸会了,父亲。却也是再会了,父亲。“且喜胸中无一事,一生常在平易中”,我想到的是这两句诗。这位远行的老师,一生之中仿佛没有什么罫碍的事,俯仰无愧,到了晚年,常常只是心满意足地微笑着。然而,当他离去,家人重新认识他,才发现在看似寻常的人生中,他曾经启迪过这么多人,在这些人的心中,他将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宋代诗人徐积(1028~1103)是位理学家,也是个出了名的孝子。在他三岁那年,他的父亲徐石便去世了,小小的徐积每天早晚都俯倒在地,哀哀痛哭,希望父亲还能活过来。他的母亲为了给他好的启蒙,便教他读《孝经》,每次一翻开书,他便思念父亲,泪流不止。长大之后,旁人发现他每跨出一步,都非常小心谨慎,便问他原因。他说是因为自己的父亲,过世的父亲名字是“石”,为了避讳,他总是小心翼翼,不仅不愿意踏到石头,也不愿使用石器。这样的行为,现今看来固然显得有些荒谬可笑,然而,古代人却是相当敬佩的。

徐积与母亲的感情很亲密,成年后要上京赶考,却不愿与母亲分离,只好载着母亲一同赴京,而他送给母亲最好的礼物,就是考上了进士第一名。母亲过世时,他悲痛不能自抑,更在母亲的墓旁筑屋而居,早晚请安问好,仿佛母亲仍在世间的样子。

“我们俩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有些事不需要言语的沟通,也能够心领神会。可喜的是活到现在,胸中并没有什么记挂着放不开的事,而这一生也就在平平稳稳中度过。希望你能活到一百岁,而我也能活到九十九岁,当我们头上的白发已经变成黄色的发丝,还要重来聚首,快乐地用同一个杯子喝酒。”

这首送别诗,却没有理学家沉重的包袱,也褪去人子的身份,而是在亲近的朋友面前,显露出微醺的快乐。为了想和朋友常相聚,期望可以活得更久更长,还能像孩子似的抢着酒喝,这种平凡的幸福,不正是我们想要追求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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