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火的人
2015-08-27
这是一趟自北京西站开往罗城的慢火车,从傍晚发出,要到第二天的早晨才能到达目的地,因是非春运时段,旅客并不多,在车子快要开动前几分钟,我才上了车。
我是临时决定上这趟车的,两小时之前,我还在北京北三环的一间出租屋里与钟玲玲缠绵在一起。本来,我还想着和她在一起呆完最后一晚,第二天再悄悄出溜,但女人天性敏感,在完事后,她一遍遍地追问我,是不是要和她分手?我不置一词,沉默其实就等于承认。我承认我是一个叛徒。我和钟玲玲在北京都属于屌丝,大学毕业后,我们一起在北京混了五年了,依然看不到前方有一个出口,我只好背着钟玲玲报考了老家的一个公务员岗位,并顺利地通过面试,明天,就是去报到的最后期限。钟玲玲大约猜到了我去意已决,便很平静地穿衣,起床,像往常一样,我们一起在她出租屋楼下的一间小餐馆里吃了最后一顿饭。明明知道她最讨厌大葱与羊肉,我偏偏点了一份葱爆羊肉,而且吃得非常凶猛,几乎将那一盘葱爆羊肉都吃完了。我要让她将对我最后的一点好感扼杀掉。我有一种近乎受虐的快感,吃完最后一块羊肉后,我在网上订到了这张票。
钟玲玲在地铁口哀怨地目送我远走,我们什么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但我们俩都清楚,也许,这一辈子我们再也见不着面了。
我对面的座位还空着,可是,当火车快要开动时,却急匆匆地走上来一个中年人,他手里抱着一块白板式的东西,像抱着一个身材宽大的舞伴,长长的一绺头发不时滑下来,遮挡住眼镜,让他看座位号时显得有点狼狈,他终于停在了我的身边,冲我笑笑,舒了一口气,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他刚一坐下,车子就开动了。
我这才发现他手里抱着的是一幅油画。初夏的傍晚,天色黑得迟,借着窗外的暮色,我得以看见具体画面。整幅画没有装框,好像是创作不久,颜料才刚刚干透。画面上布满了一丛丛的大火,不得不承认,即便照我这个不懂美术的人看来,都看得出来这大火画得很形象生动,蓬勃,旺盛,猛烈,还有?对,邪恶,如果非得再进一步描述的话,那简直就是一团复仇的火焰,而火的中间是一个模糊的暗影,暗影既像是一个人,又像是一头兽,也可以看成是一棵树,一堆土,但不管是什么东西,都被烈火烧得蜷曲而痛苦,都好像在尖着嘴脸发出最后的嚎叫。总之,整个画面非常诡异。
见我久久地盯着这幅画,这位中年人再次冲我笑笑,他说,你对这幅画感兴趣?
这时,天色更暗了一些,我想着这列火车将穿过华北平原,还有漫长的十来个小时的时间,而我心中沮丧的不安的愧疚的种种情绪挥之不去,这段时间不好打发,如果能找到一个人聊聊天倒也不错,于是,我振作起来,也友好地冲他笑笑说,是的,我觉得,你这画画得很好,但是……
是不是觉得有点怪异?他问。
我只好点点头说,我,不会欣赏,但看着是有点起鸡皮疙瘩呢,对不起,我是乱说的,您别介意啊。
中年人摇摇头,没关系,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对你说说这幅画的来历。
哦,那太好了。我说着,招呼一旁走过的列车服务员,要了两瓶小瓶的北京红星二锅头,递给中年人一瓶,又要了点花生米、卤鸭脖等速食,一一打开摆在小桌上。
中年人没有推辞,他旋转开瓶盖,和我隔空举瓶示意,喝了一小口,然后说,好,喝喝小酒,讲讲故事,挺好的。在讲故事之前,我先给你说个作文吧。
作文?我有点莫名其妙,作文和这幅画有关系吗?
当然。中年人说,这是一篇写于一九七九年的作文,那时候我十岁,你恐怕还没有出生吧。
我点点头,心里计算着中年人的年龄。
中年人说,作文是我写的,题目叫:记一件有意义的事。
火车在提速,时间仿佛也在提速,忽地一下,窗外全暗下来了,车厢里亮起了灯,中年人将头扭向了窗外,似乎外面的黑暗中有他的一九七九年。他就这样扭着头,对着窗外的夜色讲完了那篇作文。我有点吃惊,隔着这么多年,他却将那篇作文口述得如同背诵下来一般。为了真实再现,我在这里如实地记录下那整篇作文。
记一件有意义的事
放学后,我和朱奎、张兵一起打扫完教室,准备锁好教室的门回家去,因为我们三人是一个村子里的,所以我们天天一道走回家。
我们走到学校围墙边时,张兵忽然指着一个洞口对我们说:“这里是个老鼠洞。”我和朱奎有点怀疑张兵说的话。张兵急了,他让我们对着那个洞口尿尿。于是,我们三个人每个人在洞口尿了一泡尿,然后蹲在洞口守候着。说也奇怪,不一会儿,洞口那里有响动了。朱奎将书包里的书掏空了,对着洞口张着。张兵不停地用脚跺着围墙。果真有一只肥大的老鼠冲了出来,朱奎一把将老鼠捂在了书包里。
我们三个哈哈大笑。老鼠在书包里钻过来钻过去,吱吱直叫,一会儿撞到这边,一会儿又撞到那边。怪不得大人们说男人的手臂上都有块老鼠肉呢,手臂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还真像老鼠在跑。
张兵问我和朱奎:“把这老鼠怎么办?”
我说:“捂死它。”
朱奎想了想说:“那多没意思,你们看我的。”
朱奎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墨水瓶和一个打火机,墨水瓶里装的不是墨水,他一打开,我就闻到了煤油味。煤油是个好东西,滴几滴放在打火机的棉芯里,一打火石,打火机就冒出火来,很好玩。我没有想到,朱奎还藏着这么好玩的东西。
我们三个人慢慢把老鼠挤到书包一个角落里,然后朱奎一把捏住了老鼠,一只手伸进书包里,活捉了老鼠。我真佩服朱奎的胆量,他捏着老鼠的颈子,像捏着一块会动的灰土块。老鼠咧着嘴叫着,露出一嘴细碎的白牙,两只绿豆大的眼睛不停地眨动,粉红的小脚抖颤着,它好像知道小命即将不保似的,拼命地挣扎着哭喊着。朱奎不慌不忙,他让张兵朝老鼠身上倒煤油,然后,啪一下打着了打火机,火苗一凑到老鼠身上,立即就燃烧了起来。
朱奎放下老鼠,着了火的老鼠像一只火球,在地上打着转,一声声惨叫着,这引得我们再次哈哈大笑。老鼠转了几圈后,火烧得越来越大,空气中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臭味。忽然,老鼠朝前方一个水沟跑去,它跳起来,往水沟里一栽。我们也跟着跑过去,一看,老鼠被烧得一团焦糊,背部露出了白骨头,尾巴烧成了焦豆子,它在水里转着圈,水里冒出了一股汽泡,但那火还在水里燃烧着,过了一会儿,老鼠就不动了,当然,也看不出是一只老鼠了,更像是一小块黑木炭。
老鼠是“四害”之一,看着这只被烧死的老鼠,我们三个人高兴地拍着手,一起走回家了。这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说完了这篇作文,中年人好像深深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过了好久才转头对我说,这篇作文我得了高分,老师专门在班上公开读了。
您的作文水平确实很高,写得那么活灵活现。我喝了一口酒对他说。
他有点惨淡地笑笑说,我为什么要先说这个作文呢,因为下面这个故事里,作文里的三个主人公都会出现。
哦,我应了一声问,难道这幅画里中间的黑黑的一团就是作文中那只老鼠吗?
他摇摇头说,并不完全是,接下来的故事是这样的。他喝了一口酒,似乎不过瘾,又咕了一大口。我发现,他光喝酒不吃菜。我听我父亲总结过,我父亲说,一般这样喝酒的人都有个特点,那就是酒量大,而且不管做什么事都稳、准、狠。可是看着面前这个中年人,他总是给人感觉有几分忧郁。
中年人说,我忘了告诉你了,我的名字叫王龙,我,朱奎,张兵,我们是同一个行政村里的,又是同班同学,我们一起上到了高中,一起考上了大学,虽然考的不是同一所大学,但读的都是师范大学,朱奎和张兵在师范还都选修了美术,我呢,我喜欢写作,我那时的理想是当个作家,可是,在大学期间,我们都没有成功地成为画家或作家。后来毕业了,我们三个人都分到了同一所乡镇中学教书,因为这种关系,我们三人成了好兄弟,大家一起吃饭,一起出去玩,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就差共一个女人了。过了两年,朱奎忍受不了在乡镇中学教书的无聊和贫穷,他辞职跑到了北京,临行前,他抱着我和张兵大哭了一场,并说,要是混出头了,就带我们俩去。
我递给中年人一个鸭翅,他拒绝了,仍然只喝着酒。
朱奎在北京混了很多年也没混出什么名堂,当然,我和张兵在乡镇中学里更是没混出什么花样来。朱奎回来过几次,每次,我们三人都在镇上的小酒馆喝得大醉。可是,前两年,朱奎突然发达了,开着一百多万的豪车,带着娇妻回来了,县里领导都请他吃饭了,还据说,他手头上有不少项目,我们再想三个人一起喝酒都很难了,因为朱奎总是很忙。而我跟张兵呢,越混越倒板子,我们俩想在市里买套房子,光凭我们的工资肯定不行,我就跟张兵想了个穷点子,就是在市里租了一个场地,他教美术,我教写作,搞了个小学生业余兴趣班,收入也还不错,不出意外的话,攒个五六年就可以实现在城里买房的目标了。可是,在一次省教育厅的暗访中,我们俩的办学点被查出来了,上面规定公立学校老师一律不得在外办各种培训班、辅导班,我和张兵不但赚的一点钱都交出来了,教师资格也被取消了。工作没有了,无奈之下,我们就跑到北京,投奔了朱奎。
哦,虽然丢了工作,但能到北京去发展应该也是不错的选择吧。我说。
王龙果然酒量很大,一瓶小二下去,他的脸色微红,鼻尖上沁出了几滴细汗,我又递给他一瓶,他也没客气,拧开了,又喝了一口,他显然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故事当中了,语气低沉却叙述流畅。
嗯,到了北京后,我们才发现朱奎发达的秘密,他是傍着一个大款,是上了胡润排行榜前列的那种大款,在那个大款那里接了企业文化宣传之类的业务,比如,给大款写传记啦,出版大款语录啦,为大款的善举拍专题片啦等等。朱奎靠着大款,我和张兵也就靠着朱奎,老老实实在朱奎的公司里干着,朱奎给的待遇,比老家乡镇上当教书匠当然高了不少,我和张兵也挺满足的。
朱奎给我和张兵租了一个三居室,我和张兵一人一间,还有一间呢,朱奎计划作为他的画室。朱奎让他的司机给他买了很多画油画的工具,都是高档的画具,画架子是红木的,可上下升降前后移动,画板、画布、颜料、画笔都是最好的国外品牌,画室里堆得满满的。我们都知道,朱奎一直认为自己没有成为著名的画家简直太可惜了,他经常在我们面前评说着当代红了的一些画家,对他们的作品嗤之以鼻。可是,他总是忙,一直没有时间过来画,也就任由那些画具闲置着。
后来,朱奎又从大款那里接了一个业务,就是编写大款的“商道”,主要是编写大款在多年的经商创业过程中,是如何凭借过人的智慧过五关闯六将的。因为大款要得很急,来不及外聘编写人员,朱奎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和张兵,并许诺完成之后,除工资外,另奖给我们每人五万元。我和张兵也由此第一次借着采访的机会,接触了大款。经过几次深入采访,和广泛地搜集相关资料,我和张兵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中去。因为有奖励,我们两人每天面对面,各抱着一台电脑,天天绞尽脑汁,将大款的每一个决策都编成故事,每一次行动都进行升华。
在编写的过程中,朱奎来过几次,表示一下慰问,同时也检查一下进度。有一天中午,他还特意留下来,陪我和张兵在附近的酒馆里喝酒。那天,也许是看我们工作很努力,朱奎很高兴,在我们来北京后第一次主动回忆起我们共有的乡村童年生活。
于是,你们回忆起了那场烧老鼠事件?我终于插上了一句话。
自称王龙的中年人点头说,是的,正是在朱奎的提醒下,我才慢慢回忆起那篇作文。不过,事件参与人之一的张兵却说他记不清有那么回事了,他说起了另一场焚烧活人事件。
还有一场焚烧活人事件?我问道。
王龙说,我们三家都属于一个大行政村的,可是,奇怪的是,张兵说的那桩事件,我和朱奎居然一个都不知道,一点印象都没有,可是张兵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事件呢?我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那件事挺残酷的,为了更好地还原当时的场景,王龙说,我就以张兵的口吻向你复述一遍吧。
那天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应该是秋天,天气略微有点凉。中午的时候,阳光照得人身上正舒服。我正在堂前写作业,好像是写一篇作文,题目就是王龙你刚才说的那个“记一件有意义的事”,我脑袋想破了,也没想出有什么有意义的事来。我妈妈在屋外晾晒衣服,我父亲当时在公社上班,所以中午不在家。
这个时候,村里的屠夫老杨到我家来了。
老杨虽是个屠夫,但表面看起来一点不像摆弄杀猪刀的,倒像个拿笔杆子的。他身材瘦细,一身中山装穿得整整齐齐,领口上的风纪扣都扣得紧紧的,衣服上看不到一点肉油污迹,左边口袋里还插着一支英雄牌钢笔。老杨的性格也好,见人总是笑笑的,从没见过他和谁吵过架红过脸。老杨念过几年书,也许他心底里更认同自己是个文化人,所以,他视我父亲为知己,因为我父亲是这个村子里唯一读过高中的人。他经常到我家来,跟我父亲喝两杯酒,聊几句闲话。
可是,这天老杨不像是来找我父亲喝酒的。他手里提着一刀两三斤重的肋条肉,有肥有瘦有排骨,是刀好肉。他把肉递到我母亲手上,在我家堂前的八仙桌上坐定不动,眼神有点定定的。他看见我的作文题,嘴里轻声念道:记一件有意义的事。他好像也在思考这篇作文似的。我母亲忙叫我去村口小店里买酒来家,留老杨在我们家吃午饭。
等我打了酒回家,我母亲也烧好了几个菜,老杨便一个人自斟自饮,不一会儿,他脸上就红了,他喝得并不多,喝了几杯后就坚决不喝了。然后就吃饭,他一个劲地夸我母亲烧的菜好吃,我记得他吃了两大碗饭,吃得一脸幸福的样子。
吃好饭后,老杨就走了,走到门口时,他从上衣右边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四百八十三块五角,是今天卖肉的钱款,他将钱交给我母亲,说他要参加晚上另一个村子人家的喜宴,要喝喜酒,怕带了许多钱在身上容易搞丢,就让我母亲替他保管一下,他改天来拿。老杨走的时候还摸了一下我的头,他的手掌很大,很软,摸得我头皮痒痒的直想笑。
再接下来发生的事,都是后来我听别人说的了。据说,老杨从我家走后,没有回到他的肉案子上去卖肉,而是去了小店,买了一壶煤油。他拎了一壶煤油也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村里的大队长家。大队长正两手背在身后,嘴里叼着香烟,靠在他家门口的大树上大骂村里的两个外姓人,把那两个人骂得狗血喷头。
老杨就是在这时候走近大队长的,大队长刚意识到什么,大喊着你要干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老杨已经将煤油倒了他一身。大队长嘴上的香烟火立即点燃了他全身。大队长被火包围了,他哇哇喊叫着,在火中张牙舞爪,全身似乎烧出了八条腿,像一个深水里的大黑螃蟹,努力用八条腿将自己带出火海,可是他怎么在地上打滚,也滚不灭身上的火焰。
大队长家门前有个水塘,他喊叫着往池塘边跑去。这时,老杨将剩下的煤油倒在自己身上,他一把抱住了大队长,将他抵在了大树上。老杨也成了一团火,两团火烧成一团火。老杨在火中一动不动。大队长叫声越来越小,最后就没有了声息。空气中满是焦糊味,还有阵阵爆裂的声音,有人说,那是人的骨头炸裂开来的声音。
等到村子里的人赶来灭火时,他们已经烧成了两棵树桩模样,不过,仔细看,还是能发现两个人形的,其中一个努力要跑开,而另一个死死拉住不放,他们烧成了黑陶雕塑似的。
这就是我们那个村子里那一年发生的焚烧事件。至于老杨为什么不惜同归于尽也要烧死大队长,据说是因为大队长强奸了老杨的女儿,他欺负老杨是个老好人,老杨悄悄找上门来论理,他反倒把老杨辱骂了一顿,所以老杨才有了那样的举动。如此看来,老杨那天中午到我家吃饭,其实就是与我们告别了。
老杨的丧事办完后,他老婆到我家来取老杨丢下的那笔钱,他老婆说的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她对我母亲说:老杨这事办得好!
王龙转述完了张兵说的这个故事,又默默地喝了一口酒。这的确是个惨烈的事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打开手机看看微信,钟玲玲没给我发信息,我想了想,索性把她的微信号、QQ号、手机号等等联系方式都删掉了。
我觉得这个世界也已经删除了我一样,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我问王龙,那后来是不是朱奎根据张兵这个故事就画了这幅画?
王龙摇头说,不,说来你也许不相信,这是一个从来没有画过油画的人画的,这个人就是我。
一个从来没有画过油画的人也能画出这样的画来?我略有点不相信。
王龙很肯定地点头说,嗯。现在我可以对你说清楚这幅画的创作过程了。
列车似乎又在提速,王龙低沉的嗓音显得格外沉郁,他看了我一眼,便继续说下去,说的过程中,他一直眼睛望着车窗外,看起来更像一个人自言自语,或者,他是说给车灯映照下玻璃窗上自己的镜像听的。
那天中午,朱奎和我们一起吃过饭后,又陪同我们一起到了那间租来的三居室,他来到司机为他准备好的画室,摸摸画架,打开几盒颜料,他指着其中一管颜料对张兵说,张兵啊,你现在还能画画吗?
张兵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说,早就没摸过画笔了。
朱奎说,我这买的可是外国进口的温莎·牛顿牌子,一管要一百多元呢。
我惊讶地说,那么贵啊,那这一盒颜料都要两千多块钱啊。
朱奎说,可不是么,唉,太忙了,哪天有时间一定要来画一画,张兵,我们俩一起画啊!
张兵笑笑说,我可不敢啊,这么贵的颜料,涂下去的可都是钱哪,不是我们穷人玩的。
朱奎又顺便催促我们快点干,然后走了。
待朱奎和司机走出门,张兵忽然变了脸色,他拿起一管颜料对我说,他妈的,他把我们都当他一样的傻逼呢。
我不知道他在骂谁,忙问他,你怎么了?
张兵说,他装逼,这管颜料多少钱我还不清楚?我开画室培训班的时候经常批量进这些画具,这个颜料一管充其量二十块钱!
虽然朱奎夸大了颜料的价格,但我想这也不至于让张兵生这么大的气啊,我对他说,朱奎这还不是想在我们面前显摆显摆他有钱嘛。
张兵说,他光是显摆老子也就忍了,你可知道?我才打听清楚,朱奎这小子不把我们当人,你知道他开给他的跟班司机多少月薪吗?比我们俩多一倍!
我一听这话也吃了一惊,心里也挺不是滋味,我疑惑地说,这,恐怕不大可能吧。
张兵说,你呀,就是太容易相信人了,信不信由你。
我安慰张兵说,也许他已经意识到了呢,你看,这次派活不是完工之后还要给我们发奖金吗?
张兵说,那是他实在临时找不到人了,才让我们上的,而且给我们的价格也实在太低了,他狗日的账算得精着呢。
我还是息事宁人,劝说张兵道,算了,算了,在人家手底下干活,哪有那么好的事呢?先把手头上的活结束掉再说吧。
王龙一口气说到这里,又正了正摆放在他身边的那幅画。沿途不断地有人下车,这时,这一节车厢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我再看看那幅画,那画面仿佛自己会长大一般,我看着那火焰已经燃烧得真能包住一个大活人似的。
王龙的脸色也火一样红,但他意识很清醒,他问我,你要不要休息了?
我说,不,我睡不着,我很想听听这幅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笑笑说,好,马上就要揭晓最后的真相了。
我和张兵坐牢一样,在那间三居室里熬了一个多月,我的眼睛都熬坏了,每天靠滴眼药才能睁开眼,终于把二十万字的编写任务完成了,也通过电子邮箱发给了朱奎。
然而,自那以后,朱奎本人一直没有露面。我和张兵惦记着那五万元钱,每次我们打电话给朱奎,他总是打着哈哈却从不主动提起奖励的事。
这次,不仅张兵生气了,我也挺生气的,他坐着两百多万的豪车,画着自称一百多元一管的油画颜料,却拖着我们的五万元钱迟迟不付,这也太不像话了。等了半个月后,我们决定主动提出来,撕下脸皮要钱了。张兵说,既然他不要脸皮了,我们也就跟他不客气了。于是,在一个午后,我们俩喝了几杯二锅头后,打通了朱奎的电话,我们先后对他说,我们急需这五万元钱,希望他能让财务快点打给我们。朱奎在电话里支支吾吾,他说近段时间公司财务状况不好,资金紧张等等,最后,他说,他会尽快给我们打来款子的。
既然面子撕破了,讨债也就成了常态,我们每天午饭后就准时打电话给朱奎,朱奎有时接电话,有时不接,后来大概实在是被逼烦了,他就给我们一人打了二万五千元钱。他说,当时说的是两人一共奖励五万元,而不是每人五万元。我和张兵傻眼了,因为我们当时也没有跟朱奎订什么合同,只是口头上这么说说,这样一来,就没法说清了。
吃了这哑巴亏后,我们俩每天在房间里互相痛骂着朱奎,并开始搜索朱奎自童年以来所做的恶心事。这一搜索不要紧,我们才发现,记忆里的朱奎竟然早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了。比如,那次火烧老鼠事件,虽然作文是我写的,但为了讨老师欢心,作文里的人物情绪是不真实的,真实情况是,当时,我和张兵是不忍心对老鼠下那么样的毒手的,只有朱奎才做得出来呀,他自小就心狠手辣啊;再比如,那次屠夫火烧活人事件,我为什么不太记得?后来我才想起来,因为那一个学期我生了病,在另外一个镇上我的大姐家住着,而朱奎为什么不记得呢?他是不敢记得,或者说是不想记得,因为,屠夫老杨火烧大队长时,朱奎就在现场,当大队长被火烧着要跑到池塘里时,朱奎就喊叫着提示老杨说,他要跳到池塘里了,老杨,你快抱住他,你快抱住他。老杨这才上前死死抱住了大队长。朱奎还不罢休,说,你别让他跑了,抵在大树上,抵在大树上。老杨就听他的话,将大队长抵在了大树上。
一桩桩一件件搜罗起来,我和张兵都诧异自己,怎么这么多年都和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家伙做朋友了?我们在批判朱奎的同时,也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在北京的又一个黄昏来临了,我对张兵说,我们不能给他干事了,再干下去,他说不定哪一天把我们卖了我们还帮着他数钱呢。
张兵说,对,早就该不干了!
我们俩商量好了,第二天我们一起不辞而别,但愿从此在这世上再也见不到朱奎这个混蛋了。
我们终于看清了一个人的真面目,张兵说着,在房间里打转,他忽然把朱奎画室里绷好的画布拿了一张出来,架在了那台昂贵的红木画架上,又拿起一块调色板,将一管管颜料挤在上面,接着又撕开各种包装,将调色油,画笔,刮刀,一一摆开。
我问张兵,怎么,你想画画?
张兵恶狠狠地笑着说,狗日的,不是说他的颜料有多贵吗?来,画!
他说着,把调色板和画笔往我手上一塞。
我说,不行,我连素描都没画过,不要说画油画了,这不是乌龟吃大麦糟贱皇粮嘛。
张兵说,就是这个意思,咱们就是要恶心恶心他,油画很好画,你就可了心地把颜料往上面涂就是了!只要胆子大,人人是画家!
张兵这话还真刺激了我,反正,浪费的是朱奎这个混蛋的,我怕什么?那,我画什么呢?我问张兵。
张兵说,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画你此刻心中最想画的!
我有点悲壮地拿起画笔,看着窗外。窗外,北京的天空雾霾一片,立交桥上一辆接着一辆的车辆奔驰着,无数的车轮碾压着道路,发出潮水般的声音,震荡着耳鼓。我心中好像升起一股怒火,对,火焰炽热,大火冲天,我好像看见了火焰的形状、颜色、动态。
我用画笔蘸了一笔赭红,又蘸了一笔明黄,在画布上勾勒起来。勾勒出形状后,我又用粗大的画笔饱蘸着大朵大朵的颜料,在画布上点染起来。我的心里有一团火,这让我的手中也有一团火,我一刻不停地打鼓一样,用各种颜料击打着画布,我似乎要把自己也变成一团火燃烧在这画布上。
我这种画法,让一旁的张兵也大吃一惊,他连连赞叹,太好了!太好了!
我画出了火,画出了火中被燃烧的人或动物,我画着画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不可抑制,张兵也大笑起来,我们俩互相看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得脸孔都歪斜了,还是停不下来,我第一次发现,人在笑的时候,竟然也能那样面目狰狞。
王龙说到这里,再一次停顿下来,看着斜靠在一旁座位上的画。
我也顺着他眼光再一次仔细去看那画。忽然,我发现,那幅画有个手写体的落款,“zb/2014/0709”,我有些疑惑地看着王龙。
王龙冲我一笑,他说,现在到了故事的结尾部分了。
哦?这还不是结尾?
当然,王龙说,你不会想到,画完那幅画后,第二天,张兵并没有陪我一起走人,而是他一个先走了,走到哪里也没有对我说,手机也换了,整个人就像失踪了。我看着那幅画,甚至想,他会不会跳进那大火里去了?我很为他担心,可是,始终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等了张兵三天之后,估计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便自己一个人走了,可是我刚出门就接到朱奎的电话。
朱奎口气十分着急,他对我说,你知道张兵在哪儿吗?你找到他,告诉他,只要他将那本书稿从歌创图书公司那里拿回来,其他一切都好说!
我问朱奎,什么书稿?你把我说糊涂了,到底怎么一回事?
朱奎说,张兵这小子把你们写的书稿卖给歌创公司了,卖了也就卖了,更可怕的是,为了增加卖点,他将不宜对外公布的那些内容也补充到那书里去了!朱奎的声音里带有哭腔。
我略略理了一下事情的前后过程,总算有点明白了。我们在深入采访那位大款时,也顺带知道了一些大款不愿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比如,大款的年龄,他对外界公开的年龄就比实际年龄小了五岁,还有,大款并没有和原配离婚,却同时和另一个女人住在一起,有了三个孩子,等等之类的八卦。张兵在准备离开之前,将这些内容重新整合进了书稿里,然后卖给素以炒作闻名的歌创图书公司,这部书要是出来了,朱奎还有得玩吗?朱奎的靠山没了,他什么都玩不转了。张兵够狠的!当然,我也够惨的。我不知道最后那件事是怎么处理的,反正,我再也没见到过张兵,那本书也没有印出来,朱奎是怎么摆平那件事的我也一概不知。我只是拿了这幅画。
夜更深了,车厢里仅有的几个旅客都低着头睡着了。王龙说完了他的故事后,也扶着画框,打着盹。
我睡不着,扭头看着车窗外。窗外的树,房屋、灯光、可疑的影子,都一晃而过。列车又在加速,我感觉这辆深夜的列车在窥探我,在试探我,它观察我有没有睡着,趁我不注意,它就悄悄地驶离地面一会儿,见我有所警觉,又落到路面上来,最后,它大约知道了我对它毫无办法,便忽地一下,突然长出了一对翅膀,加速、扇动,它竟然开到了天上,飞翔了起来,飞到了深深的夜色里。
我终于在夜火车飞翔的晕眩中,迷糊了一会儿。等我醒来时,天色已亮了,对面的王龙却不见了,难道他提前下车了?我对着他的座位看了一眼,突然看见他的座位上好像遗失了一个东西,我捡起来一看,却是一张火车票,车票上的人名写着:张兵。
我捏着车票,脑子里却想着那幅画,那幅画上的火焰好像又烧了上来,它烧着了车票,车票慢慢卷曲起来,烫着了我的手指,我一抖,它掉了下去,它在座位下继续燃烧着,已经烧到了“张兵”这两个字上了。
这时,列车广播提醒,终点站到了,我便下了车。
余同友: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台县,现供职于安徽省文联。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第七届学员,中国文联首届编剧高级研修班学员。有中短篇小说若干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及年度选本选载。
责任编辑 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