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糖
2015-08-24邵卫花
邵卫花
1
夏天的傍晚,总是闷热难耐,我们一家吃过晚饭后,在院子里乘凉。我收拾着桌子,准备洗碗。
“哥哥,我来帮你!”六岁的妹妹跑到我身边,试图帮我拿筷子。
“不行,你不要拿筷子,你帮我拿碗吧。”我担心妹妹万一摔跤,筷子会戳到脸上,何况,叠起的碗,我一下子也拿不了那么多。
我把叠在最上面的几只碗递给了妹妹。她双手接了,五指并拢,紧紧地贴着碗,生怕碗从她的手里滑落。她小心翼翼地走在我前面。妹妹头上的羊角辫忽上忽下地甩着,就像她欢快雀跃的神情。妹妹虽然只有六岁,但她很懂事,她一定是因为能帮我们分担一些家务而高兴。
我比妹妹只大四岁,但我已经是家里的小助手了。我知道父亲做泥水匠不容易,他得爬到很高的地方,整天与砖、土打交道,双手的虎口处已结疤成茧。父亲长年在外,家里、地里的活都压在了母亲身上。母亲好强,样样活不落人后。她把自己当男人使,能挑八十斤的,她决不会挑七十斤。为了能缓解父母的辛劳,我帮他们承担一些家务,扫地、洗碗、做饭等活,就由我来做。何况,现在妹妹也想给我当副手了。
“咣当”,瓷器着地的响声打断了我的思想。妹妹手里的碗,一只不剩地掉在了地上,瓷片四分五裂。妹妹吓坏了,蹲下身子,双手哆嗦着,捡起地上的碎片。
“别捡了,让你哥哥拿扫帚扫一下吧!”母亲边洗衣服,边嚷着。
但妹妹似乎没听见,固执地重复她的动作。她把捡到的碎片放到了左手手心里。等把所有的碎片捡完,妹妹的左手已经拿不住了。妹妹捧着这些碎片,把它们扔进了簸箕里。
做完这一切后,妹妹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割破了,手心处,一道划痕中,渗出殷红的血。妹妹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来,哥哥帮你去涂点紫药水。”我放下了碗,走过去,拉着妹妹的手说。母亲默认了我的做法,她正为刮不掉父亲衣服上的水泥块而烦恼,无暇照顾妹妹。
紫药水,是我们外伤的百搭。种秧后,脚趾糜烂,涂上了紫药水,没几天就好了。自己偶尔有磕碰,母亲也会给我涂上紫药水。我从桌子边上的小瓶里,用棉花蘸了一些,给妹妹涂上了。
2
第二天,妹妹的手心有些红肿。第三天,伤口处有脓水流出。第四天,妹妹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她小脸涨得通红,嘴唇干裂,额头上暴出来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她手心处肿得像座山丘,紫色的药水已经被红肿的皮肤分裂成斑块。母亲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请来赤脚医生,进行消毒包扎。除了给妹妹挂盐水外,赤脚医生还给妹妹配了许多药。其中有一种白色的大药片,上面写着三个拼音字母:SMZ。当医生把几粒白色的大药片与黄色的小药片分别装入小纸袋的时候,我分明就感觉到舌尖上的苦味。
妹妹吃药,就是把一种痛苦转化成另一种痛苦,把一个人的痛苦演变为几个人痛苦的过程。每次吃药,她都皱着眉头,很不情愿。母亲就哄她,让她把药放到喉咙口,这样,只喝一口水就下去了。妹妹就照着母亲的方法做了。可刚把药放进喉咙口,她就忍不住作呕。喝了水后,药化开了些,嘴里的苦味让她把药吐了出来。她还用手伸进嘴里,在舌头上抚着。等妹妹安静下来后,母亲又进行第二次哄骗。
“妹妹,乖,听姆妈的话,把药吃了,病就好了!”站在边上的我手足无措,只是重复着这句话。如果那天不是我自作主张,而是把妹妹送到医疗站包扎的话,妹妹就不会吃这么多的苦。我很心疼妹妹,真想替她生病,替她吃药。
我不忍心看到妹妹那么难受的样子,走出了门。我看到我家门前的那棵苹果树正开着花,离结苹果还有一段时日。如果现在树上已经结了苹果,那该多好呀!哪怕能像以往那样,吃的是烂苹果,也行呀!即使没有苹果,如果有颗糖给妹妹过药,也是好的。
我灵机一动,跑了进去,对妹妹说:“妹妹,下次,如果有换糖的人来,我去换糖给你吃,你吃药就不会太苦了。”妹妹天真地信了,熬着苦,把药吃了。
接下来的几天,妹妹都竖起耳朵,听有没有那熟悉的笛声响起,眼巴巴地在家门口张望,看有没有那个挑着担子的换糖老人出现。
3
一天下午,我正在玩陀螺。妹妹突然叫住我:“哥,外面是什么声音?”我忙着站起身,外边依然很静,于是接着玩。
“哥,你听呀。”妹妹扯了扯我的衣服,“哥,换糖担来了。”
妹妹满脸的兴奋,我才想起前几天讲的话,我连忙收起陀螺,等在弄堂口,听那笛声越来越近。看到那个戴着乌毡帽的老人和他晃晃悠悠的担子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激动地冲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担子,让他朝我们家的方向走。老人跟着我,把担子放在了我家的场上。妹妹兴奋地跟在后面,那眼神就像是在探雷。
我现在最盼望得到的是那一粒粒粽子糖。妹妹最喜欢吃粽子糖了。我一定要帮妹妹换一大把粽子糖,因为粽子糖里包裹着妹妹切切实实的快乐。
“你稍微等一会儿,我马上找东西来!”我扔下这句话后,匆匆忙忙地冲进家,搜罗着家里的破鞋之类的东西。
老人的周围,不一会儿就围了几个小孩。他们分别用自己手上的东西换了糖。妹妹也围在那儿,等着我去换糖吃。她把自己的食指咬在嘴里,羡慕地看着那些换到东西的小孩。等了一会儿,她见我还没出来,急不可耐地喊着:“哥哥,你快点呀!再不出来,换糖的人要走了!”
我先在房间的角落里寻,没有我想要的废旧物品。我又在院子里找,都没有我要的东西。外面妹妹的喊声让我更着急了,如果错过了这次换糖的机会,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环顾了一下房间,看到了五斗橱上一只正在嘀嗒行走的小闹钟。
我拿起闹钟,想往外走。可只走了一步,我就停了下来,重新把闹钟放到了柜子上。因为我舍不得这只钟,那是母亲在我刚上一年级的时候,怕我上学迟到,特地给我买的。母亲为了买这只钟,连着开了几个夜工,白班接着晚班,一天干十六个小时。在一次夜工中,母亲实在抵挡不住倦意,竟然站着打起了盹。一失神,母亲把自己的手放在车床下面,她的无名指被压出了紫色的淤血,连指甲都脱落了。母亲几个夜班的工钱,和她卖鸡蛋的钱,凑在一起,给我买了这个小闹钟。我非常喜欢这只天蓝色的小闹钟。钟面上的数字像一个个律动的音符,非常可爱。每次它叫醒我时,就会发出一声声清脆响亮的鸟叫。
我再次环顾屋子,实在看不到什么可换的东西。在妹妹的催促声中,我又想到妹妹吃药时干呕、手抚舌头时的痛苦表情。我再次拿起闹钟,狠狠心,拿出钟里的电池,冲出房间。为了不让自己再犹豫,大声地向外喊着:“这钟,你要不要?”
我跑出门,看到换糖担旁边只剩妹妹一人了。妹妹扯着担子上的绳子,不让他走。我把已经被我做过手脚的钟举到换糖人的面前,问他:“这个钟,你要不要?”
“钟能走吗?”
“以前能走,现在不能走了。不过,你去修一下,应该还能走的。”
他看到妹妹眼中的焦灼与期盼,就同意了。
那天,我与妹妹把钟换成了一把粽子糖。妹妹看着纸包里晶亮透明的糖,忍不住拿起一颗,往舌头上舔了一下。这颗糖的魔力真大,此刻,妹妹完全看不出病恹恹的样子。她像撒欢的小猫一样快乐。“真甜!哥哥,你也来舔一下吧!”妹妹把那颗糖举到我嘴边。
看着泛着暗光的如琥珀一样的粽子糖,我的口水就不自觉地往下咽,伸出舌头,忍不住去舔了舔,果然很甜!真甜!很甜,很甜 !
我想应该让妹妹得到更多的快乐,就说:“哥哥不喜欢吃糖,你吃吧!”妹妹看了看我,又把糖放回了纸包里,说:“省着点吃。有了糖,下次吃药,就不会苦了!”
4
晚上,母亲最终还是发现小闹钟不见了。当知道是我把闹钟换成了糖时,父亲大发雷霆,举起拳头,就要打我。要不是母亲拦着,父亲的拳头就会毫不留情地落在我身上。
“啪——啪——啪”,父亲用自己的手掌拍着桌面,边拍边骂:“你这个败家子,你把你妈妈辛辛苦苦攒了钱买的闹钟,就这么给弄没了。你忘记了你妈妈那次被车床压得淤血的手?你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懂得心疼呢!你这个败家子,除了贪吃贪玩,什么也不会……”
“把你没吃完的糖拿出来!”父亲命令着。
妹妹早已吓得不敢出声了。我侧对着父亲,拧着脖子,不看他,恨恨地说了句:“已经被我吃光了!”
“啪——”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疼。
“做错了事,还敢犟……今天,一定要好好收拾你……”
妹妹怯怯地走到父亲身边,战战兢兢地从口袋里拿出那个装有粽子糖的纸包。
父亲一看到那包糖,立刻发疯般地抢了过去,从纸包里一把抓住那些糖,朝我身上扔来,边扔,边叫着:“我让你吃!我让你吃!一辈子没吃过糖呀,馋成这样!你这个败家子!你明天就去把闹钟要回来!要不回来,我饶不了你!”
那把糖,砸在了我的脸上,很疼!但我的心更疼,我心疼这些可以给妹妹带来快乐的糖,就这样被父亲糟蹋了。糖,从我脸上、身上碰撞过后,散落了一地。
妹妹看着那些滚向各处的糖,一直在眼窝里打转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齐刷刷地落下。她对父亲喊着:“哥哥是为了让我吃药不再觉得苦,才拿闹钟去换糖的。哥哥他一颗糖也没吃!”
妹妹的话,像凉水一样,一下子浇灭了父亲的怒火,他看看我,看看掉到地上的糖,嗫嚅地说:“钟,没了……就没了吧……”
我听了这句话,鼻子一酸,差点像妹妹一样哭出来。但我忍住了,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我还是拧着脖子,不理父亲,心里却想:你说钟没了就没了呀,我偏要把闹钟找回来,给你看看!
5
几天后,妹妹的病好了,不用吃药了,当然,粽子糖也被吃光了。他们都默认了闹钟的失去,但我一直希望能再次见到那个换糖的老人,把闹钟要回来。
非常凑巧,周日,我在隔壁村与伙伴一起玩的时候,又听到了他的笛声。我循着笛声走去。边走,边想:怎么才能把闹钟要回来?怎么对他讲呢?难道直接说让他把闹钟还给我?我们已经把粽子糖吃光了,他肯还吗?如果是我,我也不肯还的。我心里盘算着,不知道怎么办好。
我走到担子边上时,看到他已经被五六个孩子围着,孩子们正在挑选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把收到的破布团成一团后,掀开木架子,把布团放进去。在他放进去的一刹那,我的眼前一亮,我的蓝色小闹钟就躺在那些破布里面,就像是个绅士流落到了贫民窟里。
孩子们正围着另一个箩筐。那群小孩像叽叽喳喳的麻雀,让他拿东拿西,一会儿要糖,一会儿要梨片……我趁他们没注意这侧箩筐的时候,悄悄地把我的小闹钟偷了出来,把它从领口往肚子里一塞,并用手捂住了胸口,快速地躲了起来。
“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小孩,他为了让生病的妹妹有糖吃,把家里没坏的闹钟换糖了,后来还被他父亲打了一顿?”换糖人问那些围着他的孩子。
“是的,有呀。他……”隔壁小胖炫耀似的讲述着我的事情。
我听了,不敢逗留,捂着胸口的小闹钟,一溜烟往家跑。
6
我跑在村际间的小路上,满身轻松。我要自豪地把闹钟举到父亲眼前,让他看看,我把闹钟拿回来了。我要反驳他,我不是败家子。
可走到家后,我又不敢把闹钟拿出来。如果父亲问起这只闹钟怎么回来的,那我又该怎么回答?说是偷回来的,那肯定又要挨一顿打了。上次是为了妹妹吃药,丢了闹钟,还情有可原。这次,却是去偷,那就不一样了。
我捧着闹钟,像捧着个定时炸弹一样,懊恼不已。
这时,我远远地听到了那熟悉的笛声。换糖的人来了。难道他知道我把闹钟偷了,来告状的?我吓得连忙把大门关上,插上了门闩,在屋里屏住呼吸,静静地听外面的动静。
果然,笛声在我家门前停止了。我听到换糖的人在大声喊:“有人吗?屋里有人吗?出来吧,我知道你在屋子里!”他还敲起了我家的门,“砰砰砰”的声音,让我胆战心惊。
过了一会儿,门外没声了。我矮着身子,挪到窗口,探出头,想看看他走了没有。谁知,他也正从窗口朝里张望。我们四目相对!我窘得无地自容!
“小弟弟,你开一下门,我找你有事。”
豁出去了,大不了,我把钟还给他,反正我也不知道怎么向父亲说清闹钟是怎么回来的。我这样想着,就把门打开了。
换糖的人站在门外,笑嘻嘻地说:“小弟弟,你换糖的钟,我试了几天,是好的,没坏。而且,我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你生病的妹妹,你是个好哥哥。这不,我给你送回来了。其实,我早就想送回来的,但前几天病了,所以一直拖到今天才过来。”说着,他从箩筐里翻找着。他左扒拉一下,右扒拉一下,甚至把筐里的东西都拿到了外面,也没有看到闹钟的身影。
我走到他跟前,从身后拿出闹钟,红着脸,怯声怯气地说:“闹钟……闹钟……我刚才……已经……偷过来了……”
他叹了口气,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爱怜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小弟弟,以后可不能做这种傻事了!现在,闹钟也完璧归赵了,我也该走了!”
我重新打量起他。他戴着顶灰色的,已经破损的乌毡帽,身上穿着打有多个补丁的衣服,脚上的鞋子,也已经旧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虽然他脸上布满皱纹,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但他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清澈、透亮。他转身理了理担子,挑起扁担,拉了拉绳子,站直了身体,走了。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那晃晃悠悠的担子,在他的笛音中,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但我知道,他的笛声会一直留在我心里!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