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来的王子
2015-08-24庞鸿
庞鸿
高杨走进林子斓的房间时,正是日暮时分。
房间里的光线被缓慢而精准地抽离,如同河水逐渐干涸一般,物品失去了日光照耀的亮泽,一切都渐渐笼入昏幽的暗影之中。
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钢琴的乐声,琴声微弱,似乎随时都会被吸入空气里消失不见。
林子斓背对着门坐着。
她知道太阳下山了,但她不想起身去开灯,事实上也没有太大的必要。埃里克·萨蒂的曲子像是把她吸入了某个漩涡,她沉浸在平静而舒缓的音乐中,仿佛进入梦境。钢琴的音色像大理石一般洁净光滑,时空变成可触的平面。她看到有一缕光线在其间慢慢滑动、跳跃,而她自己却站在空灵的黑暗之中。
就在《吉姆诺培迪No.1》的乐声中,林子斓敏锐地感受到身后门打开时空气的振动,有人走了进来。林子斓听到他的声音穿过钢琴的低诉,显得有些遥远:
“你好,我是高杨。”
是非常好听的男声,像闪耀在黑色金属上的幽暗光泽。
高杨在按下林子斓家的门铃时突然变得有些忐忑。事实上,在来的路上他还一直充满着自信。锁芯咔嚓转动了一下,在门即将打开之前,他下意识地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为了遮住鬓角露出的头发。
一个看起来像是林子斓父亲的人开了门。在看到高杨的时候,不出意料地,他额外打量了几眼,但是并没有多说什么。
高杨暗自松了口气。
这是高杨第一次做家教,是大学里同班同学介绍的工作。
“那个女生……眼睛看不见的哦。15岁,在盲校念书,说是决心以后要考大学,所以想请人辅导功课。我们市里现在招收盲人的大学好像也就三所吧。”同学因为没有时间,把这份家教的活介绍给了高杨。
“盲人啊。”高杨喃喃道。一想到对方看不到自己的外貌,他没来由地感到安心。
“加油,高杨。”同学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像是为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难为情似的抓了抓脑袋,“也许兄弟们说再多也只是些祝福的话,但是人生的路还是要靠你自己走。失去亲人不是奋斗的终点,更是一种开始。别忘了还有我们呢。”
高杨被同学拍得摇晃了几下,他有些恍惚。
眼前出现的,是火焰,不断跳动着,在火盆里熊熊燃烧着,那是“三七”那天。烟雾熏得人睁不开眼睛,高杨失魂落魄地站着,麻木地接受着亲戚们的安慰,那一刻他突然觉得祭奠和庆生其实本质是一样的,都是对生命的一个短暂到微不足道的纪念。
距离母亲去世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在这之前她在医院里煎熬了大半年。过去,高杨从来不觉得她真的会离开自己。即使在母亲住院的时候,他也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只是病得很重,但一定会慢慢地好转,就和每一个幸福快乐的结局一样。然而当一切真的发生时,高杨觉得自己被闪电击中,脑子里一片耀眼的空白。等他明白过来,护士已经进了病房,简洁而迅速地报出一个时间。周围的人开始恸哭起来。
“你去吗,这份家教?”同学看着他。
“去。谢谢。”母亲去世后,高杨决定做家教补贴生活。之前他也已经开始在校园里的杂货店勤工俭学,尽管一直试图用忙碌来填充自己,可是无论怎么做,悲伤和不适都挥之不去。
“打起精神来吧,好好收拾一下自己。”眼前的同学似乎有些词穷,转身离开了。
自己的样子有多糟糕呢?高杨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像是掩耳盗铃一般,不忍心看到镜子里蓬头垢面、失魂落魄的自己。
在林子斓家所在大楼的电梯里,四面都是镜子,不依不饶地包围着高杨,迫使他不得不面对着自己。咯吱跳闪的日光灯下面,高杨看到一张惨白的面孔。
“林子斓在房间里。”林子斓的父亲打开门后邀高杨进来,简短地说道。
高杨低头致谢,换了鞋走进屋内。他略略打量了一下四周,摆设很寻常,却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扑面而来。那究竟是什么,他说不上来。
他走进林子斓的房间时,太阳正飞速地掉落下去。
有细若游丝的钢琴声传来。“是萨蒂啊,《吉姆诺培迪》。”他有些意外和惊喜,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是出于礼貌还是平淡地自报了家门。
“你好,我是子斓。”女生的声音甜美,像粉红色的棉花糖。她转过身,高杨看到她的眼睛,非常明亮深邃,完全看不出有眼疾。
“你是大学生,对吗?”
“是的。”
“真好,我也想上大学……你想要开灯吗,开关在你左手边。过来坐吧,爸爸应该在这里放了椅子。”她试探地伸出手,触碰到身边的椅子,脸上微微露出一种孩童般的满足。
高杨打开了房间的灯,朝书桌走去。他看到桌子上散乱地摆放着厚厚的盲文书。
“我的数学不好,”林子斓拿起眼前的一本书,将它凑到脸颊边,像是有所辨别,然后放到一边,“你可以教我吗?”
“没问题。”
“我从7岁才开始学盲文,摸读的速度还是很慢。数学课本里有很多符号,对我来说很难。”
“为什么从7岁才开始学?”高杨有点吃惊。
“因为——7岁之前我看得见呀。”女生有点调皮地笑了,她坦然地解释着,“说是视神经萎缩吧。刚开始是一只眼睛,后来就都看不见了。因为没有办法去普通学校上课,就转学去了盲校。”
这样的话,她一定和很多人解释过很多遍吧。高杨看着她。
林子斓说这番话时流畅而自然,甚至有一种愉快的神情,仿佛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如此平静而深厚的面具,不是一两天能造得出来的。高杨试图揣测那层面具之后深不可测的情绪,但又觉得徒劳。
“你喜欢听萨蒂?”他引开了话题。
女生的脸松弛下来,又恢复先前的天真模样:“是的,你也喜欢吗?”
“我曾经听到过《吉姆诺培迪》,从那时起……”
“是在一部电影里?”
“……《与安得烈共进晚餐》。”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离开林子斓家时,是晚上8点多。走出居民楼,高杨听到不知从哪户人家里传来电视机里连续剧的对白声。
第一次家教上课,高杨觉得很顺利。虽然今天讲的内容不算很多,但看到林子斓恍然大悟的样子,高杨觉得很有成就感。微风拂面,他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脸,想起林子斓楚楚的模样。
——就在十分钟前,上课结束,高杨收拾着书本,林子斓突然对他说:“我可以碰一碰你的脸吗?”
“欸?”
“这样我就能记住你的样子了。”
高杨下意识想拒绝,却不知如何开口。他突然想到自己下巴上新冒出来的粉刺。
“不行的话也没关系哦。”
“嗯……好吧。”
女生立刻显出满心欢喜的样子,雀跃地伸出白皙的手。
高杨感受指肚摩挲在皮肤上,沿着脸颊的轮廓轻轻游走。当林子斓将要摸到下巴时,他躲开了。
“这样也能感觉吗?”高杨有些不自信。
“嗯!可以哦,小眼睛哥哥。”林子斓得意地说。
昏黄的路灯下,地铁站的出入口像巨兽张大了明晃晃的嘴。高杨沿着向下的阶梯走进站内。他想起来,过去母亲也曾这样摸过自己的脸颊,是宠溺地,疼爱地。她喜欢叫高杨“宝宝”,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长大后高杨觉得羞涩,再也不让她触碰自己的脸。想到这里,男生心里一揪,喉咙里像是塞着什么东西,只能硬生生地咽下去。
他突然知道为什么林子斓的家会给他某种熟悉的感觉了。
那个家里没有成年女人生活的痕迹。
——是的,没有妈妈,和他一样。
这个猜想很快得到了证实。
高杨每周末去林子斓家,说是工作,更像是成了一种习惯。
天气微凉的十一月,天下起了小雨。走进林子斓房间时,高杨不停地摸着自己濡湿了的头发。房间的地上堆满了一些缎子的华丽衣服,还有几个纸箱,箱子里散乱地放着花朵、塑料碗、书本和盲杖。空气里传来萨蒂的《梨形曲》,与《吉姆诺培迪》不同,奇妙的嘲弄讽刺与优美的旋律结合在一起。不时有雨点落在窗棂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今天的英语练习中有一句话:“God could not be everywhere and therefore be made mothers.”林子斓读着盲文,将这句话念给高杨听。她不明白“be made”的用法。
“这是一句谚语啊。‘上帝不能无处不在,因此他创造了母亲。”高杨解释了一下被动和倒装的知识点。
“明白了吗?”末了,高杨问道。
“嗯,明白是明白了。不过这句话有点可笑。”
“可笑?”
“嗯,与其说是可笑,不如说是夸张吧。”
“妈妈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说到母亲,高杨就觉得心底深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么爸爸、老师、朋友就不重要了吗?说这种话的人,总是看似充满了深情,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吧。”林子斓变得少有的成熟和冷峻。
“你才15岁啊,难道你就那么肯定你已经了解了生活的全貌了吗?”高杨忍不住反驳道。他脑海里浮现出过去妈妈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林子斓没有再说话,她的手指飞速地在盲文书上滑动,但高杨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阅读。
“行了,我们看下一题吧……”
“我不想上了。”
“欸?”
“你回去吧。”
“喂,林子斓……”
“……”
“你不能这样耍小孩子脾气啊。”
林子斓沉默地低着头,正当高杨打算再次开口,女生突然说:“如果有什么事是我最讨厌的,那就是别人说起妈妈的事。之前学校里来过一个记者,不停地问我家人的情况。那样的人,我再也不想遇到第二次。”
高杨颓然地看着桌上的练习本,盲文的小点扭成奇怪的笑脸,像是在嘲笑他。他觉得再坐下去也很没趣,默默地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再见。”走出房间时,他对林子斓说,但没有听到回复。
在楼道里,高杨看着电梯的数字一格一格地跳动,觉得心情很坏。
“叮——”电梯门开了,高杨抬腿正要迈进去,林子斓家的门突然打开了。
“高杨哥哥,”林子斓走了出来,“你还在吗?”
高杨睁大眼睛,从电梯里退了出来:“我在。”
“对不起。刚才我有点太激动。7岁眼睛变坏之后,我只和爸爸一起生活。”
“是我没有太考虑你的感受。事实上,两个月前,我妈妈去世了。”
林子斓震惊地抬起头来。
高杨想起母亲的眼泪,滴落在围裙上,母亲抽泣着把他搂入怀中,想起在偏僻的旅游景区,周围的人聚拢过来,许多陌生人对着高杨指指点点,甚至呼朋引伴地围观着他,母亲在他身边,轻柔而坚定地说:“别理他们。”长大后,高杨理解了那种目光,他明白那并非全都是恶意的,只是对于还是孩子的自己,那些目光太过沉重,沉重得叫他抬不起头,母亲理所当然地成为他的支柱,能让暂时软弱的脊背得以倚靠。
“所以,我们和解了?”像是为了宽慰女生,高杨笑着问。
“作为补偿,请你来看我们戏剧社的排练吧。”
周日的上午,高杨按照彼此约定的时间来到地铁站,远远地看到林子斓已经站在那里等候。她穿着醒目的红色大衣,看起来与普通的少女别无二致。林子斓手中拎着大包小包,高杨认出是那天在她房间地板上堆着的戏服和道具。
高杨刚走到她面前,林子斓就笑了:“你来啦。”
“你知道是我?”
“当然。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特异功能。我的身体自带‘回声定位系统哦,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凭借听力来辨别。如果堵住我的耳朵,我就不会走路了。”
“欸——”高杨有些将信将疑,接过林子斓手中的几个袋子。
“走吧。”林子斓心情很好,雀跃着朝前走去。
“你们的戏剧社每周都会排练吗?”
“不是,最近有活动,排练密度加大了。社里有很多很有天赋的成员,我们参加过很多比赛和演出。”
“我来看你们排练,你们的老师没意见吗?”
“没有啊,他说‘这可是特别待遇,要你好好珍惜呢。”
“真是个通情达理的老师。”
“能遇到路老师是一件幸运的事。我们去演出时,很多人只关心我们看不见,好奇我们如何走位,议论纷纷,对我们卖力的表演却完全不关注。路老师对我们说,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只需要享受舞台就行了。”
“遇到好的老师,是可遇不可求的。”
“转来盲校之前,我在普通的学校念书。因为视力变差,拉低班里的成绩,无论是上课还是活动都拖大家的后腿,因此老师总是讽刺我。同学们看到老师这样对我,也都争先恐后地欺负我。那时候,我不想去学校,就会逃学在外面游荡。”
高杨默默地听林子斓述说着。眼看着盲校就在眼前,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林子斓感应到对方的变化,也停了下来。
“子斓,我有一个秘密,一直没有告诉你。”
“秘密?”
“嗯,是真正的秘密。不是什么‘回声定位系统之类的。”
林子斓笑出了声:“那是什么?”
“其实……”高杨咽了一口口水。
“其实?”
他想起那些盯着他看的眼睛,里面有好奇、同情、不解……各种各样的神情,却唯独没有爱、谦逊和包容。他想起自己幼年时奔向母亲,却被轻轻地推开,母亲一边落着泪,又再次心疼地抱起他的样子。
“其实,我是白头发的人。”路上的汽车呼啸而过,将高杨的声音淹没了。
“欸?”
“我的头发,是白色的。我是白化病人。你害怕吗?”
林子斓露出微微疑惑的神情,然后咧开嘴笑了:“那么,我也有个秘密,向你坦白吧。其实,我并不是全盲,我可以感觉到一点点微弱的光和颜色。所以关于你的这个秘密,我很早就知道了哦。”
高杨没有说话,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是安心还是窘迫。
“高杨哥哥,我小的时候,在我还看得见的时候,我看到过白头发的人。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白化病人,爸爸对我说,他们身体里缺乏一种转化黑色素的酶。但我当时不明白这些,我就问他,这些白头发的人,是从雪国来到这里的吗?”
“雪国?”
“是啊。他们有雪白的皮肤和头发,看起来纯洁得让其他所有白色的东西感到羞愧。浑身像是发着光,又像是挥手就能撒落雪花。从小我就羡慕地认为他们是雪国的子民,只不过在地球上迷了路回不了家。所以啊高杨哥哥,你是雪国来的王子呢!”
高杨说不出话来,他噙着眼泪,用力揉了揉林子斓的头发。
一走进充当排练厅的室内体育馆,高杨就差点和一个滑板红衣少年撞了个满怀。
“Sorry!”少年打了个响指,转弯向另一个地方滑去。
“开始排练了。从现在开始我不希望看到有人在玩滑板。”有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拍着手大声说道,他转头看到林子斓和高杨,“子斓,这是你的朋友吗?”然后冲高杨微微点了点头。
“他就是我们的指导老师路老师。刚才差点撞到你的那位是我们的社长。”
高杨看向滑板少年。他穿着红色的T恤,此刻正跳下滑板,吐着舌头。他的脸庞俊朗清秀,唯有眼睛一直闭合着。
“市里新成立了青少年剧社,现在正在招收成员。下个周六,路老师会带着我们几个剧社的成员去参加甄选。路老师说,以我们目前的情况应该没问题。祝福我吧。”林子斓踮起脚,高杨低头看到女生一脸的期待。
“在哪里甄选?”
林子斓说出了一个大学的名字。
高杨有些意外:“那是我的大学啊。等你参加完甄选,我们学校见吧。”他想起来,那天也是免费师范生招聘会的专场。毕业临近,他正在努力寻找工作。
高杨回过神时,林子斓已经提着篮子在台上排练了。她带着哭腔喊着:“一个人死了以后,究竟有没有魂灵?你告诉我……”高杨看着林子斓,那个故意将头发弄得散乱、装成疯婆子的女生,和他做家教时不断提问的天真少女判若两人。林子斓的台词功底非凡,但是她才15岁,这么早就能理解祥林嫂的苦楚,这真的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吗?
暂时不需要排练的几位成员正在高杨身边聊天。
“你在玩什么?”高杨注意到社长捏着手中的手机,正有序地点触着屏幕。
“一款开车游戏。”
“你看得见按钮?”
“凭记忆记住就行了。”
高杨看着少年熟稔地操作。屏幕上车门被打开,视野前方出现了方向盘和前方的路况。
“你需要做什么?”
“驾驶,然后开到目的地。”
真是无聊的游戏啊。高杨心想。
“遇到红灯,请等待。”手机里专门为盲人设置的读屏软件突然发出声音。
“啊——”社长烦躁地挠了挠头发,“最烦遇到红灯。”
“社长——”远处林子斓喊道,“过来一下。”
红衣少年放下手机,朝舞台走去。
被放置在座椅上的手机屏幕里,一辆红色的小汽车停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因为进入待机模式,屏幕的光亮暗了下去。
“社里的成员都是全盲生吗?”离开学校的路上,高杨问林子斓。
“不是啊,也有很多低视力的成员。怎么了?”
“社长呢?”
“他是全盲。出生时就看不见,所以反而不会有太大的困扰。对他来说,‘看见是一件没有体验过的事。”
“那他以后能开车吗?”
“当然不能。”林子斓一副“你在说什么呢”的表情,“以现在的科技水平,这是天方夜谭吧。”
“哦。”高杨想起少年专心玩着那款简单的开车游戏的样子,因为闭着眼睛,看起来更像是在用心感受。
他记起有一首歌曲中的歌词:“如果我能看得见,就能驾车带你到处遨游。”
也许社长也是想驾车遨游的吧。
高杨也想开车载一次母亲,但因为自身缺乏黑色素,眼睛不能见光,他的视力也很弱。更重要的是,母亲根本就没有等他,不给他尝试的机会。
冬日灰蒙蒙的天空下,梧桐树的枝桠伸向天空,一片枯黄的树叶轻轻飘落下来。
星期六的早晨,高杨早早地醒了。他觉得仿佛听到了宿舍窗外人声鼎沸,以为免费师范生招聘会开始了,匆匆忙忙地从床上坐起来,却看到窗外天还未亮。冬日的夜无限漫长延伸,一盏孤寂的路灯照着窗外的路。高杨看向手表,指针指向五点钟。
昨天他为了制作简历,特意去拍了证件照。因为肤色太浅,自助证件照相机拍出的照片总是曝光过度。他满头大汗拍了好几套,直到帘子外的人开始不耐烦地催促,才作罢。照片上的自己,五官看起来很模糊。
招聘会在大学生活动中心举办。高杨早早地等在还未开放的场馆外。他往里看去,每一所招聘学校已经搭起了各式各样的展台。高杨的目标是进入特殊学校教书,他想早一点进去投递简历,对方也许会对他留下好的印象。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高杨的身后渐渐排起了长队。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简历上有一个错别字。没有时间犹豫,他钻出队伍,向人群外走去。他要去文印店重新打印。
“门开了!”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人群骚动起来。
高杨顿时觉得有无数的人向自己涌来,好多张脸好多双手晃动着,阻碍着他的视野。
“对不起,让一让!”他叫喊道。
像是正在迁徙着的坦桑尼亚草原上规模庞大的角马群,高杨深陷其中,不得已地逆流而行。
当他终于满头大汗地挤出人群,来到学校另一边的文印店时,发现里面也早已人满为患,每一台电脑和打印机边都站着学生。他终于等到一台空着的电脑,打开邮箱,下载简历,修改,打印。当高杨急匆匆地走到另一端的打印机前时,却发现打印出来的文件不是自己的简历。
“10块钱。”老板悠悠地说。
“这不是我打的东西啊。之前有没有吐出别的文件?”
“有啊,一个学生拿走了,他付了钱。这份是你的。”
高杨意识到自己的简历被一个粗心大意的人错拿了。情急之下,他大声喊道:“有人错拿了我的简历吗?”
“谁知道哪个是你的简历啊。”老板嘟囔着。
“有照片,有我的照片。”
文印店里的人都停下手中的事,纷纷抬头看向高杨。
那么多的目光,好像舞台上镁光灯一样发出强光,照得男生脸颊绯红。这些目光和过往的记忆重叠,高杨抬起头看到母亲站在自己身边,周身闪耀着光芒。“别理他们,宝宝。”她温柔地说。
大巴车开进大学校园的时候,林子斓屏息凝神地面向窗外。
冬日的草坪有如蜂蜜的颜色,背着双肩包的美丽女生轻快地走过。这些画面,林子斓看不到。她只是听到一种属于大学的柔和声音,与一波三折的暖阳一同充盈耳际。
路老师像旅游团的领队一般站在车身的前方:“大家尽力而为,享受表演的乐趣。即使落选也要有平常心。”
“可不能只是平常心啊。路老师也太消极了。”社长抱着胳膊说。
大家轻松地笑起来。
这时,路老师的余光瞥见车窗外的一个白色身影,是那个白头发的男生。
在文印店里,高杨想再打印一份简历,却发现身上的零钱已经用完了。他急匆匆地往宿舍赶,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开过的大巴。
当高杨拿着最终打印完成的简历来到招聘会时,之前拥挤的人潮已经退去了,甚至有几个招聘单位开始拆卸展台。高杨在一个特殊学校的展台前递上了简历。
“之前实习过吗?”展台后面的领导打量着高杨。
高杨点点头:“跟着带教老师上过课,每次上课前我都会认真准备教案、教具……”
“为什么想来特殊学校。你接触过自闭症的孩子和脑瘫的孩子吗?”
“我接受过相关的培训……”
展台后的领导一边听着高杨的叙述,收下了简历,随手翻了两页就放置在一边。
“等我们通知吧。”对方微笑着说。
高杨知道,领导一般会让他们中意的学生去学校面试。看到面前这个男人的反应,高杨知道这个面试机会基本是“等不来”了。
在之后的几个展台中,高杨的待遇大同小异,有些工作人员虽然说“会再联系”,却连简历也没有收下。厚厚的一叠简历,还带着打印机的温热,却只发出了零星几张。
招聘会结束了。
高杨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卸去,失魂落魄地走出大门时,一个正在拆卸展台的工作人员撞到了他:“对不起哥们,让一下。”
高杨侧身让路。工作人员从他身边经过,一边禁不住偷偷打量了他两眼。
他有点心酸。高中的时候,他非常用功地读书,从特殊学校考进了大学。高考那天,母亲很早起床为他准备早餐:“这是我从文庙求来的苹果。你看,油条代表1,羊角面包代表5,再吃个鸡蛋代表0,希望你考满分150分。”她说着打趣的话,试图消除高杨的紧张的心情。作为视障的免费师范生,他考进大学的时候母亲落泪了。他对她说:“我还要考研究生,妈妈到时再送我去地铁站。”大学期间,他努力地念书,周末也不休息,今天却连一个面试机会都没能得到。
高杨漫无目的地走在大学的河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子斓!”
女生没有回头,却露出了笑容:“高杨哥哥。”
“剧社的甄选结束了吗?”
“嗯。路老师和他们吵起来了。”
“为什么?”
“说是‘某种原因,我们盲校的学生都不能进剧社。路老师问他们是什么原因……然后就吵起来了。”
“其他人呢?”
“在礼堂里,我偷偷跑出来了。让路老师心情变坏,我觉得很难过。”
“去劝劝他吧,他很在意你们才会这样。”
“社长去劝阻他,说‘你不是说过应该平常心吗,我们大家都很平常心啊。结果最没有平常心的原来是路老师。”
“别难过。好好学习,像我一样考大学吧。”
“是啊,念了大学就能找到好工作。”林子斓有些憧憬地说。
高杨看着手中的简历,没有说话。
“有时候我只想获得更多机会,但一扇扇门都关上了。高杨哥哥,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
高杨想起曾经的一个朋友,也是白头发的孩子。他能演奏动听的钢琴曲,第一次听到他弹奏萨蒂的《玄秘曲》时,高杨觉得空灵清澄的音乐将空气都变了形状。但他却被音乐学院拒之门外,他的父母就将他送去维也纳念书。
“据说,我妈妈生下我时,一度觉得自己很倒霉,为什么她那么优秀,却会生出像我这样白头发的孩子。在我小时候,她总是拒绝抱我,又会在我睡着时看着我落泪。后来,爸爸说她有一天像是突然得到了神的指引,全心全意地养育我。我想那一定是她消除了自己的犹豫。每个人都会有困惑和怀疑的时刻。你知道萨蒂一生留下的作品很少,他本人也不如德彪西那样有名。我想他大概也一直困惑着,没有发现自己生命与音乐的方向,进行过几年音乐的写作与演奏,却始终无法让音乐说服自己。他的心,对他自己而言,是神秘的,无法弄清楚的。我们现在也一定经历着这样的时刻。”
“好深奥。”林子斓皱着眉头。
高杨这番话与其说是安慰林子斓,更像是对自己说。隔着绿色的草丛,他突然看到自己先前被人错拿的简历被胡乱地堆在垃圾桶边。沾染了泥垢的纸上,那张白色模糊的脸孔淡然地笑着。
第二年的开春,高杨拨通了林子斓的电话。
对方刚接起电话,高杨就迫不及待地说:“找到了,工作!”
垃圾桶边的简历被系里的老师无意中捡到,在学校领导和社会人士的帮助下,高杨得到了外省市一个特殊学校的面试机会。试教结束后,校长跑上讲台拉着高杨的手:“课上得很不错,等人事老师的通知吧。”讲台底下的学生都围着他问:“高老师,你会来我们学校吗?”
“所以,下个月就要走了吗?”林子斓握着听筒,有些落寞。
“是的,对不起。不能来给你做家教了。”
“恭喜你,高杨哥哥。我也要继续努力。”
“我等你考上大学的喜讯,那时候,我一定回来为你庆祝。”
“嗯。请等着我。”电话那边的林子斓用力地点头,落下欣喜而怅然的泪水。
挂下电话,高杨看到窗外翻腾的晚霞,瑰丽地点燃了半边天空。
他知道,那是天上的母亲在对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