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城记忆
2015-08-24王勇英
王勇英
木城,我儿时生活过的地方。
那是一座夹在桂东南山谷中的侗乡小城,笼着浓厚而神秘的民族气息,它那分独特的气质吸引众多人不远千里纷纷奔赴,而我却在上初中时离开,之后就再也不想回去。
可以说,那里是我的故乡,但我却试图把它连同童年的生活从记忆中抹去。
很多时候,我以为已经让它们消失,然而熟睡之后,梦境总是顽固地从记忆中搜索寻些莫名其妙失踪的童年往事,检阅我不愿意触及的伤疤,每每让我从梦中醒来,仍然要承受那份如刺入骨的疼痛。
假如不是宝舅病重,想要见我,我不会回木城。
木城离我现在工作、生活的宜城,仅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但是,从离开到回去,足足历时十多年时光!
从出租车下来,站在木城木巷的巷口,那棵百年银杏满树飘黄,一派辉煌,正如我七岁那年来时所见的场景。
十一月的山风,携着远山的寒气,一下子就把我吹回过去,曾经努力忘记的场景于眼前浮现:
妈妈走在前面,提着我的行李。她穿的那双劣质高跟鞋,皮硬,鞋跟也不好,敲击路面时所发出的声音刺耳。
妈妈想快点到宝舅家,我却故意慢慢地走,想让这条路把时间拉长一些。
“别磨蹭。”妈妈在前头大声说我。
妈妈把我带到宝舅家,就急急忙忙离开。她要赶去宜城,跟一个叫老周的布鞋摊小老板结婚。老周不要我这个油瓶,他还有两个自己的孩子要养。
我一岁半的时候,爸爸因为生意砸了,村里的新房、旧宅全卖了,只顶了一部分债。爸爸把我和妈妈都丢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妈妈带着我到木城来讨生活,靠打点零工,挣点小钱抚养我。日子艰难困苦,妈妈因为交不起房租而常常跟房东吵架,也多次被房东撵,幸好宝舅暗地里帮衬着点,我和妈妈不至于露宿街头。妈妈不想再过那种居无定所的日子,遇到老周,就不顾一切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我只能被送到宝舅家来寄养。
宝舅对我好,舅妈却不乐意我来。宝舅是上门女婿,舅妈强势,宝舅脾气好,善良,嘴笨,处处让着她。
我差不多是被妈妈强推着送进宝舅家,而我的到来也让这个家瞬间刮起腥风血雨。妈妈在战争爆发前逃离。
舅妈冲宝舅发怒,让他在两天之内把我送还给我妈妈,否则就和他一起滚蛋。宝舅深知一个安稳的家对他妹妹有多重要,于是他选择带着我一起从舅妈家滚蛋。
舅妈想不到对她唯命是从的宝舅会真的带着我离家,后来她不得不改变策略,为了留住宝舅而暂时接纳我。舅妈刁难人的手段高明无比,如使棉针,既扎痛你又让人看不到伤口,她的目的就是让我自己主动离开,去找我妈妈。
想到这些,我驻足不前,很想扭头就走,就像当年离开这里那样坚决,无情。
一个九岁左右的男孩用生菜叶托着一块焦黄的煎饼从我前面走来,那股葱油香味顺着风扑鼻子而来。
饼婆的煎饼。这是我木巷寄养岁月中最喜欢的香味。
那孩子捧着那块煎饼,就像捧着千金宝物,时不时放在鼻子前边闻一下,放在唇边沾一下,看得出他很想吃一口,又强力忍着,可能是想要留给谁或带谁到哪里去和谁一起分享。猜想,那个人一定是这个男孩子最喜欢和最想照顾、保护的人。
他朝左边转角的小巷小跑而去。在那边,我看到一个头发凌乱的小女孩,坐在一扇半开的小木门旁,破旧的红外套映着一张瘦削的小脸。
“妹——”小男孩冲她喊,声音因为有了食物而兴奋得有点走调。
小女孩站起来,小跑几步,到屋檐前的台阶接他。兄妹俩一起走回家门前,坐在门槛上,一人捧着一半煎饼,在太阳下,一小口一小口用心地吃。
多像我和我宝舅一起分吃一块煎饼的样子!
在我小的时候,最需要的是食物,最渴望的也是食物,但最缺的也正是食物,舅妈没让我吃饱,在饥饿的时候,做梦都在找吃的,平时得到一点点能吃的东西,心里无比欢欣。
在这条街,有两三家卖煎饼的铺子,有好几处卖煎饼的流动小摊,其中饼婆家的煎饼铺是最有年头的,据说从她爷爷的父亲开始,就在这家铺子卖煎饼。
饼婆的饼铺在一棵老李树旁,那棵老李树至今还在,像个忠实的仆人,一直立在街边,为周边几家铺子挂花哨的招牌,还帮忙晾晒婴儿的尿布、小衣服、洗发店的毛巾。
饼铺门前摆着两缸木炭,其中一缸木炭上架着一只浅底大口的铁盆,上面正摆着五块饼在煎着,有芝麻的,有葱油的,还有花生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坐在旁边,手中拿一把木铲子,不时推动一下煎饼。
她是饼婆。十多年前,她还没这么老,现在她是名副其实的饼婆了。在铺里忙碌着的一男一女是她儿子、儿媳,他们也老多了。坐在饼婆旁边那把椅子上看书的少年,估计是饼婆的孙子。
铺里和门前的空地,摆了几张小木桌,小板凳,有人坐在那里吃煎饼。
我在最靠近李树的那张桌子坐下来,对饼婆说:“我要两只饼,一只葱油的,一只芝麻的。”
“嗯,好。”饼婆点点头。
饼婆的儿子赶紧招呼我:“在这里吃还是带走?”
“在这里吃。”我说。
“要生菜吗?”饼婆的儿子又问我。
在饼桌上摆了三竹托刚煎好的饼,旁边搁了一小篮新鲜的生菜,那是他们家在后院自己种的生菜,免费供应,让人包着煎饼吃。
我点点头。
饼婆的儿子取了一只竹托,垫了两片生菜,夹了两只煎饼,摆到我面前,再打来一杯罗汉果茶。
当年宝舅带着我从舅妈家出来之后,我们在周边街上徘徊到天色将黑,无处可去,肚子饿了,到这里来吃煎饼,我们就坐在现在这个桌子的位置。宝舅身上也没带什么钱,摸了很久才摸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数了两遍也不够一只饼钱。
我盯着大铁锅上的煎饼看,肚子咕咕叫,口水从嘴角流出来。宝舅一脸困窘,很想给他的外甥女吃顿饱的,无奈钱不够。
饼婆那时的脸圆圆的,戴着一顶灰色的毛线帽子,身上围着一块白色的围衣,戴着两只白色的手袖,脸上始终带着温暖的笑容。她用筷子在铁锅板上翻来翻去,找饼。同时跟她儿子说:“有一块饼,你不是做坏了吗?花生砂糖放少了……”
她儿子在屋里答:“是。就在你跟前那锅里搁着呢。”
饼婆翻了一下,挟起一块饼,呵呵地笑起来:“哎呀,找到了。”
饼婆把饼挟到碟上,端过来放到我们面前,有点遗憾地跟宝舅说:“这块饼做得不好,我们也不敢卖全价。你要是不嫌,就买这块,给多少钱就多少钱。”
“可是,这钱差得太多……”宝舅还是觉得不大好意思。
“买吧,宝舅。”我催宝舅。
饼婆把饼推到我面前:“吃吧。”
我抓起饼就吃。宝舅捧起那一点点钱放到饼婆的手里。
我分了一半饼给宝舅,宝舅又再从他那一半分一半给我。他说他这两天喉咙痛,不想吃。于是,我就不客气地把那些饼吃光了。
想到这,心里酸酸的,也隐隐作痛。
吃完饼,买了几个,打包走。
推开宝舅家那扇沉重的木门,走过五米长的那条窄小、阴暗的小甬道,抵达一个小天井,那里阳光明亮,角落边上长着的一棵木瓜树,爬满了大大小小的青皮木瓜。有些木瓜的皮不知被什么划过,伤口上凝着一团乳白色的浆汁。水泥板上搁着的万年青和仙人掌,长势蓬勃。
从厨房走出来一个穿灰色棉衣的女人,脸瘦长瘦长的,嘴巴像挂了什么重物往下巴那里沉着。那是舅妈。
“舅妈。”我先跟她问好。
她看了我一眼,“嗯”了一声,指指卧室,说:“在那里面。”
阳光还算好,能看见床上直直地躺着一个人。
“宝舅。”我把饼放在床头边的台面上,轻轻唤他一声。
宝舅睁开眼睛,看我:“我大丫来了。”说着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我赶紧把手伸过去和他握住。
“是,我来了。”我说。
“长这么大了……好,好,有工作,有家住,有饭吃,宝舅放心了。”宝舅说。
“放心吧,宝舅。”我说。
“你小时候,宝舅没本事,看你受委屈,看你没吃饱……”宝舅哽咽着,说不下去。
的确,那时候,舅妈因为我多夹一点菜都瞪我。有一次,我拿棍子捅木瓜,不小心让木瓜砸到表哥,舅妈挥掌就给了我几嘴巴,我躲回这间房子的门后面哭,又不敢哭出声让宝舅听到,怕他们吵架,怕宝舅又再被舅妈赶出去。
我上初一的那年,失踪的爸爸突然回来找我,他已经把债还得差不多了,在宜城那里开一家小餐饮店。跟爸爸在一起之后,我的生活才有了亮色,略有遗憾的是,妈妈没有回来跟我们一起生活,但爸爸和老周相处得还算不错,我们两家常常有来往。妈妈和老周生了一个儿子,成天跟着我叫姐姐。
妈妈有时候回来看宝舅,我也不回来,为了忘记舅妈,忘记在木城不快乐的经历,不小心连同宝舅也一起忽略了。
现在,面对宝舅,我后悔了,怎么可以一次都不回来看望他呢?!他多爱我,我不是不明白。
外婆只生了宝舅和妈妈两个孩子,外公外婆早年就去世了,宝舅从二十岁开始和我妈妈相依为命,而妈妈又先他而去,宝舅唯一的儿子也在几年前意外去世,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他唯一有血缘的亲人。他也就是这一两天光景了,想在走之前见我一面。
幸好,我回来了!
社区有三个工作人员来了,带来合同跟宝舅和舅妈对接,宝舅走后,舅妈由社区来照顾,等舅妈百年后,这小院和街面的一小间铺面就归社区所有。我觉得这也是比较妥善的办法。
原以为宝舅还能撑一两天,没想到当天晚上就过了。
于是就多留了些天,把宝舅送走。
从舅妈家出来,天上下着小雨,特别冷,经过饼婆家的饼铺,看到门前那两缸木炭,一股温暖直抵内心。小时候,在这里,冬天衣服少,冷得直哆嗦,常常靠到火盆边去取暖。
宝舅常常上晚班,十点左右才回来,我不想跟舅妈和表哥一起在家里,就跑出来,在街上闲逛,等宝舅下班回来,我再跟他一起回去。天实在太冷了,就跑来烤火,有时候也带作业到这里来做。饼婆是个善良的人,从来不驱赶我,老远看到我就招呼:“来,烤一下,看你给冻的。”
我做作业的时候,饼婆会凑过来看看,笑眯眯的,看不懂,只是喜欢看我学习的样子。
等我做完作业,她就把一只饼放到我面前:“这只是卖剩的饼,留到明天人家也不买隔夜的。吃吧。”
我就不客气地吃了。
每天晚上,她都把卖剩的饼给我吃,有时候一只,有时候两只。
到我上了初一,去学校上晚自习,放学经过这里时,饼婆也会把我叫过去,把卖剩的饼给我。因为是卖剩的,我就放心地吃,觉得不吃也卖不掉。那时我是这样想的,我既能吃饱肚子,也算是帮她一个忙。
记不清,我吃了饼婆多少饼。宝舅上夜班,不回家吃晚饭,是舅妈或表哥把饭送到工厂去的。宝舅不在家,我的晚饭常常吃不饱,有时候我也因为跟舅妈生气,不吃,跑到外面去,而饼婆的饼让我不至于饿着肚子睡觉。
现在想起来,觉得应该去表达谢意,为童年时得到的恩惠。我到饼婆那里去,要把她所有煎好的饼买下。饼婆和她的儿子儿媳,还有曾孙子听到我说要把所有饼买去时,都很吃惊。那可不少,总共三十多只饼呢。
“你怎么会买这么多呢?你自己吃不完的。买太多,一天吃不完,留一两天,味就不好了,你要是觉得不好吃,转手丢了,那就浪费了。”饼婆唠唠叨叨着说了一大堆。
他们这一家人真是怪,突然有这么好的生意也不见高兴,还费尽心思想弄明白我为什么买那么多饼,还从中帮我找到不用买这么多饼的理由。
“我要带回宜城去,送给同事、朋友们吃。”我说。
“那你打算送给几个朋友、同事,他们爱吃不?”饼婆问我。
我愣了一下,还真没有准备:“我买回去了,送到办公室让他们尝……”
“你今天就回去吗?回到宜城就马上去办公室吗?”饼婆问我。
“我下午回。明天才能去办公室。不过,我们有微波炉,再烤一下就能吃。”我说。
“呀,那就不用买那么多。一种口味挑一两只就行了。买多了,隔夜,用微波炉再热,那也不是原味了,不那么香,不那么脆。买太多回去浪费。我这面粉可都是老好的,芝麻、花生也是从老家那里收来的,丢了可惜。”饼婆说。
饼婆都这样说了,我只好买少点,一个口味挑了两只。饼婆的儿子用纸袋装好,给我。要走的时候,我又回到饼婆面前,弯腰跟她说:“饼婆,我小时候住在这,你家不远,我宝舅家。”
“嗯。”饼婆一边翻饼,随意应了我一声。
“我小时候,经常吃你的饼。你还记得吧?你把那卖剩的饼给我吃,我都记着呢。谢谢呀。”我想握握她的手。
她还是翻着饼,没有让我握手的意思,我只好缩手回来。
“给个饼吃,谁还去记呀。”饼婆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相比我的这份感激,她更关心锅里煎着的饼。
她儿媳忙着做饼。她儿子把做好的饼抬出来,快速地往锅里一抖,“啪——”一声,四只饼一排,整齐地拍落下去。饼婆瞄了一眼刚落锅的饼,又去检查另一缸木炭。她的孙子继续做作业。
有人来买饼,坐下来吃或带走。
谁都不再理我。我站了一下,提着饼,离开。心里有点失落,我去感恩,他们居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回到酒店,看着那一包饼,觉得他们肯定没想起我是谁。还有,我突然间也很想再吃一块饼婆卖剩的饼。
推到明天再走。
晚上,九点之后去饼婆的饼铺。下着细雨的冬夜,街上人少,店里也没有生意。
我坐下来烤烤火,看到锅里只烙着一块饼。“这是最后一块饼吧。”我问饼婆。
“你吃过饭了吗?”饼婆突然这么问我。
我愣了,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点头:“吃了。”
“你不饿吧?”饼婆又问。
“不饿。”我说。
“你今天买的饼,还没吃吧?”她再问。
“是。明天带回去。”我说。
饼婆头也不抬,就说:“得了,这饼不卖给你。”
“为什么不卖给我吃呀?”我问她,“你大冷天的还守着块饼,多耗木炭呀。”
饼婆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就赶我:“你走吧,这饼我不卖的。”
她是铁了心不卖给我了,我只好离开,刚走没几步,就有一个少年,打着伞,背着书包,慢慢走过来。我们擦肩而过时,我看到他的脸,有些忧郁。看他的年龄,应该是个初中生。
“桂子呀,放学了。”饼婆跟他打招呼。
“是,饼婆。”那个叫桂子的少年,在饼婆铺前站住,“还卖饼呀。”
“这有一块饼,卖不出去,剩下来了,留到明天隔夜,人家也不爱吃的。你拿去吧。哎呀,我就可以关门睡觉了。”饼婆说着,把饼放在纸上,包好,给他。
我一听,就转回去,吃惊地问饼婆:“刚才你不是不肯卖给我吗?怎么又说卖不出去的?”
那个少年的脸马上就涨红了:“我不要。”说着,把饼还给饼婆,转身就跑了。一阵脚步声之后,人就消失在雨夜的街灯处。
“这饼给我吧。”我跟饼婆说。
饼婆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声气:“给你。”然后就把饼往我的手中一放,开始收摊。
饼婆的儿子出来了,看看我,小声问饼婆:“桂子走了?”
“可不。”饼婆说,“那孩子,今晚肯定没吃饭。而且,日后,他也不会再打我们家铺门前走过。”
“嘭——”一声,饼婆的铺门关上。
我的心一震,感觉可能做错了什么。
我捧着的饼,越来越沉,不是一只饼,而是我小时候吃过饼婆给的那所有卖剩的饼。
十多年前,饼婆不就是像刚才那样招呼我,把卖剩的饼放到我手中的吗?!
我不知道在那门前站了多久,但我知道,从今以后,我不能再来吃饼婆卖剩的饼了。
不过,在那之后,我常常回木城。到饼婆那里吃一只饼,喝一碗罗汉果茶,然后去看看舅妈。宝舅在临终前跟我说了一句:“你舅妈,她也老了……”言下之意,我懂,而且我发觉舅妈看我的目光已柔和了许多。
另外就是,希望能再遇到那个叫桂子的少年,尽管,我能做的可能也只是以友善的眼神对视,或轻轻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