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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生远游

2015-08-19彭宗卫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5年8期
关键词:孟郊游子亲情

我喜欢杜甫和孟郊,除了他们的诗传达给我的魅力,更多的是因为这两个瘦弱失意的老头形象,更能让我产生对自己命运的反思,和对那个肥沃的唐朝产生无比的恐惧。这两个可爱的老头,在漂泊中度过余生,他们穷得连给自己的孩子看病也没钱,连养活自己的老母亲都无能为力,枉为俗界男人。在后世画家的笔下,这两个老头怎么也长不胖,仿佛他们毕生连一顿饱饭也没有吃过。一千多年来,他们写下的诗歌,却喂饱了无数脑满肠肥的中国文人。

追求仕途事业和不朽的诗名,共同构成了杜甫和孟郊的人生轨道。长安梦断,江湖路远,诗人死后,几千年的中国,借了一块文坛给这两个无限失意的唐朝老夫子。杜甫背负着对于国家和民族命运的沉重责任感,凝视着流血流泪的大地苍生,忠实地描绘了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面貌和自己内心的悲哀。在血与泪的滋养下,杜甫的创作达到了巅峰状态。杜甫后世的人们都明白,他写的不是自己的悲哀,而是整个肥唐的悲哀。孟郊屡试不第,仕途艰辛,中年丧子,生活遭遇让他心冷宫墙,不再仰人鼻息,放开胆子写中下层文士对穷愁困苦的怨愤情绪。跟杜甫一样,孟郊不再是写自己,他透过个人的命运看到那些更广阔的社会生活。

国家剧烈震荡,王朝倾危,人民大量死亡,诗人漂泊在天地间,生活充满危险和艰难。诗人内心的愁哀刻人骨铭人心。这是时代给诗人的悲剧命运和灿烂诗篇埋下的必然的伏笔。杜甫之后,孟郊又一次用诗歌深入地揭露了肥唐社会中贫富不均、苦乐悬殊的矛盾。诗人在精神上来了个向后转,他回到故乡和母亲的怀抱里,写平凡的人伦之爱。在失意的诗人眼里,没有比这样的爱更伟大更永恒的东西了。

一个博大的爱字,天下有几人懂得?孟郊的妈妈就懂得。这个老年妇女用她的针线缝合了中国人良心上的一道不小的豁口。从这道豁口进入,我们可以读懂长安道的寒士,可以读懂宫墙柳的苍凉,可以读懂疆场上被风吹拂的枯骨,可以读懂自己早已丢失或者麻木的内心。

我常常想,乡愁和感恩之心真的挂在每一个游子的心头吗?国破家亡,颠沛流离,诗人行走在悲壮苍凉的人生边缘,他们无比怀念的是故乡,是生养自己的母亲,也只有养育自己的那一小片原始的故园,才是命运中最真实最温暖的港湾。

再一次看着杜甫和孟郊的画像,我想,乡愁更多地属于失意的游子,属于有一颗无处不在的爱心的人。

天地悠悠,命若浮萍,无人不在天地之间漂泊。

借助一部《诗经》,我们吹开历史表面的浮土,读到古人浓浓的思情幽念。我读《诗经》感受最深刻的是,乱悠悠的历史尘埃落定之后留下来的,只是一些离人游子凄苦的思念和男欢女爱。《国风·凯风》中说:“有子七人,母氏劳苦”,“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母亲繁育的不是肉体,是良心和慈爱。母亲生下七个儿子,千辛万苦把儿子养大,可是七个儿子却抬不动母亲的一颗柔弱之心,不能让母亲欢笑。母亲生下七个儿子,也同时把自己的乳血和博大爱心分成七瓣,安放在每个儿子的身上。哪一瓣丢了,伤了,碎了,都会令母亲万分痛心。

千古以来,中国人怀亲念祖,最有代表性的角色是征人武夫,还有那些为求功名利禄奔走异地滞留他乡的游子。中国古代战争的凄美之感,不在于它血腥和庞大,更多地是源于那些征人武夫家中爹娘和妻儿对他们的牵挂。这方面的信息,我们透过历史上任何一缕战争的硝烟,都可以闻到怀恨千古的思情和离恨。壮岁从戎,气吞残虏;挑灯看剑,吹角连营。父子,夫妻,兄弟,踏上保卫王权厮守国土的征途,大漠天涯,白云苍狗,从此生死两茫茫。金戈铁马,黄土裹尸,多少肉身里包裹的是一颗颗凄凉无助的心。怀想亲人永远是他们心中无边的痛楚。为求功名利禄,客居他乡的文人,心头饱含着《诗经》和《楚辞》的忧郁情结,汉字的营养使一颗颗饱满的灵魂凄凉地膨胀,人人都在心中唱着自己的游子吟。武人征夫的心头,挂着对爹娘妻儿的牵挂,魂断天涯,血溅沙场。文人墨客激扬文字,在失意总比得意多的人生长旅中,蚁群一般的人们埋头翻耕内心的一块心田,留下了撼情动容的游子诗篇。

人类脆弱的情感扭不过变态的强权和无耻的屠刀。透过征夫的泪,我们看到,历史总是用它无情的车辙碾平一代代生命的尘埃和悲歌。当将士的鲜血流尽,他们粗糙的大手仍握紧黄土,圆睁的双目流露出还乡的渴望,生命最后的气息里吐露出对母亲的想念。可是生命已到尽头,家在哪里?在森林般充满渴望的思乡目光中,甲胄和刀剑已经锈蚀,他们的父亲母亲,还有乞丐一样疲惫地匍匐在大地上的妻儿,是他们灵魂中永远不散的清供。也许,还会从远处走来他们的兄弟,以及兄弟的兄弟,在屠城过后,悄悄地把他们掩埋了,埋在荒无人烟的历史缝隙里,埋在父母亲人无助的悲哀里。这些永远不再归来的游子,是他们的母亲丢失的种子,跑掉的灵魂。

由战争构成的野蛮历史,注定会有数不尽的游子。战争总是毁灭用人性构筑的城池和村庄,置民生于血泊,变亲情为冰冷的血腥。历史过分地渲染政治和文化,没有人会在意一群人一代人的爱恨和欲望。历史学家用毛巾擦干的是帝王将相们胸口上的虚汗,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母亲对游子无尽的思念之苦,没有人在意一个游子气贯长虹的别痛离恨。

先秦末期,随着“道德”的确立,中国早期的知识分子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又戴着重重的镣铐。中国的文人武夫,一边面对头顶上的强权君王,一边是弱势不堪的平头百姓,这群想混口饭吃的文人武夫,倒向任何一方,都意味着对另一方的背叛和决裂。几百年后,西周的礼崩乐坏,大儒孔子降生了。孔子生气地说:“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孔夫子辛苦了一辈子,力图恢复这座中国人的精神大厦。周游列国,力图恢复周礼的大梦难以实现,孔子累了,失望了,最后死在故乡。他死后,中国人累了两千多年。

中国的文化注定,我们的精神深处埋伏着深深的伤苦和悲剧。有人说,同时还会有喜剧存在,为什么只看到伤悲的一面?不错,这喜剧不过是长长的离痛悲剧中的片断和细节而已。

人的内心都有一条根,这根上长出来的不是枝繁叶茂的树枝,不是累累如星子的果实,这根上擎起来的是一盏照亮每个人回家长路的明灯,一盏照彻无数人的心性和命运的明灯。根生长在哪里,一个人的灵魂就永远安放在哪里。离开根,我们就成了无助的游子,成了灵魂的漂泊者。在游子心中,孤灯,明月,雁阵,苦雨,寂风,长河,旅途,都成了思念的化身,成了怀亲的依托,成了灵魂的供奉。面临这样的心境,早在唐朝,诗人白居易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千古以来,为什么思乡怀亲之情绵绵不绝?因为在人世间,在人活着的有限的生命周期里,只有亲情最稳固最可靠。江山易改,帝王轮流坐庄,只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骨肉亲情才是铁打的江山,才是万年不改的痴情,才是每个人活着寻找的根。

在当代,我们有限的阅读范围之内,曾经读到计划迁移、自发迁移、自流人口、盲流、户口迁移、暂住人口、流动人口,这些关于人口移动界定的众多术语,让我们对漂泊的人充满敬意和敌意。大量的迁移无处不在,人们在漂泊与融合中求同存异,共同把生命的种子播下去,收起来。

历史知识告诉我们,从夏王朝以来,民族迁移与融合的大戏就不停地在中国的大地上开演。以农业文明引以为自豪的中国人,五千年的文明中,迁移行为主要是围绕新开垦的土地进行,或者因为自然灾害和战争,人们被迫迁移。移民式的迁移充满中国历史的每一个缝隙。史载,3000多年前的商王朝时期,商人在黄河下游地区进行了十几次迁移,仅盘庚当商王的时候,就曾经六次迁都。从秦始皇统一中国到两宋时期的1000多年间,移民运动更是频繁复杂。其中最著名的是西晋时期的永嘉之乱造成90多万人南迁,靖康之乱造成500万人南下,唐朝的安史之乱和两宋时期的大规律移民南迁,数字更加巨大。元明清三代,民间流传甚广的洪洞移民和“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人数远在千万之巨。

历史总是喜欢创造一些互不雷同的理由,让人们在动荡中寻求各自的福祉。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近千万游子远涉重洋,成为远离故土的华侨。1965年到1978年,中国又有1500万青年从城市送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改革开放后,随着大工业的兴起,人作为劳动力和市场中最活跃的主体,再次在中国的版土上形成大迁移、大流动,2亿多农民进入城市。随着传统农业社会向工业化社会的嬗变,工业的集中化使城市迅速发展起来,未来的人口大流动大迁移活动机会更多。诗意的命运一天天消失,当远游和迁移成为家常便饭,新的游子文化正面临着它诞生前的阵痛。

人生一世聚散难免,依依相惜情真意切。茫茫人世间,多少游子游女,游夫游妇,游父游母,是对父母无尽的感恩,对丈夫妻儿永久的痴情,把历朝历代的游子推向了谋生求业的旅途,寻梦他乡。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把他们共同牵挂的家园细心供奉。

宗教感非常差的中国人深深地相信,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更值得信仰的宗教,唯一值得信仰的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骨肉亲情,只有亲情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靠、最稳定的感情。王权不可靠,金钱也不可靠,酒色财气都是过眼烟云。对于游子而言,只有亲情才是他们一生信奉的宗教。

亲人就像一堵巨大的墙,有人的亲情是屋墙,有人的亲情是城墙。千古以来,多少尘土功名,多少酒色财气,哪一样能换得浮云一般的游子心中对母爱的渴念?游子把家绑在腿上,把乡土故园缠在梦里,思乡之情总是难免。在他们眼里,能一辈子守在父母身边、守在乡园故土上的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儿行千里母担忧,无论游子走到哪里,母亲的目光总是最温暖的阳光。所以,母爱是乡愁的核,是乡愁的结。在乡愁面前,中国人都脆弱不堪。梦里依稀慈母泪,徘徊惆怅到如今。李白说: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在游子心头,“此情无计可消却,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思乡情是毒药,是烈酒,也是梦魔。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能读到孟郊的诗,是千百年来游子们的福气。孟郊的诗是对天下母爱的颂扬和薄奠,是失意无助的诗人对宽广无边的母爱无力报答时的愧疚。古往今来,成功者以天下为家园,处处是故乡,失意人以家园为天下,梦断故土。

羁旅行役,南船北马,旅人的心是孤寂的,面对飞红走绿,生出韶光飞逝、漂泊无成的感叹。多少感天动地的游子情和思乡泪,都化作大地上苍翠的草木。这时候,人们的内心只有一种最强烈的愿望和期待:回家。当成功和失意无处不在,当分别和欢聚窄路重逢,无论我们身处天涯何方,都要有一颗感恩之心,对弱病中的母亲,对名不见经传的故乡,对普通得让人瞧不上眼的真情,都要充满敬畏和感恩之心。

有一首通俗的现代歌曲《慈母心》里唱道:“古来万事终究东流水,唯有母爱总相随。醉在梦里面,甜在我心间,风霜雨雪都不曾改变。慈母手中线,游子衣上连,何时报得三春晖?”在现代化的尘光浊影之中,我们能听到这样的歌,虽然语言无比通俗,但多少是一点欣慰,也让自己多了一点思念的温暖。

站在工业文明的边缘,对于每一个生命个体而言,时时都处在频繁的变动和远游的机会中,他乡就是故乡,故乡成了他乡。背着故乡和母爱去异乡,揣着远游的梦想守在故乡,我们都会在思念中再读孟郊的《游子吟》,除了感激和惆怅,我们还能做点什么呢?

苍生远游,大哉母爱。苍生远游,魂归故土。

彭宗卫,散文家,现居湖北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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