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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话语视角下的褒姒形象阐释

2015-08-15王舒欣

绥化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史官

王舒欣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 陕西汉中 723000)

历史上真实的褒姒形象,长期禁锢在史官由于沉重的政治压力所构筑的“妖孽”与“女祸论”枷锁下,不能得见天日。自明中期以来,对女祸论的批驳思想在某种程度上为褒姒平反,但也只是在女性主义抬头的基础上捎带一笔,呼声甚微。因此,本文在搜集各类文献的基础上,旨在还原各阶层不同人群眼中褒姒的形象,解读其文化内涵,使这一已被大众认知固定化的的形象更加生动丰满。

一、历史叙事(史官文化)中的褒姒形象

史籍在构画历史人物时,其伦理道德的表现尤为注重,这些人物形象是按照一个简单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创造出来的,几乎只是某种抽象道德的符号。褒姒身处于一个特殊历史背景下,不可避免地被历代史官定性为亡国的罪魁祸首,成为了神灵降灾的工具,蛊惑君王的妖妇,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钉了几千年。

(一)史官执掌宗礼时的妖孽形象。褒姒的形象主要一方面自神话传说而来,在神话中,褒姒作为一种上天降祸扰乱国家的工具而存在,没有自己的意志,她的人生虽然惊心动魄,但早已被某种超理性的、盲目的神秘力量所安排妥当,只是单纯地沿着悲剧的天命论向下一步步地发展。

《史记》记录下西周时神话:

昔自夏后氏之衰也,有二神龙止于夏帝庭而言曰:“余,曪之二君。”夏帝卜杀之与去之与止之,莫吉。卜请其漦而藏之,乃吉。于是布币而策告之,龙而漦在,椟而去之……至厉王之末,发而观之。漦流于庭,不可除。厉王使妇人裸而噪之。漦化为玄鼋,以入王后宫。后宫之童妾既龀而遭之,既笄而孕,无夫而生子,惧而弃之。宣王之时童女谣曰:‘檿弧箕服,实亡周国’。于是宣王闻之,有夫妇卖是器者,宣王使执而戮之。逃于道,而见乡者后宫童妾所弃妖子出于路者,闻其夜啼,哀而收之,夫妇遂亡,礶于褒。褒人有罪,请入童妾所弃女子者于王以赎罪。弃女子出于褒,是为褒姒。[1](P32)这一段有三个问题。其一,假定神话为真,既然“卜请其漦而藏之,乃吉”,那么由此诞生的褒姒为何会成为亡国的催化剂?其二,“檿弧箕服,实亡周国”这一带有谶语性质的童谣的创造者与创作动机也未能叙述明确;其三,褒姒的出生时间。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已发现悖谬,指出:“幽王三年嬖褒姒,褒姒年十四。若然……其母共和九年而笄,年十五而孕,自孕后尚四十二年而生。”[2](P514)这显然从逻辑上完全不成立。

正史如此记载,显然用妖孽异于常人这种理由无法自圆其说。究其原因,似乎与先秦时期“掌官书以赞治”[3](P42)的史官准则密切相关。其一,史官的职责即是维护封建统治。“任何破坏既有统治秩序的非礼、越礼行为都会受到他们的谴责。他们实际上是最忠实地捍卫衰落中的周王朝的统治秩序的官。”[4]其二,因为西周史官仍处于巫官文化阶段,“国之大事,在祀与戎”[5](P861),巫师掌握术数权力,是宗庙祭祀和丧葬仪式的主持人,这一特点注定西周史官记录现实时常出现媚神、媚鬼之词,又常将实事托词于鬼神,因此难以从史官构建的云山雾罩的神话中触摸到事实的真相。关于褒姒诞生时间的错漏,是否为一隐笔之处,仍值得深思。

(二)史官道德评判下的庶妾乱政形象。春秋时期的史官职责重心逐渐由执掌宗教仪礼转为道德劝导。史官文化逐渐由西周巫卜以及单纯的记事成长为有着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的高度社会责任感。《国语》载周太史伯阳父语:

夫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川竭,山必崩。若国亡不过十年,数之纪也。夫天之所弃,不过其纪。[5](P33)很明显,国亡于不修德攘民,这才是史官的真实心声,也婉转隐忍地抒发了对周幽王无所作为,任由局势恶化的愤懑不平。

但褒姒在西周灭亡中似乎也并不全然无辜,《列女传》记载:褒姒“兴配幽王,废后太子,举烽致兵,笑寇不至,申侯伐周,果灭其祀”[7](P194)。因此不可否认,褒姒在废后一事中的确充当了推波助澜的角色,间接引犬戎进京毁灭了西周。此概括相较之下较为客观,而且切身涉及到了更加严重的一个问题:即以庶间嫡,弃子废后导致的国家动乱。而《小雅》中的《白华》一诗,毛诗序言:“幽王……得褒姒而黜申后。故下国化之,以妾为妻,以孽代宗,而王弗能治,周人为之作是诗也。”[2](P514)可见,西周时普遍舆论认为褒姒妖媚惑主,驱申后而谋自立,废太子而立己子,是乱政亡国的根源。更重要的是,此一事件有悖于宗族亲室的伦理道德,开君主以幼代长,废嫡立庶的先河,以致后世此类政治纷争不休,为国家政治带来严重动荡与混乱。

客观地衡量整个西周灭亡的原因,必须承认,烽火戏诸侯这种今天看来不计后果的行为,是摇摇欲坠的西周薄弱统治上抽掉的最后一根稻草,最终的确导致了西周的灭亡。但是,褒姒作为一个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女子,史书却认定她有能力改变国家的命运,这无疑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后人往往多忽略这一点,而将原因直接归罪到褒姒不经意的微笑上,以致于褒姒的美女祸国形象如此深入人心。

二、古代文人不同视域中的褒姒形象

文人的最大特点是敏感多思。因此文人喜欢站在历史的交叉口踟蹰徘徊,看着历史舞台一次次揭幕、闭幕,几乎每一派不同的文人都能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对接潮流。而文人的思想碰撞形式,在对褒姒形象的认知方面体现得也非常深刻。

(一)封建文人笔下的传统形象。明代嘉靖、隆庆时期,通俗小说悄然流行。在此背景下,余邵鱼编纂的《列国志传》问世。作品对褒姒事迹进行了相当程度的修改与完善,褒姒整个故事贯穿在第十八回《卢妃怀孕十八年,幽王举火戏诸侯》中,较为深刻地反映了作者忠孝节义思想和复杂矛盾的女性观,缺点是仍然有大量的鬼神迷信、因果报应等思想糟粕,人物脸谱化倾向较重。另外作者笔下有一些故事虚构历史的可能性较大,表现出作者的随意性,且叙事较为平淡,整体艺术水平欠佳。

冯梦龙著《东周列国志》(新列国志),总体上取材于《战国策》《左传》《国语》《史记》四部史书,在《列国志传》基础上精心改编为一部内容丰富的历史演义。它在前三章中将褒姒的故事完整地表述为一个结构宏大的神话传说,并入情入理、细致地修正了史料中的错漏之处,对褒姒出世的时间进行加工。“今有先王手内老宫人,年五十馀,自先朝怀孕,到今四十馀年,昨夜方生一女。”[7](P3)这样褒姒的来历既增添了神话色彩,又合乎故事逻辑。冯梦龙囿于时代的封建性,仍然认为褒姒是上天派来颠覆国家政权的工具,“生成妖物殃家国,王法如何胜得天!”[8](P5)在对历史事件和人物进行评判时,将历史披上道德外衣,将政治与宗室捆绑在一起。但进步之处是在于作家将两个传说结合起来,表明散布童谣与褒姒出世,是天道对周宣王与周幽王“为人暴戾寡恩,动静无常……狎昵群小,耽于声色,不理朝政”[8](P8)的警醒,而非褒姒本人的过错。

另外,小说中对褒姒误国的观念较史官有所缓和,褒姒的形象由单一的片面性变得更为流动复杂,虽然褒姒最终怂恿幽王废后,但作者明确指出申后妒褒姒有宠,与太子合谋欺褒姒在先,痛打褒姒。蔡元放点评的新列国志本也认为太子宜臼责褒姒的方式不当:“即我今日论之,亦怪其好勇无礼也。”[7](P11)故事情节更为复杂细致,也更具有可信性。褒姒作为一个村野长大的女子,在宫中如履薄冰,是一步步被迫走向力争废后的道路,也是一种被压迫后的强力反弹,不得不对以申后为代表的势力做出抗争,并非褒姒主观上意图篡位正宫扰乱江山,这种安排为褒姒洗去了不少扣在她头上的罪名。

(二)民主启蒙思潮下的无辜形象。明中后期,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的出现和“西学东渐”近代科学的逐渐传入,人们的视野也大大开阔,思想界吹入了一股崭新的时代气息。作为明末清初的政论家与思想家,唐甄针对时弊,提出一系列抨击君权专制和倡导以民为本的进步的政教观点和主张,在其著作《潜书》中打破了女祸论的桎梏,颠覆性地将亡国责任归于统治者身上:

三、民间话语视角下的两极化形象

好色者,生人之恒情。好之不以礼,有以丧家亡国者。罪好之者而并罪色,何不思之甚也!……幽王之亡于褒姒也,固也……然女子微也弱也,可与为善,可与为不善,非若权臣之不可制,奸奄之不可亲也。使此三女子生于文王之世,入于文王之宫,处于窈窕之室,后妃率之以采芣苡,供祭祀琴瑟以悦之,钟豉以乐之,则此三女子皆窈窕之淑女也。[9]

在男权思想占统治地位的封建社会里,唐甄把批判的矛头对准统治阶级,把同情倾注于“女子”个体身上,具有极大进步意义。明中后期至民国期间批驳女祸论者甚多,鲁迅也曾经对这一方面有所论述:“敢说‘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姒’的有几个。就是妲已,褒姒,也还不是一样的事?女人的替自己和男人伏罪,真是太长远了。”[10](P44)褒姒在历史中牢牢树立、颠扑不破的祸水形象之基础开始有所松动,从而在某种程度上揭露了统治者所宣扬的人生而有贵贱,女子祸水论的虚伪欺骗性,对后世的性别意识指向产生了深刻影响。在进步思潮的角度下看,褒姒只是不小心卷进了历史漩涡中,扮演负面角色的一个无辜的柔弱女子。

民间文学是真正意义上的纯粹原生态文学,它是经世所有文学之根苗。但民间文学这一本应绽放璀璨文明的角落由于长期以来民众话语权的缺失,往往被人所忽略;但实际上,民间故事的社会背景是人类思维进化的结果,因此它的内容更为复杂。褒姒作为一个政治色彩浓厚的代表形象,在民间流传的故事中深刻地体现出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思想与民众独创性艺术的碰撞。

(一)封建文化影响下的传统祸水形象。秦腔本《进褒姒》为此等作品代表作之一。剧本根据《东周列国志》编写,根本思想仍与封建统治紧紧相连。作品对历史的把握错漏较多,唯有褒姒在其中基本上与历代正统文学的形象相差无几,“褒姒好似妲己样,周室江山由此休。”[11](P2787)而作为万恶之源,应得的下场是“将贱妃马践肉泥”。[11](P2803)这种站在封建统治角度严苛地对褒姒的鞭挞,正是封建统治阶级文化极力希望人民持有的思想。

与之相类似的作品还有《陕西传统剧目汇编·秦腔》中的《宠褒姒》等,《宠褒姒》艺术成就较《进褒姒》高,情节跌宕起伏,是一本出色的剧目,但褒姒仍旧被明确地彰显为祸国罪魁,不难看出,封建正统文化在民间艺人思想中渗透之深广。而这种民间演出式的大众传播则更加强了褒姒形象的定性程度,为普遍百姓所接受,并牢固地在民众思想中树立褒姒美女误国、红颜祸水的反面人物做派。

(二)褒姒故里人民视角下的善良纯洁形象。《水经注疏》注:“褒水又南迳褒县故城东,褒中县也。本褒国矣。”又引《舆地广记》:“故褒国,周幽王后褒姒生於此。”[12](P2309)这里所指褒姒故里,在今陕西省汉中市勉县褒城镇。关于褒姒的故事是汉水文化独特的艺术结晶之一。自褒姒诞生后,数千年来,褒姒的故乡都以一种奇特的坚持抵挡了几千年来史书与社会舆论对褒姒的诋毁,进步的思想家与文学家作为人民文学的代言人,使民间的精神遗产得到了更好的留存。清嘉庆时期,“义理经济”之学的典范,严如熤在任陕西省汉中知府期间著《汉中府志》,其中引《虞仙录》云:

褒女者,汉中人也。褒君之后,因以为姓。居汉、沔二水之间。幼而好道,冲静无营。既笄,浣纱于浕水上,云雨晦冥,若有所感而孕。父母责之,忧患而疾。临终谓其母曰:‘死后见葬,愿以牛车载送西山之上。’言讫而终……见女升天而去。及视车中,空棺而已。邑人立祠祭之,水旱祈祷俱验。今浕口山顶有双辙迹犹存。[13]显然,这个传说与《国语》《史记》等所载的妖女褒姒判若两人,在思想倾向和感情色彩两方面描摹均将褒姒神圣化。依这个传说而言,褒姒是一个圣洁的女子,不得已升天而去,成了上界的神仙。“可见,褒姒并非正统史书记载那样令人愤慨的宠嬖,而是一个受人崇敬的汉水女神形象。”[13]

发表在《陕西戏剧》上的大型历史剧《褒姒》也是地方性特色的一个代表。在作者的笔下,褒姒并不是搅乱纲常的妖妃,而是“知晓家国事、君臣义、辩真伪、识忠良”[14](P34)的农家姑娘。为了救父,舍身进宫侍奉昏庸无道的周幽王,是“倘若是君前能把忠言进,定要他亲贤臣,远小人,勤政安邦”[14](P36)的贤贵妃,作者为了表现褒姒的贞烈,将褒姒被西戎掳走下落不明的结局,改为褒姒见江山亡于外族之手,纵身跃下骊宫,壮烈殉国。在这里,褒姒是一个值得同情和惋惜的聪慧妇女形象,也将褒姒的形象在原有基础上拔高了一个层次。

1989年,《中国民间故事集成·陕西卷·汉中民间故事集成》[15]出版,作为褒姒的故里,褒姒在民间故事中以善良可爱的形象出现,故事中的褒姒之所以诞生,是母亲发现井上那棵桃树上有很多熟了的桃子,摘下几个吃了,因而有孕。褒姒也不是大众普遍认知下的天生丽质,变美的原因是吃了家乡的桃花饭,喝了桃花水。这里的桃花水和桃花饭象征着风土人情,而褒姒喝下变美,也是当地人民对本地人杰地灵,山清水秀的侧面赞美。

虽然史书掌握着大部分的话语权,在一定情况下支配着普通民众对事物的认知,但褒姒是一个根植于本土的著名历史人物,人生又以悲剧收场,因此褒姒故里的人民对褒姒发自内心的喜爱,塑造了褒姒善良灵慧的形象。另外,在这些民间故事中,通过褒姒因为美貌被迫进宫,以致亡国自尽的悲惨遭遇,也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了对封建统治阶级鱼肉人民的愤怒控诉。

综上,褒姒形象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了不同阶级、不同时代人们的价值观。褒姒的悲剧是置身于乱世中不可自保,甚至成为了政治棋局的一部分。她的形象依据时代潮流的需要而定性,产生于现实斗争中,具有强烈的倾向性。不难发现,在褒姒的身上,平凡与神奇、史实与虚构、理性与荒诞、善良与邪恶等诸多矛盾因素有机地交叉在一起, 人物形象的复杂性和多面性在这里得到了生动的体现,形成了历史和文学上的一道独特风景。

[1]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6.

[2]郑玄.毛诗正义[M].孔颖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3]杨天宇.周礼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4]尤学工.先秦史官与史学[J].史学史研究,2001(4).

[5]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

[6]左丘明.国语[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7]刘向.古列女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5.

[8]冯梦龙.东周列国志[M].蔡元放评.长沙:岳麓书社,2002.

[9]庞雯予.试论唐甄的女性观[J].妇女研究论丛,2013(3).

[10]肖振明.鲁迅评点古今人物.[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6.

[11]陕西传统剧目汇编·汉调桄桄[M].西安:陕西省文化局编印,1961.

[12]郦道元.水经注疏[M].杨守敬、熊会贞疏.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

[13]刘作忠.走在褒斜栈道上[J].文史杂志,2006(6).

[14]李继槐.褒姒[J].陕西戏剧,1982(9).

[15]中国民间故事集成·陕西卷·汉中民间故事集成.[M].汉中日报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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