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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外籍新娘”现象的话语建构与反思

2015-08-15武汉大学湖北武汉430072

四川行政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污名外籍新娘

文 (武汉大学,湖北武汉 430072)

一、话语对象:台湾“外籍新娘”

台湾一般称谓的 “外籍新娘”(foreign bride),是指通过各种通婚渠道进入台湾地区的东南亚女子,包括越南、泰国、印尼、菲律宾、缅甸等。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的“外籍新娘”主要以泰国和菲律宾为主,但随着台湾对大陆的解严和1994年的南向政策,台湾男子娶“外籍新娘”的数量呈几何增长,“女性外籍配偶”、“新移民女性”、“新住民”等话语陆续出现并使用,话语对象范围也扩大为东南亚或大陆地区婚姻移民女性。

针对“外籍新娘”的用词,有学者指出,在语用脉络中,“外国人”并非是一个统一的概念,与之密切相关的民俗词汇(folk lexicon)包括“老外”、“外劳”、“外佣”、“外籍新娘”等词,在文化层次上的“隐含义”(connotation)不但具有鲜明的褒贬意涵,且隐然指向移入者的种族与国籍。例如“老外”一词多用来指欧美人士(以白种人为主),很少用来指称东南亚的外籍人士,而“外籍新娘”多用来指代嫁入台湾的东南亚女性。在语义的分析层次上,单是这些词汇在语用效果上的差异就已清晰揭露民众对于“外国人”的概念存在着优劣分明的等级观念。从词语本身来说,“外籍新娘”的“外籍”突显了移民女性作为“外来者”的意涵,而“新娘”又揭示依赖婚姻嫁到台湾夫家的 “从夫居”身份。而同时,台湾媒体报道里的“外籍新娘”通常被认为是未受过高等教育,来自贫困家庭,其结婚对象多为在台湾无法娶到老婆的男人,她们的婚姻往往被简化地定义为“买卖婚姻”,因而是台湾社会问题的制造者。正是由于这种“社会问题制造者”的负面形象,使得从语意效果来看,被冠以“外籍新娘”意味着在本地人眼中,这些女性移民永远只是刚嫁到台湾的“新娘”,而非定居于此、融入本地社会的一份子,而这种话语无疑给“外籍新娘”增添了社会排斥。本文并非关注“外籍新娘”现象及其关涉的社会问题,而在于反省现象背后的话语建构,这样的话语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以及按照怎样的策略被“说出”或被传播。

二、分析工具:话语建构

反表象主义认为一切知识话语都不是对某种给定性实在的再现,而只是人们在特定的话语系统及其规则的约束指引下完成的话语建构[1]。以“外籍新娘”的话语为例,此话语并非是对作为纯粹的、客观的非本国国籍女性配偶的再现,而是取决于并受制于我们所属的那套关于“外籍新娘”的话语系统,按照数十年来台湾的媒体和学界对“外籍新娘”的话语,会发现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的表述者会有不同的定义、认识和理解。而不同的定义带来不同的描述,不同的描述提出不同的问题,不同的问题征得不同的解决方案,而所有这些“不同”使我们意识到话语在社会生活过程中所具有的建构作用,所以面对这些由社会成员在各种话语系统的约束和引导下自觉或不自觉地建构起来的一种话语性“实在”,应该看做为一种话语的建构物,因此,在研究“外籍新娘”现象时,不能将研究视阈仅限于依据特定的“外籍新娘”定义去对相应范围内的个体或群体的有关状况进行考察,比如,婚姻商品化、社会排斥、文化适应、多元文化以及族裔地方景观等,更要去探讨这些“外籍新娘”作为考察对象是如何被我们所属的相关话语系统建构出来的,探讨社会世界中的社会成员在相关话语系统的约束和引导下将这些个体或群体建构为“外籍新娘”的机制、过程和社会效应等。

三、话语建构策略:“外籍新娘”被“低劣他者化”

1991年 《中国时报》上的报道称:“我国民生富裕,人民生活水平提高,赚钱容易等,许多的外籍妇女纷纷以与我国男子结婚的手段,达到合法长期在台打工的目的,此趋势将对我国人口品质、人口压力及社会、文化等解构造成不良之影响[2]。”此处将“外籍新娘”描述为来自贫穷落后国家,“结婚”并非以爱情为基础,而是获得“打工”机会的“手段”,其“居心”是在“民生富裕”的“我国”“赚钱”。有研究指出,因为媒体这些未经严谨论证的“问题化”论述和“假结婚、真打工、真卖淫”的污名报道,使得一般社会大众认为这群来自贫穷落后国家的“外籍新娘”会使台湾实力流失、拉低台湾人口素质,并把她们与艾滋病、阿米巴痢疾等疾病划上等号,还有大幅报导其子女发育迟缓的问题,倾向将这群女性视为台湾社会问题的来源[3]。那么,这种“问题制造者”的“低劣他者”话语是如何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情境条件下,依据怎样的话语根据“建构”出来的呢?

(一)“外籍新娘”配偶的描述策略

对特定话语形式所采用的对象描述策略加以分析,即分析说话者采用了哪些词语来描述被言说的对象。对于娶“外籍新娘”的台湾男性的描述,一言以蔽之就是“社会所不欲者”[4]。如“许多男性因为社会经济地位的弱势困境,间接使他们在台湾婚姻市场中难以寻找合适的结婚对象,在中介的作用下,而纷至东南亚地区寻找配偶”、“由台湾各地前来的‘速成新郎’不乏残障人士如耳聋、哑巴、因工作缘故而断手(脚),也有死了老婆或在台离婚不易再婚者[5]”。对此,《世界日报》1996年列举了以下几个案例:

案主一:陈先生,35岁,某乡公所职员,专科毕业,双腿残病疾。

案主二:林先生,30岁,工专毕业,市场肉商,身高159公分。

案主三:赵先生,35岁,台北工专毕业,汽车零件厂主管,右手断肢。

案主四:钱先生,38岁,军官退伍,有言语障碍。

“这些身上多少有些缺陷的台湾郎构成越南相亲团的主力,在台湾,婚姻路上,他们均寻寻觅觅多年,屡遭挫折,来越南三天,每个人都讨到了满意的老婆”[6]。

上述报道所用到的分类包括年龄、教育程度、职业、收入、残障类型等,其中年龄与残障类型最常出现在所有案例中,年纪大且残障是寻娶“外籍新娘”的主要原因。所谓的残障包括手脚不便、太矮及语言障碍,如案例介绍之后的叙述“这些身上多少有些缺陷的台湾郎构成越南相亲团的主力”,又确认了这种残障的印象,更有甚者,依据这篇报道的话语建构:“他们均寻寻觅觅多年,屡遭挫折,来越南三天,每个人都讨到了满意的老婆。”这些男士在台湾是绝望的失败者,一到越南等东南亚地区则变成了勇冠三军,予取予求。颇令人玩味的是台湾男性这两种对立的形象正好合力把他们与“外籍新娘”都塑造成为“社会所不欲者”。不可否认,对“外籍新娘”相关主体的“低劣化”描述也增加了对“外籍新娘”本身的负面影响。

(二)对“外籍新娘”的修辞策略

对言说者采用的修辞策略进行分析,即分析言说者采用了哪些修辞 (腔调、节奏、省略、重复、语词或句子的先后次序、排比和比喻等手段的运用以及对权威话语或相关文献的引用方式等)手段来进行言说,通过这些修辞手段以明晰其试图突出或强调什么[7]。比如 O’Rourke 将“邮购新娘”比喻为“牺牲品”[8],而“牺牲品”修辞背后的意涵正是西方学者的父权主义(paternalism),而父权主义话语系统将女性构建为父权的附庸,当用“牺牲品”来描述时则意味着这群女性理所当然是父权压迫下的可怜受害者,需要西方女性主义的救赎。殊不知这样的论述已陷入西方的刻板印象,忽略了对于第三世界国家女性的自主性。还比如“美浓镇的外籍新娘数目冠居高雄市各乡镇市,‘逃婚’事件也层出不穷,‘逃婚率’高达50%,镇民每每向民众服务社求助,令民众服务社头痛万分,美浓镇民众服务社主任李世通表示,据其了解,‘成亲团’的成员至外国相亲时,为了节省开销,都是速战速决,当然女方也有可能存有‘捞一票’的结婚心态,双方语言、生活习惯均有差距,没有时间互相适应,成为婚姻破裂、女方离家出走的导火线。某民众服务社人员‘私下透露’,娶外籍新娘的镇民很多都是‘精神怪怪’,身体有缺陷,相信这才是‘逃婚率’居高不下的原因[9]。我们必须注意这篇话语中一系列的修辞,如“为了节省开销,都是速战速决”,“‘捞一票’的结婚心态”这将跨国婚姻家庭的婚姻破裂直接武断的定位为双方“买卖婚姻”的草率,又比如“精神怪怪,身体有缺陷”则将娶“外籍新娘”的台湾男性贬低得身心都有问题。还比如报道中提到是“私下”透露,这造成一种印象:这种现象既不受欢迎又丢人现眼,大家最好是秘而不宣。

(三)“外籍新娘”现象的主题构成策略

对主题构成策略进行分析,即看言说者用什么方式去强化其主题,比如这个主题是先表达出来,然后分一二三四五提出论据去支持它,还是先提出论据,再提出论点?提出来作为立论基础的那些根据又是什么?为什么这些东西有资格成为立论的根据,而其他一些东西则不能?在同一问题上,除了其正在着力加以论证的主题 (论点)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可能的主题 (论点)?如果有,为什么他要将其他可能的主题(论点)加以排除?根据又是什么?等等。

不论是官方、一般民众,甚至婚姻当事者皆十分依赖媒体的报道,作为其对“外籍新娘”现象理解的依据,可是放眼望去,针对“外籍新娘”现象的话语主题多被“问题化”,至少包括生活适应困难、价值观念差异、语言沟通障碍、亲子教育问题、家庭暴力伤害、社会歧视污名等。夏晓鹃曾撰文指出“台湾媒体透过相互抄袭的报道内容,辅之以官方说法,捏造的统计数据、模棱两可的文句,将‘外籍新娘’现象定性为社会问题”[10],并且她除了媒体文本分析之外,经由行动研究中亲身与媒体工作者交手的经验,分析媒体建构过程的权力运作,指出媒体是新闻过滤器,产制过程是消音的过程,因而提醒“事实”的社会建构是充满斗争而非是人人可参与的诠释游戏。如前文提及的1991年《中国时报》上的报道:“我国民生富裕,人民生活水平提高,赚钱容易等,许多的外籍妇女纷纷以与我国男子结婚的手段,达到合法长期在台打工的目的,此趋势将对我国人口品质、人口压力及社会、文化等解构造成不良之影响[11]。”报告里充斥着政府将“外籍新娘”婚姻的污名化,加深台湾民众对她们的负面刻板印象,试图构建出“优越自我”与“低劣他者”的社会效应,在建构后者的同时,主流社会也就把自己想象成优越的,被他者所威胁的。“他们”成为“我们”要解决的问题,而“外籍新娘”与她们的台湾丈夫正是这低劣阵营的一份子[12]。

四、话语系统:“事实”的“话语建构”

就话语分析来说,作为研究对象的某一特定社会现实不仅是人们在特定话语系统的约束和引导下建构出来的东西,而且我们在研究时所获得的那些研究结果本身也是一种话语建构,而非对这种特定社会现实及其话语建构过程的简单再现。所以一项所谓的社会“现实”,当它作为一项研究的结果呈现时,已经经历了两重甚至多重的话语建构过程。不同的言说者会有不同的话语策略,即使是同一言说者在不同的时期也会采用不同的策略,这就涉及了言说者在说话或书写时,受影响最大的一种或几种话语构型——“话语系统”,以及跟它相连的话语的构成规则是什么[13]。所以,访谈中的“外籍新娘”向你讲述她自己的故事时,或者得到一份有关“外籍新娘”的新闻报道、学术论文,或者一部关于“外籍新娘”的电视连续剧,或者一份关于“外籍新娘”的政府文件的时候,不能以为这些话语或文本向你展示的那些东西就是纯粹自然、客观的东西,这些文本本身已经是一种话语建构。这些文本的作者们在创造这些文本时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考虑什么东西该告诉你,什么东西不该告诉你,该重点告诉你什么,不该告诉你什么。因此,需要分析其描述、修辞他的言说对象的词语,以及其言说大概隐隐约约在强化一个什么样的主题等等。例如,前文所提及的1991年《中国时报》上的报道将外籍妇女的婚姻移民视为“我国民生富裕,人民生活水平提高,赚钱容易等”的产物,其论据是“许多的外籍妇女纷纷以与我国男子结婚的手段,达到合法长期在台打工的目的[14]”,而夏晓鹃对此则认为商品化的跨国婚姻是两个区域内被边缘化的男女借由婚姻来谋求出路的结果。她以资本主义发展逻辑为框架,以资本国际化的结构驱力,用以理解“外籍新娘”这种商品化的“婚姻移民”现象。这种国际阶层落差、男女双方各取所需的结构性契合,提供了商品化跨国婚姻运作的基础。所以她的主题构成策略是世界体系理论隐含全球结构性不平等、核心与边陲之间主宰与被主宰的关系。这种不平等,从宏观结构层次渗透、深化至个人的思维与认知体系,具体化为不平等的人际关系。由此可见,处于不同话语体系下的人可以对同一“对象”做出完全不同的话语建构,并且对于这些话语建构之间的真假对错,人们很难做出绝对的判断。并且因为媒体的报导和政府透过许多未经严谨论证的“问题化”论述,使得一般社会大众将外籍配偶建构成“低劣的他者”,进而产生社会排斥(social exclusion)的现象。

五、反思:“污名”背后的政治经济学议题

台湾的“外籍新娘”现象并非台湾特有现象,而是世界各处低度发展地区的女子嫁往高度发展地区的全球性现象的一环,所以对此话语建构的研究,也能昭显其他类似“污名”话语建构背后潜藏的都是政治经济学议题。

从“外籍新娘”话语构建背后的脉络可以发现,女性婚姻移民无论是在自己的国家内或国际间,皆因阶级、性别与种族的不平等,成为不断被边缘化的弱势者。“外籍新娘”的污名化,与资源、权力垄断的加深紧密相关,是阶层固化与阶层排斥不断发展的必然结果,它严重激化了社会矛盾和民族和谐,影响了社会稳定和家庭发展。虽然2004至2005年的“别叫我外籍新娘,请叫我新移民女性”诉求运动,试图以“新移民女性”的新符号换“外籍新娘”的污名化印象[15]。但是导致歧视的社会结构未经彻底改变,单是符号的转变,对于实质内涵的影响力相当有限。事实上,这个运动除了在社运界与学术界引起若干共鸣外,并未改变一般民众的语用习惯,主流媒体仍存在“外籍新娘”的用语,而这种已存的弱势如再遭遇“污名”话语,势必会“弱势累积”和“脆弱叠加”,并且一旦“外籍新娘”作为“社会问题”成为公论,而大家(不论是媒体、一般大众、甚或学者)所急欲解决的焦虑不外乎是求证“问题”的严重性以及解决之道(说穿了,真正焦虑的是“我们”如何才不会被“他们”的问题给牵累了),可悲的是在话语权严重不对等的情况下,这种论调似乎更容易欺骗大众并被其接受。

对此,笔者认为“外籍新娘”被污名化的根源在于开放社会的逆转,社会封闭的加深,资源与权力垄断导致的二元泛化,使“外籍新娘”的社会地位下流化,沦为“社会所不欲者”,而社会阶层的日趋固化和阶层排斥的增强,也使“外籍新娘”及其配偶的处境更加艰难,成为被攻击的对象,而这无可厚非是个政治经济学议题,当社会的阶层固化趋势,发展机会的严重不均等出现时势必将严重削弱了执政党的合法性。阶层受阻与贫富差距的过度扩大,还导致底层社会的严重挫折感。当这种挫折感不断累积并普遍蔓延时,就会导致社会攻击行为的增多,严重威胁社会稳定。因此,要维护社会稳定,增强执政的合法性,政府就应该给和“外籍新娘”一样遭遇“低劣他者化”污名的群体一个平等竞争的机会,促进阶层之间的合理流动。

[1][7][13]谢立中.多元话语分析:社会分析模式的新尝试[J].社会,2010(02).

[2]中国时报[N].民 80-12-11(10).

[3][4][10]夏晓鹃.“外籍新娘娘现象之媒体建构”[J].台湾社会研究季刊,2001(43).

[5]中国时报[N].民 84-11-20(17).

[6]世界日报[N].民 85-08-16(A9).

[8]万蕙,朱竑,唐雪琼.女性跨国婚姻移民研究述评——以台湾外籍新娘为例[J].妇女研究论丛,2013(03) .

[9]台湾日报[N].民 85-10-20(11).

[11]中国时报[N].民 80-12-11(10).

[12]陈毓麟.流离寻岸:资本国际化下的“外籍新娘”现象[J].政治科学季评,2004(01).

[14]中国时报[N].民 80-12-11(10).

[15]夏晓鹃.新移民运动的形成:差异政治、主体化与社会性运动[J].台湾社会研究季刊,2006(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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