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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玉山讲义》文旨解析

2015-08-15刘小红

黄山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问学玉山讲义

刘小红

(安徽大学 哲学系,安徽 合肥230039)

南宋绍熙五年,宋宁宗继位,经枢密院事赵汝愚举荐,朱熹被授为“焕章阁待制兼侍讲”,使他从“发六经之蕴,穷百氏之源”的当朝大儒变身为可以治平天下的帝王师,这无疑是儒者之最大宏愿。朱熹知道此次任事“其事大,其体重”,故其“竭吾诚,尽吾力”,以天下之事为己之担当。然此次入侍经筵仅历时四十余日。朱熹被罢免后,回福建考亭,途经江西玉山,受玉山县宰司马迈之邀,为县学诸生讲学,这次讲学的内容后被辑为《玉山讲义》。对于《玉山讲义》的辑录过程,朱熹在给林德久的信中言道:“昨在玉山学中,与诸生说话,司马宰令人录来。当时无人剧论,说得不痛快,归来偶与一朋友说,却说得详尽,因并两次所言,录以报之。”[1]2934可见《玉山讲义》是朱熹以玉山讲学为契机,集两次“朋友辩论”,经深思熟虑而后融洽为一的精心之作。对于此文,朱熹自认为是“言虽甚简约,然其反复曲折,开晓学者最为深切。”[2]3591束景南教授认为《玉山讲义》“是朱熹生平对自己的理学体系作的一次最精约明晰的理论概括”。[3]992概而言之,《玉山讲义》言简而义约,是朱熹经历了一次宦海沉浮之后,对自己理学思想中心性论与功夫论的集中总结,也是其晚年思想以《大学》为纲的具体体现。

一、《玉山讲义》之心性论:仁包四德与仁之“生”意

朱熹论 “仁”,并不是简单把其作为德性之一目,而是在继承张载、二程“仁”论的基础上,深化、提升了“仁”的内涵与理论价值。其一,以仁为“性之本体”,并以其包涉仁义礼智四者,使其具有了本体的涵义;其二,“仁字是个生底意思”,强调仁之生生发用流行之意,从而使其“仁”说体系更加完善、系统、有生命力。

朱熹认为:“大凡天之生物,各付一性。性非有物,只是一个道理之在我者。故性之所以为体,只是仁、义、礼、智、信五字,天下道理,不出于此。”[2]3588朱熹论性,以性为理,性理为一,同时他认为儒家所谓性乃是一实有,此性虽“非有物”,但其所含蕴的道理却是实在的,即为仁义礼智信五者。此五者既明晰了性为一实有本体,又借性之本体地位提升了自己,使其成为“性之本体”。如此而言,一方面,朱熹在本体论上区划了儒学之性与佛老之性的分别——这是儒家在建构形上体系时必须要解决的问题。朱熹常言:“释氏性虚,吾儒是实”,此虚实之辨,实是二者在发用上出世与入世、公与私、为己与为物的差别。释老之性只在求一己之身心永恒,而儒家之性则在己与物、个体与社会、现实与未来的双向对接中追求不朽。另一方面,本来只是普通德性范畴的仁义礼智信,借其为“性之本体”的实有,使其自身具有了本体的含义。在这五者之中,“‘信’者是个真实无妄底道理,如仁、义、礼、智,皆真实而无妄者也,故‘信’字更不须说。”[2]3588其余四者则“各有分别,不可不辨”。朱熹认为,仁于仁义礼智四者,“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所谓“偏言”,即“盖仁则是个温和慈爱底道理,义则是个锻制裁割底道理,礼则是个恭敬撙节底道理,智则是个分别是非底道理。”[2]3589仁义礼智四者各为性之一个方面,虽侧重不同,但都体现了性的本质。然进而言之,这四者之中又有一个分别,即“仁,固仁之本体也;义,则仁之锻制也;礼,则仁之节文也;智,则仁之分别也。”[2]3589四者分述则各为一体,合言则仁为四者之体。此一进路,使仁之“性之本体”意义更进一步,从而发展为仁性合一,仁理一贯,仁、性、理是为同一层次的本体范畴。仁之地位的突显,不仅标明了理学的真正精神内涵,亦彰示了程朱理学与孔孟儒学在道统上的内在继承性。朱熹说:“孔子只言仁,以其专言者言之也,故但言仁,而仁义礼智皆在其中;孟子兼言义,以其偏言者言之也,然亦不是于孔子所言之外,添一个义字,但于一理之中分别出来耳。其又兼言礼智,亦是如此。盖礼又是仁之著,智又是义之藏,而仁之一字,未尝不流行乎四者之中也。”[2]3589孔孟、程朱所言只以一个字为核心,即“仁”。故仁之一脉不绝于世,虽言各有异,然其真精神是一致的。

如朱熹言“仁”只止于此,那么仁虽高高在上,其亦不过是一个孤寂寥落的存在。实际上在朱熹的理论体系中,仁不只是一个本体存在,同时它也蕴含了发用流行的意义,朱熹称之为“生”。他说:“仁字是个生底意思,通贯周流于四者之中”,此四者即是仁义礼智,它们作为“性之本体”,“方其未发,漠然无形象可见;及其发而为用,则仁者为恻隐,义者为羞恶,礼者为恭敬,智者为是非。随事发见,各有苗脉,不相乱淆,所谓情也。”[2]3589由此可见,仁是一个活泼泼的生命存在,存在于人情日用,存在于世事万端,这就是仁之“生”意。朱熹把其总结为:“盖仁之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情之未发而此体已具,情之已发而其用不穷,诚能体而存之,则众善之源,百行之本莫不在是。此孔子之教,所以必使学者汲汲于求仁也。”[4]3279从中可以看出,仁的意义被无限彰显,集体用于一身,已发未发于一体。从本体上讲,仁贯通天人之际,使天人合一之机得以畅显;从发用上讲,仁的流行贯通充分明示了儒家之性的实在。对于仁的此一意义,王国良教授的评论可谓精当,他说:“儒家把本来标志人的伦理性、精神性品格的仁范畴与大易的生生易道结合,把仁提升为本体范畴,生生之谓仁,仁既概括了自然界与仁的无穷发展过程的统一,又是二者实质的提炼,即把自然界的生理与人的性理结合起来,以生生不息之仁实现天人合一。这是理学家们的伟大创造,理学的全部积极价值也许就在于此。”[5]9

二、《玉山讲义》之功夫论:“去人欲,复天理”和“尊德性与道问学”

理学的功夫之论,与他们对人之为恶之所由相对应。朱熹认为:“天之生此人,无不与之仁义礼智之理,亦何尝有不善?但欲生此物,必须有气,然后此物有以聚而成质。而气之为物,有清浊昏明不同,禀其清明之气,而无物欲之累,则为圣;禀其清明而未纯全,则未免微有物欲之累,而能克以去之,则为贤;禀其浑浊之气,又为物欲之所蔽,而不能去,则为愚,为不肖,是皆气禀物欲之所为,而性之善未尝不同也。”[2]3590以人性为善,是理学接续孟子一脉之传承,但人性之善并不能保证其必定行善,究其原因,性善只是性之本然存在,然性不独有,必须借气而存,借气以行。然而气之为物有清浊昏明之不同,由于气禀物欲的影响,性之流行发用则有贤愚善恶之别。理学家所要做的就是除去人之物欲之恶,去物欲而明气禀,从而实现与理同一的圣人境界。在《玉山讲义》中,朱熹把这种功夫归结为二,即“去人欲,复天理”与“尊德性与道问学”。

天理与人欲之辨是宋明理学一个重要的辩论主题,朱熹在继承前人理欲思想的基础上,对之作了进一步的发展与概括。朱熹论理欲之本然关系,是循着其理气逻辑关系而展开的,他说:“有个天理,便有个人欲。盖缘这个天理,须有个安顿处,才安顿的不恰好,便有人欲出来。”[6]388天理虽为仁义礼智之属,然其不可独存,于人欲中方可安顿,故二者相反相承,天理人欲互现。在朱熹看来,“饮食男女,故出于性”,“若是饥而欲食,渴而欲饮,则此欲亦岂能无?”[6]368作为人之生存必需的饮食、男女之欲望,是合理而正当的,此种欲望保证了人的生存,也是天理所必须依附而存在的,故从此一角度看二者,“人欲便也是天理里面做出来的,虽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6]389天理与人欲是可以统合为一的,因而此种欲望是不能去的。这也契合朱熹以仁为生意的心性思想,人性之仁须是万物生生之貌,万物生生而不悖则为仁。然而,如聚而寓性之气禀有清浊昏明一样,寓理而存的人欲亦有应然与不应然之表现,如他所举“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6]385基于人的生存所需的合理饮食是天理流行的体现,如果欲而无度,于正当之外复求过度的满足,便是私欲膨胀,而恶由此生,乱由此起,故此种欲望必须去之。只有除去此种不应然的欲望,人之本性才不会被遮蔽,性善之理才会彰显。

另一方面,朱熹在认为人欲有应然与不应然,要去过取中时,他又过分强调了理欲的对立,以及理对欲的绝对主宰与支配。他说:“天理人欲,不相并立”,“人只有个天理人欲,此胜则彼退,彼胜则此退,无中立不进退之理,凡人不进便退也。”[6]368由理欲共存到理欲不容,朱熹的逻辑结构似乎有些矛盾。其实不然,真正的问题在于朱熹于人欲的区分上并没有十分明晰。如同他讲气禀,只讲其昏浊之恶,而不论其清明之善,以致凡论气禀,都以恶视之,于人欲的论说亦如此。人欲亦有正当合理的范围,但当朱熹以不应然之欲为恶时,人欲的内涵被偏向解读,人欲之应然之理被人欲之不应然之恶在内涵上遮盖、掩蔽,以至于消解。当朱熹高论“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时,人欲概念之内涵已是混乱杂淆,失去本来面目,因此,存理去欲最终在现实中不可避免的滑向禁欲主义,本来有生生之仁的理欲之辨,变得了无人性,成为专制、残暴的代名词。

“去人欲,复天理”之功夫,从另一个视角来看,则为“尊德性与道问学”的功夫进路。对于“尊德性与道问学”,其内涵于不同的角度会有不同的解读:从本体论上来讲,即为“性即理”与“心即理”的区分;从为学之方上讲,即为由博返约与先博后约的路向不同;从功夫论上讲,则为知识与道德谁为复性之机的问题。对此一问题,朱熹晚年之论述已极纯熟,远过当年鹅湖之辨时的见解。关于“道问学”,朱熹认为:“未知学问,此心浑为人欲,既知学问,则天理自然发见,而人欲渐渐消去者,固是好矣,然克得一层又有一层,大者故不可有,而纤微尤要密察。”[6]366学问之机在于其可明辨天理与人欲的是非,见得天理人欲之别,一番功夫后,则人欲渐消,天理日长。对于“尊德性”,朱熹认为于德性“要常惺觉执持,令此心常在”,明得天理之性为人之本有德性,执持此心、此性,则天理自存,人欲自去。问学之明,德性之觉都有益于人性之天理复明。为学固须尊德性以全其大,亦须道问学以尽其小,大小之辨自不待言,其用功之鹄的则是殊路而同归之,分则径达,合则致一。因此朱熹强调于二者要“交相滋受,互相发明,则自然该惯通达,而于道体之全无欠阙处。”[2]3592

总而言之,朱熹论复性功夫,以去欲为首,以尊德性与道问学为径。凡功夫之行,须“勇猛著力,痛切加功,然后可以复于其初”,[2]3591达到理学所向往的圣贤境界。

三、《玉山讲义》与《大学》

前文已述,《玉山讲义》是朱熹经深思熟虑之后的精心之作,其脉络明晰,文理贯通,易简而不失系统性。细而察之,其主要思想理路与《大学》之“三纲”若相契合,可谓系统阐释《大学》“三纲”之佳文。

《大学》之“三纲”即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所谓“明明德”,包含两方面的内涵,从心性论上讲,“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7]3此“明德”与讲义中“大凡天之生物,各付一性”相等同,即人之本性,上接于天,下寓于人。朱熹以仁为性之本体,且仁包四德,故《玉山讲义》之“仁”即《大学》之“明德”,朱熹也讲:“明德者,仁义礼智信也”。从功夫论上讲,“明明德”是倡明人性本善以复其初的过程,如朱熹所述:“(明德)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7]3这也与讲义中之功夫论部分相通合,《玉山讲义》以“去人欲,复天理”与“尊德性与道问学”为功夫之径,以求复人性之本,此亦即“明明德”之全功。概而言之,三纲之“明明德”所包含的心性论与功夫论内涵完全与《玉山讲义》中相应部分相吻合。

其次,关于“新民”,朱熹释之曰:“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7]3此即成己成物之意。《玉山讲义》末段,朱熹以近学乡贤为例,以标明典范,激励后学。其一为端明殿学士汪应辰,此公“及其晚年,德成行尊,则自近世名卿鲜有能及之者。”[2]3592;其二为温国公司马光,其著《资治通鉴》,尤有补于后学者;其三为忠洁公司马朴,其“固守臣节,不污伪命,又以忠义闻于当世”。朱熹所举非随意之选,这三个人分别是立德、立言、立功之典范,而追求三不朽是儒家的理想价值目标。此三者其于己,则明德而自新,于人则“遗风余烈”,彰德于四方,范民于百世,此亦即《大学》“新民”之意。

再者,《大学》言“止于至善”,朱熹释之为:“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至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7]3简言之,“至于至善”就是在明明德、新民的基础之上持守不失,达到克人欲之私、明人性之善、至天理之极的最高境界。反观《玉山讲义》全文,首论心性,使人知其性之本体之仁与仁之生生之意;次论功夫,以“去人欲,复天理”和“尊德性与道问学”为复性之径,使人力不失度,功不半止;最后述成德之典范,使人知之深,感之切。如此种种,如春风拂物,化物而物不知,体物而物不失,至善境而不迁于外,存而常守,讲义全文正是“止于至善”的生动体现。朱熹弟子奉此讲义为“(朱熹)晚年亲切之训”,其意义或许正在于此。

由此可见,《玉山讲义》完全是循《大学》“三纲”之理路而展开的。在此论述的基础上,我们可以认识到《玉山讲义》在朱熹理学著作中的重要地位。

诚如丁为祥教授所言:“在朱子的心目中,《大学》不仅是‘四书’的总纲,实际上也应当成为整个儒学的总纲——朱子庞大的理论体系,其实主要就是他根据其所阐发的《大学》精神所建构起来的。”[8]290那么,为整个儒学总纲的《大学》的总纲又是什么呢?朱熹有论:“大抵《大学》一篇之旨,不出乎八事,而八事之要,总而言之,又不出乎此三者,此愚所以断然以为《大学》之纲领而无疑”。[9]509所谓“此三者”,即《大学》之“三纲”: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循此而论,在朱熹对《大学》“三纲”的所有阐述中,有简易之极,不可加减一字者,如《大学章句》相关部分;有随意自然,兴意而论者,如《朱子语类》相关部分;有议论有度,不失其常者,如《大学或问》相关部分。如此种种,然皆不及《玉山讲义》之论“三纲”,理由有三:其一,此讲义文字简约,条理明晰,且系统通贯,有以上诸论之长,而隐去其短;其二,此讲义所作之时,朱熹适逢晚年,学术完全精纯,于内圣之学详审精进,于外王之道践履有加,虽刚刚经历宦海沉浮,但其对儒学真精神的体悟更加深刻,此时之作,其意义、内涵可谓无出其右者;其三,讲义以《大学》之“三纲”为理路,进而兼摄融合了《论语》、《孟子》、《中庸》的相关思想,贯通“四书”,可谓集大成者。

总而言之,《玉山讲义》之内涵于朱熹整个思想体系而言已是“玲珑穿穴,纵横颠倒,无处不通”。其地位在朱熹所有理学著作中是重要之极的。

[1]朱熹.答林德久[M]//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第六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朱熹.玉山讲义[M]//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第七十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束景南.朱子大传[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

[4]朱熹.仁说[M]//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第六十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王国良.朱熹理学体系及其对徽州文化的影响[J].徽学,2002(2).

[6]朱熹.朱子语类[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7]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8.

[8]丁为祥.学术性格与思想谱系——朱子的哲学视野及其历史影响的发生学考察[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9]朱熹.大学或问[M]//朱子全书·册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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