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三农”题材文学中的乡村经济书写
2015-08-15彭维锋
彭维锋
(1.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北京100044;
2.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工会干部学校,新疆乌鲁木齐830000)
纵观当代“三农”题材文学创作实践,我们可以看到,当代作家在关注农村、农民的同时,也时刻没有忘记聚焦农业;对农业制度的思考、对农业现实的忧虑、对农业生态的焦灼、对农业安全的关注、对现代农业的呼吁、对耕地荒芜的呼喊……都始终贯穿在他们的文学创作中;换句话说,当代作家用文学的方式,始终在探究中国农业存在的问题及出路;在关于农业的书写中,建构了一个关乎中国农业的文学镜像谱系。
作为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曾多次强调经济发展的重要性,强调“马克思主义最注重发展生产力”,提出“搞社会主义,一定要使生产力发达,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我们坚持社会主义,要建设对资本主义具有优越性的社会主义,首先必须摆脱贫穷。”[1]这些论断成为推动中国经济发展的思想动力。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实践也证明,中国经济进入了高增长率的发展时期。同样,农村要发展繁荣,必须要保证农民收入稳定增长,这是农村实现小康的基本条件,直接关系到整个国民经济的持续快速健康发展和社会的稳定。但是,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农村经济在1980年代初期经过一个短暂的黄金期之后,就陷入了税费负担沉重、农村经济凋敝、农民增收困难等各种各样的问题之中。“现在在中国的行政版图上,几乎每天都有约70个村落消失……上亿的农民工在支撑着中国阶梯推进的工业化。数干万农民在城市化的圈地中失去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但他们中很多人在失地的同时也沦入失业的境地。”[2]
在此种宏观语境下,当代作家以文学的方式从制度政策、乡村境况等角度探究农村经济凋敝的原因,叙写农民的生存遭际和心路历程,为农村经济的发展呼吁,恰如何申所言,“在写农村基层干部的同时,我又写了大量反映农民生活的作品。……我衷心地盼望着他们早日脱贫走向富裕,我为他们的艰难而着急,于是我就把他们的生存状态写出来,起码是一种呼吁吧!”[3]可以说,乡村经济的整体发展状况构成了农业发展的宏观背景,文学中的农业叙述就生长在重荷无边、发展迟缓的乡村经济之上。
一、畸形的发展:从黄金期到卖粮难
新时期的文学发展轨迹表明,1980年代中期之后,当国家的改革重心由农村转向城市之时,农村的改革发展却变得愈加复杂而艰难。中国农村在经历短暂的黄金发展期之后,转而出现了“卖粮难”“白条”、税负重等诸多问题。1980年代初期,《乡场上》(何士光)、《陈奂生上城》(高晓声)等作品透露出一种整体的积极乐观的气息,农村土地制度的变革,调动了农民从事农业生产的积极性,促进了农民增收,改善了农民的物质生活,也逐步提升了农民的精神品格。但是,当进入到1980年代中期之后,关乎农业的叙述姿态和叙述对象发生了较为明显的变化。富有意味的是,在这一时期,更多的作家着力于具有文化启蒙指向、以乡村作为表现思想的中介的“寻根文学”,而以越来越严峻的“三农”问题为书写重心的作品却并不太多。其中,田中禾在1980年代中后期的作品颇具代表性,其《五月》①田中禾:《五月》,《山西文学》1985年第5期。《枸桃树》②田中禾:《枸桃树》,《十月》1989年第1期。《南风》③田中禾:《南风》,《当代》1989年第1期。《最后一场秋雨》④田中禾:《最后一场秋雨》,《人民文学》1988年第12期。等作品,并未一味鼓吹和称颂改革,而是以冷静敏锐的笔触和清醒的思考,去理解、阐释农村改革及其存在的诸种问题。田中禾的作品告诉我们,农村改革现实境况的复杂性远非“一包就灵”的论断那样简单,1978以来的农村改革是进步的、正确的和明智的,但也是艰难的、复杂的、长期的;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入和现实困窘的不断涌现,“三农”中国不得不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困扰、变局和问题。
《五月》曾以评委满票而获得第八届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并没有一味为改革开放带来的好政策喝彩,一味沉浸在农业连年丰收的喜悦之中,恰如田中禾所言:“政治不能拯救人生。图解政策,阐释历史,并非现实主义的真谛,甚至可以说是虚假、粉饰,伪现实主义,从根本意义上背离现实主义”⑤田中禾、墨白:《人性与写实》,《文学自由谈》1993年第2期。;而是以中学教师(大学生)香雨“返乡”作为书写视角,以细腻、凝练、真实而又鲜活的叙述话语,直面农村改革政策下农民丰产之后新出现的“卖粮难”现象,思考并探索了农民特别是青年农民的出路问题。这是一个发生于1980年代中期的“丰收成灾”的故事:香雨一家在五月喜获夏粮丰收,农事的辛劳、父辈的隐忍、同辈的抗争让香雨心情复杂;但更让香雨痛苦不堪的是卖粮过程中的艰辛——验粮员极为不负责任的工作态度,让为卖粮而苦苦排队两天两夜的香雨一家陷入绝境。在此种情形下,作为知识分子的香雨无能为力,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选择了忍让,而作为青年一代的农民改娃则选择了抗争——青春烂漫、活力四射的她终于和心爱的青年农民小五一起奔上了远赴外省做生意的道路。《五月》直面中国农村现实,呈现了社会转型期农民身体、精神的痛苦挣扎,也以改娃最后的选择去探寻“三农”中国的发展道路。
但很快我们就会发现,改娃的探索却隐含着更大的陷阱,在接下来的《枸桃树》《南风》《最后一场秋雨》中,田中禾以巨大的愤懑与忧患之语,向我们呈现、揭示并控诉着1980年代后期中国乡村所遭遇的分裂与颠覆。作为一个传统而富有责任感特别是具有某种文化启蒙心态的作家,现实的种种让田中禾始料不及,甚至于现实丑恶的一面“恶之花”完全远远超出他意料之外。在上述作品中,田中禾几乎以“出离愤怒”的情绪,书写了物质欲望冲击之下乡村精神的溃败和农民主体的逃逸。在田中禾痛苦、失望、激愤乃至仇恨的笔触下,金钱所带来的乡村失范成为了他泄愤的主要对象。“我知道,历史是要前进的,历史前进要求人性付出沉重的残酷的代价。“我为历史的每一个艰难的足迹高兴,却又不能不为伴随人类文明史被践踏被扭曲的人性哭泣。”⑥田中禾:《倾听历史车轮下人性的呻吟》,《莽原》1989年第2期。在城乡之间、贫富差异等无限巨大的沟壑之中,在迅速产生的物质欲望刺激下,那些追逐财富、奔向城市的农家子弟——大凤(《最后一场秋雨》)的悲愤、莲妮儿(《构桃树》)的堕落、贾石海的悲剧(《南风》)——无一不经过炼狱般的痛苦与磨砺,遭遇从肉体到精神的惨烈洗礼。在这些文本中,田中禾向我们呈现了1980年代后期乡村道德滑落而造成物质欲望的空前之爆发,乡村精神迷失而造成的农民主体性之溃散,乡村文化失范而产生的乡土社会之畸变,乡村道德意识淡化而造成的唯利是图、金钱至上的片面发展,以及乡村治理的无序、紧张甚至失败。
可以说,《最后一场秋雨》⑦田中禾:《最后一场秋雨》,《人民文学》1988年第2期。是一篇忏悔与悲愤之作,这种忏悔既有来自外部的、社会的,也有来自内部的、精神的;这种悲愤来自于现实的、真实的,也同样来自于情感的、心理的。忏悔的主体是一县之长丁县长,悲愤的代表是丁县长下乡锻炼时热恋的并为他生了一个女儿的农家女大凤。故事部分起因于大凤的丈夫“刘和尚”被起诉判刑,罪名是工作方式粗暴、截断乡村道路、哄抢化肥;但事实是他管理村民的方式方法是具有历史性的、本土化的、常态的甚至是正常的,他带领村民截断的乡土道路是他们自己修建、保养的,他仅仅为了能使村民获得维持生产的化肥,以粗暴而无可奈何的方式购买而已。事实上,这一切仅仅是乡村改革发展中始终处于弱势的底层农民,为了维系生产生活所需的基本生产资料,而不得不采取的直觉式的、民间性的、自发式的方法与策略,以及对于强权、不公平、不公正之歧视待遇的争议和抗争。面对县、乡各级干部对农民的歧视与压榨,面对农村基层干部的种种劣行,面对曾经心爱的姑娘——“告状专业户”大凤,丁县长起草“起诉书”痛斥基层工作的不合理、不合法及其不断滋生的腐败。这份起诉书“涉及到十九个乡长,三位副县长,两位副书记,十一个部、局长……”,田中禾借丁县长之口诉说了改革进程之中问题重重的农业现实困境,是田中禾对于严峻艰巨的农业现实的深重忧虑和无限愤懑;也映现出1980年代后期中国乡村发展的真实状态。
事实上,1980年代农村改革在经历短暂的黄金期之后,从1985年开始到1991年,中国农民收入又一次陷入了波浪式增长的低谷之中。1979年到1984年,农民人均纯收入呈现超常规增长态势,年平均增长16.5%;而从1985年到1991年,这一数字迅速滑落为2.8%,比前一时期低13.7%。在此种语境下,田中禾所叙述的乡村故事尽管都是关乎一个家庭的喜怒哀乐、苦辣酸甜,但无疑是1980年代中后期中国农村整体境况的典型缩影,改革中的乡村迅速地进入了疯狂生长的癫狂状态,随之滋生的种种消极情状如物质的、欲望的、腐败的、道德的、精神的,真善美的、假恶丑的,如此等等,以极端分裂而又极端融汇的立体姿态,共同出现在1980年代中后期中国乡村的历史舞台之中。毫无疑问,这些都一次次恶化了乡村经济,一次又一次打击农民发展农业的积极性,也一次又一次的阻碍了乡村经济的发展。
二、困窘与挣扎:分享艰难的悖论
当历史进入到1990年之后,“三农”问题开始日趋严重。何申、关仁山、谈歌、刘醒龙、贺享雍、刘庆邦、冯积岐、向本贵等人的作品直面现实,诉说了乡村(也包括县乡镇)经济的日渐凋敝、农业发展的举步维艰和农民生活的艰难困窘。
何申《穷人》《穷乡》《穷县》等小说就描写了从村民家庭到县域经济的困窘凋敝。《穷人》中的范老五是一个朴实勤劳的农民,他上有老母下有上学的三个儿子。就如同我们惯常所理解的那样,农民的儿子最好的出路就是依靠读书走出农村,范老五的儿子们也同样如此。范老五负担极为沉重,他们夫妻两个别无他法,也没有其他额外收入,只能靠种地、家畜养殖等方式千方百计筹措儿子们读书的费用。为了供大儿子上大学,他“就跟上了夹板的老驴一样没黑没白地干”;等二儿子考上大学,又加上学费增加,范老五夫妇“这条老命要搭上了”拼命干活,甚至没时间和他人说话,“除了种地就是打柴禾,老婆在家喂猪喂鸡,然后留下口粮就开始卖,卖掉几乎一切都可以卖掉的东西”,①何申:《穷人》,《当代》1996年第4期。才勉强凑够两个儿子上学的费用。但是,现在他面临的问题是,小儿子也考上了大学。万般无奈之际,范老五决定“把三间草房卖掉,如果没人买房子就拆了卖木料。”②何申:《穷人》,《当代》1996年第4期。范老五的母亲要卖掉她的棺材板,他老婆准备把家里维持生活的粮食都卖掉。正是这种极度贫困的经济状态,才最终导致了范老五在获得助学捐款的二万元之后的心理畸变;他甚至用磕头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感谢与感激。也正是这种普遍性的贫困,才使得范老五所在的草沟门村村民表现出两种不同的乡村情感:为了帮助范老五家度过难关,他们宁可把冒险捞来的木料送给范老五,村民之间洋溢着一种互帮互助的亲密关系;但当他们知道了范老五获得捐款后,态度行为大变,风言风语、眼红嫉妒甚至偷摸强抢都出现了。这一方面反映了农民心理的复杂和变异,但另一方面,经济困窘无疑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客观地说,何申在这里描写的农民家庭状况虽然有一些特殊性,但无疑更多的具有一种普遍性;甚至可以说,它是当代中国很多贫困家庭的缩影。这一点我们在何建明关于严峻教育形势的报告文学《落泪是金》中得到了非常明晰的印证。
《穷乡》中的小屯乡经济状况堪忧,穷到连乡政府工人员的工资都无法保证。原因也并不复杂,小屯乡地处偏僻,穷山恶水,招商引资非常难。作为书记兼乡长的陈宝明为改变现状也多方努力,但收效甚微。《穷县》中虽然未直接描写县域经济的整体状况,但从清远县分管财政的常务副县长郑德海的视角,仍然看到“穷县”之“穷”。郑德海在年末时节为了各种款项捉襟见肘:公安局长来找他,因为办案所用经费无处筹措,郑德海只能敷衍了之;财政局长来找他,因为工资增资没着落,拖欠教师工资也还没发,郑德海只能暂时挪用三北防护林专项资金。县里企业亏损严重,财政极为空虚,破产企业下岗职工经常来县政府闹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穷人》《穷乡》《穷县》等文本所有的故事都建构在一个“穷”字上。正是因为经济的凋敝和生存发展的艰难,导致了范老五、陈宝明和郑德海等人的精神焦灼和复杂心理。
韦晓光《村办厂》里乡镇干部吴干部在乡里搞企业,结果“捣腾来捣腾去,办了几家企业,非但没把钱赚来,反而给乡政府添上几笔不大不小的贷款。”①韦晓光:《村办厂》,《清明》1995年第6期,第5页。为了帮助天岗村致富而准备兴办企业,但村里没有任何资金、资源,原因是“村里在搞承包责任制时,不但把山田分光,就连村里的大会堂、仓库也分了个光,说是越分得光越改革。”②韦晓光:《村办厂》,《清明》1995年第6期,第6页。靠扶贫款和乡里的贷款,艰难地办起了算盘厂,也在短时间内获得不错的收益,但各种问题随之接踵而至,最终算盘厂被村民一抢而空。关仁山《破产》中田北县经济滑落,亏损企业多,厂长贪污腐败,工人上访闹事,田北镇副镇长高德安负责本镇严重亏损企业城北轧钢厂,忙于应付处理各种关系,化解各类矛盾,承受着巨大压力,为钢厂起死回生心力憔悴,以至于最后突发疾病去世。
1990年代值得一提的小说是刘醒龙《分享艰难》。小说的篇名就具有很强烈的象征性与隐喻性。什么样的艰难?为什么艰难?谁来分享?为什么分享?刘醒龙以直面现实的犀利、表面平静但内心焦灼的姿态,为我们叙述了1990年代“三农”中国的一切。小说以西河镇党委书记孔太平的视角,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偏僻山区小镇的社会经济状况。西河镇中矛盾重重:书记与镇长之间明争暗斗,政府与派出所之间利益纷争,村民与先富起来的老板之间矛盾尖锐……但至少有一点是核心性的,那就是所有的矛盾都源于经济困窘而形成展开的;换句话说,如果西河镇的经济搞上去了,这些问题可能大部分都不会产生。为了躲避镇小学讨要工资的书记、校长,孔太平下意识的躲藏在河堤旁的柳丛里;为了保证乡里可怜的财政,他对镇上唯一的民营企业西河养殖场关怀有加,因为其税收占西河镇总收入的大部分,所以孔太平“多次在镇里各种重要场合上申明,要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养殖场”;③刘醒龙:《分享艰难》,《人民文学》1996年第1期。甚至当养殖场老板洪塔山强奸了孔太平疼爱的表妹,也迫于全镇的经济压力而在短暂的拘留之后无罪释放。可以说,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讲,就像西河镇上至孔太平下至他可怜的舅舅所秉持的发展理念一样,西河镇的经济都是一种非正常的畸形状态。虽然小说多多少少有一些夸张之处,甚至将众多的“艰难”都置于西河镇的土地上;但毫无疑问的是,从小说所引发的普遍共鸣来看,它在一定程度上以艺术的真实反映了1990年代村镇经济的艰难、生存的艰难、教育的艰难和发展的艰难。如果这篇小说有所缺憾的话,那就是何申无意或有意的对基层干部的工作方式方法、对农村中的灰色势力的某种宽容。特别是对已经触犯刑法的养殖场老板洪塔山,最后为了经济的发展,为了物质利益的实现,而实现了一种“集体默许式”的宽容与容忍,让他以金钱的方式获得了某种救赎,这也是最后何申开出的“分享艰难”的物质药方;虽然这个药方可能有一定的真实性,但作为一个极具典型性的文本,其潜在的“经济至上”的话语姿态还需斟酌与商榷。
三、问题重重:不断衍生的经济困局
1990年代要“分享”“三农”中国的“艰难”,那么,在新世纪特别是国家实施新农村建设战略之后呢?客观地说,在新世纪之后的“三农”文学叙事中,乡村经济整体格局已与1990年代有所不同了,更多的是聚焦于农村经济细部,整体表现出对现代性、城市化、工业化和市场化冲击下农村经济发展态势的一种担忧,譬如经济发展的迟缓与凋敝、经济发展方向的蜕变、经济发展导致的生态恶化、经济发展模式的畸形和经济发展的不公平、不平衡状态等。
值得特别强调的是,陈应松《太平狗》、尤凤伟《泥鳅》、王祥夫的《婚宴》、罗伟章《大嫂谣》、荆永鸣《大声呼吸》、刁斗《哥俩好》、项小米《二的》、宋唯唯《长河边上的小兄弟》、陈继明《青铜》等作品,无论是属于“打工文学”还是“底层文学”,都同样向我们表征了这样一个乡村经济的事实:大多数农民之所以选择外出打工,原因很简单,就是仅仅靠农业收入是难以维持家用,更别说结婚生子、读书上学了。乡镇民营经济极不发达,打工也无法在本地就业,只好远离家乡奔赴异地。如果勉强在本地打零工,家庭经济状况就难以改善,像《婚宴》中兢兢业业的厨师父子,勤劳节俭,踏踏实实,吃苦耐劳,手艺高超,虽多少也算有点副业(为村民婚丧嫁娶做酒菜),有些微薄的额外收入,但仍然难以摆脱贫困,儿子谈过三个对象竟然都因家庭穷困而娶不上媳妇;但村长就可以大摆筵席,为死去的儿子“完婚”(冥婚)。乡村的权力寻租、农民的贫富分化、底层农民的困窘生计就如此矛盾的叠加在一起。应该结婚的人没有能力结婚,无法结婚的人却在一场闹剧中“完婚”,冥婚婚宴的热闹和底层农民内心深处的悲凉,让我们感受到作者那一种巨大的痛苦和愤慨。《青铜》以五年未回家的乡村青年女性招儿返乡为线索,讲述了西部农村的荒凉与凋敝,农民生活的艰辛与无奈。在招儿的故乡大槐树村,一切都是破败凋零的模样:连年干旱,村民收入来源单一;村庄凋敝,三年竟没办过一件喜事;村中青年人特别是女孩子都外出谋生;村办小学只能办在祠堂里,新小学校舍因缺钱而停工。无奈的生存,无奈的乡村,乡村经济的凋敝、乡村生活的颓败、乡村教育的落后……由此可见一斑。
贾平凹《高兴》虽然描写的重心是农民工的城市生活,但我们从刘高兴、五富的乡村回忆中,仍然感受到了乡村经济的困窘。特别是对于热爱家乡、热恋故土的五富而言更是如此,但乡村的贫困使得他不得不选择走上一条永无归途的离家之路。贾平凹《带灯》中,在樱镇的山村依然有《穷乡》中范老五一样穷困的家庭,譬如小说中黑鹰窝村的贫困户范库荣,“下身老是干净不了”而只能用“肮脏的烂棉絮”;屋里也是空荡荡的,房子里墙皮脱落,住的还是土炕;重病半个月却没钱治疗,只能躺在床上等死。①贾平凹:《带灯》,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3页。范库荣是乡村女干部带灯的“老伙计”,实际上带灯这样的老伙计有很多,像黑鹰窝村、东岔沟村的老伙计大多都是家庭贫困户。个体家庭如此,那么村镇经济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恰如小说开篇中所言,“这年代人都发了疯似地要富裕,这年代是开发的年代”,②贾平凹:《带灯》,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91页。我们看到,整个樱镇的经济始终处于畸形发展之中。在工厂尚未引进之前,樱镇的经济被乡村黑色(灰色)势力、乡村混混元老黑兄弟和拉布控制:元家兄弟横行乡里,霸占、垄断沙场而破坏多年来樱镇形成的传统规矩;拉布丈量樱镇老屋蛮横无理。樱镇基层政府也同流合污、助纣为虐;甚至在征地、拆迁、修路、处理上访事件中寻求他们的支持和帮助,利用他们来处理棘手问题。在大工厂签字引进之后,基层政府、资本、黑色势力形成了共谋关系。而这个所谓的大工厂是一个高污染企业;作为一个非常明显的对比,让樱镇人羡慕的大矿区的开发就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生态恶化的例子。大矿区的事实告诉樱镇人,盲目追逐财富的乡村经济发展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就像带灯所感叹的,美丽富饶对樱镇人只能是一种想象,美丽了就不富饶,像贫穷而美丽的樱镇东岔沟村;富饶了就不再美丽,像樱镇旁边华阳坪的大矿区。在樱镇书记镇长的坚持下,大工厂终于落户樱镇,现代性终于来临了,但这种来临却是携带着生态污染的可怕、可悲的来临。这样的经济发展方式令人堪忧。
在新世纪的“三农”题材文学中,上述叙述话语我们并不陌生。譬如关仁山《日头》中资本的代表人物袁三定开发矿山时也同样如此。《日头》中乡村集体经济的凋敝、普通村民的困窘和乡村基层干部的富裕形成了明显对比:权桑麻家族与资本合流,占有铁矿的股份;集体资源被资本和家族势力侵占,集体经济几乎为零;普通村民只能靠打工谋生,甚至不惜为各类势力充当打手。因为乡村经济的畸形,加速了村庄贫富分化、治理混乱、伦理滑落和精神崩塌;曾经在《麦河》中为农村书写出一条农业产业化之路的关仁山,在《日头》中又陷入了乡村经济的迷惘、忧虑之中。毫无疑问,就如同写作《带灯》的贾平凹关于“美丽”与“富饶”的思考一样,关仁山的迷惘与忧虑如同他数年前探索农民产业化发展之路一样,也同样是真实而深刻的。
[1] 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225.
[2] 李培林.农民的终结(中文版)·再版译者前言[M].//H·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李培林,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
[3] 何申.我的小说我的根[N].文论报,1996-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