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基于滇国多人猎兽图像解析下的族群文化与社会形态研究

2015-08-15

贵州民族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猛兽狩猎仪式

刘 渝

(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重庆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重庆 400047)

青铜时代的云南,呈现出多民族共存的复杂状况。据《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载,“滇”是夜郎以西中最大的族群,其族人椎髻,有耕田,过着农业定居生活。滇所创造的青铜器以复杂精美的图像纹饰为世人瞩目。其中有一类多人猎杀猛兽的图像,作为研究以滇人为主体的滇国社会狩猎经济形态的重要资料,生动直观地展现了古代滇国狩猎的方式、对象以及过程。学术界长期偏重于探讨这类图像的制作工艺、表现手法和风格,并剖析其与草原文化所谓“斯基泰”或“野兽风格”类纹饰之间的关系。一些学者进一步通过分析图像中所反映的人物形象特征来研究滇的族属族源问题。前人的研究表明,通过深入分析多人猎兽图像,可以多维度地解析滇国的经济形态、宗教信仰、礼仪制度乃至古代西南少数民族社会形态和族群文化。

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借助当代图像学与风格分析的方法,深层次地剖析图像的构成形式和表现手法,并进一步从更广泛的文化背景来解释这些图像出现的原因和意义。根据此类图像使用和分布上的特殊性,以及相关伴出器物和文化内涵后可以发现,多人猎兽不仅是狩猎形式的反映,其猎物并非一般为肉食或商品交换的动物,而是一种献祭的对象;其反映的狩猎活动本身应是基于宗教目的的仪式活动,有特定的组织者和参与者,在当时的社会生活中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

一、多人猎兽图像与滇国社会经济形态

多人猎兽图像目前仅有考古材料11件,通常表现为多人同向抱住一猛兽身躯,以短剑刺猛兽,猛兽扑噬最前方一人,此人多已死亡,二犬或一犬穿梭其中咬噬兽足,地面多为一躯体较平直的蛇,蛇头向前,人物多挽高发髻,戴大耳环宽手镯,着对襟短衣,跣足,铸造精美,人物衣纹刻画精细,构图极为相似。有这种图像的青铜器有5件,以扣饰为主。

晋宁石寨山M7所出一件八人二犬猎虎扣饰较为少见,其中六人持长矛刺虎,虎被刺倒在地,两矛刺穿虎身,一人被此虎噬倒,仍以短剑刺入虎颈部,场景右边缘有一人似持弓近射,二犬在其中分别扑噬虎颈和虎背。八人衣着与寻常略有不同,上身着对襟短袖衣,由于锈蚀较重,隐约可见中间几人似身披带尾兽皮或腰覆带尾兽皮,头部装饰有长翎。

兵器上多人猎兽较少见,如江川李家山M24所出两件铜矛骹部顶端表现为四人猎虎,顶端銎管内为一人持剑刺虎,其下三人以绳捕另一虎,虎已被绳索套住颈部;近刃处所铸两虎两人近身搏噬图像,两虎分列一正面一人两侧,虎头朝向刃部并同时咬噬身前一人,此人仰面倒地似已死亡。此器上人物皆为裸身盘发,与前述图像人物稍有不同。

除了直接表现多人猎斗猛兽的场景外,个别材料还反映了猎兽前后的场景,如江川李家山M57两件铜戈銎背中部铸有一立体圆雕的巨虎,尾向上卷曲于背,呈缓慢行走之态。援后部和銎两面铸有浮雕人物形象。銎部七人呈三四相对,皆上身赤裸,仰面监视銎背的立虎,两端二人身材高大,头部伸出銎背,呈两面相同的浮雕,一人持曲柄斧,一人持戈;中间五人较小,其中四人持矛,一人持剑,似在伏击猛虎。江川李家山M68的一件扣饰则为猎虎以后准备以虎祭祀的场景:虎身下六人,其中五人持长刀,高抬猎获之虎,虎仍在咆哮;一人在队伍中敲鼓,腿间二猎犬穿行,前方另二人抱鸡携酒似乎迎接祝愿抬虎之人;八人皆垂一束髻绳带,迎接的二人腰股覆虎豹皮,内有织物垂地。

狩猎,是人类文化中反复出现的母题之一。学者S.Passarge在分析古代埃及壁画场景中的狩猎情况时指出不同类型的狩猎场景都可以在壁画找到,环境不同狩猎的方法和使用的武器工具也不一样。张增祺先生在《滇国与滇文化中》曾将滇国常用的狩猎方式总结为集体围捕、陷阱套捕、单人斗兽和骑马猎兽这四种。[1](P67-68)如江川李家山M24出土的两件铜矛骹部三人拉一绳,绳尽头拴着虎颈,看上去确似汉代《周礼·兽人》中所记载用网具套捕野兽的狩猎方式。

狩猎离不开武器及特殊方法,从多人猎兽图像来看,滇人狩猎使用兵器应以短剑和长矛为主,配合敲鼓手的鼓乐助阵,同时利用猎犬驱赶刺激猛兽,使其陷入包围圈,再由一人由前方快速击刺猛兽脖颈,其余人由后方包围制服之。这种方法更适应于树木繁茂,不宜远距离奔跃的环境使用。同时,猎兽参与者着虎豹皮,这是混淆猎物视角的一种隐蔽伪装方式。这些逼真的形式细节表明,狩猎图像本身,是参考现实的狩猎活动而铸造出来的,是真实场景的一种反映。

当代云南考古研究表明,青铜时代的云南,其生业或生活资料获取的途径是多样化的。从此类图像出土和流行的区域来看,其多见于农耕发达的滇中湖区。滇中湖盆高原区的地势是十分和缓的,只在坝子周边有山林围绕。根据晋宁石寨山、江川李家山和羊甫头等墓地周边贝丘遗址的出土情况来看,除了文献和大量青铜图像上所记载的农业和畜牧业之外,采集捕捞业也是一种较为常见的经济形态。云南青铜时代中晚期,这一地区物产的丰富和稳定的农牧业使得当时的人们不太可能选择危险系数较大、且收获极不稳定的狩猎作为常见的经济形态。

弓矢这种远距离击杀的武器是历史更为悠久的狩猎工具,而长矛与短剑相较于弓弩却是近距离搏杀的方式,显然弓矢更为安全高效。近身搏杀对于以狩猎为生的人群来讲效率尚且不高,居于富饶的滇池区域的人群更不可能采取如此既不安全又不高效的方式作为谋生手段。因此广泛出现于其滇池区域大墓中的多人猎兽,其形式可能更多地借鉴了湖区周边山地族群的一些狩猎方式,或是其早期狩猎形态的一种孑遗。

二、多人猎兽图像与滇国社会文化形态

多人猎兽图像借鉴与模仿了在自然环境中的狩猎,但反复地再现其过程和构图的程式化,舍弓矢而用长矛或短剑近身搏杀,如此复杂而参与者众多的狩猎,显然不是单纯的获取野味。江川李家山M24出土铜矛骹部模拟了横栏、栏槛,拉绳三人既无防身装备,也无进攻兵器;在顶端还有一人一手拉绳,一手以短剑刺虎;下方近刃处又有两人与二虎赤手相博,并有一人为二虎所噬的图像,其模拟的可能并不是陷阱,而是想将已捕获或豢养的猛兽从围栏中放出,与人搏斗的场景。这种特意的安排明显与现实中的狩猎场景有所不符。

同时,这种图像在西汉中晚期日益复杂化,人物衣着和形象与滇族另一重要祭祀活动——剽牛中的人物越发趋同,头戴雉尾、身披兽皮,小腿缠绕蛇一般的装饰,从人物的动作和构图形式都表现出一种程序化的趋势。而就原始文化时期的艺术而言,突出作品中的大多数都是与宗教事务有关的,有时仪式活动可能被直观地描绘出来。亨利·弗兰克弗特在探讨近东文明起源的时候曾指出,在某些象征符号中,譬如图章上的和神庙壁饰中的植物和动物,在仪式中使用的工具,诸如用于摆放祭品的平台,以及神圣器皿上装饰的动物纹饰等,经常指向自然神的崇拜。[2](P49-51)多人猎猛兽中的宗教色彩不言自明,贯穿社会生活的祭祀强化了人们尊重自然的生态观念,各种祭祀活动的核心就是献祭。滇人十分重视人与自然生态的合作关系,在社会生活尤其是生产劳作各阶段各环节都创造出了互有联系的神灵祭祀。

张增祺先生也曾在《滇国与滇文化》提到过古代云南祭祀农神有用“血祭”的方式才能使农作物茁壮成长。[1](P208)实际上,血祭仪式不仅出现在古代云南祭祀农神的活动中,从目前的考古发现来看,云南各种崇拜形式,多少都存在“血祭”仪式。例如冯汉骥先生讨论过的贮贝器上的播种、祈年、诅盟等祭祀活动中,皆存在血祭仪式这一现象。血祭的牺牲,除了最重要的活人外,各种仪式活动中被杀死的动物也都应是祭献神灵的对象。已有研究者认识到滇国青铜器上所反映的某些狩猎形式也有可能是血祭仪式的反映。[3]

牺牲是祭品中最重要的,以血祭祀是远古社会以来就存在的一种最为重要的祭祀方式。古代文献记载,大凡宗庙、宫室建筑物落成或重要的礼器制成,都要举行相应的衅血仪式,如《管子·小问》“桓公践位,令衅社塞祷”即是杀牲以血浇落于社。[4]以血祭器的目的更明确,如《周礼·龟人》中有“上春釁龟”的记载,郑玄注:“釁者杀牲以血之,神之也。”[5]即是认为以血涂抹器物可将血的神力传导给所衅器物。献祭的目的是祈求神灵,获取神灵的庇佑、亲睐,古人认为“在牺牲的身体里面,有种精灵要被释放”,[6]因此才有了《周礼·春官宗伯》“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的重大祭祀活动。[7]古代献祭与巫术观念又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巫术乃依据虚构的超自然力量,通过一套神秘的仪式,对特定的客体加以控制和影响。[8]祭祀活动中的人与物都被神圣化,进入一个新的角色。仪式性狩猎所反映的正是这样一种神圣转换的过程:通过猎杀猛兽的这一形式,将其内在的力量转化为自身所有,同时将杀死的猛兽献祭给神灵或祖先。

在多人猎兽图像中,我们可以看到,居于场景中央的,应该是工匠设计的焦点,其他的人物都围绕这一焦点展开各种动作。中央焦点,是被斗杀的动物以及被噬咬的人物,观众的视线立即被吸引到这一情节上来。被猎杀的猛兽,其兽性都得到了极大的增强,以纪实和写真的手法描述残酷的噬杀场面,正是这一仪式的真实再现。在其中被猛兽杀死的人,转而成为了祭祀牺牲的一部分,能够杀死人的猛兽,其神性会得到加强,而剽杀此兽的武士所得到的力量也就越强,献给神灵的祭品也就越有价值。我们再来看晋宁石寨山M17:14八人猎虎,画面右边持弓欲射的人物与众多持矛刺杀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正如阿伊努人在杀熊祭献的仪式之前往往要在首领的带领下以弓箭射熊、激怒熊一样。[9](P60-61)只有激发动物的兽性,才有可能在仪式活动中获得更大的神力,在这种狩猎活动中,被杀死的动物和人实际上就成为了祭献给神灵的祭品。而通过这种“搏斗”和“噬咬”的力量转换,进一步反映了自然界生死循环、弱肉强食、相生相克的自然规律,加强滇国狩猎活动的宗教性。

三、多人猎兽图像与滇国族群社会结构

F·博厄斯强调,一个民族的文化艺术的特性取决于其生存的社会环境和地理环境,是历史的产物。[10](P3)铸造精美复杂的图像纹饰的亦必须以丰富的物质生活和稳定高超的技术力量为前提。《后汉书·列传·西南夷传》有载滇池“河土平敞,多出鹦鹉、孔雀;有盐池田渔之饶,金银畜产之富;人俗豪忲,居官者皆富及累世”。[11]这恰与此类图像的流行范围吻合。而进一步参考目前的考古遗存可见,多人猎兽图像都出自滇王一级的墓葬当中;其载体也多是代表墓主身份地位及偏好的器物。作为统治阶层,将围捕此类动物的图像铸造在体现身份地位的器物上,显然有着其特殊考虑。结合墓主身份和墓葬中诸多随葬品的功能来看,此类图像亦是墓主生前主持重大仪式活动的记录。

进一步分析人物服饰和行为模式可知,这种多人猎兽活动的参与主体都是滇人,且应属于滇人中的中下级武士阶层。一是从着装来看,目前发现的滇族上层贵族多着束腰短袍,头戴包巾,服饰华丽且具有一定个性特点;而中下级武士往往束椎髻,着装较为固定统一,多为无袖贯头衣加兽皮的固定组合,有时甚至裸身着短袴。[12]二是这类活动需要直接对阵食肉动物,往往会付出血的代价。作为统治阶级的上层贵族所直接参与的多为草食动物的骑马追猎活动,在此类猎捕草食动物的活动中还有中下级武士进行辅助和保护,如晋宁石寨山贮贝器M71:142上的骑士猎鹿群像。反之危险性较大的近身猎杀则由地位较低的武士阶层具体实施,这进一步证明了此类活动的组织性和等级性。而铸造此类图像,不仅是一种宗教社会生活的直观再现,某种程度上来看,是当时滇国重大活动的历史记录,是无文字的史书。正因其是部落联盟公共生活中的大事,因此由在滇国社会中居于主体地位的武士阶层所垄断,鲜有外族和一般平民参与。

祭祀的对象是谁,目前很难进行确切的判断。但从以武士为主体、场景残暴血腥、猎杀对象凶猛这些特点来看,其祭祀对象无疑与勇武、力量有着密切关系;此类图像数量有限,又由滇王来主持,其实际举行频率也一定不高。《周礼·春官》和《礼记·王制》有关于“师祭”的记载,汉代郑玄解释为在征战中杀牲,以使军师“气势之增倍也”,是一种兵祷。[13]考古学上的滇文化以及文献中所见的滇人史迹显示,西汉中期以前的滇国社会属于一种介于一般部落社会和国家之间的社会组织形态。这一形态,有学者称为酋邦制社会,而滇国实际上已经是初具规模的“方国”。[14]种种迹象表明,多人猎兽极有可能如“师祭”一般是滇国在进行重大军事活动之前的一种祭战神仪式。

四、结语

随着社会的发展,在视死如生的观念影响下,祭祀、战争、结盟、竞渡、播种纺织、音乐舞蹈和宗教崇拜等社会活动在滇国青铜器上广泛地出现,记事写实逐渐成为主流。多人猎兽图像反映了西南古代少数民族传统的狩猎形式,是真实场景的写实再现,充满了对自然神灵的敬畏。然而这种图像集中出现于物产充盈,有稳定农牧兼营经济类型的滇池区域,说明这类图像中所反映的多人猎兽活动已不再是生存的必需,而应是一种仪式。通过复杂的仪式转换得到动物的神性,是这种仪式产生的思想根源。

西汉初年,滇国“酋邦”国家形态也在逐渐形成,滇人内部形成了明确的社会等级,数量稀少且具有严格使用等级性的多人猎兽图像,进一步证明了在这一背景下社会角色的不同。深入解析人物形象和族源可知,猎兽活动参与者皆为滇人,且为滇国的中下级武士阶层;主持活动的为滇王一级的男性部落首领,仪式过程暴力血腥,极有可能为滇国重大军事活动前的祭战神仪式。

[1]张增祺.滇国与滇文化[M].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1997.

[2](美)亨利·弗兰克弗特.近东文明的起源[M].子林,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3]胡俊.古滇文物中“蛇”、“咬尾”、“搏斗”、“狩猎”——装饰纹样的文化符号意义[J].新美术,2006,(6).

[4](汉)刘向校,耿振东注.管子译注.卷五十一.上海:三联书店,2014.

[5](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M].卷二十四.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6](法)马塞尔·莫斯·昂利,于贝尔.献祭的性质与功能[M].杨渝东,梁永佳,越丙祥,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7](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M].卷十八.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8]李 雯.从考古材料看滇国祭祀[J].大理学院学报,2011,(5).

[9](美)简·艾伦·哈里森.古代艺术与仪式[M].刘宗迪,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

[10](美)弗朗兹·博厄斯.原始艺术[M].金辉,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

[11](东晋)范晔.后汉书[M].卷八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65.

[12]钟慧芳.滇文化纹饰图像考[J].云南文物,2001,(3).

[13](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M].卷十九.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4]谢崇安.从环滇池墓区看上古滇族的聚落形态及其社会性质——以昆明羊甫头滇文化墓地为中心[J].四川文物,2009,(4).

猜你喜欢

猛兽狩猎仪式
萌兽还是猛兽
无天于上2035“猛兽”(下)
猛兽终结者
十岁成长仪式
仪式感重要吗?
狩猎还是偷猎
恐龙是怎么狩猎的?
猛兽的委屈
Talking strategies
秀逗原始人④狩猎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