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游走

◎ 关瑞

外面下着雨，声音很大，哗哗的水在满世界无休无止地流淌。出不了门，外面的活一样都干不成，母亲只好一遍一遍擦拭那些旧式家具，一张三屉桌，两把椅子和一个五斗橱。它们是在母亲出嫁时外公砍了门前的两棵沙枣树做的。现在，它们各自静默，在阴郁空寂的房间里发出暗褐色的潮润的光芒，并且淡淡映现出母亲曾经的幸福时光来。“这天都快下漏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趴在窗台上看雨。大雨串成线。雨线很白，像我吃得很干净的鱼骨头。雨线也很密，目光无法穿越，甚至无法触碰，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化成水，就会随水流走，什么也不留下。

一些忧伤，一些柔弱的根须，从窗外伸进来，慢慢在我的内心弥漫和盘绕。那一刻，另外一些水开始在我的眼里荡漾。背对着母亲，我没有偷偷抹去那些越汪越多的水，我只是不想让那些根须一样柔弱的忧伤被哪怕一个轻微的举动终止了在内心的弥漫和盘绕。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说不清楚，那些无名的忧伤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长久驻足在一个少年的心头。在沙漠边缘的小城里，干旱皲裂了我的诸多记忆。偶尔一场雨，会像母亲手里游走的针线，缝补那些裂口。银色的针穿过记忆的肉体，欣喜，歌唱，或者水花四溅地奔跑，都已在之后更宽的裂口上随风而逝，只有内心的忧伤如密密麻麻的针脚，日益清晰。

自行车孤零零地靠在被雨水冲刷着的墙上。墙是几年前我和父亲用土块码起来的，抹上和了草的泥，还涂了石灰。几年的风吹日晒，石灰已经了无踪影，泥面也渐渐剥落，许多地方露出了干草和土块。这场雨，冲刷掉土块的棱角。一些浓稠的泥水，顺着墙往下淌。我偷着学会了骑自行车。它让我的忧伤有了无限伸展的可能。比如现在，在一场天都要下漏的雨中，我需要它的帮助，就像麻雀要借助一双翅膀才能飞翔一样。

母亲推开窗户，追问我的去向。站在雨中，我茫然不知。我要去哪里呢？整个世界都在雨中忧伤，游走的根须要在哪里找到内心的安静和满足？我没有回头，也没有作声。我跨上自行车，蹚过积水，带着我的忧伤我的急切我的无法安静的根须，冲出院门。

我穿过巷子，穿过寂寥的大街，穿过无数雨线交织的灰暗的幕布。清凉的水像浓烟那样包裹住我，缠绕住我。我无比欢欣，即使我最终会被湮没。出了城，在通往乡村的路上，我减缓了速度。大片的油菜花正在身边盛开，那些鲜嫩的花朵，在灰暗里透着亮白的雨幕中轻轻晃动。来自田野深处的风，吹动酣畅淋漓的树叶和草丛。仅仅一个瞬间，内心的忧伤绽开了幸福的容颜，和雨水一起拥围住我。我闭上眼睛，任自行车带着我随意前行。我相信就在那一刻，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我终于释放并且舒展开了我内心深藏的忧伤。看不见的风不断地掀动雨幕，像一些无可名状的心事，从湖底释放出来，在水面上泛起转瞬即逝的涟漪。空气新鲜得让我吃惊，让我张大嘴巴放肆地呼吸。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着那些空气，那些让我血脉喷张、心肺舒畅的空气。

那个下午，田野收容了我游走的忧伤。忧伤的少年，孤独的少年，在沉郁的水中的田野里，漫无目的地游走，内心细弱的根须渐渐深入泥土，我甚至看见同样细弱的花朵绽放开来。我经过外婆升起炊烟的村庄，经过麻雀停留的树木，也经过简单的旧时光驻足的果园。我没有停下来，我的目光淡然地掠过它们，像一只候鸟那样掠过自己的天空。雨打湿了我的忧伤，我在安静的田野上风干我的孤独。

春天的桃花和梨花已经败落，树木被雨染绿，大片的草地隔着玻璃窗纷呈着宁静的心事和沉郁的时光。忧伤的少年四处游走，近了，又远了。他在他的没有答案的浓重的雨色中，把所有的疑问挂满饱满欲滴的枝头，他一路溅起传说里谜一样的水花，近了，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