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和松尾芭蕉禅诗的比较分析
2015-08-15邱文婷
○邱文婷
王维和松尾芭蕉禅诗的比较分析
○邱文婷
盛唐时期的王维和江户时代的日本诗人松尾芭蕉,他们禅诗内容的相同之处是:对自然风光的感受和对清净境界的追求;内容的不同之处是:王诗描写学佛悟道的自省、抒发对身世遭遇的感慨,而松尾芭蕉则体现了哲学体味与宿命色彩。同时他们的禅诗在艺术特色上有相同之处:风格平淡自然,意境空灵悠远,并且都运用了借景抒情、动静结合与移情手法;不同之处:王诗诗情画意,水乳交融,并且近体诗多,注重音乐美,而松尾芭蕉的禅诗语言简短,营造出一种独特的孤寂感。
王维 松尾芭蕉 禅诗 比较
在唐代的著名诗人中,王维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作家,他笔下的山水田园景色具有情景交融,诗画一体的美感。松尾芭蕉是日本俳坛上的俳圣,他所创立的蕉风俳谐,是日本诗歌史上的里程碑。王维和松尾芭蕉虽然处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度和不同民族,但他们的审美对象和艺术风格却很相似。本文对王维及松尾芭蕉的禅诗进行分析比较。
一、王维与松尾芭蕉禅诗内容的比较
佛教在东汉时期传入我国,其中的一支就是禅宗,王维因为仕途的两次失意,思想逐渐转向出世。而松尾芭蕉在经历父亲的逝世、母亲的离开之后尝到了世间的无常、沧桑与艰辛,创作的俳句开始流露出禅意。两人的禅诗的内容既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的地方,下面进行具体的分析。
(一)禅诗内容的相同之处
王维今存诗歌四百多首,受佛教思想的影响较大,人称“诗佛”。而松尾芭蕉广泛接触到唐宋诗讲本和禅僧语录,用“禅”的思维创作出许多俳句。二人禅诗内容的相同之处主要表现在以下两点:
1.写对自然风光的感受
王维并非刻意以禅入诗,而是接受了佛教的宗教哲学,其哲学之思自然地从诗境中渗透出来。其诗爱在诗中捕捉雾霭、夕照、水气等迷离变幻、飘渺闪烁的自然景观:“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辋川集·木兰柴》)”[1](P128)诗人在此写出淼漫空蒙之中物的色彩而非形状的倏忽变幻。描写了心念中缘聚则生、缘散则灭的感受的不真实,正是他所谓“心舍于有无,眼界于色空,皆幻也”。由于从心念之生至心念之灭,只是没有延长性的刹那,一切念是无常,只是五阴活动的结果,因而是“有、无、断、常见,生灭幻梦受”[2](P88-94)。
松尾芭蕉多年旅行,漂泊各地,接触山野民众,领略祖国风光,他把深有体会的自然美升华为艺术美,书写自己最真的心情。而松尾芭蕉的流连自然,除受中国传统文化和诗人的影响外,他还认识并体会到了自然能够“通神会性”,能够愉悦被俗世所灰冷的情怀:“海边暮色薄,何处野鸭声微白,苍茫又索寞。”[3](P51)他在海边游览一天后,日暮逼近,苍茫迷蒙之色渐浓,正在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微微的野鸭叫声。句中把野鸭的叫声和野鸭的颜色及暮霭时分海上浪花的白色融通在一起。这是冬天海水平稳,暮色降临,苍茫而寂静景象的生动写照。这种写法显然跟王维有相似之处。[3](P2-4)
2.写对清净境界的追求
清净境界是佛教最高的境界,这种境界,显示的是没有烦恼。邪与正、善与恶、生与死、好与丑、冤与亲……并将为空。来看王维《田家》一诗:“旧谷行将尽,良苗未可希。老年方爱粥,卒岁且无衣。雀乳青苔井,鸡鸣白板扉。柴车驾羸牸,草屩牧豪豨。多雨红榴折,新秋绿芋肥。饷田桑下憩,旁舍草中归。住处名愚谷,何烦问是非。”[1](P169)诗中田家的生活环境是一个避世的所在,人们过着原始淳朴的生活,其中有苦也有乐,这种乐就是安于自然之道,不计较是非,不矫饰做作,没有尘劳之心。《田家》的诗境,无疑是诗人意象的具体化。[4](P170-190)
芭蕉也有很多写清贫生活的诗句,例如下面这首:“富家食肌肉,丈夫吃菜根,我却清贫,深冬雪漫漫,独啃干鲑心泰然,清晨彻骨寒。”富家生活上乘,饮食丰厚,显耀财力,丈夫啃菜根,意在权力,而芭蕉对此皆弃而不取,甘愿做世外贫士,忍受孤独,过着安然自得、以苦为乐的草庵生活。在寒冷的大雪纷飞的清晨,独自啃着干鲑鱼,也觉得别有一番滋味。这样的描写显然跟王维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禅诗内容的不同之处
上面我们分析了二人禅诗内容的相同之处,下面我们再来分析不同之处。
1.王维禅诗的内容
(1)学佛悟道的自省
到了晚年,王维一直处于自省的精神状态,回顾一生,感到自己涉世已深,有悖佛道,陷入羁绊,身心有太多的缺陷,需要自己在奉佛中去调整,修补心性,例如《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一诗:“一兴微尘念,横有朝露身。如是睹阴界,何方置我人。碍有固为主,趣空宁舍宾。洗心讵悬解,悟道正迷津。因爱果生病,从贪始觉贫。色声非彼妄,浮幻即吾真。四达竟何遣,万殊安可尘。胡生但高枕,寂寞与谁邻。战胜不谋食,理齐甘负薪。予若未始异,讵论疏与亲。”通观全诗,无异于诗人自况。是一篇学佛悟道的自白。反省由于世俗之念未除,惹来尘世的烦恼,“我人”既非实有,又何必在人世苦苦寻觅栖身之所?贪爱与爱欲不能辟除,终究不能得到解脱。诗人表现出的是出世与入世的思想矛盾,烦恼是现实人生与精神境界不能同一的苦恼。这种矛盾与苦恼,永远无法消除,无法统一,即便出家,皈依佛门,也很难做到。
(2)对身世遭遇的感慨
天宝末年,受时代氛围的影响,加之仕途的波折,王维精神颇为衰颓,他向禅师请教义心的道理,在《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一诗中写到:“龙钟一老翁,徐步谒禅宫。欲问义心义,遥知空病空。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莫怪销炎热,能生大地风。”[1](P210)这首诗已然道出自家对义心的感悟,“空病空”,一切皆空,王维深觉应以空义破除烦恼病。但是,有恐怕空复为患,因此还得以空舍空。“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这既是对佛法广大无边的赞许,也是对身世遭遇的感叹。
2.松尾芭蕉禅诗的内容:哲学体味与宿命色彩
与王维相比,松尾芭蕉的禅诗更倾向于表达一些质朴平淡的哲学体味,展现悲凉苦寂的宿命:“旅途卧病,梦绕荒野行。”[3](P49)这是芭蕉留下的绝笔名句。这位俳谐大师的大半生,是在大自然的跋涉中度过的。他主张“遵从造化,回归自然”,一笠、一杖、一行囊,以原始的方式在漂泊中获取不尽的诗意和丰富的想象力;在象征着人生旅程的从一个到另一个未知数的漂泊中,玩味着把旅途的哀愁和人生结合起来的日本式的感伤主义;在孤独寂寞中,思索人生的真谛。可见,他比王维的诗歌增加了哲学与宿命的味道。
二、王维与松尾芭蕉禅诗的艺术特色
王维和松尾芭蕉虽然处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度和不同民族,但他们的审美对象和艺术风格却很相似。其原因应该在于禅道思想的影响使他们形成了相近的世界观和美学思想。王维表现出的是田园牧歌式的适意,芭蕉流露出的是苦寒之色。
(一)二人诗歌艺术的相同之处
1.风格平淡自然,意境空灵悠远
王维的禅诗意境空灵。在人世间他难以找到这种境界,便寄兴于空山寂林,到大自然中去寻求,这类诗句有:“朝梵林未曙,夜禅山更寂”;“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食随鸣磬巢鸟下,行踏空林落叶声。”“空、寂”二字简直成了他诗中口头禅。《竹里馆》所展现的就是这样一种空灵悠远的意境:“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诗人独坐在幽深的竹林里弹琴长啸,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只有明月为伴。他欣赏着环境的冷寞,体验着内心的孤独,沉浸在寂静的快乐之中。
同样,平淡的风格、空灵的意境,在芭蕉的禅诗中可说是随处可见。例如他的名句:“闲寂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3](P9)这首俳谐堪称日本俳句文学的代表作,寥寥数字,勾勒出一幅平常得几乎让人忽略的自然场景,却让诵读的人忍不住发出会心的微笑。这是一个平凡的瞬间,却犹如一幅水墨画,在即将完成的瞬间,作者给静止的画面加上了点睛的一笔,“扑通一声响”,让观画的人刚从无限的遐思中回过神来,又回到了空远的幽寂当中。[3](P103-107)
(1)借景抒情
王维通过空寂闲静的景物描写,除了传达出静谧、淡泊和空灵的感觉外,还渗透出一种清淡、雅致和朦朦胧胧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这同样在《竹里馆》中有很好的体现,深林月夜,万籁俱寂,但是诗人并不感到孤独、寂寞,他弹琴长啸,怡然自得。诗人借这样静谧的景物来抒发闲淡自在、安详寂静的快乐之感。
松尾芭蕉在游历中,推崇把风景向内心世界的转化,“所见之处,无一非花;所思之处,无一非月”。禅宗从人的内心求得心理平衡,提出“本心即佛”。如在游历平泉时,看见城春草木深的夏草,感慨源义经、藤原秀衡等写下的著名俳句《夏草》:“平泉夏草深,功成名就古将士,空留梦之迹。”[3](P26)诗人借景抒情,用夏草丛生,人少城荒的悲凉景象来衬托一种物是人非的历史沧桑。诗人登高远望,凝视着夏草,往昔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留下噩梦之迹和悲哀的心情。功成名就的古将士也同样是弱小的生灵,人的寿命之短,虽然曾经荣华显赫,但终是过眼烟云,消散得无影无踪。人生如梦,一切都是作者的直感,宗教的直感。禅宗的生死观、无常观,在这一句中获得很好的发挥。
(2)动静结合
王维是善于把动静之态结合起来创造妙境的高手。试看其《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首诗写春夜山涧静美之境,表现作者淡雅安闲之趣。所用的主要手法,就是以动写静。全诗除第二句点明一“静”字外,其余都是从动态上着笔。“人闲桂花落”,以能感触到桂花悠然落地,反衬出人之闲静;“月初惊山鸟”,以栖息中的山鸟被月光惊扰而飞动,反衬夜之寂静;“时鸣春涧中”,以山鸟因惊而鸣叫的声态,反衬山涧之幽静。作者所捕捉的花落、月出、鸟鸣这些特定的动态形象,有效地衬托了人闲、山空、涧幽的境界,生动地反映了静态之美。
芭蕉也同样善用动静结合的手法,来看下面一句:“万籁闲寂,蝉鸣入岩石。”[3](P22)尖啸的蝉声渗入坚硬的岩石,这无疑是作者的主观感受。极静与极动,强烈形成对比。极静的是那安卧的岩石和古老的山林,极动的是划破长空的尖啸的蝉鸣,极静者代表着亘古的宇宙,极动者则象征着生命的跃动。宇宙与万物,就这样相互渗透,相互包容,物我两忘。[5](P1-21)
(3)移情手法
中国古代作家,往往运用移情的手法进行创作。还是来看王维《竹里馆》,这首诗表现了一种清净安详,物我相融的艺术境界,前两句写诗人独自一人坐在幽深茂密的竹林之中,表现其高雅咸淡,超拔脱俗的气质,为下文与自然环境的融合创造主观条件,后两句写诗人把倾洒银辉的一轮明月当成知心朋友,诗人的清幽心境,澄净心灵与竹林,明月本身所具有的清幽澄净特征悠然相会,情与景合。这些都是“推己及物”“设身处地”的心理活动,是人与物事互相感同的“移情作用”。
芭蕉俳句中也有这类作品。如其1689年(日本元禄二年),正要踏上写作《奥州小道》的旅途时,由弟子送行至千住,惜别之际,适逢春归之时,写下一句名作:“匆匆春将归,鸟啼声声无限悲,鱼哭泪花飞。”[3](P6)鸟儿悲啼,鱼儿落泪。这在实际生活中颇不可解。但这是在特定境遇下作者的心灵和人格投射并融合到对象中去的表现,是作者的感情移注给外物、外物即反映出作者的感情表现,也就是惜别之情(包括惜春之意)深切的表现。
(二)不同之处
1.王维禅诗的艺术特征
(1)诗情画意,水乳交融
人们常说诗画一家。与诗相比,画更具形象和观赏性;与画相比,诗更具有流动性及含蓄性。艺术的生命在于尽可能地展示自身的长处,但也不可忽略各种艺术样式的互相渗透。
作为一个画家,王维的诗歌更是与绘画密切相关。王维运用了一些作画的手法和手段来勾勒他诗歌中如画的世界,即对客体(景致)运用绘画手段进行诗化处理。如《山居秋冥》的中间两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1](P153)这首诗描绘山雨初霁,空气清新的初秋空山,皓月当空,青松如盖,山泉清冽,犹如一条洁白的素练。一群美丽的洗衣女从河边归来,顺流而下的渔舟划破了荷塘月色的宁静。几个片断组合,便形成了一幅纯洁美好的画面,极富形象性。
(2)近体诗多,注重音乐美
王维在诗歌创作中,是同时以诗人的灵心,画家的慧眼,音乐家的悦耳来感受、表现大自然的。如五律《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1](P142)在诗中,诗人把水流声、蝉声等富有特征的自然声响,同苍翠的寒山,下坠的落日,袅袅的炊烟这些视觉形象配合在一起,再加上两个意态生动的人物形象,以那狂放不羁的歌声,形成物我一体,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诗、画、音乐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诗中有画,景中有声。诗句平仄交错,注重声韵与音调变化。
2.松尾芭蕉禅诗的艺术特点
相对于王维,芭蕉的生活更加清贫,他的禅诗还有这样的艺术特点:句式都为三句,形式更为简洁,营造出一种独特的孤寂感。
芭蕉俳句的造境,不少都与中国诗歌有相同之处。看其1680年(日本延宝八年)所写的那一秋景句作:“晚秋少生机,萧索枯枝寒鸦栖,惨淡夕阳西。”[3](P27)句中以简洁的陈述和鲜明的对照,衬托出一种自然景象,唤起一种独特的境界。
综上所述,禅宗作为东方智慧的结晶,是佛教传入中国后,本土化的产物。既有儒家风雅和入世的一面,又有道家虚无和出世的一面。本文通过对王维和松尾芭蕉禅诗的比较研究,反映了禅宗思想对中日诗歌创作的影响。另外,通过对芭蕉俳句与王维诗歌相同、相似或相通之处的考察和比较,或许还可以说,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日两国文学的关系是:山川异域,血脉相连。
(论文指导教师:王菊艳)
注释:
[1]董乃斌编选:《王维集》,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本书中所有王维诗都选自此书。
[2]师长泰:《王维研究(第三辑)》,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3]林林译,[日]松尾芭蕉等著:《日本古典俳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本书中所有松尾芭蕉所著俳句都选自此书。
[4]谭朝炎:《红尘佛道觅辋川》,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
[5]关森胜夫,陆坚:《日本俳句与中国诗歌》,杭州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邱文婷 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 215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