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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粉英雄
——“双性同体”透视下的王熙凤

2015-08-15胡艳平

现代语文 2015年25期
关键词:同体男权

○胡艳平

脂粉英雄
——“双性同体”透视下的王熙凤

○胡艳平

《红楼梦》作为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之一,塑造了很多双性同体的人物形象,其中的女性代表王熙凤,既有女性的标致相貌与温柔善良,又有男性的暴力粗俗与争强好胜,展现了双性同体的理想模式,隐约透露出女性意识。

王熙凤 双性同体 女性意识

“双性同体”,也叫“雌雄共体”,本是生物学的概念,随着文化的发展和研究的深入,开始被引进心理学、哲学、文学理论等多种学科领域。在心理学领域指“每一个人都具有一些异性的特性,不仅仅从生物学的意义来看,男性和女性都分泌雄性和雌性的荷尔蒙,而且,从态势和情感的心理学意义上来看,男女双方皆具有对方的种种特征”。[1]而在文学理论领域,“雌雄共体”最早是由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屋子》里提出来的:“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在男人的脑子里男性胜过女性,在女人的脑子里女性胜过男性。最正常、最适宜的境况就是在这两个力量结合在一起和谐地生活、精神合作的时候……只有在这种时候,脑子才变得非常肥沃而能充分运用所有的官能,也许一个纯男性的脑子和一个纯女性的脑子都一样不能创作。”[2]也就是说,双性同体是一个人身上所具有的男性力量和女性力量和谐相融的理想状态。同时,伍尔夫作为女性主义的代表,她提出的“双性同体”这一概念引起了人们理想女性主体建构的反思,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女性意识的觉醒。

《红楼梦》作为一部集思想性与艺术性于一体的伟大著作,其中双性同体的人物可谓比比皆是:男性中有身体娇弱“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3]的宝玉,“妩媚温柔”的蒋玉菡,“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的秦钟等:女性中有“脂粉队里的英雄”王熙凤,“英断有丈夫风”[4]的探春,极度自尊的黛玉,喊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宝钗等。而王熙凤作为“双性同体”的女性代表,她既有女性的美丽与温柔,又有男性的强悍与野心,她完全不同于男权文化所规定的逆来顺受的柔弱女性。男女兼有的社会性别角色,在这个特殊的社会有着非凡的意义。

一、王熙凤“双性同体”的表现

双性同体作为男性力量和女性力量和谐相融的理想状态,其具体表现是人物的相貌装束或性格出现女性、男性共有的特征,下面主要针对王熙凤的外貌和双性气质两方面进行具体分析。

(一)外貌标致

《红楼梦》中的王熙凤是一个活脱脱的美人胚子。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就提到她“模样又极标致”;后又借黛玉之眼夸赞她“恍若神仙妃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下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鱼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罩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周瑞家的也曾向刘姥姥夸赞她“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宁府家宴,贾瑞对凤姐儿见色起淫心,连她的厉害也抛在脑后,“拿眼睛不住的觑着”,被两次设计捉弄后,知道凤姐儿有意害他,然而“再想想那凤姐的模样儿,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病重卧床,也冒死与凤姐云雨,“如此三四次”,最终命丧黄泉。可见,成年后的王熙凤在外貌和装束上无可挑剔,无论是在女性还是男性眼中,她都是一个长相标致、气质迷人的贵族少妇。

(二)“双性气质”

西蒙·波伏瓦在《第二性》中谈到“双性气质是指同一个体既有明显的男性人格特征,又有明显的女性人格特征,即兼有传统女性的气质,温柔顺从、胆小被动、依赖他人,还有传统男性的气质,如,坚强、勇敢、主动、独立、按情况需要作不同的表现”。王熙凤从外貌上来说完全是一个女性,然而她的外在表现即举止行为和性格中常常流露出兼具女性和男性特点的人格特征。

1.女性人格特征

虽然王熙凤被称为“胭脂虎”,实际上她对很多人还是经常流露出女性的温柔善良,并且像普通女性一样维护三从四德、遵守封建礼教。

(1)温柔善良

一个人在社会中要承担很多不同的社会角色,王熙凤当然也不例外。作为孙媳妇,她对待贾母周到妥帖,嘘寒问暖,甚至故意输钱讨贾母开心;作为妻子,她对待丈夫关怀备至,即使协理荣国府时忙得不可开交,也要“和平儿亲自检点包裹。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藏,交付昭儿。又细细吩咐昭儿‘好生在外小心伏侍,不要惹你二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吃酒’”;作为母亲,她对待巧姐爱护有加,并托刘姥姥取名,希望女儿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平平安安地长大;作为二奶奶,她待平儿以善以仁,打了平儿后,又是心酸,又是惭愧,并当众给平儿道歉;作为秦可卿的婶婶,也是知己,她真情流露,时常探望,在秦可卿灵前“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作为二嫂子,她对诗社资助,为宝黛说情,对邢岫烟帮扶,对探春庶出同情;作为很疏远的远房亲戚,她对刘姥姥接济,等等。暂且不论她的这些做法是否都目的纯粹,是否有奉承之嫌、讨好之意,但她的行为的确让对方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展现出一个女人的温柔和善良。

(2)遵守礼教

在被男权统治的社会,虽说“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等伦理意识在王熙凤身上已经相对弱化了,但从根本上来说,她和其他女性一样还是三从四德的维护者。第十六回,贾琏陪黛玉从扬州回来,王熙凤命人摆上酒席,夫妻对坐,而“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只陪侍着贾琏”。这个细节充分展示出此时的王熙凤在丈夫面前丝毫不忘夫妇有别、侍奉丈夫的伦理规范,是对夫权的遵从。第九十二回从巧姐的话中可以看出凤姐让她读《列女传》和《女孝经》等书,并让她跟着刘妈妈学做扎花儿、拉锁子这些女工,这也是王熙凤对封建礼教的认同。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凤姐并不是封建妇女道德的叛乱者,在贾府高大的屋顶下,她充当了一根‘恃强’的支柱”[5]。

2.男性人格特征

王熙凤身为女性,除了具有女性该有的特征外,又表现出强烈的传统男性特征,她暴力粗俗、争强好胜又有非凡的才干,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男人婆”,“脂粉队里的英雄”。

(1)暴力粗俗

对于王熙凤的评价,贾母说她“霸王似的一个人”,贾琏叫她“夜叉星”,鲍二媳妇骂她“阎王老婆”,兴儿说她“心里歹毒,口里尖快”,现代学者称她为“胭脂虎”。从对她的评价可以看出,她虽为女子,却缺乏女性的温婉与仁慈,表现出男性的粗俗与暴力。她“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把袖子挽了几挽,踢着那角门的门槛子”骂赵姨娘;对无意撞到她的小道士,“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并且当众大骂;对那个替贾琏望风的丫头,她“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后来又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得知贾琏偷娶尤二姐后,她利用秋桐“借刀杀人”,最终逼得尤二姐吞金自杀;“弄权铁槛寺”,她逼得张金哥和守备公子双双殉情;从这些方面看,她像个男人,举止大胆粗俗,当街打骂甚至取人性命不假思索,没有丝毫的妇人之仁。

(2)争强好胜

秦可卿死后,贾珍请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王夫人刚开始不同意:“他一个小孩子家,何曾经过这些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王熙凤听到却“心中早已欢喜”,最后在两府上上下下都无人能担此大任的情况下,满口应承下来。她“茶饭也没工夫吃得,坐卧不能清净。刚刚到了宁府,荣府的人又跟到宁府,既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找到荣府”,在二府之间忙得不可开交,却“十分欢喜”,而且“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贬”,最终“日夜不暇,筹划得十分整肃”,“合族上下无不称叹”。第五十四回,她怀着身孕带着病从除夕忙到元宵,最终“刚将年事忙过”,“便小月了”。她和那些“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脚的,或有不惯见人的,或有惧贵怯官的”许多妯娌完全不同,骨子里对权力的追求让她好强争胜、野心勃勃,甚至为争胜可以拼上性命,让很多男性也只能自叹不如。

(3)才干非凡

男权社会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而王熙凤却有着“男人万不及一的”非凡才能,秦可卿这样夸赞她:“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她的才能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非凡的治世之才。协理宁国府体现了她处事干练之才,弄权铁槛寺体现了她营私聚敛之才,计赚尤二姐体现了她八面玲珑之才,如果抛弃道德评价,她的手腕和魄力的确“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章培恒教授曾这样评价她:“以贵族阶级的标准来说,王熙凤确是一个极有才干的人物;在这一点上,贾府的男人没有一个比得上她。不说别的,只要看她‘协理宁国府’,她一上台就以非凡的洞察力指出宁国府的五大弊病,然后对症下药,以身作则、赏罚分明,把各项事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在贾府的男人中,有哪一个能具备这样的统治才能呢?”[6]

其二,惊人的口才。周瑞家的曾对刘姥姥这样介绍她:“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第四十六回,贾赦逼迫鸳鸯为妾,鸳鸯在贾母面前表示宁死不从,贾母听了鸳鸯的哭诉浑身乱颤,对王夫人大怒,众人都不敢辩解,探春打破僵局后,王熙凤赶紧打圆场:“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她这里明着是在抱怨贾母,实际上是在称赞贾母会调教丫鬟。不但缓和了当时尴尬的气氛,而且维护了贾母这个最高统治者的尊严,可谓一举两得。第六十八回,计赚尤二姐,她低声下气、装作可怜,对尤二姐说:“只求妹妹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留我个站脚的地方儿,就叫我伏侍妹妹梳头洗脸我也是愿意的。”殊不知,她却暗动手脚除掉二姐。说她能说会道也好,贫嘴毒舌也罢,“王熙凤式”的口才,在大观园中是独一无二的。

二、王熙凤双性同体的成因和意义

王熙凤双性同体理想人格的形成有着深刻的家庭因素和社会根源。从小生活的家庭环境让她无意中背离了传统女性的价值标准,敢于追求权力、争强好胜,以男性的行为准则来规范自己,形成骨子里的男性气质。而男权社会中男性文化主导的社会期待又时时提醒她的女性身份。二者的冲突引起她有意无意的反抗,是她朦胧女性意识的开始。

(一)家庭环境

王熙凤出生在“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金陵王家,虽说成年后的她是一个长相标致、拥有女人气质的贵族少妇,但幼年时期的她却没有像其他大家闺秀那样每天学习《列女传》和《女孝经》等,甚至连字也不认得几个。她“自幼假充男儿教养”,接触到很多新鲜的思想和事物,喜欢穿着男儿装,与男孩子为伍,这在客观上促成了她男性行为举止和男性人格特征的形成。而“着男装表现潜意识里想和男性一样的愿望,是过渡时期女性意识到要有所改变,认识到自性的不公平存在而没找到新的价值立场时的权宜行为。因为男性居于社会中心地位,便以服饰或行为的相似凸显出女性也想拥有这样的地位”,王熙凤是“以着男装表达对男权社会准则的认同”[7],也就是说她被当作男孩儿教养的经历,实际上成为她成年后朦胧女性意识的催化剂。

(二)社会期待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到男女性别的差异:“女性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8]而“在中国古代的男权社会,性别价值观是男性用来束缚女性的武器,是社会用来定义‘女性’的手段,无论女性的性格和自我是怎样的,社会所定义的‘女性’都是她们必须接受的生存方式”[9],也就是说女性是被男性文化想象和男权社会价值趋向所造就出来的,社会期待心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社会性别角色的形成。

成年后的王熙凤在男性掌握话语权力的社会期待心理作用下,被迫有意识地向女性的价值标准皈依,出现表面上的两性和谐状态。而实际上她的女性身份与她幼年“假充男儿教养”时期渗透在骨子里的男性气质相冲突,冲突使她感受到话语权力的存在,“只要有权力关系存在,权力的被支配者就有反抗、造反的可能”[10],对男性权力的诉求有意无意地阻碍她成为一个纯粹的女性,也从客观上导致了她对男性主导的文化的反抗,也就是说她双性同体状态的出现,是她对女性地位的反抗,也是她朦胧女性意识的初始形态。

三、结语

“双性同体是一种理想,它允许性别角色的自由选择,允许人们表达其相对性别的倾向”[11],自由选择,就意味着她可以根据现实选择自己的性别倾向,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男权社会里,身为女性的王熙凤除了遵从三从四德,具有传统女性的温柔善良之外,还兼有传统男性的暴力粗俗、争强好胜和聪明才干,体现了对男性权力的诉求以及对女性地位的反抗。她不像封建社会集体失声的女性,被造就为一个纯粹的附属品,在她身上显现着朦胧的女性觉醒意识。

注释:

[1]张月译,[美]卡尔文·S·霍尔,沃农·J·诺德拜:《荣格心理学纲要》,郑州:黄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41页。

[2]王还译,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36-137页。

[3]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8页。(以下所引原文皆出自此书,下不作注)

[4]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211页。

[5]蒋和森:《红楼梦初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49页。

[6]章培恒:《论<红楼梦>的思想内容》,上海:复旦大学学报,1964年,第1期,第65页。

[7]侯运华:《晚清狭邪小说新论》,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4页。

[8]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09页。

[9]陆铭:《沉睡的凤凰——王熙凤命运的女性学分析与悲剧意义》,社科纵横,2007年,第2期,第196页。

[10]黄华:《权力,身体与自我——福柯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页。

[11]珍妮特·希伯雷·海登:《妇女心理学》,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15页。

[1]张宏生.明清小说与性别研究[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2]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

[3]王朝闻:论凤姐[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

[4]李桂云.王熙凤的撒泼:对封建男性权威的挑战[J].宁波教育学院学报,2006,(5).

[5]王富鹏.论王熙凤的阳性特质及其成因[J].红楼梦学刊,2005,(6).

(胡艳平 河南开封 河南大学文学院 47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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