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变文校注》詈骂语研究
2015-08-15蒲斐然
○蒲斐然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210009)
一、引言
詈,意即骂,是个文言词。骂,是“用粗野或恶意的话侮辱人”。笔者认为,詈骂语就是语言中规约性的,用或粗野、或通俗、或文雅的言语表现形式,对某人或某物恶意的侮辱的话。其中,“规约性”既包括内容意义上的普遍认同,如骂人祖宗时,不同的人骂出完全不同的话,但意义相同;也包括用词上的约定俗成,如某些特定骂人的词:王八、龟儿子等。在以往的研究中,詈骂语和詈词时常混用,没有统一的术语。詈词所指通常是词、短语和熟语。但笔者认为詈骂语比詈词义要广一些。《汉语大词典》中“语”字释义“字,文句”,其中,“字”为“词”,“文句”指“句子”。可见,詈骂语不仅包括词、短语、熟语,还包括句子。
敦煌变文,是清朝末年在敦煌石室发现的一批唐、五代的俗文学写卷,学者泛称之“变文”。广义上,讲经文、变文、姻缘、押座文、词文、话本、故事赋等,统称为变文。狭义上,有些学者根据其体制、渊源、流变,仅将其中明确标名为“变文”的作品,及符合其特征的某些佚题之作,称为“变文”。《敦煌变文校注》即是广义上的变文。
二、《敦煌变文校注》詈骂语的类例分析
本文将《敦煌变文校注》中的詈骂语分为以下三类:禁忌类詈骂语、贬损类詈骂语和诅咒赌誓类詈骂语。
(一)禁忌类詈骂语
禁忌类詈骂语是由于使用禁忌语形成的,人们对禁忌的共同信仰是它产生的文化心理。最常见的是性禁忌语,不过在宋元以前的《敦煌变文校注》中性禁忌语几不可见。其中禁忌类詈骂语的表现形式是挑对方的痛处加以攻击,如直呼对方的名姓、揭别人的卑微出身及骂父母早逝之人没爹娘。例如:
(1)(季布)喊呼刘季(刘邦):“母解缉麻居村墅,父能牧放住乡村。公曾泗水为亭长,久于阓阓受饥食。因接秦家离乱后,自号为王假乱真。”(《捉季布传文》)
这是季布在阵前骂刘邦之语。自古以来,我国就有名讳方面的禁忌。讳始于周,完备于秦汉。不但人死后讳名,生前也讳名。它的产生与巫术有关,以防仇人默念自己名字诅咒自己,在上层社会尤其严格。对已称王的刘邦而言,当众被喊名字,是极大的侮辱。之后又被提及卑微的出身,使刘邦在众将士面前丢尽颜面。这是在诋毁刘邦的根基,是最严厉的詈骂。此段骂语并非污秽之语,但处处直击刘邦的要害,这是雅人的詈骂。
(2)小儿行留被毁骂,尽道董仲没阿娘。(《董永变文》)
骂父母早逝之人没有爹娘,是对别人的痛处加以攻击,揭人伤疤,从而羞辱对方,詈骂效果更强烈。
(二)贬损类詈骂语
贬损类詈骂语是通过贬低人的地位或品行以达到羞辱对方的效果。在《敦煌变文校注》中体现为两方面:反映人贵物贱的詈骂语和反映人人区别的詈骂语。
第一,反映人贵物贱,就是以物或动物喻人。例如:
(3)燕子曰:“人急烧香,狗急蓦墙。”(《燕子赋(一)》)
“人急烧香,狗急蓦墙”中的“狗”本指真正的狗,是俗语。但在此语境中,暗指雀儿着急得像狗一样,是对雀儿的贬低辱骂。
(4)(道安)怒声啧曰:“岂缘一鼠之愆,劳发千均之弩。汝若见吾之鼓,不辞对答往来,鹪鹩共鹏鸟如同飞,对汝虚抛气力。” (《庐山远公话》)
此处的“鼠”和“鹪鹩”皆不是用其本义,而是以讨人厌的“鼠”、与鹏鸟相对的短胖的“鹪鹩”形容善庆,乃贬低之义。
(5)(季布)喊呼刘季:“鸦鸟如何披凤翼?鼋龟争敢挂龙鳞!” (《捉季布传文》)
“鸦鸟”和“鼋龟”都指刘邦,是季布骂刘邦之语,意在贬低刘邦。
(6)(道安)啧善庆曰:“不辞与汝解说,似顽石安在水中,水体性本润,顽石无由入得。” (《庐山远公话》)
此处将善庆骂作无法理会幽玄义理的顽石,乃以物贬低人。
第二,反映人人区别,便指品行差别和种族歧视。
(7)(吴王)拍髀大嗔:“老臣监监,凶呪我国。”(《伍子胥变文》)
《方言》:“监,察也。”监监,即察察,巧言善辩也。吴王斥责伍子胥巧言善辩,以凶兆解梦,意在祸国。这是对人品行的詈骂。
(8)(楚帝)拍髀大嗔:“悖逆小人,何由可耐!”(《伍子胥变文》)
(9)(武帝)忽然大怒:何期小人背我汉国,降他胡虏!(《李陵变文》)
例(8)和(9)两处“小人”皆指人格卑鄙的人。“小人”本与“君子”相对,与地位高低和品德是否优劣相关,尔后演变为二者分离。“小人”开始用来言人之心行恶,有了詈骂义。
(10)远公指道安:“许公辄行操次!”(《庐山远公话》)
此处为远公骂道安操行不审慎。
(11)燕子语雀儿:“好得合头痴!” (《燕子赋(一)》)
“合头痴”,形容人愚笨不开窍。“痴”在隋唐时用作詈骂语比较常见,多用于斥人愚笨,与佛教中谓贪嗔痴为众生三毒之说流传广泛有关。“贪嗔痴”并称三火、三毒、三垢、三不善根,又作贪恚痴、淫怒痴,即贪欲、嗔恚、愚痴等三种烦恼。“合头痴”即指其中的愚痴。
(12)“这贼怎敢辄尔猖狂,恣行凶害!”(《韩擒虎话本》)
(13)(韩擒虎)责而言曰:“尀耐遮贼……”(《韩擒虎话本》)
例(12)和(13)中“贼”皆非普通盗贼义,而是对人的詈骂语。“贼”一词,先秦常用义是伤害;秦汉文献中有指称叛逆作乱者,但尚未演变为詈骂语;魏晋南北朝发展为詈骂语,基本限于憎称叛逆作乱者;隋唐延续了这一用法。
在《敦煌变文校注》中“贼”一词还常用于对少数民族的蔑称,如匈奴贼、蕃贼、回鹘贼等。
(三)诅咒赌誓类詈骂语
诅咒赌誓类詈骂语在《敦煌变文校注》中出现频率较高。这类詈骂语起源于古老的巫术,古时行军打仗和嫁娶都需要占卜以示吉凶。虽然占卜随着时代发展已没有存在价值,但几乎与占卜同时产生的谶语,却以咒语赌誓的形式延续下来。这类詈骂语骂意最深,对人的伤害最重。诅咒的对象一般为他人,赌誓大多针对自己。
第一,诅咒类詈骂语根据施詈者身份高低分为诅咒和威胁两方面。施詈者身份低微时,拿对方无可奈何,只能靠诅咒他人获得情绪的发泄;施詈者身份地位高时,有能力处置对方,这时情绪的发泄就是一种威胁。诅咒类詈骂语多是威胁或咒人生病、死的悲惨、死后命运不好等。例如:
(14)(刘邦)叵耐嗔:“唯有季布、钟离末,火炙油煎未是迍。……忽期南面称尊日,活捉粉骨细扬尘。”(《捉季布传文》)
此处是刘邦发誓捉拿到季布和钟离末,要将其火炙油煎,挫骨扬灰。这是极其惨烈的死亡方式,死后甚至不得善终,詈骂程度最深。
(15)燕子语雀儿:“养虾蟆得?病,报你定无疑!”
(《燕子赋(一)》)
此处是燕子不忿雀儿说谎,诅咒它养虾蟆得肿病。
(16)凤凰云:“胥是捉我支配:捋出脊背,拔却左腿,揭却脑盖。” (《燕子赋(一)》)
凤凰认为雀儿无赖,已经不能忍耐,若是让它处置,要让雀儿生不如死,这是用极恶毒的语言表示对对方极大的愤恨。
(17)(燕子)喜慰不已:“将作你吉达到头,何期天还报你。如今阿莽次第,五下乃是调子!” (《燕子赋(一)》)
燕子大仇得报,对雀儿得到惩罚的兴奋,以言语的攻击表达胜利的快感。
第二,赌誓类詈骂语多是为自己辩解,以示自己的清白和诚恳的态度。例如:
(18)(秋胡妻)唤言郎君:“新妇宁有恋心,可以守贫而死。” (《秋胡变文》)
秋胡戏其妻时,其妻不受诱惑,反而立下誓言,若是贪恋金钱,宁愿一辈子忍受贫穷而死。古时贫穷者温饱都不能得到,秋胡妻发下此誓言对自己是极狠的。
(19)(庐山)远公曰:“贱奴若有此意,机谋阿郎,愿当来当来世死堕地狱,无有出期。” (《庐山远公话》)
(20)(庐山)远公启曰:“若也中路抛弃,当来当来世死堕地狱。受罪既毕,身作畜生。搭鞍垂镫,口中衔铁,已负前愆。”(《庐山远公话》)
例(19)和(20)都是以“死堕地狱”来发誓,地狱在人们心中是炼狱一般的存在,因为没有任何人见到过,才更可怕。庐山远公发此毒誓以表明决心,证明自己诚恳的态度。
(21)(雀儿)口舌多端:“若实夺燕子宅舍,即愿一代贫寒,朝逢鹰夺,暮逢鸱算。行即着网,坐即被弹。经营不进,居处不安。日埋一口,浑家不残。” (《燕子赋(一)》)
此处是雀儿为证明自己没有说谎,表明其清白而立下的赌誓。
三、余论
《敦煌变文校注》作为唐五代俗文学的代表,通过对文中的詈骂语分析可以发现:这一时期的詈骂语短句或句群的形式仍比较多,浓缩性差,有些时候要用在特定的语境下才能达到骂人的目的,与宋元俗文学中词语或词组为主的形式截然不同;詈骂语的种类形成一定的系统性,但性别类詈骂语、性禁忌詈骂语等仍比较少;詈骂语言狠厉,个性化不强,但并无污言秽语,既可以达到骂人的效果,又有语言的美感,可以说是古典、庄重、严谨的骂人。
但,骂,也是一种艺术。詈骂语与脏话不完全等同,就《敦煌变文校注》中的詈骂语而言,不一定肮脏、下流,甚至具有一定的美学价值。除此之外,它还反映一定的文化内涵和社会生活。萨丕儿说:“语言无法脱离文化而存在,无法脱离风俗和信仰而存在。”既然语言是反映文化和社会的,那么,从文化和社会角度,对詈骂语的深层内涵仍可以继续挖掘。
[1]黄征,张涌泉校注.敦煌变文校注[M].中华书局,1997.
[2]刘福根.汉语詈骂小史[D],浙江大学,2007.
[3]申利歌.《歧路灯》詈骂语研究[D].浙江财经学院.2013.
[4]王希杰.论骂人话[J].昭乌达蒙族师专学报(汉文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