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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汉乐府的叙事艺术

2015-08-15钟婉萍

语文学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汉乐府叙事诗乐府诗

○钟婉萍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汉代的文学体裁主要是汉赋,它具有“专事铺叙,华美富丽”的特点。与之相对的,是承继先秦国风传统的汉乐府诗,它具有“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现实风格,语言清新质朴。

汉乐府诗分为两汉民间乐府和文人乐府,而其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当属民间乐府。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记载:“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赵、代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足以观风俗,知薄厚云。”可见汉代统治者依然沿袭前代,实行采诗制度。路南孚认为“汉乐府诗既是对《诗经》以来民间叙事诗作的继承与发展,又给后来的文人叙事诗作提供了典范的借鉴。它是我国叙事诗长河中的第一个高潮。它标志着我国古典叙事诗在内容和形式上都达到相当完美的程度,直接影响六朝‘拟乐府’诗作和唐代的‘新乐府’运动。可以说:在中国诗歌史上,汉乐府的出现才真正形成叙事诗的滚滚洪流。一部叙事诗史,都是汉乐府精神的继承和发扬。”[1]5在这里,他对汉乐府诗的叙事艺术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汉乐府的叙事艺术,具有以下三方面的特征。

一、激动人心的力量——戏剧性

在汉乐府诗的叙事艺术中,戏剧性是一个重要的特点。对戏剧性一词,我们可以通俗地将它理解为“事物所具有的像戏剧情节那样曲折、突如其来或激动人心的性质”[2]1398。这三个定语概括了汉乐府的戏剧性特征。曲折。也即情节的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突如其来。这一性质最符合戏剧的特点。戏剧作为一种特定时空下的表演艺术,决定了它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抓住观众的心灵,而突如其来的变化给人的震撼无疑是不可忽视的。激动人心。它表明了突如其来的情节在观众内心产生的影响。

以《孔雀东南飞》为例,这首长篇叙事诗的情节是曲折多变的。故事中交织着各种复杂的矛盾,焦母的固执、仲卿的妥协、兄长的逼迫、太守的欢喜、兰芝的无奈,甚至是媒人的喜悦……一切人物交相辉映,代表着各自不同的立场与诉求。兰芝遣归,故事形成一个小高潮。归家之后,两次说媒,各有不同。第一次,兰芝拒绝了。第二次,兰芝依然想拒绝,却无奈长兄如父,只好暂时答应。大婚那日,仲卿得知此事,来讨一个说法。夕阳西下,牛马嘶鸣。仲卿的话如一把尖刀刺向兰芝的内心,“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悲剧似乎早已注定。当两人相约赴死,这样的结局带给读者的已不仅仅是震撼,留在每个人心中的,是久久的感叹。在这首诗中,戏剧性的三大特点,曲折、突如其来或激动人心,都很好的诠释出来了。

而另一首诗短小精悍,在戏剧性方面却一点也不输于《孔雀东南飞》,它就是《公无渡河》。全诗共16 字,摘抄如下: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公奈何!

关于这首诗,崔豹在《古今注》中这样写道:“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歌曰云云。声甚凄怆,曲终亦投河而死。”诗中所写,不会渡河,却偏要渡河的固执老头,不听妻子的劝告,最终淹死于河中。他的妻子见此情景,也投河而死。虽然我们不能知道这老头执意渡河的原因是什么,但突如其来的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著,一定深深打动着每一个读者。通过死,紧张的冲突得到了化解,每个人的内心都进行了一次对人生意义的重构。或许,这就是悲剧的力量。

在汉乐府中,每一首诗展现的都是一种矛盾、一种不可调和的冲突。如《东门行》中贫与富的矛盾,“盎中无斗米处,还视架上无悬衣”,把底层人民的绝对贫困鲜明地展现了出来。而与此同时“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相逢行》),又是多么奢华。在这里,上层贵族之乐与下层百姓之苦这对矛盾被深刻地加以揭示。描写战争给人带来的痛苦,“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这与《诗经》所写“惜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表现了同样的情感。戍边征战与天伦之乐不可兼得,终于叶落归根,却已无处寄托,唯有松柏常青,见证了归来的昔日少年。

二、社会生活的三棱镜——片段性

作为叙事诗的汉乐府诗,“往往对所要表现的事件不作全面的有头有尾的叙述,而是恰当地选择足以充分表现生活矛盾和斗争的一个侧面,加以突出地、集中地描绘”[3]263,即所谓的截取生活的横断面。诗歌最有价值的部分,往往体现在人物的动作、神态、语言和必要的物件上。通过这些,我们便能形象地感受到人物的内心动态和性格特征。清人沈德潜这样评价《孔雀东南飞》:“作诗贵剪裁。入手若叙两家家世,末段若叙两家如何悲恸,岂不冗漫拖沓,故竟以一二语了之,极长诗中具有剪裁也。”《东门行》是这样开头的“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这里没有交代主人公是谁,却已让他完成了由出到入的动作。后面才开始交代这一系列行动的背后,是家庭的贫困。但这次出门,丈夫在外干了什么?为什么不顾归?不得而知,只知道丈夫回到家后,更加悲伤了。即使生活条件如此艰难,当丈夫决心“拔剑东门去”时,善良的妻子拉住了他:“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餔糜。上用沧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小儿!今非”。最终丈夫不听劝阻,“咄!行!”,简短的话里,带着不可反驳的意思。“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诗到此结束,不须其它赘述,我们已能想见当时百姓生活的艰难,社会矛盾的尖锐。妻子的隐忍与善良,丈夫的责任与眼泪,透过历史的时空隧道,似乎都那样清晰可见。

汉乐府中有表现两人相逢场景的,《上山采蘼芜》描写的就是这样的相逢。在这首诗中,没有人物的神态、心理描写,动作描写也极少,只是通过对话展示了两人复杂的心理: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阖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两人对话的内容,围绕着新人而展开。“问题是意料之中的问题,回答却出乎读者的预料,因为女子既然被弃,她的丈夫当然是喜新厌旧的。但故夫却说新不如故,这里含有念旧的情感。”[4]59余冠英先生认为,“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阖去。”这两句必须作为弃妇的话才有味。因为这是弃妇在重提旧事,她不能立刻相信故夫的话是真的,因此想要试探一下。她好像是在说“当初新妇从正面大门被迎进来,而故妻从旁边小门被送出去,既然故人比新人好,你还记得当初怎样对待故人吗?你说新人不如故人,我还不信呢,要真是这样,你就不会那样对待我了。”这么一来,就逼出男子说出一番具体的比较,比较的标准是旧人在织布上比新人更加擅长。通过这段对话,我们可以体会到故夫内心的后悔之情,以及两人由于身份的不同、所处位置的不同,表现出的不同内心活动。

三、特写与小人物——细节性

很多时候,汉乐府常常通过特写来展现对于某一事物的理解。特写作为电影艺术的镜头语言之一,通过调整焦距,放大镜头,赋予某一小物件、小人物以特殊的含义。如上文所提到的“盎中无斗米处,还视架上无悬衣”,这一画面所传达的是下层人民饥寒交迫的窘境。再如“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顺着主人公的视角,我们看到的是一排排挺立的青松,以及青松树下一座座的坟墓。这幅画面传达的是生死相离的苦楚。

细节常常为人们所忽视,比如一些极为次要的小人物。但当你细细推敲,则会发现,他们的形象也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试以《陌上桑》中一段为例加以说明。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谴吏往,A:“问是谁家姝。”B:“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A:“罗敷年几何?”B:“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B:“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置辞:C:“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C:“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

上文是三个人物之间的对话,使君、小吏和罗敷,我们可以分别用A,B,C 加以表示,其中小吏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是使君和罗敷之间传话的人。虽然诗中没有关于小吏神态的描绘,但通过他娴熟的问答语言,读者不难想象小吏的神情与动作,他的形象也就跃然纸上了。小吏可以说便是使君的一个缩影,透过小吏这一角色,我们可以看出使君的形象。而增加小吏了这样一个角色,也使得整个故事更加诙谐生动。

《孔雀东南飞》中,关于媒人说婚的场景是这样描写的: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

这里仅仅二十多个字,就把媒人小心谨慎善于逢迎人家的性格,和她当时说婚成功而满腔得意的神情,都深刻地表现出来了。

四、汉乐府叙事性的成因

汉乐府在叙事上具有戏剧性、片段性和细节性的特点。

关于汉乐府叙事性的成因,学者张永鑫认为有以下几种可能:一是汉代社会生活的丰富多彩和社会矛盾的纷繁复杂,给叙事性的形成提供了深厚的社会基础。二是汉代辞赋的发达,对汉乐府诗的叙事性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汉代辞赋的主要特征是铺陈其事加之结构多取宾主答问体。汉乐府渐渐吸收辞赋铺陈叙事的特点,逐步增多了叙事的成分。张永鑫认为,像《陌上桑》、《孔雀东南飞》等诗中出现的大段铺陈描写,以及大量用对话来发展情节的现象,说明了汉乐府对某些辞赋艺术形式的借鉴。三是以《史记》、《汉书》为代表的史传文学、人物传记,对汉乐府的叙事性和语言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3]264-265

另有一些研究者不仅仅把汉乐府诗作为徒诗来研究,而是考虑到了它的音乐性和用于戏剧表演的特点。可以说,汉乐府既是独立的诗,又是用于歌舞演唱表演的歌。潘啸龙先生在《汉乐府的娱乐职能及其对艺术的影响》一文中指出:“汉代流传的民间歌谣,一般都较简单,很少戏剧性情节内容。它们在被引入乐府时,大抵还须经倡人修改、增饰。倡人在自制或修饰乐歌时,往往较多考虑演唱的娱乐效果,力求使情节曲折多变,情景生动如画;由于演奏的时间不可太长,又讲究于短制中见其波澜。这样,经倡人奏唱的乐府民歌,往往辞情跌宕,带给观赏者以身临其境,如痴如醉的审美感受。”[5]168应该说,用于演奏的特点也是汉乐府叙事艺术形成的一个重要原因。

[1]路南孚.中国历代叙事诗歌——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M].山东文艺出版社,1987.

[2]现代汉语词典[M].商务印书馆,2005.

[3]张永鑫.汉乐府研究[M].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4]余冠英.乐府诗选[M].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

[5]潘啸龙.汉乐府的娱乐职能及其对艺术的影响[J].中国社会科学,19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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