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匆匆》中的修辞
2015-08-15王双腾
○王双腾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朱自清的《匆匆》创作于1923 年作者任职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期间,作为一首散文诗,《匆匆》既像诗一样形象、精炼,富有抒情性、节奏感、音乐美,又像散文一样,于自由洒脱之中饱含哲理,由此成为现代文学中的经典之作。但叶圣陶在《朱佩弦先生》一文中指出《匆匆》“有点儿做作,太过于注重修辞,见得不怎么自然。”修辞由此成为如何评价《匆匆》一文的关键所在。
身为现代散文名家、朱自清的挚友,叶圣陶的论断并非毫无根据,《匆匆》仅有541 字但通篇都是各种修辞,确有“太过于注重修辞”之嫌。文章开篇以“燕子”“杨柳”“桃花”等兴象起兴,营造出一种飘忽邈远、如梦似幻的悠远意境,将读者引入飞逝的时光之中。接着,作者采用顶针手法引入四个问句:“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如此安排,文章节奏骤然加快,在一系列问句之中,原本抽象的时间被巧妙地具象化、拟人化。第二段中,作者将消逝的过去比作:“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形象、贴切地表现出时光逝去时的悄无声息。第三段是全文的主干,一开头,作者写道“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在对偶的句式以及一记疑问中凸显“去”“来”二字,进一步表现时光的飞逝。随后,作者将阳光拟人化:“太阳他有脚啊”,在“茫茫然跟着旋转”中引出一天里的“洗手时”“吃饭时”“默默时”等六个生活片段,并采用“从水盆里过去”“从饭碗里过去”“从凝然的双眼中过去”等拟人手法,将时间完全人格化,使原本无形的时间成为与作者朝夕相伴的伴侣,一方面生动表现出时间稍纵即逝的状态,另一方面则将作者面对时光飞逝时欲留不能、欲追不及的惋惜与怅然的心理传神地表现出来。倒数第二段中,作者将“过去的日子”比作“轻烟”,“被微风吹散了”,比作“薄雾”,“被初阳蒸融了”,字里行间之间流露出在时光流逝中的无限怅惘。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段的全部六句话全部采用问句,而在仅有一句话的最后一段,更是一问到底:“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全文在连续七个问句中戛然而止,作者与读者的情感由此被彻底拉入文章之中,欲罢不能,开始了对时光匆匆的苦苦思索。
通过以上对全文的梳理,修辞在文中所占的巨大比重已是显而易见。散文诗本应以清淡自然为宗旨,《匆匆》却为何如此一反常态?其中原因,笔者认为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分析。
首先,《匆匆》一文描写的主要对象是时间。对于时间,由于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睹其形貌,因而描写起来十分困难。倘若仅有主观上面对时光流逝时的怅惘与痛惜,而无法将时间这一引发感情的对象呈现在读者眼前,文章便会显得空洞无物。为此,文学家常常会调动各种感觉对其进行描写,即采用通感的艺术手法,但时间作为一种抽象的概念,人们仅仅能在思维意识中意识到它的存在,而对它的感觉到底如何,则很难知晓。于是,要对时间进行描写,通过各种修辞手法化抽象为形象便成为最佳的途径。古今文学作品之中,对于时间的描写策略大致可以分为两类。其一,直接将时间比作具体事物,如曹操《短歌行》中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即用“朝露”的短暂比作时光的易逝。《匆匆》一文中,“像针尖上的一滴水滴在大海里”“过去的日子如轻烟……”等皆属于此类。其二,通过某种事物引起人们对于时间的思索,如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中的“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即以落花引起人们对于光阴易逝的思索。《匆匆》开篇时采用的一连串兴象与此如出一辙。此外,《匆匆》中大量问句的出现在之前的文学作品也有类似情况,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便连续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等问句慨叹时光的飞逝,而这一文学现象或许与作者创作时的内心情感激荡有关。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所选素材的生活化,《匆匆》一文对于时间的描写并未完全陷入古人的窠臼,“看太阳”“洗手”“凝神”“睡觉”“叹息”……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生活片段,据此引出对时间的深邃思考,这样的安排不仅便于读者理解与接受,同时也成为《匆匆》一文广受青睐的重要原因。
其次,《匆匆》一文写作时作者心中深厚的情感郁积。朱自清一生经历了整个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与当时的大多数青年一样,五四运动激荡了他的心灵。在北大,积极参加平民教育演讲团,毕业后在杭州、扬州、台州任教时加入文学研究会,筹办“湖畔”诗社。短短的几年里,朱自清做了一位文人所能做的一切,内心激情可见一斑。随着“五四”退潮,“呐喊”后的“彷徨”笼罩了整个社会,但朱自清此时身处风景秀美的杭州,经济十分宽裕且有好友叶圣陶相陪,现实中的失意被暂时压在了心里。1922 年,叶圣陶受蔡元培之邀赴北大任职,此时朱自清已将家人由扬州接至杭州,挚友的离去使情感陷入孤独,家人的到来又使原本宽裕的生活变得拮据,现实的残酷由此充斥心灵。《匆匆》一文写于上述情况发生不久的1923 年,作者回想五四时期的指点江山,再看看现在狂潮退后的荒滩一片,又联想到此时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的“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心中郁积的块垒便在作品中通过一连串的疑问抒发出来。但文如其人,朱自清的好友孙伏园在《悼佩弦》中回忆说:“佩弦有一个和平中正的性格,他从来不用猛烈刺激的言辞,也从来没有感情冲动的语调……他的这种性格近乎少年老成……”,由于这种内敛的性格,行文之中便不自觉采用一系列修辞为这些疑问披上平易的外衣,所以,《匆匆》全文即便一问到底,读来却毫无局促之感。
最后,《匆匆》一文处于朱自清的创作由诗歌转向散文的过渡时期。朱自清的创作生涯大致可以1923 年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的朱自清受新文化运动影响热衷于新诗的创作,《睡罢,小小的人》《小鸟》《满月的光》等作品均为早期新诗中的上乘之作,1923 年发表的《毁灭》更是被俞平伯赞为“风格的婉转缠绵,意境的沉郁深厚,音调的柔美凄怆,近于《离骚》。”同样在1923 年,与俞平伯同题共作《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则标志着朱自清创作重心的转移,在此之后不久,于温州写成的《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与《绿》两篇,于宁波写成的《白水漈》,同《生命的价格——七毛钱》一起构成名为《温州的踪迹》一组散文,从此散文创作便一发而不可收。创作于1922 年的《匆匆》不可避免地带有这一转变之中的痕迹,如作品开头的起兴:“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以这几句不分行的诗开头,显得轻灵纤巧、自由洒脱,跳跃着一种美的节奏与旋律,使文章自然而然地获得了诗的情绪与韵味。与此类似,与《匆匆》创作于同一时期的作品也显示出这种诗歌与散文交融的倾向,如《转眼》中“理不清的现在,摸不着的将来,谁可懂得谁能说呢?况他这随愁上下的,在茫茫漠漠里,还能有所把提么?”要说这类作品是诗,句子参差不齐且不押韵;要说是散文,篇幅又太短,所以还是定名为“散文诗”最为恰当,而将思想进行诗化的表述时,在散文中引入诗歌创作中常用的修辞技巧便水到渠成了。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匆匆》一文大量的修辞并非作者一味堆砌,意在炫耀,而是面对特定描写对象时的慎重选择以及内心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面对飞逝的时光,作者并未作空洞乏味的说理,而是将自己在特定环境中的感兴依托在自然生活的多种可感景象里,从而使思绪化为形象,抽象化为具体,并通过一系列的追问、反问、责问,表现出虽然身处徘徊之中,却不甘光阴“匆匆”而过的复杂情感。大量修辞由此融入字里行间,与《匆匆》一起在现代文学的殿堂里散发出永恒的光芒。
[1]朱自清,著.梁仁,选编.朱自清散文[M].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
[2]朱自清,著.屈维清,选编.朱自清回忆录[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3]陈孝全.朱自清传[M].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08.
[4]李生滨,田燕.远去的背影——朱自清及其诗学研究[M].吉林大学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