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残雪《山上的小屋》的多重主题
2015-08-15刘海燕
刘海燕
(重庆文理学院学术期刊编辑部,重庆402160)
残雪是中国当代作家中为数不多的一直坚持先锋创作的女作家,其地位和影响自不待言,越来越多的读者喜欢残雪的作品,学界也越来越重视对残雪及其作品的研究。此现象从某种程度上说明残雪的小说契合当下读者的阅读心理,在此语境中,对残雪早期的代表性作品进行深度重读具有较大价值。另外一个方面,学界对残雪早期作品的研究往往强调荒诞、焦虑、恐惧、晦涩等关键词,如著名当代文学史家陈思和教授在《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对残雪的定位:“她用变异的感觉展示了一个荒诞、变形、梦魇般的世界,阴郁、晦涩、恐惧、焦虑、窥探和变态的人物心理及人性丑恶的相互仇视和倾轧,在她的作品中纠缠在一起,不仅写出了人类生存的悲剧,而且写出了人的某种本质性的丑陋特点。”[1]尽管此论述有其深刻性,但忽视了残雪作品的多重主题以及短篇小说的文体特征。基于此,本文聚焦残雪前期代表作之一的《山上的小屋》,在新的语境和方法下阐释此篇的多重主题,以深化残雪研究。
1985年发表的《山上的小屋》是残雪早期的代表作品之一,该小说的发表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争议,因为它不同于当时文坛的写作潮流,所以当时对残雪的质疑大过赞誉,“面对一个如此陌生、如此怪诞、如此费解的残雪世界,读者往往在不知所云的困惑与惊愕中一无所获,而批评界经历一阵短暂的喧哗过后亦陷入持久的冷漠乃至长久地失语。”[2]实际上,遭遇此阅读困境的主要原因之一是读者以传统的故事情节心理进行阅读,而残雪的小说恰恰首先粉碎的便是故事。《山上的小屋》不依照传统的写作逻辑,所以分析的切入点不是故事或传统的人物形象,相反,可以将小说中的人物、空间和反复出现的物品作为符号,寻找符号的所指以及符号之间的关系,从而分析作品的主题意蕴。
一、关于社会“恶”的现实或本质
《山上的小屋》中有四个“人物”——父亲、母亲、妹妹和我,很容易发现的一个特征便是这四者之间存在着不可缓和的冲突,相互之间一直处于斗争和敌视的状态。母亲和父亲之间是隔阂和冷漠,父亲试图打捞井底的剪刀,但受到了母亲的阻拦,父亲也一直受到母亲的控制;妹妹被母亲派来一直监视“我”,不断向母亲打“我”的小报告,同时也将母亲要加害“我”的想法告知我,起到恐吓的作用;“我”和父母之间的冲突更加激烈,“我”总是不断清理抽屉,但抽屉永生永世也清理不好,因为父母会随时弄乱它,围绕围棋“我”和父母进行着博弈——他们不断埋,我不断挖。
“我”和父母、妹妹之间的冲突日趋白热化,而“我”、父母、妹妹共同组成了一个家庭。“家”的符号在传统中国文化中往往意味着温馨和安全,家的背后就是社会,因为家是社会的缩影。从这个角度说,家庭这个符号的所指是社会,家庭内部的冲突暗示的是社会之间的冲突,家庭的丑恶指示的也就是社会的丑恶。这一点,其实已有学者指出:“残雪以梦展开的心理现实,主要关注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内容:他们之间的对立、冷漠、敌意。这种情况,不仅存在于广泛的生活环境里,也存在于以血缘、亲情为纽带的家庭成员之间。”[3]需要补充的是,对社会丑恶的认识,既可以看作是作家残雪对中国特殊时期的指认和控诉,也可以看作是作家残雪创作初期的世界观,丑恶便是这一阶段她对社会本质的认知。
二、关于强权与自由
刚才从“人物”这个符号相互之间的关系深入到社会丑恶的主题,进一步深入发现:
父亲——打捞剪刀——母亲阻止
“我”——清理抽屉——母亲阻止
小妹——监视“我”——被母亲控制
所有的事件最后都指向母亲,显然母亲是这个家庭的权威,是她控制着其他人,不让“我”和父亲做自己的事情,说明在母亲的控制下“我”和父亲失去了自由,沦为了被监视和被打压的对象。生命中难以承受的或许并不是直接面对的灾难,而是自由的丧失和无处不在的被监视的恐惧。小说中透露出来的绝望的情感正是源于自由的丧失,源于对权力监视的恐惧。有学者认为:残雪“最出色的短篇小说之一《山上的小屋》侧重于第一人称的叙事者对所有想象中或者潜在的危险与威胁的微妙恐惧。……整个叙事不是对集体压迫的个人抗议,而是在酝酿一种恐惧的气氛:人人都在给对方制造莫名其妙的痛苦以及心怀叵测的威胁。”[4]这其实是从心理角度对《山上的小屋》所进行的分析,凸显了个体心理的恐惧感,但与此相反的是,小说所展现的恰恰正是个人对集体压迫的抗议,第一人称叙事者的行动如果说给他人制造了恐惧,那显然是有意为之,这是一种示威,是一种同归于尽式的反抗。这一点稍后再议,此处明确的是以母亲为中心的强权对“我”的心灵的摧残和戕害,“家庭抽屉小屋父亲母亲妹妹都作为外在的事物构成内心的障碍。”[5]因此,小说凸显了非人性的权力、强制性控制对人性的扭曲和戕害,以及人丧失自由后的变态。
三、关于理性
前两个层次聚焦的都是人物符号,除此之外小说中的物品也有其象征意义:与父亲紧密相关的是“剪刀”,父亲每到晚上都会围着井转悠,想方设法打捞多年前掉进井里的一把剪刀;与“我”相关的则是抽屉、围棋、扑克等物品。如果将之看作日常的东西,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至多强化关于强权和自由的理解:强权之下,个人已经处于恐惧和被动之中丧失自由,权力扭曲了人性。
但是,还可以将之看作一种符号,有其不同的所指。先从与我相关的三个物品——抽屉、围棋和扑克开始:这三者之间有一个共同因素,都与游戏相关,围棋和扑克是比较常见的游戏工具,而“我”清理抽屉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因此也可视作是一种游戏。从这一角度看,这三个物品再一次加强了自由缺失这一主题,因为人连基本的游戏娱乐的机会和权利都丧失了。还可以进一步理解:围棋和扑克虽然都是游戏,但却不是动物一样盲目、本能的游戏,人类的游戏需要智商的努力,特别是围棋,向来被视作高智商者之间的斗争。因此,围棋和扑克与人类理智相关。抽屉是一个小的空间,常常用来象征人的大脑,抽屉的开关可以象征大脑的活动。
如是观之,抽屉、围棋、扑克三个符号的所指与人类的理智相关。我试图去“挖出”和坚持的其实是正常的理智活动,然而,这样一种理性的努力却受到了整个家庭的阻挠。显然,在一个非理性的时代里,理性往往是受到迫害的原因,也侧面反映出这样一种社会的颠倒和悖谬。即便如此,“我”也从不妥协,给抽屉抹上油,让它无声地滑动,也就是理智依然在思考,只不过更加隐蔽。父亲在打捞剪刀,其实也与此相关。剪刀是反抗的符号,常常用它来象征对黑暗势力的斗争。父亲原本也是有理性有斗争的,他要突破,要剪掉笼罩着的黑暗,但是剪刀掉进了井里,永远打捞不起,父亲甚至质疑自己记错了。所以父亲沦陷了,沉沦了,原有的质疑精神,原有的斗志丧失了,也失去了理性,成为了控制者的帮凶,成为了狼。在非理性的持续压制下,会使一些人失去理智。“我”的抽屉,父亲的剪刀,也强调了处于这样一种社会时的绝望心态。在这样的环境中,人已经失去了质疑的能力,比如小妹,完全已经没有一点努力,整个成为了控制者的帮凶了。
四、关于反抗和希望
在山上有一个小屋,小屋也有一个暴怒的人。而在“我”的家里,也有一个受到束缚的人。不难看出,这两者具有互为隐喻的关系,山上小屋里的那个暴怒的人,显然就是指的“我”心理难以抑制的愤怒。小屋这个暴怒的人,既然暴怒还是无法撞开木制的门,这很奇怪,一个暴怒的人居然无法撞开木门。可以揣测到,这个暴怒的人受到的束缚非常严重,他可能被捆绑着,他无法施展自己的力量。同理,“我”也是一个暴怒的人,“我”也想要冲破压制,但“我”受到的束缚也非常大,导致“我”的暴怒几乎无法表露出来,如季红真先生所言:“灵魂外化在小屋里那个被囚禁的人身上,所有的恶梦都源自这囚禁般生存方式的压抑。”[6]“我”要突破父母代表的权力、非理性以及小妹代表的监视以及莫名的敌人狼、大老鼠等等,但束缚太严了,我的努力都是白费,个人的理性无法突破整个社会的非理性,个人是脆弱的。
反过来理解,不管环境如何丑恶,不管社会的非理性和权力的压制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我”总在心中建立了一个小屋,这个小屋有暴怒的人,说明“我”一直没有屈服,“我”一直在试图挣脱其他力量的束缚;父母虽然一直阻挠“我”,但“我”也没有认输,还是坚持清理“我”的抽屉;“我”甚至逐渐想出了一些办法,通过抹油来隐藏自己的行为,来逃避父母的控制和小妹的监视,说明“我”在千方百计地抗争;父亲虽然成为了权力的帮凶,但他的记忆中还有剪刀,也就是心灵深处还有反抗的意识,不断打捞剪刀就是对这种反抗意识的寻找和恢复。从这个角度说,“我”和父亲其实是同路人,父亲变成狼并非是对“我”的恐吓,两者形成一种对应的关系。父亲变成狼,被困在山谷,所以只有绕着山谷绝望地奔跑,发出凄厉的嗥叫,这是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宣泄,一种抵抗;“我”变成一个暴怒的人,被困在小屋里,和父亲被困是一致的,“我”撞击木板,和父亲嗥叫也是一样的宣泄和抵抗。两种声音汇合在一起,两种抵抗也结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不后退的力量。因此,非人性、非理性、权力并不能真正异化一个人的灵魂,灵魂只是暂时隐藏起来,灵魂具有反抗的倾向,总会突破非人性的压力。因此,小说中又暗藏着关于希望的隐喻。
五、关于纯真和灵魂
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其实也是读者在开始阅读时的一个疑惑:我坚持不懈地清理的抽屉,里面到底是什么?在阅读中读者获知,抽屉里的不过是些死蛾子、死蜻蜓。然而,正是这些死蛾子和死蜻蜓,却被“我”视作是最心爱的东西。这很容易唤起读者的童年情结,在童年时期,人有对小动物的自然而然的好奇感,在科学技术还没有像当下一样控制儿童的娱乐的时代,追逐蜻蜓应该是儿童一种普遍的游戏。随着人的成长成熟,这些曾经富于乐趣的活动早已忘记,也逐渐失去了童年那种天真无邪、无拘无束的快乐之感。如有的学者所言:“在《山上的小屋》中,残雪通过对‘我’收藏在抽屉里、珍爱多年的‘死蛾子’‘死蜻蜒’等视觉意象的书写,呈现了‘我’曾经飞扬过的梦想被搁浅、甚至被家人从抽屉里翻出来扔掉的人生‘梦魇’。”[7]儿童曾经飞扬过的梦想,亦可说是曾经的纯真。这是从阅读效应的角度所做的分析,相关于《山上的小屋》的又一重主题:人类对纯真的寻找。父母和“我”的对立演化为丑恶与纯真之间的对立,“我”不愿与现实妥协,坚持寻找纯真。这揭示了一个人类始终面对又无法解决的时间悖论:人类不可遏制地寻找纯真,但纯真总在过去。
寻找纯真,其实也是在寻找灵魂,人类自己的灵魂,因为在越来越异化的生活现实中,人类越来越期望回到一个真实的存在状态中。这是从人类整体角度的分析,但也可以小到个人。前面的分析都将人物和动物都看作小说中的实有,都是某个人物或者某个动物,但是,如果人物本身就是一种符号,一种隐喻,如果所有的人物和动物都仅仅是某种符号,那么小说又意指什么?依照此思路,山上的小屋和家都不是实有,都是某种符号,不过二者依然是相互指称的。屋和家都是一个空间的存在,中西方文学中都有非常多的作品用屋子隐喻人的大脑。即是说,所有的小屋都不是现实世界,也不是摹仿,而只是一个符号,一种隐喻,隐喻的是人的精神世界。屋子里的人也不是具体的人,而只是某种性格倾向的符号。父母和妹妹意指的是束缚和沉沦的符号,而“我”则是精神世界中不甘屈服要挣脱出去的象征。如王迅所言:“残雪所关注的是,人的内心如何摆脱世俗状态到达终极‘透明境界’的问题。这个境界也许永远无法抵达,但经历那种短兵相接的精神跋涉后,灵魂必定会产生质的飞跃,最终接近那个‘透明境界’。”[8]从这个角度,小说隐喻的是人的精神或曰灵魂,揭示了一个普遍的道理:每个人的灵魂都有一种突破常规、突破平庸,追寻非凡价值的期待,但总会受到来自精神层面的其他方面的压制,这些方面的压制说不清道不明,不知道来自哪里,但这种压制可能让人变得平庸。灵魂的努力成为白费,一切都是虚无和绝望。
总之,通过将《山上的小屋》中的人物、动物以及物品视为符号,分析符号的所指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揭示出该小说的多重主题——关于社会“恶”的现实或本质、关于强权与自由、关于理性、关于反抗和希望、关于纯真和灵魂。多重主题之间既有联系,又各不相同,形成了残雪小说意蕴丰富的特点。有学者曾说:残雪“小说中故事线索的数量大大超过传统小说,其很多线索单独发展下去都可以构成许多故事情节。小说中故事的连续性常被一次次中断,而且缺少逻辑性,意义被悬置。”[9]造成此特点有两个方面的原因:其一,残雪主观上就不希望创造传统的故事情节单一的作品,“我要写的是深层的东西,不是表面的现实,那个表面的现实跟我要写的东西没有多大关系。”[10]这样一种先锋实验式创作,恰恰是残雪一直坚持的风格;其二,残雪的小说以短篇小说(除长篇小说之外的小说)为主,而短篇小说有其文体特征。因为篇幅的限制,短篇小说在故事营造和形象塑造上无法与长篇小说相比较,短篇小说往往通过片段呈现意义。美国著名短篇小说理论家查尔斯·E.梅对此有精当的归纳:“如果说长篇小说呈现物质世界的表面真实,从而创作出现实的幻觉,那么短篇小说则模仿了一种不同现实域,即神性的现实,……短篇小说努力真实地描写自我内心世界的非物质现实,这是一种永恒而非短暂的现实。”[11]因此,残雪对短篇小说文体特征的领悟以及自己主观的创作倾向,形成了残雪独具一格的风格,从这两个角度入手重新审视残雪小说,必然能够解读“残雪之谜”。
[1]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272.
[2]赵树勤,黄海阔.开启梦魇的迷宫——残雪研究述评[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4(5).
[3]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341.
[4]杨小滨.永久萦绕的噩梦:论残雪先锋派时期小说[J].文艺研究,2012(6).
[5]杨庆祥.小屋的恐惧和救赎——山上的小屋中的历史讲述[J].当代作家评论,2012(2).
[6]季红真.被囚禁的灵魂——读《山上的小屋》[J].当代作家评论,1994(1).
[7]李萱.梦魇式写作:残雪小说创作的性别策略[J].南方文坛,2014(2).
[8]王迅.走向虚无的旅程——残雪小说精神机制论略[J].南方文坛,2013(2).
[9]王天桥.“异类”的理论言说:论残雪的小说美学观念[J].当代作家评论,2014(1).
[10]残雪.残雪文学观[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83.
[11]查尔斯·E.梅.短篇小说的意义产生方式:以爱丽丝·芒罗的《激情》为例[C]∥金敏娜,译.唐伟胜.叙事(中国版·第五辑).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