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阕悲歌向斜阳——解读《说书人》
2015-08-15洪方煜
洪方煜
[作者通联:浙江临海市双林南路台州中学]
苏教版必修二新选了《说书人》一文。这是现代作家师陀1942年创作的一篇短篇小说,叙述了一个说书艺人说书及其离世的故事。查阅相关资料,我们发现,对这篇小说诠释的文章,或过于专业,或失于粗疏,或流于简约。下面笔者不揣浅陋,从五个角度对小说进行一番梳理,以期对广大师生有所帮助。
一笔账目 课文中涉及到经济的一共有两处。一处在第一段的结尾:“听书的每次给他一个或两个制钱”,一处在第五段与第六段:“听书的也由每次一个或两个制钱给他增加到三个,后来五个,再后来制钱绝迹,每次给他一个铜元。
‘再请八个,一个馒头的钱。还有六个;还剩四个;只剩三个了,哪位一动手就够了。’”
让我们来算一算账。“再请八个,一个馒头的钱”里含有两点信息:
其一,一个馒头卖八个铜元。这里需要指出,一个铜元大概相当于我们现在的五六分,是一笔极少的钱。结合第一处“由每次一个或两个制钱给他增加到三个,后来五个,再后来制钱绝迹,每次给他一个铜元”,我们明白,一个铜元相当五个制钱,那么,原先听书每次给的大概就现在的一分钱左右,后来增加到两分,再三分……
其二,“再请”表明,他的这次绘声绘色的说书的报酬,原先总共只收到八个铜元,只够买一个馒头。填不饱肚子的说书人只好“再请八个”。
这两点信息告诉人们,仅以说书维持生计的他,收入是何等的微薄,日子过得是如何的艰辛!也正因如此,他的脸是“黄而瘦”,穿的长衫是“灰绿色”;他“时常咳嗽”,并且“唾血”“嗓子塌了”“喑哑了”,一直无钱调理治疗,直至最后无声无息地死去。可以说,他是穷死的。
两个视角 《说书人》采用的是小说较常用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这种叙述方式的好处是,拉近了读者与文中人物的距离,并增加真实感。但这篇小说与通常的第一人称小说不同的地方,还在于其给我们提供了两个视角。
一是世俗视角。在世俗者的眼中,说书是一种“贱业”,他无名无姓,人们只以“说书的”称之;“在城隍庙月台下面,他放一张断腿板桌,周围——前面和两旁,放几条板凳”,这是他说书的地方,“设备”极其简单;他所有的家当,也仅是“那把破折扇,那块惊堂木,那个收钱用的小笸箩”,“桌子和板凳是他向庙祝租来的”;每次说书,“听书的每次给他一个或两个制钱”;他没有家,没有子女;他穿“一件蓝布长衫,脸很黄很瘦”;他一直抱病说书,且无钱治病,以至于病情越来越重;他去世前七八天还坚持说书,否则就没钱买吃的;直至最后,他在疾病与饥饿中死去。
说书人不但生前穷困潦倒,死后也极其凄凉:一卷用绳子捆着的芦席,说书人的脚从席子里露出来,不住随着杠手的步骤摆动,他的破长衫的一角直垂到地上,一路上扫着路上的浮土;到了乱葬岗,扛手们在荒冢间随便找了个地儿,胡乱掘了个坑——说书人就这样连同他的书,到了另一世界。
二是“我”的视角。在“我”的眼中,说书人说武松在景阳岗打虎,说李逵从酒楼上跳下去,说十字坡跟快活林、大名府与扈家庄;说书人“用折扇打、刺、砍、劈,说到关节处把惊堂木一拍”“迷住了我”,“他从傍晚直说到天黑,一会儿定更炮响过,……摊肆全被收去,庙里安静下来,在黑暗中只有说书人和他的听客。其实只剩下了个数百年前的大盗刘唐,或根本不曾存在过的莽夫武松——这时候,即使过后回想起来,还有什么是比这更令人感动的?在我们这些愚昧的心目中,一切曾使我们欢喜和曾使我们苦痛的全过去了,全随了岁月暗淡了,终至于消灭了;只有那些被吹嘘和根本不曾存在过的人物,直到现在,等到我们稍微安闲下来,他们便在我们昏暗的记忆中出现——在我们的记忆中,他们永远顶生动顶有光辉。……天下至大,难道还有比这些更使我们难忘,还有比最早种在我们心田上的种子更难拔去的吗?”他的说书感动过很多人,给了人们很多幻想,将人的心灵引向精神的远方,“向这个沉闷的世界吹进一股生气,在人类的平凡生活中,另外创造一个世人永不可企及的,一个侠义勇敢的天地”,可以说,这是小城的人们唯一的文化活动,是启迪灵魂的精神享受。正因为如此,听他说书也成了“我”的一种爱好,一种思念以至于“我每次到这小城里来第一个总想到他”,乃至为之送葬,为之著书,直至“我”填志愿书时,可以抛却英雄、将军、学者、大僚,而毫不犹豫地写下:说书人,一个世人特准的撒谎家!撒谎竟至于“特准”,并冠之以“家”的称号,作者将“我”的钦慕、崇敬、仰望的心理展现得淋漓尽致。
三次相见 一般评论者认为,师陀是一位长于短篇小说与散文而兼备众体的作家,他的小说大都有散文化的特点。但就《说书人》这篇小说而言,其小说的特征还是很明显的,这体现在情节的发展与推动上,小说写了三次与说书人的相见。
第一次看见说书人,他是个中年人,穿一件蓝布长衫,脸很黄很瘦。他的声音不高,并且时常咳嗽,但是很清楚。写出了“我”对说书人的痴迷。这是小说的开端部分。
再见说书人,他比先前更黄更瘦;他的长衫变成了灰绿色;他咳嗽,并且唾血。间或他仍旧吼,但是比先前更衰弱,他的嗓子塌了,喑哑了。这是叙述“我每次到小城里来第一个总想他”和说书人的不幸的境遇。是小说的发展部分。
最后见说书人,他的脚从席子里面露出来……他的破长衫的一角直垂到地上,一路扫着路上的浮尘。叙述说书人的死以及“我”的心理活动。这是小说情节的高潮和结局部分。
三次相见与二个视角互成张力,刻画了说书人这位命运悲苦而孤独的小人物形象,突出了他说书的技巧高超,身世的孤苦凄凉,有力地凸显了文章的主旨。
四重对比 为了突出人物形象与小说主旨,作者在写作上主要采用了对比手法,具体而言,有四重对比。
一是说书人外在特征的前后对比。第一次见到说书人,尽管他的声音不高,并且时常咳嗽,但是很清楚,有时候他要学鲁智深大吼,喽啰们吶喊。他用折扇打、刺、砍、劈,说到关节处把惊堂木一拍,尽管身体不好,但很有精神气儿。
第二次见到说书人,他的脸“比先前更黄更瘦”,他的长衫变成了“灰绿色”“咳嗽”“并且吐血”,间或仍旧吼,但是比先前更“衰弱”,嗓子“塌了”“瘖哑了”,“时常发病”,不能按时开书,有时候“要在中间停好几天”。显然,身体已大不如前。
最后一次我来小城找他,听人说“他正害病……有好几天没来了”;第二天又听人说“说书人死了”。
三次外在特征的对比描写,完整地写出了说书人从生活拮据到病重到最后死亡的动态过程,使得文章的故事更为完整,读者对说书人的生命历程认识更为明晰。
二是物质与精神的对比。这种对比体现在两方面:首先是“戏”里与“戏”外的对比。这里的“戏”指说书人所说的书,说书人被书中的英雄和世中的世界深深地感动,以自己的不高但很清楚的声音,大吼,呐喊,用折扇打、刺、砍、劈,说到关节处,把惊堂木一拍,他已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创造的“一个世人永不可企及的,一个侠义勇敢的天地”里。而在“戏”外,也就是生活里,他活得卑微,他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两个馒头都无法保障。精神的富裕与物质的贫困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其次是物质生活背后之人格隐含(或者说是现实与假设)的对比:在基本生活无法保障的情况上,他完全可以去当乞丐,但是他没有,他采取的是在自己说书后有尊严的乞讨:“再请八个,一个馒头的钱。还有六个;还剩四个;只剩三个了,哪位一动手就够了。”而在“时常将收到的钱数一下,叹息日子艰难”的情形下,他也没有低下高贵的头颅。甚至到“时常发病,不能按时开书”,“要在中间停好几天”的地步时,他仍坚守着自己的人格。这种对高贵的坚守最终使他的生活走向万劫不复,终至死去。
三是说书人的付出与回报的对比,诚如前文所言,在昏暗的记忆中,说书人创造的是“顶生动顶有光辉”的形象,是“一个侠义勇敢的天地”,这是启迪灵魂的工作,在人们心中种下了善的种子,换言之,说书人是一种文化符号,他的身上承载着中华文化。回报这一高贵事业的,是极其低微的收入,他连维持最基本的生活都捉襟见肘,最终在贫病交加中死去。
四是“我”与世人的对比。这种对比,一方面体现在上文提到的二个视角的反差上:在“我”的眼中,说书人是高尚的,高尚得“我”可以放弃一切志愿,选择说书,高尚得“我每次到这小城里来第一个总想到他”。而在世人的眼中,说书人是“贱业”,是社会的多余人,埋葬了他,就如扔掉一个无用的废物一般,正像那扛手所嘲弄的:“现在你好到地下去了,带着你的书。”另一方面,“我”与世人的对比,也体现在对城隍庙今昔对比的描写与感慨中:我到城隍庙里(城隍庙早已改成俱乐部),在月台下面,原来说书人放桌子的地方停着一个卖汤的。我感到一阵失望,城隍庙原先我们看来多么热闹,现在又如何荒凉;它的大殿原先在我们心目中是多么雄伟,现在又如何卑陋;先前我们以为神圣的现在又如何可怜了啊!没了说书人的城隍庙,一切都变得没有了存在的价值。这种对比,在结尾“不见了,郊野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走向升华,也将作者的无限伤痛与深深哀悼推向了极致。
五层主旨 但凡优秀的小说,其形象往往大于思想,小说靠形象来揭示蕴含其中的深刻思想。所以,好的小说总是赋予读者丰富的解读空间,让读者见出其中复杂多义的世界。罗兰·巴特说:“作品一旦产生,作者就死了。”那么,《说书人》到底有哪些复杂的主旨呢?笔者以为,《说书人》的主旨可以从五个层面进行解读。
第一个层面:美好的东西往往在不经意间流逝。我们来看作者抒发感慨的一些句子:“时光于是悄悄的过去,即使是在这小城里,世人最不注意的角上,它也不曾停留。”“凡是回忆中我们以为好的,全是容易过去的,一逝不再来的,这些事先前在我们感觉上全离我们多么近,现在又多么远,多么渺茫,多么空虚!……”时光是匆匆的,她总在不经意间带走了许多美好的东西,这里带走的,有说书人的青春,说书人的精神,更有说书人留给我们的无数美好的回忆。
第二个层面:对世人重物质、不重精神的一种委婉批评。说书人播种的是正义善良的种子,传播的是社会的正能量。对于文化生活几乎全无的小城人来说,这似乎可说是一种唯一的精神享受。但在世俗者的眼中,这些都很低廉,比不得两个馒头更为受用。就在这种漠视精神的氛围中,说书人凄凉地走完了他的人生路。
第三个层面:对人性冷漠的揭露与批判。让我们把眼光锁定在“我”与扛手的对话上:
“你们抬的是谁?”
“说书的,”他们中间有人回答。
“说书的死了?”
他们大概认为我的话没有意思,全不作声。
“他怎么死的?”因此我接着问。
“吐血。”
“他病的很长远吗?”
“不,不长远,七八天前他还说书。”
“他家里人呢?他家里有人吗?”
“他压根儿没有家。”
“那么他也没有儿子吗?”
“谁知道!我们没听说过。”
同为苦命人,同处社会的最底层,扛手本应与说书人“抱团取暖”,互相关怀。但在说书人最后告别这个世界之际,扛手没有怜悯,没有悲伤,在简短而不耐烦的对话中,我们更多的看到了冷漠,无情,甚至是嘲弄。至于那些世人,在说书人生病时,根本没有给予基本的关爱与温暖。作者于冷峻的叙事中,完成了对人性冷漠的揭露与批判。
第四个层面:对说书人命运的深切同情。正如前文相关分析所言,说书人是一个正义、善良、坚守人格底线的人,他时刻引导着人们向真、向善、向美。但最后,他被这个社会无情地遗弃了。作者在暴露社会黑暗的同时,满含对卑微小人物的悲悯情怀。
第五个层面:这是一曲文化悲歌。说书人的身上,承载着古典文化与评书艺术,是文化人的代表,说书人这一文化符号的远去,隐含着作者对民族命运的深刻反思。小说结尾的三问:“十字坡现在在哪里?小商河在哪里?截教的瘟黄阵和隋炀帝赏过的琼花又在哪里?”问出了文化的困窘,问出了民族的隐忧。
手捧《说书人》,内心感到了一种沉重,一种悲愤,一种无奈。就在这“渺茫”“空虚”而“荒凉”的小城城外,在那向晚的斜阳中,师陀先生以冷峻的叙事、散文的笔调、精巧的构思、别致的写法,给说书人、给我们的人性、给我们的社会、给我们的民族、给我们的文化奏响了一曲悲歌,绵远而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