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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先进城:武汉市郊一个村庄迁坟的文化逻辑①

2015-08-15李翠玲

关键词:宗族征地

李翠玲



祖先进城:武汉市郊一个村庄迁坟的文化逻辑①

李翠玲

近年来,城市征地拆迁中的文化冲突越来越引人注目,但如果能够加以适当引导,将对传统文化的尊重保护与当地居民的现实利益相结合,那么文化不但不会阻碍城市化变迁,而且还能为城市化转型提供有力支持。坟墓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地位,使得乡村都市化进程中的迁坟成为一个具有高度敏感性的问题。然而,武汉市郊一个村庄却将拆迁与迁坟对照,从“祖先进城”视角看待迁坟,成功地避免了由此可能引起的矛盾冲突。研究表明,祖先崇拜意识淡化、对传统和情感的尊重、对城市化的渴望以及国家主义和发展主义的影响共同构成了这一话语产生的文化逻辑。

城市化; 迁坟; 文化

近年来,随着城市化的快速推进,许多城市周边的乡村都经历了大规模的征地拆迁,征地拆迁不仅涉及人员、空间及利益的重新配置,也是一种文化、生活方式和社会秩序的重构。然而,当前有关征地拆迁的大部分研究,都围绕以土地为中心的权益博弈而展开。最受关注的仍然是征地拆迁的补偿安置等经济利益问题,社会文化在征地拆迁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则没有引起足够重视。

事实上,文化对征地拆迁的影响并不亚于经济因素,在很多情况下,文化都在以其特有的方式塑造着城市化的路径和实践方式。20世纪90年代昆明的城市改造在市民中引发了一股对“老昆明”强烈的怀旧之情,政府部门不得不为此修改既定的规范方案[1];西安一个回族街区的城市改造也因为少数民族宗教文化方面的敏感性而迟迟不能付诸实施[2]54-55;面对来势汹汹的城市改造运动,一个粤东城市的姓氏宗族为了保护其宗祠所在的围龙屋,与城市拆迁展开了坚持不懈的斗争[3];居住在丽江古城的一群居民则充分借助“文化遗产”在当下的影响力保护家园,避免被拆迁的命运[4]。这些都表明,文化在征地拆迁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普通民众已经意识到文化所具有的巨大力量,并且逐渐开始将文化作为一种有效的博弈手段,以此维护其经济利益、社会认同、生活方式或价值观念。不仅如此,近年来,一些城市政府也逐渐注意到文化在征地拆迁过程中的价值,部分城市已经将“保护城市历史文化遗产”作为城市开发建设的合理性资源加以挖掘利用,以此赋予征地拆迁正当性和合法性[5]。这些研究充分显示,文化是当前城市征地拆迁中的一把双刃剑,它既有可能激起民众抵制反抗,激化和加剧既有的社会矛盾,阻碍征地拆迁的进行;也有可能在为城市开发提供正当性的同时,使动迁民众能够以自己的方式融入新的城市生活,成为征地拆迁的润滑剂。

在文化关照的前提下,本文拟对城市征地拆迁过程中的一个特殊文化事项——迁坟——进行考察。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墓地具有特殊而神圣的地位,它不仅是祖先亡魂在阴间的住所,寄托着人们对先祖的缅怀追忆,而且坟墓的风水还被认为对子孙后代的祸福成败具有重要影响,因此,坟墓的选址、管理和迁移在传统社会中受到高度重视,甚至常常成为引发冲突和矛盾的导火索[6-7]。2012年,河南周口 “平坟”引起社会巨大争议,遭到诸多反对质疑,这一举动遭到诟病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平坟对传统道德文化和农民情感的伤害[8-9]。在近年来的城市征地拆迁过程中,迁墓也是一个较为敏感的问题,重庆两江新区就曾在征地拆迁过程中面对迁墓的“软性阻力”,发生过一百多起因坟墓处置而导致的争执纠纷[10]。然而,笔者却在调查中发现,同样是迁坟,武汉市郊张村的居民却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大多数居民不但没有对迁坟表示异议,反而将其解释为“祖先要进城住小区”,并为此感到高兴。

同样是迁坟,为何这个村庄的居民没有像其他地方的民众一样表现出抵制反抗,而是欣然接受?支撑人们这种态度的是一种什么样的逻辑思路?这种逻辑思路在何种条件下得以形成?带着这些问题,笔者对张村进行了田野调查,试图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对此予以解释。

一、张村迁坟概况

张村位于武汉市与鄂州市的交界地带,隶属于左岭镇快岭村,是快岭村下辖的12个自然村之一。这个小村落仅居住着70多户人家,2012年户籍人口为210人,这些村民大多数姓张,只有少数吴、方、李姓村民,是一个以张氏宗族为主体的聚落。张村所在的乡镇1986年从鄂州市被划入武汉市,成为洪山区的一个边远街镇,不过,行政区划的改变并没有对当地居民的生活产生多大触动。与广东、江浙大都市周边的郊区地带不同,这里并没有发生依托于城市产业转移或经济辐射的“乡村工业化”进程,大队或村一级的工业只获得了非常有限的发展,城郊农村的居民无法从乡村工业发展中获益。因此,尽管左岭镇北部被规划为武汉市化工发展区的一部分,有武汉葛化集团、武汉化工二厂、省外运白浒山港务公司、长航六八二油库等国营大中型企业,但这些企业主要从城市居民中吸收劳动力,对周边农村经济发展几乎没有直接影响。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张村居民主要以务农为生,主要种植的农作物有水稻、小麦、油菜、棉花等。此后,进城打工的村民日益增加,村里只有一些老人留守务农,与远离城市的内陆农村并无二致。

直至2011年,这种状况才开始发生根本改变。2010年,武汉市启动了一个大型城市建设项目——武汉未来科技城,并于2011年开始进行前期道路施工建设。根据项目规划,包括张村在内的多个左岭镇村庄都被划进了“武汉未来科技城”路网建设范围,面临征地拆迁的命运。除了耕地征用和房屋拆迁,规划建设用地范围内的坟墓也要一律迁到公墓。消息传来后,张村居民并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表示任何反对意见,近年来周边地区的发展形势已经使得征地拆迁早已成为他们意料之中的事情。一般而言,对于征地拆迁早有预期的城郊居民并不会反对或抵制拆迁,而是会积极为征地拆迁中的利益博弈做准备,以期获得更多利益[11]。这也使得他们更倾向于从正面角度看待迁坟,为“祖先进城”观念的产生奠定了基础。

张村迁坟的总体过程平稳顺利,从安置补偿标准、墓地分配到迁坟实施,基本没有发生大的矛盾纠纷。村民和政府唯一的分歧在于迁坟时间,政府希望迁坟能够于2012年底尽快实施,而村民则提出希望在来年农历的二、三月间迁坟。村民们给出的理由是,年底迁坟多少会勾起一些往日的伤痛回忆,破坏过年气氛。而且按照传统观念,正月间不宜破土,因此比较好的是在正月以后迁坟,最好是等到清明的时候迁。经过几番协商,这一要求得到了满足,2013年5月11日,张村的祖先墓被迁到八叠山公墓重新下葬,5月12日,征地范围内的300多座坟墓完成拆迁。迁坟结束后,各家各户都与前来参加迁坟的亲属一起聚餐,共同庆祝祖先移居公墓的“乔迁之喜”。

二、张村迁坟逻辑分析

(一)宗族社会解体及祖先崇拜意识淡化

坟墓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的地位之所以重要,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宗族社会结构及其衍生出的祖先崇拜观念决定的。中国大部分地区的汉人村落都不同程度地存在宗族血缘与地缘重合的现象,尤其是在东南部地区,以至于弗里德曼将地域化宗族视为汉人传统社会的基层构成单位[12]。宗族在汉人社会结构中的基础性地位也得到了相当一部分中国学者的认同,费孝通、林耀华、许烺光等人的研究,都将家族或宗族作为考察中国社会结构的一个重要指标。为了实现宗族整合,强化宗族成员对这一血缘共同体的认同与归属,维持血缘组织的持久化,宗族制度还发展出了一套系统严格的祖先崇拜观念和仪式。麻国庆认为,祖先崇拜在培养家系观念中起着决定性作用,家族伦理的宗教性和礼教性集中体现在祖先崇拜上[13]95。

坟墓在祖先崇拜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一般而言,较完整的祖先崇拜仪式包括坟墓崇拜和牌位崇拜两部分[14]。作为死者的葬身之处,坟墓成为一处悼念逝者、与其进行交流必不可少的场所。家中的长者去世之后,子孙不仅有义务寻求一块“风水宝地”作为其安葬之地,还要尽可能将墓地修缮得美观、体面,定期到墓地祭扫。这样做既是体现“孝道”的表现,也是依靠祖坟的“好风水”为子孙后代提供优厚福泽的保障。

然而,20世纪以来,中国的宗族制度却不可避免地日益衰落。宗族受到的冲击主要来自以下方面:一是意识形态批判。从20世纪初开始,以激进知识分子和社会革命家为代表的势力就展开了对宗族制度的严厉抨击,他们认为族权形成了封建专制统治的基础[15]273。此后,反宗族或家族的意识形态形成一股强有力的社会思潮,几乎贯穿整个20世纪;二是现代国家政权建设对宗族生存空间的挤压。在现代国家政权建设过程中,宗族制度不断被削弱,最终丧失了对乡村基层社会的控制。杜赞奇的研究表明,20世纪早期,随着国家政权建设的推进,联系宗族与乡村政体的纽带被切断,宗族在文化网络中的作用随之发生改变[16]114-115。1949年后,新的共产党政权通过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以及“破四旧”“文化大革命”等举措,基本瓦解了宗族的经济、组织和文化基础;三是现代工商业发展和市场经济对宗族制度的解构。商品交换和市场经济的发展要求建立以理性、效率、契约、法律等为组织原则的社会,而这些特征在很大程度上都与以亲缘、礼俗、权威等为原则组织起来的宗族社会背道而驰。费孝通指出,商业无法在亲密的血缘社会中存在和发展,因为这种社会的交易通常以相互馈赠的人情方式来进行,只有在血缘关系之外才能建立商业基础[17]74。

宗族衰落的直接后果就是祖先崇拜式微。杨庆堃注意到,祖先崇拜对庞大血亲组织的整合和稳定作用在现代化的、西化了的中国家庭中已经出现中断的趋势,他预言,这样的情形在中国大城市会越来越普遍[18]61。宗族和祖先崇拜衰落也影响了人们对坟墓的态度。在传统社会,任何一个有生存能力的家族都有自己的墓地,只有那些赤贫家庭中的去世成员和战乱、灾荒中的无主尸骸才被埋葬在公共的“义冢”或“义地”,因此,“将家中死去的成员葬入公墓的家族是很可怜的”[19]35。近代以来,随着西方丧葬文化和丧葬形式传入中国,以及城市规划建设的发展,公墓逐渐在中国城市兴起。民国时期,政府大力推动城市公墓建设,民众的死亡被纳入政府制度化管理范围[20]。20世纪50年代以后,城市居民死亡后被安葬在公墓已经成为普遍现象。

20世纪以来,张村宗族也经历了从兴盛到衰落的历史过程。据《张氏族谱》记载,明代正德年间,张氏家族的一支从鄂州葛店迁来此地拓殖定居,繁衍生息。张村在解放前存在过严格意义的宗族组织,有族田、族谱和家族墓地,设族长管理宗族事务。1949年后,张村族产被没收,不再参与葛店宗祠祭祖,村民家里也不再供奉祖先牌位,宗族活动基本停止。改革开放后,村里的青壮年大量外出务工,人口外流严重,加之人们都忙着挣钱,“心思不在这(宗族)上头”,因此宗族意识愈发淡漠。据村民们说,虽然这个村里大多数人都姓张,但改革开放后他们从来没有以宗族的名义组织过任何集体活动。张村宗族的衰落还可以从墓地祭祀中得以窥见一斑:开村祖先维埙公墓是张村最古老的坟墓,本来应该受到全体张氏村民共同祭扫和高度尊重,但事实上这座墓却长期无人打理,以至于杂草丛生,墓碑坍塌,与其在宗族中的地位极不相称。

宗族社会的解体和祖先崇拜意识的淡化使得坟墓的地位下降,人们的丧葬观念也随之发生巨大变化。一些老人在访谈中表示,他们并不在意死后被埋葬在哪里,也不奢望世世代代得到后世子孙祭祀。一名老人在谈到迁坟时说:“听说公墓的那个坟只能用50年,50年之后可能就要被扒了埋别人了。不过那也无所谓,50年之后那是几代人了,一般三代过后就没人祭祀我们了。”这种思想观念为张村实现无阻力迁坟提供了深厚的社会基础。

(二)对传统和情感的尊重

不过,尽管宗族在张村的影响已经非常微弱,人们的宗族意识却并未完全泯灭,而是散漫却顽强地维系着。张村几名德高望重的“族老”一直保持着与葛店张氏三房嫡系的联系,充当着联系葛店“总部”与张村族众的桥梁。改革开放后,葛店张氏宗祠得以重建,1995年一个专门的委员会还被组建起来重修族谱,这两件工作完成后,宗族都举行了相应的庆祝活动。不论是重建宗祠、修谱还是重要的宗族庆典仪式,张村的“族老”们都会作为本村代表参加。老人们对族谱尤其重视,那上面能够清晰地标示出自己及其子嗣在宗族谱系中的位置。以ZHC老人为例,他的儿子从部队转业后就去了成都定居工作,孙子也是在成都出生长大的,虽然儿孙都已不在本地生活,他们对宗族的认同也是一个疑问,但ZHC还是为他们按字辈取了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大清楚的族名,郑重其事地将其记录在族谱中。

淡薄而坚韧的宗族意识决定了张村居民对迁坟的态度。一方面,祖先及其坟墓不再神圣不可侵犯,为了后世子孙的现实利益,人们能够接受祖坟被迁移;另一方面,人们也不是弃祖先于不顾,而是乐意带着祖先一起“进城”,共享美好的城市生活。事实上,张村迁坟基本是按照宗族原则组织实施的,以ZHC为代表的族老在迁坟过程中掌握了相当程度的话语权,在他们的努力下,迁坟被尽量安排得符合传统礼仪规范。现年78岁的ZHC是张村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长者之一,曾经担任过多年生产队长,识文断字,参加过葛店祠堂修谱,是张村族谱保管人,在宗族中享有很高地位和声望。迁坟消息传来后,张村村民小组长首先想到的就是寻求ZHC的支持,作为张村宗族的权威人物,ZHC义不容辞地担负起了协助迁坟的工作。他对迁坟的敏感性有着充分认识:“活人的房子可以随便拆,死人的坟不能随便动,每座坟都牵带着几家人。”

迁坟工作被提上日程以后,ZHC首先与另外几名族老一起前去考察还建墓地的“风水”,其结果还不错:“我们那个位子风水还蛮好,前面空旷开阔,后面有靠山,两边还有扶的”。不仅如此,还建墓所在地历史上曾是属于张氏家族的祖坟山,搬到这里能和老祖宗一起,更让他们感到满意。接下来便是分配还建墓址,村民小组长将所迁坟墓的信息收集起来交给ZHC之后,他先根据族谱对这些信息进行查对核实,再按照世系辈分为这些坟墓编号,安排相应的还葬位置。迁坟的实施也基本遵照传统风俗礼仪进行,家人先在坟前烧纸行礼,燃放烟花爆竹,然后由选出的“八抬”*“八抬”指抬棺的八个人,按照当地风俗习惯,这八个人必须是每个房支的长房长子,且须满足婚姻美满、儿女双全、为人公道、办事正直、群众拥护等条件。负责指挥掘坟、捡骨、搬运骨灰盒等,在老人们看来,“八抬”既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也是吉利,不然亡人不同意(迁坟)的。”

需要指出的是,在此次迁坟过程中,民众的宗族情感受到了地方政府的充分尊重。政府为每个拆迁村庄在还建墓地设置了一座祖先墓,这座墓的面积是其他墓的两倍,还树有一块高大的石碑,其位置一般位于安置坟最前面一排的最右边或正中间。这种安排为张村调整宗族意识,重构宗族秩序提供了契机。2013年5月11日上午,在举行过相关仪式之后,张村的祖先墓——维埙公墓被采取人工挖掘的方式单独启迁,村里的老人基本上都参与了迁墓。将祖先墓迁过去重新安葬之后,次日张村的其他坟墓才借助机械挖掘进行动迁。此次迁坟,政府为张村提供了18排安置墓地,每排21个墓穴,遵照“右首为大”的原则,第二排墓地最右边的位置被留给了维埙公(第一排墓穴因排列不整齐未成直线而被弃置未用),紧挨着他的是其长子和次子,接下来则是依次排列的后世子孙,这种安置格局使得宗族世系关系一目了然,较之原有村落墓地更为明晰。借助迁坟,祖先墓的地位重新得以凸显,宗族秩序也再次被强调。

(三)对城市生活的渴望

“祖先进城”还表现出了张村人对城市生活的极度渴望,以至于他们不仅希望自己能进城,还假定祖先们也乐意进城。张村的城市化具有明显的“滞后”性,即在行政区划上已经被纳入城镇范围,但村庄本身的工业和经济却未达到城镇化水平,也不具备聚集非农产业和人口的城镇功能。换言之,这里的人们虽然名义上生活在“城市”中,但其实与城市并无关联,不论是产业结构、社会结构还是生活方式都还完全保持着乡村社会的特点。在这种状况下,城市像磁铁一样对周边乡村的居民产生强烈的吸引力。

张村从1983年开始实行包产到户,人均耕地约1.5亩,这些土地出产的粮食虽然足以解决温饱,但想靠种田发家致富也不太可能。这一时期户籍管理制度逐渐松弛,加上地处近郊提供的区位便利,张村人纷纷进入城区寻找谋生机会。近年来,张村的“空心化”现象日益严重,走在村子里,大门紧锁的房屋比比皆是,许多房屋看上去长年无人居住,门前荒草丛生,墙壁和门窗油漆大片脱落,铁质窗棂锈迹斑斑。村里的土地大片被抛荒,只有少量棉花田和菜地还在被留守老人们继续种植。

1998年张村有过一次土地调整政策机会,但这个村落选择了放弃:

1998年可以调(土地),但那时候都不想种田,我们就没搞(调整)。种田划不来啊,那时候还要交公粮,什么“三提五统”,种田的根本不剩多少了。当时很多人就说不种了,不要那么多田,还可以少交一点公粮。(访谈记录整理,20130122)

2006年,国家取消了农业税,还为种地的农民提供补贴,但还是未能吸引多少村民返乡:“现在随便出去打点工做点什么事,不都比种田强些。种田亩产一年最多一千多斤,那才一千多块,累死!还要化肥、种子咧,划不来。”除了经济方面的考虑,让子女获得更好的教育机会也是许多人选择留在城市的重要因素。LDQ已经离家多年,经过长期打拼积累后在汉口拥有了一家小铺面,算是村里出来的人里面混得比较好的。不过,最让他感到得意的不是生意上的成功,而是把一双儿女都培养成了大学生,女儿LL还考上了武汉大学。LL曾深有感触地对笔者说过,如果不是从小在城里的学校读书,她肯定上不了武大。

虽然大多数张村人都已在城区谋生、居住,但其生活质量却并不高,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无法拥有住房。除了极少数接受过高等教育,在政府或企事业单位获得了稳定工作的人能够在市区买房以外,大部分以打工为主要收入来源的村民无力承担市区高额的房价,只能租住相对廉价的房屋。这种房屋大多位于城中村,嘈杂拥挤,空间狭小,居住的人员鱼龙混杂,房屋本身的设施也很简陋,居住条件较差。租房的另一大弊端就是房租支出,普通打工者的收入本来就不高,每个月还得拿出一部分付房租。少数做小生意的人即使买了房子,但受限于经济实力,住得也不宽敞。

征地拆迁为这种困局的破解迎来了转机,与上海被排斥在公共住房资源配给体系外的城市贫民一样,由政府主导的动迁工程为改善张村村民生活条件提供了机会。不同的是,上海贫困居民改善居住条件的代价是从市中心被迁移到郊区的安置房,这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一种从“城里人”沦为“乡下人”的心理落差[21];而张村居民则是从农村搬至新城区的安置房,虽然安置小区离原来的村庄并不远,但从“乡下人”变成住在“小区”里的“城里人”,还是可被视为实现了社会意义上的“向上”流动,这无疑令村民们感觉非常良好。事实上,仅从居住条件而言,安置房甚至在许多方面比不上民房:民房更开阔,房前屋后都留有一些空地,人们可以种菜,养点鸡鸭鹅之类的家禽。左岭镇的安置房小区全部为高层公寓式建筑,小区建成后规划居住15万人,包括张村在内的所有左岭镇征地拆迁人口都将被安置在这里。截至2013年5月,安置房建设已初见雏形,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

张村居民大多对安置房的硬件设施并不抱有太高期望,这一点也投射在他们对迁坟的认知中。此次动迁坟墓被统一安置在八叠山公墓,这座公墓依山而建,一排排墓穴自下而上排列地整整齐齐,使人们很容易联想到高楼大厦。在中国传统文化观念中,墓地与房屋的确存在某种对应关系,活人居住的房子被称为“阳宅”,埋葬死者的墓地则被称为“阴宅”,这也解释了为何人们会从“进城”的角度看待迁坟:“要搬到公墓,那就像是进了城一样,住的是高楼啊。”一些老人也自然而然地依据活人的生活经验推断迁坟后的阴间世界:“公墓就像住小区,都是不认识的人。祖坟就是活的时候在一起,死的时候还在一起。”

如果说阴间就是阳世生活的投影,那么死后也有等级之分也就变得理所当然。八叠山公墓的设计格局清晰地体现出空间的阶层分化。这座公墓从下至上被分为三个等级:位于山脚的属于“平民墓”,山腰的墓地是“中层小区”,位于山顶的则是最豪华的“富人区”。八叠山公墓是目前武汉市最大的城市公益陵园,也是城市征地拆迁搬迁坟墓的主要安置地,已安置武昌区、洪山区、青山区、东湖高新技术开发区迁来的坟墓20余万座*《公司简介》,http:∥www.027bn.com/about.html,访问日期:2013-11-26。。这些免费的安置墓全部位于山脚,如果墓主家庭希望能将祖先的坟墓迁葬到更好的位置,那么就要另外付费去购买位于山腰或山顶的“商业墓”。张村居民对此并无异议,他们的看法是,“这就跟拆迁还建房一样,比不得商业房的”。

对于大多数张村人来说,他们并不奢望拥有条件多好的房子,在城里能有房子,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才是更被他们所看重的。自从征地拆迁实施以来,还建房就成为张村人最为关注的事情,“你家搞了几套房子”几乎成为村民们见面打招呼的问候语。还建房是村民们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话题,他们热切地讨论还建房的施工进展,分享各自获得的小道消息,兴致勃勃地计划着搬家、装修以及儿女们成年后的住房分配,满怀热情地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都市生活。

(四)国家主义和发展主义的影响

近年来,几乎所有的大型城市征地拆迁都是在政府的强力干预下进行的:一方面,在既有政治制度和行政体制下,政府不仅掌握有从城市规划、土地征用、土地使用权出让、财政支配到项目审查的所有权力,还垄断了分配各种公关资源的决策权[5],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任何来自个人的阻力都显得微不足道;另一方面,在现代民族- 国家形成过程中,意识和心理层面的国家认同已经作为惯习沿袭下来,响应国家号召,服从国家要求被内化为个人使命[22]。这就使城市征地拆迁既带有一定强制性,也含有大部分群众服从大局观、整体观的自觉性。张村居民对迁坟的态度鲜明地反映出征地拆迁的这种双重性:“国家说么样就么样,国家要那样,我们能么办,不迁也没办法啊。”“国家千篇一律的,哪个也不能说敖掉(例外),又不是你一个。”“国家形势不能阻拦,这是说做路搞开发,那还是相信上面的,要是别的,我们肯定不肯的。”

如果说国家为征地拆迁赋予了一层消极的强制性色彩,那么以进步和发展为主导的话语则能够为征地拆迁提供正面的积极动力。毋庸置疑,对现代化的渴望是推动当前中国城市化建设的关键因素之一,不论是国家、城市地方政府还是普通民众,都对追求现代化表现出巨大热情。导致张村征地拆迁的“武汉未来科技城”是近年来武汉市重点大型城市建设项目之一,根据规划设计蓝图,这座面积66.8平方公里的卫星城将按照 “土地利用集约化、产业发展高端化、城市功能智能化、工作生活人性化”的理念构筑“未来之城”。建成后,这里将成为世界级的科技创新中心、高端人才聚集区和新兴产业高地*《武汉未来科技城简介》,http:∥www.1000plan.org/qrjh/article/27414,访问日期,2013-12-09。。为了这样的发展目标对村庄实行征地拆迁,大部分张村村民不但毫无怨言,反而感到由衷的骄傲和自豪。当然,征地拆迁也能令他们获得许多现实好处,不仅能得到不菲的征地赔偿款和梦寐以求的城市住房,而且搬到安置小区还能使他们分享先进的城市文明:“还建房那里现在挖地铁咧,到时候交通几(多)方便啊,说是15万人的小区,那几(多)好啊。”“到时候那里说不定是管道煤气咧。”一位老婆婆对搬到安置小区既期待又担心:“电梯那玩意我搞不到(不会用),到时候住新房子,只怕还玩不到。”

三、结语

“祖先进城”话语的产生,既有其深刻的社会文化根源,又受到现实利益的有力推动。在这一过程中,社会结构和价值观念的变迁为迁坟提供了社会文化基础,而传统文化则试图协调利益和情感的统一,在最大限度地尊重人们情感的前提下赋予他们追求利益和幸福的权利。此外,征地拆迁带来的巨大利益,当地居民对城市化的渴望以及国家主义和发展主义的影响,也同时从正反两方面为迁坟扫除了道路,包括迁坟在内的征地拆迁既是不容抗拒的国家要求,也是当地居民的自身愿望。

张村迁坟个案也充分显示出文化在城市征地拆迁中的作用。对征地拆迁有着积极预期的张村居民主动借助既有的地方社会文化资源,将迁坟与拆迁进行对照,巧妙地将自身对“进城”的渴望投射迁坟这一事件上,假设祖先也更希望迁居城市。按照这种思路逻辑,进城并不会阻隔子孙和祖先的联系,通过征地拆迁一起移居城市,子孙和祖先的命运依旧紧密相连,以这种视角理解迁坟,无疑是当地居民情感上最能接受的方式。借助文化让人们选择以适当的方式理解和应对社会变迁,顺利地实现从农村生活到城市生活的转变,正是张村迁坟最大的经验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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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张青.农民集中居住区——居住形态与日常生活∥陈映芳,编著.都市大开发——空间生产的政治社会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32-174

(责任编辑:陈世栋)

Ancestors Immigrant to City:the Cultural Logic of Demolition of Grave in A Village Nearby Wuhan City

Li Cuiling

Recently, the cultural conflict caused by land acquisition and demolition has been attracted more and more attention. However, if guided properly and combined the protection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benefit of local residents’, the culture would not hinders the urbanization, but also offers powerful support. The grave has so important position in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so demolition of grave becomes highly sensitive event in process of land acquisition and demolition. However, in a village nearby Wuhan City, the villagers compared demolition of grave with land acquisition and demolition, and regarded demolition of grave as “ancestors go to city”. By this way, they avoid conflicts may be due to the demolition of grave. The paper analyzes the cultural logic of the discourse. The study shows that the fading of ancestor worship, respective to tradition and emotion, yearn for urbanization, the influence of state and development formed the discourse of “ancestors go to city” together.

Urbanization; Grave demolition; Culture

2015-02-12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公共生活与农民市民化的文化机制研究”(项目编号14CSH022)。

李翠玲,武汉大学社会学系讲师;邮编:430072。

① 本文采用了笔者与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人类学系2013级硕士研究生李琳共同完成的田野调查资料,在此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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