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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 链

2015-08-15张永平

长江丛刊 2015年36期
关键词:寨子杜鹃项链

张永平

寨子里来了个女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瘫软地坐在那棵高大的老榆树下,远远看去如一具死尸。

没人能说出她的身份,也没有人去搭理她。在战乱的年月,逃难的人、乞讨的人成群结队,寨子里的人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以致心和眼都麻木了。

良心未泯的人就在家里议论,我外公外婆就是这种人。他们时不时去隔着窗朝大树下看看,眼见得太阳升起一竹竿高了,那女人也不动弹,外公便嘟哝:“也不知是死是活哟。”外婆从锅里盛出一碗只见米汤不见米粒的稀粥塞到外公手里说:“灌饱了,去告诉伯。”

外公喝了一大口粥,说:“伯去镇上了,没人管哟。”

外婆又把一碗稀粥递给一旁的我母亲,我母亲当时还没有一桌高。外婆说:没人管咱也不能管,伯说了没良民证,又不知底细,你管了就是找屎吃,看伯不把你腿打了。”

外公就埋了头喝粥,母亲端了碗站在那里,她不知道大人们在说啥,愣愣地看着他们。

很快到了晌午。树下的女人终于翻动了身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外公心神不宁地在家里乱窜,吼着:“再不管就要死了,是猫是狗也是个命啊。”外婆就横了心,端一碗粥,牵了母亲去树下。母亲就看见那个女人,除了脏兮兮外,腿上还流着血。外婆见状,忙将碗递给母亲,把那人背回了屋里。

外公说:“你胆大呀,怎把人弄回屋了呢?”

外婆把那人卸在床上,灌了几口稀粥,然后将外公推出屋外,就为那人脱衣、擦身、敷药,又找来自己的衣裤给那人换上。忙活了好一阵,才开门出来,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半天不语。

外公凑上前来,问:“好啦?”

外婆用衣袖抹一把脸,自语道:“谁家的丫头啊,长得真标致。”她用水擦洗那女人的身子时,那粉嫩的脸,洁白的肌肤和那对如莲蓬般坚挺的乳房让她伸出去的手停了半天不敢动弹。那女人的身体在她眼里幻化成了一块鲜嫩的豆腐,总怕一动手那豆腐就碎了,就化了。她在惊叹中不自觉地把手中的抹布在清水中搓了又搓,总怕那块抹布玷污了那份洁白。

外公问:“有你标致吗?”

外婆看一眼外公,说:“人见人爱啊,说不定还是个雏呢。”

外公就伸了脖子往屋里看。外婆用胳膊使劲地拐了一下外公说:“哪个馋嘴的猫敢来闻腥,看我不撕烂了他的嘴!”

外公家曾是刘家寨的首富,只因为民国初年的一场大火烧了大半个宅子,缠过足的小脚曾外祖母在大火中丧生,没几年曾外祖父也积劳成疾、因病去世,家里就由长子也就是我的堂外公刘大富撑了起来,家境就开始走向没落。外公排名老二,大名叫刘二贵,书读不进去,农活也做不好,成天在家游手好闲,却看中了邻村的外婆。那时外婆十八岁,父母双亡,家贫如洗,跟着舅舅生活,但却标致水灵。堂外公刘大富的老婆请了媒婆,一说就准,外婆就应了媒妁之言嫁给了外公。刘大富给外公置办了一些家产和田地让他独撑门户,这正合了外婆的心意。外婆勤俭持家,小日子过得还算顺风顺水,第二年我的母亲也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母亲说要不是那一年家里来了那么个女人,他们家的日子也许是另外一个样子。

那天外婆领着母亲去地里挖红薯,外公瞅了空子跑进里屋,他想看一看老婆口中的绝美女子。那女人正在熟睡,姣好的脸上透出一种磨难过后的安详,高耸的乳房在薄被单的遮挡下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在外公眼里就像跳动的小兔。这让外公一时心潮彭拜,他无法自己地扑了上去。

女人被这猛烈的一扑惊醒了,准确地说是外公那鹰爪般的手使出了浑身的劲捏疼了她的乳房而惊醒的。她本能地又撕又打,让外公近不了身。正在两人纠缠在一起不分胜负的时候,外婆和母亲回来了。

堂外公刘大富从镇上开会回来,第一时间就有人告诉他,你弟弟家里收留了一个女人。他想起会上日军小队长松井说的话就浑身打了个激灵。松井说据可靠情报,武汉地下党护送一批学生从汉宜线过襄河到北山根据地加入新四军,各路皇军与皇协军进行了拦截,目前那批学生已被打散,望各地加强协查,逮捕这些流亡学生。堂外公顾不上喝口老婆端来的茶,就急忙跑到了外公家。外婆正把外公骂的狗血淋头,见大伯来了,索性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来,说:“这日子怎么过啊!”

堂外公见耷着头、捂着裆立在一旁的外公一副猥琐的样子,就猜出他又犯了不检点的事。他不想介入弟弟的家事,又急着弄清楚那女人的事,就吼一声:“嚎丧啊,起来说话。”

外婆被这阵势吓住了,忙止了哭,从地上爬了起来,极不情愿地站到了外公的身旁。

堂外公坐下来,扫了一眼他们,问:“你家来了客人?”

“嗯。”声音极小,也不知道是从外公还是外婆的喉管里冒出来的。

“你们知道那人的来路吗?”

外公和外婆都摇头。

堂外公一拍桌子,吼道:“不明之人就敢往屋里弄,弄一个新四军来你们的脑壳还要不要了?”

外公就指着外婆说:“是这个死婆娘背进来的。”

外婆忍不住踢了外公一脚:“死砍脑壳的,不是你催我去看的吗?”转身又对堂外公说:“他伯,不弄进来她真的就要死了啊,腿上还有伤呢。”

事到如今,不好再说什么,堂外公长嘘了一口气,无奈地说:“救人就救到底吧,就让她在家养伤,不准外出,伤好后尽快送走,送出刘家寨地界。”

战争打破了刘家寨的宁静。

刘家寨掩隐在荆山余脉的山沟里,往北走的深山里是游击队的根据地,往南走出山是古榕镇,住着日军一个小队和伪军的一个排,去往两头都有几十里山路。这样的地理位置使刘家寨成为新四军和日伪军争夺的重点,还有被打散的国名党180师的零星部队,处在三方拉锯战的中间,这可苦坏了寨子里的村民,他们害怕日伪军的清剿,成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连寨子里平日安静的狗也变得烦躁起来,总会无缘无故狂吠不止。

堂外公刘大富是寨子里的维持会长。起初,日本人要他当会长他死活不当,松井就要烧他的房子,没办法就应承了。后来新四军游击队的人来找他,要他以民族大义为重,在维持会的位置上暗地里为抗日做些事情。他想这样也好,两边都应酬,都不得罪,所以就成了“双面会长”。

“双面会长”是最难当的。这不,新四军要保护秋粮,而日伪军要征收秋粮,还给各地下达了任务,堂外公从镇上开完会回来就在愁这事了,他盼着新四军的人来给他出个主意。可新四军的人没来,国民党180师的排长杜汉生带着两个随从不请自到。堂外公寻思着杜汉生来此的目的,若是也为了粮食的话,那就是雪上加霜了。他泡了杯茶给杜汉生,杜汉生喝了一口,也不寒暄,单刀直入地问:“最近寨子里来了什么外人么?”

“我刚从镇上开会回来,没发现什么外人来啊。”堂外公说,“也不知道长官说的是什么人?”

杜汉生一双眼紧盯着堂外公,直盯得堂外公心里发毛。“几个学生。”

堂外公立即想到了外公家里的那个女人,不想害人、不想惹是生非的堂外公心知肚明,那女人是投新四军去的。如果在他的寨子里被日伪军抓去了他脱不了干系,如果此时被国民党排长杜汉生带走了,也是一个狼窝一个虎口的事,新四军是不会与他善罢甘休的。他打定主意,绝不能说出实情,就搪塞道:“落难讨米的人也都去了城里,哪还会有人到这穷乡僻壤来啊,倒是这山里野猪野狗多的是。”

杜汉生把屁股后的盒子枪拍了拍说:“若是看到了还唬老子,小心这枪里的子弹飞到你脑壳上来。”

堂外公连连应诺:“那是,那是。”

思前想后了一夜的堂外公决定立刻把那女人送走。天亮以后他就来到了外公家,却见外公家大门紧闭,猜想外公和外婆还在睡早床,就不想打扰,到寨前的大树下转悠,转累了就一屁股坐在大石磨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堂外公看见寨外的山道上走来了一支队伍,枪上的膏药旗在初生的太阳下晃来晃去,十分抢眼。他断定是日伪军为着粮食而来的,就立在大树下迎候。队伍到了,领头的是日军小队长松井。在翻译的转述中,两人交谈起来,堂外公为了表功,迫不及待地将征收军粮中子虚乌有的事汇报了一遍,松井脸上挂着笑,称大伯是大大的良民。

堂外公就将松井往自家屋里引。松井边走边挥手让部下散开,兵士们就四处去砸门,把山民们都赶到大树下集合。一时间,鸡飞狗跳,人哭马叫的声音不绝于耳,宁静的小山寨一片嘈杂,空气中充满了恐惧。

堂外公不解地问:“松井队长,这是……”

松井笑而不答,翻译官说:“皇军要搜查那几个新四军女学生,决定将寨子里的女人带回镇上一个一个地甄别。”

堂外公一听就慌了神,他知道这是幌子。前几天松井抓了邻村三个姑娘到镇上,也是说甄别女新四军,结果三个姑娘都被他奸污了,然后又让士兵们发泄兽欲。其中一个姑娘拼命反抗,被鬼子用刺刀刺死了,另两个姑娘被放出来后,双双跳崖自尽了。他忙向松井求情说:“太君,使不得啊,寨子里的女人都是良民啊。”

说话间,寨子里所有的人都被集中在了大树下,鬼子和伪军把男人、小孩与女人分开,再从女人堆里挑出四五个年轻一点、又有几分姿色的带走,说这几个人中有新四军疑犯。这其中就有外婆。

人群开始骚动,女人们的亲属哭天抢地地阻拦着,外公甚至跪倒了松井的面前,祈求不要带走外婆,被松井一脚踢开。他又祈求堂外公,要堂外公去说说好话,他不能没有外婆。

堂外公一把拉起外公,小声问道:“那女人呢?”

外公如梦方醒,连说:“在家藏着,我把她交出来?”

“放屁。”堂外公给了外公一巴掌,就不再理他,径直走到松井面前,说:“太君容我求情。刘家寨是您亲手创建的大东亚共荣模范村,模范村里哪能有这么多的新四军呢。况且乡野女人皮粗骨头硬的,万没有城里女孩的娇嫩和风情,还望松井队长开恩。”

松井在邻村干下的事正遭到池田中队长的严厉训斥,他略思片刻,似乎觉得堂外公说的在理,就让人放了那几个女人,却单单留下了外婆一人。寨子里的人说外婆虽不打扮,但天生的灵秀和美丽以及骨子里透出的女人韵味是遮藏不住的,她的一笑一颦、举手投足都显得风情万种。松井说:“我留她一人总可以吧,你哪天把粮食交齐了我就放她回来。”

堂外公说:“这可使不得呀,她是我的弟妹,太君开恩啊!”

松井说:“我知道,正因为是你的弟妹,我会好好款待她的,你放心。”说罢就指挥队伍开拔。外公和母亲哭喊着拉着外婆不放,两个鬼子兵上来用枪托砸外公和母亲。正在此时,那女学生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说:“住手,你们放了她,我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堂外公和山民们惊奇这女孩的胆量和勇气,松井惊羡这女孩的气质和美貌。回过神来的松井忙问:“你的,什么的干活?”

女人从容不迫地说:“我叫杜鹃,是你们要找的新四军。”

杜鹃被鬼子抓去的时候,对外婆说了一句话,这话堂外公听到了,外公也听到了。

“那东西你就替我保管好了,谢谢你们救了我!”

这话堂外公听不懂,外公也听不懂,只有外婆心里是明了的。

此时的外婆是愧疚不安的。那天她为杜鹃擦身子的时候那个东西就在杜鹃乳沟里闪着光芒,刺疼了外婆的眼,她无法自已地从乳沟里掏出来捧在手心里,生怕有人抢了去。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却在冥冥之中又觉得自己曾经拥有过。那是一根项链,闪光的是镶着绿宝石的心形黄金吊坠,精雕细琢、熠熠生辉,让她爱不释手。在贪婪的欲望驱使下,外婆鬼使神差地将项链藏在了箱底。

杜鹃醒来后曾求外婆将项链还给她,说那是她家祖传的,是她母亲让她带在身上,作护身符保她平安。外婆舍不得还给她,就搪塞说:“我可没看见什么金项链,那天你身上只有虱子、草渣子,脏的就像茅坑里淹死的鸡。”

外婆以为把杜鹃糊弄过去了,时常窃喜自己有了一件宝贝,偷偷地拿出来看了又看,总怕那件宝贝不翼而飞。却不想,杜鹃认定那项链就在外婆手里。一想起杜鹃走时投过来坚定的、信任的目光,外婆就羞愧难当,总会用手拍打着胸口,自言自语地说:“我这是怎么啦!”

堂外公和外公追问杜鹃说的是什么东西,外婆就是缄口不语,气的外公抡了巴掌就要打外婆,外婆眼一瞪外公把巴掌收了回去。堂外公关心的是杜鹃这一去的吉凶,他总把心提到嗓子眼,时刻担心着有人会来找他算账,时常摇头叹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没过几天,堂外公最不愿听到的消息不期而至。杜鹃被松井带回古榕镇,先是好吃好喝地招待,想诱她宣布脱离新四军,叛变投敌,遭到了杜鹃的严词拒绝。后来松井就强行奸污了杜鹃,然后又照着老套路交给了那帮如饿狼般的士兵。可怜的姑娘被折磨的死去活来,最后咬舌自尽,尸体被扔在了镇外的树林里。堂外公听后捶胸顿足,泪水横流,喃喃道:“造孽啊!造孽啊!”

堂外公买了上好的棺木去小树林里收殓了杜鹃,将杜鹃运回到刘家寨葬在了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并告诉寨子里的人,说杜鹃姑娘是英雄,是烈女,是刘家寨的恩人,以后每年清明节,都不要忘了在给自己的祖宗上坟时也来给杜鹃姑娘烧几张纸。

那天下了一场绵延的雨,秋雨敲打着窗棂,发出怪异的声响。母亲很害怕,外婆搂着母亲,说那是老天爷在哭呢。

古榕镇离县城不远,一遇有事,县城的鬼子和伪军便会乘着摩托车或是汽车几十分钟就赶到了。所以,驻扎在古榕镇的松井忘乎所以,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人毫无动静地袭击了古榕镇,让他和他的士兵命归黄泉,再也回不到那个岛国去了。

人们发现松井和其他士兵的尸体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在镇外的那片小树林里,几十具日本士兵的尸体一字儿排开,都是一色地裸着下体,裆下的阳具不知了去向,只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黑洞。伪军们被绑在一起,熬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夜,早已被冻得浑身打颤,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县城的日军急速地赶了过来,池田中佐暴跳如雷,咆哮如狼,问:“这是谁干的?”

伪军中队长结结巴巴地说:“不知……道。”

许多老百姓猜想这准是新四军干的,可有人又说新四军主力在襄河东边,留下的游击队干不了这大的活,况且新四军是仁义之师,绝不可能将每个鬼子的阳具都割走了,一定是另有高人。不管怎么说,杀死了这多鬼子,老百姓人心大快、争相传颂,传到刘家寨堂外公耳里的时候,堂外公在杜鹃的坟前燃了长长的一挂鞭。

回到家里,堂外公就病倒了。他整日里唉声叹气,不吃不喝,急的老婆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求医拜佛。外公领了外婆和母亲去看他,劝他说:“松井狗日的被杀了,这不解恨了吗,想开点。”

堂外公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说:“你个猪脑壳吔,你不想想这是谁杀的,为么事杀的?”

外公说:“不都说是新四军干的吗?”

堂外公摇着头说:“新四军能干那割 屌 的事吗?”

外公不解的问:“那你说是谁呢?”

堂外公肯定地说:“是因为躺在山坡上的那个女学生,一定是她的亲人报仇来拉。”

一句话说得外公外婆陷入了无法形容的恐慌之中。

一个大雪初霁的午后,太阳的光芒无声地把几个彪形大汉的身影投射在雪地上。彪形大汉的脚踏碎了刘家寨的宁静,引来了几声狗的狂叫。

几个彪形大汉直接去了堂外公的家里,领头的二话不说像拎小鸡一样拎了堂外公就往山坡上杜鹃的坟头上走,到了坟头那人顺手一惯就把堂外公惯得趴在了地上。堂外公想报仇的人终于来了,这下死定了,他就索性闭上了眼,什么也不再想,任由那人发落。

不一会,外公和外婆也被人带到了坟堆前,领头的说:“刘会长,你还认识我吗?抬起头来,看看我是谁。”

堂外公慢慢地抬起头来,站在他面前的几个人都是山民打扮,可腰里都别着两把二十响盒子枪,一脸的杀气。再看那问话的人,正是国民党180师的杜汉生排长。他颤颤惊惊地问:“杜排长,大雪天的,你这是?”

杜汉生说:“你们听好啦,我问一句你们答一句,不准说瞎话。”

堂外公点头道:“是,凡是我知道的。”

杜汉生问:“这里躺着的是不是一个叫杜鹃的女学生?”

“是。”堂外公说。

“谁收留了她?”

“是我,是我们。”外公急着讨好。

“谁出卖了她?”

“没,没有。”外婆说,“鬼子要带走我,是她自己走出来换下了我。”

“她身上应该还有件东西吧?”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不作答。

“哑巴啦?”杜汉生抽出了枪指着堂外公,“别逼我,项链呢?”

外婆见要出人命了,而堂外公又向她投来祈求的目光,她才极不情愿地说:“我藏着呢。”

杜汉生就要她去拿来。父母在发给他的电报中说妹妹杜鹃参加了李先念领导的新四军五师,在襄西一带活动,若有机会要他找到妹妹,妹妹带来了祖传的项链给他,是要留给未来儿媳妇的。杜汉生知道妹妹不在了,但他一定要找到那根项链。

外公突然跪在地上,哭着说他从女儿嘴里知道了老婆藏项链的地方,偷偷拿去赌博输掉了。外婆一脚踢了上去,瘫坐在地上嚎道:“我怎么嫁给你这个死砍脑壳的哟,倒八辈子霉哟!”

杜汉生一脚踢翻了外公,又用枪指着外公吼道:“给老子找回来!”

外公从地上爬起来,树桩一样立在那儿,脚下的雪被从裤腿里流下来的热尿融化了。他说:“对,那是我的金疙瘩,我要找回来,我的金疙瘩。”

十一

杜汉生带着他的一排人夜袭了古榕镇,杀了松井和所有的日本兵后投奔了新四军五师,成了襄西独立团的战士。那天要不是几个大汉拦住他,说新四军有纪律,不能滥杀无辜,堂外公他们的头很可能早就不在身上了。但杜汉生临走时发了话,项链一定要找回来,看在外婆曾救过他妹妹的份上,找回来后就交到外婆手上保管,他一定会回来取的,一定会带妹妹回汉口的。堂外公满口应承下来,说就是倾家荡产,也一定把项链赎回来。

外公在那天失踪了。有人看见他从古榕镇的赌场里被人打了出来,他头上流着血,嘴里一直叫着:“我的金疙瘩,还我的金疙瘩。”从那以后,外公就再也没回家,堂外公和外婆到处去找,还托人到县城打探,也没见到外公的影子。

堂外公变卖了部分家产,由人牵线去找赌场老板赎回了项链。他把项链交给外婆,说:“看好啦,这是命呢。”

外婆一脸的悲凄,但把项链攥在手里,攥得紧紧的,生怕它飞了。

十二

日本人投降后,堂外公变卖了最后一点家产,带着老婆孩子到县城里去了,他在南熏门旁开了间杂货铺做小生意糊口。

外婆带着母亲艰难的过着日子。每年的清明,她总会和母亲一块去杜鹃的坟前烧纸放鞭,和躺在地下的那个女人说说心里话,她说她的心很累,那根项链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曾打听杜汉生的下落,却听说共产党的部队从国军的围困中突围出去了,去了哪儿谁也说不清楚。她真希望杜汉生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好将项链完好无缺地交给他,她心里的这块石头才能搬开。

好在母亲一天天地长大了。她的乖巧和美丽让外婆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这多少给外婆孤寂的心里增添了一缕阳光、一份慰藉。

十三

有一年,寨子里来了一些解放军战士,几个女兵成天在大树下唱歌跳舞,说是宣传土地改革政策。母亲告诉外婆说现在的解放军就是当年的新四军,外婆就去找那个带头跳舞的女兵问杜汉生的下落。女兵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大嫂,我们解放军几百万人呢,他是哪个部队的你知道吗?我们是江汉军分区的,看看。”她挺着胸脯,指着胸章让外婆看。外婆显得很失落,倒是那个女兵俏皮的模样让她一下子想起杜鹃。杜鹃要是活着,也一定这么活泼、快乐。

有一天,寨子里的几个年轻后生从县城里把堂外公绑了回来批斗,批斗场是在大树下临时搭建的一个台子,堂外公跪在台上,带头跳舞的女兵领着大家喊口号:“打倒汉奸刘大富!”堂外公极力争辩:“我不是汉奸!”一个年轻后生用枪托砸他,边砸边说:“你就是汉奸,还出卖了新四军。”

“我没有啊!”堂外公仍然争辩。

外婆跑到台前,求那个后生说:“你别打他啦。他还给新四军办事呢,不是汉奸。”

台上的女兵挥手制止了打人行为,宣布说:“刘大富是日伪时期的维持会长,帮助日本鬼子做了很多坏事。更不能容忍的是他让敌人抓走了新四军女战士杜鹃,使得杜鹃同志英勇地牺牲了。刘大富的罪行罄竹难书,现在把他押往县城,交由军分区处理。”

外婆上去阻拦,被人推开了。母亲就看着堂外公被推上了一辆马车,消失在山路的尽头,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到堂外公了。

接下来寨子里进行了土地改革,划分成分。外婆家被定为上中农。母亲不解地问外婆:“是上中农好还是下中农好呀?”外婆说:“都好,只要不当地主,地主是要像你大伯一样挨批斗的。”

十四

杜汉生再也没有回到刘家寨,他说过要带杜鹃回汉口,要取回他家的祖传项链的话一直没有兑现。但这些话一直在外婆耳边回响,她时常去杜鹃的坟前看看,有时非得是母亲去喊她她才回家。

县上派了几个民政局的人来,他们把杜鹃的墓重新整修了一番,又在坟头立了个石碑,上面写着:“革命烈士杜鹃之墓”。外婆就缠着那几个人打听杜汉生,有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是解放军连长杜汉生么?”

外婆说:“他杀了日本鬼子,当了新四军,汉口人,是杜鹃的哥哥。”

“这就对了。”瘦高个子说:“我在整理他的档案时就看到了这些。”

外婆急急地问道:“他人呢?在哪儿?”

瘦高个子说:“他牺牲了,在攻打县城的那天牺牲的,政府将解放县城牺牲的烈士集中埋在了西宝山上。说以后再给他们树碑。”

十五

母亲从来没有真正见到过那根项链。外婆从杜鹃身上取下来藏在箱底的时候,母亲就站在一旁,她只看到了一道金光,而且在眼前一晃就没了。后来外公唬着她去指地方拿走项链的时候,她连那道金光都没看见。而她真正见到那条项链,是在为抗美援朝募捐的现场。

古榕镇那天像过大年一样,彩旗满街,锣鼓喧天。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将设在镇小学操场上的募捐台围的水泄不通,捐款、捐物热闹非凡。外婆让母亲陪她去,说要为志愿军捐点东西。母亲就纳闷,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呀,当她和外婆好不容易挤到募捐台时,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问:“大嫂,您捐点啥呢?”外婆就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绸小包,她慢慢地褪去红绸,露出了母亲一直想见却没见过的项链。

也只是看了一眼,外婆就将项链投进了募捐箱。母亲问:“您舍得呀?”

外婆就拉了母亲往人群外走,说:“身外之物,何况这东西本不是我的啊。”

工作人员说:“大嫂,谢谢您的慷慨和爱国之心。”

“不用。”外婆摇着头说。

“请您登个记吧,为国家捐钱捐物,国家会记住您的。”

外婆迟疑了片刻,然后对工作人员说:“你如果真要留下名字的话,那就写杜汉生、杜鹃吧,他们是兄妹俩。”

十六

那以后,母亲去县城读书,又在县城参加了工作,结了婚,成了家,然后有了我。我记事后,母亲常带我去看外婆,外婆一直住在刘家寨的老屋里。我问母亲为什么不把外婆接到县城来,母亲说:“外婆说杜鹃奶奶孤单,她要陪着杜鹃奶奶。”

外婆一辈子都没有离开刘家寨。在她过世后,我们把她葬在了杜鹃奶奶的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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