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轩农村词纾愤方式探微
2015-08-13谈胜轶
谈胜轶
辛弃疾(1140—1207),原字坦夫,后改字幼安,中年后别号稼轩居士,山东济南人。他是一位资兼文武、矢志北伐、一生以恢复中原为理想的英雄词人,一位极富军魂的爱国词人。然而,稼轩自绍兴三十二年(1162)正月奉表归宋之后,却一直遭受主和派的贬抑、排挤,再加上“归正人”(南宋政府把从北方起义南归的志士统称为“归正人”)的特殊身份,备受猜疑、歧视,乃至诬陷迫害,其抗金理想始终未能实现。南归后的四十余年间,素以英雄自许的辛弃疾,或沉沦下僚,大材小用,或赋闲散居,雌伏乡里。辛弃疾在淳熙八年(1181)冬,遭人弹劾罢官,随即被迫退隐于江西上饶城郊的带湖,开始了带湖十年(1182—1192)的隐居生活。绍熙三年(1192)至五年(1194),曾出任福建提点刑狱和安抚使,闽中短暂的两年起用之后,又以“残酷贪饕”的罪名遭致罢免,开始了铅山县瓢泉八年(1194—1202)的退隐生活。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六十四岁的辛弃疾复出,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次年改知镇江府。一年后罢归铅山。及至开禧三年(1207),辛弃疾被召为兵部侍郎,然而已老病交加,只能上表请辞,这年的九月,一代英豪赍志以殁。
带湖、瓢泉前后约二十年的农村赋闲时期,辛弃疾创作了十几首农村词。上饶地区的乡野风光、民情风俗尽入词中,这些农村词语言朴实自然,多口语白话,喜用白描,绝少修饰或不用修饰,意境清新恬静,极富乡土气息,饶有情趣。由于作者退隐农村实属被迫无奈之举,其归隐便与一般文人雅士吟风弄月、流连光景的归隐迥然有别。稼轩一面是闲居乡里,一面是心忧天下,他始终没有忘却抗金北伐的大业,家国生计、民族前途,常萦绕于怀,因而,读稼轩的农村词,在平淡的背后总能感知其肝肠似火的烈焰,我们的眼睛总有一种灼痛的感觉。这应是稼轩农村词别有的风调:一面是愁肠百结、醉意飞动,一面又是闲情逸趣、温馨宁谧。此即“闲”而不“适”,“淡”而实“浓”。其英雄失意的忧愤与江南乡村的风情,往往是并存一体,且前者总是借后者获得纾解,其具体方式,大致有三:一是借清新朴实的自然以获纾解,二是借天真无邪的童趣以获纾解,三是借淳厚温馨的民风以获纾解。下面试选取典型词作,分而述之。
一、借清新朴实的自然以获纾解
江西上饶之乡里农村,对于辛弃疾来说,简直就是一副疗救精神苦闷的中药。作者也有意识地将这“中药”浸泡在自己的词作之中,获得了醉人的诗意芬芳,从而有效地纾解了英雄失意的忧愤。稼轩采撷的“中药”,多就地取材,诸如山岗田畴、怪石飞瀑、荠菜野花、柔桑嫩蒿、稻香风露、乌桕杨柳、篱落松竹、蛙鸣牛哞、鸥鹭乌鸦、牛栏猪圈等,无不清新朴实,野趣十足。这也反映了作者朴素的美学思想,极富稼轩式的乡野特色。须注意的是,作者笔下的农村风景始终是英雄眼中的,而非村夫野老眼中的,也就是说,这些自然的风景会或多或少地染上词人的英雄意识。如《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一词的上片:“柳边飞鞚,露湿征衣重。宿鹭窥沙孤影动,应有鱼虾入梦。”这里有翁蓊郁郁的柳林,闻声而动的宿鹭,夜色中的沙滩,还有作为虚境出现的江南水乡的鱼虾,一切都显得非常的宁谧,折射出农村生活的温馨,带着祥和的色彩。夜阑人静时分,词人策马纵横,从柳林边飞驰而过(鞚:带嚼子的马笼头,此处代指马),露湿征衣(旅行时所穿之衣)而不以为意。词人的这一举动,已露出其不甘闲散的意绪,应该是“军事化”了的行为,意欲借此驱除心中的失落,从而获得“马作的卢飞快”的驰骋疆场的快感与惬意。词人困居乡里,突发奇想的此类“军事演习”,其实是对青年时期斩将搴旗之军旅生活的回忆,是尚武任侠的军人意识的流露。悠闲、朴淡的农村景象虽然暂时纾解了词人因理想搁浅而产生的孤愤,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哀,还是留下了一抹淡淡的痕迹。《清平乐·检校山园书所见》也是首先就借作者自家山园中高耸入云的松竹来纾解忧愤的,“连云松竹,万事从今足。”词中的松竹,高大挺拔,宛如孔武有力的士兵正列队接受词人的检阅(“检校”此处是审查核实之意)。日常生活中巡视山园这样的琐事,也被郑重其事地军事化了,蕴含有作者“沙场秋点兵”“了却君王天下事”的志向,其恢复中原、完成抗金大业的理想仍未泯灭。作者在检阅军队的臆想中,获得心理满足,又叙述得这么平常,几乎看不出其纾愤的过程,这是极为巧妙的。深味揣摩,的确是“闲”而不“适”。农村景象在词人那里,一方面触发愁情,一方面又试图纾解,最终是并未完全实现“乐而忘忧”,情感表现得比较复杂。如,《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 》的首二句“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描写了一幅农村野趣图画:春到原野,遍地荠菜花开,刚翻耕的经春雨滋润的田野上落满觅食的乌鸦。这样的春天景象自然是生机盎然,但还是引发了词人的莫名伤感,又到一年春耕时,他不禁想到自己投闲置散的时间又多了一年,“冉冉年华吾自老”(《蝶恋花·月下醉书雨岩石浪》),时间越长,其亲临战场,抗金、恢复的理想便越接近无望。因而,词人又在该词的下片欲借“牛栏西畔有桑麻”的景语来纾解愁情。又如《鹊桥仙·己酉山行书所见》的上片:“松冈避暑,茅檐避雨,闲去闲来几度。醉扶怪石看飞泉,又却是、前回醒处。”这里的所见之景不可谓不美,荫翳的松岗,低矮的茅檐,暑气消退,避雨观光,作者亦如闲云野鹤,几度来去。然而,还是因“闲”而“醉”,此地之嶙峋怪石、飞泉瀑流,却是原来多次酒醒处。其“醉”已为常态,山水之美使得词人的忧愤在暂获纾解之后又悄然而生,终难平静。
总之,农村的自然风光使得词人的忧乐始终处于滋生与纾解的矛盾之中,二者消长循环,形成了情感的复杂性。不过,忧思纾解之后的短暂宁静仍是稼轩农村词外在的风貌特征。
二、借天真无邪的童趣以获纾解
人在痛苦、郁闷之际,常常会觉得童趣的弥足珍贵,童心的唤醒会让人回到生活的原点,从而忘却人生的某些毫不足惜的附加意义。这样,人性的本真便会大放光彩。生活中一些最本质的东西其实就是人生的本义。能体现这种本义的方式莫过于童趣的寻觅。稼轩农村词中较多地抒写了最朴质的童趣,词人有意识地借此纾解忧愤的意图,还是可以揣摩得之的。譬如,《清平乐·检校山园书所见》的下片所叙述的顽童偷食枣梨的事件就饶有童趣。作者对“偷把长竿”的儿童,不但没有喝斥阻止,反而还生怕过路的行人吓跑了这些小家伙。作者在自家山园的隐蔽处,闲适地看着这一幕,不禁童心苏醒,先前的郁闷亦因此而烟消云散。看来,童趣也是生活的馈赠,当然,这须拥有仁爱之心方可享受。表现童趣的词作,又如《玉楼春》(三三两两谁家女)的上片,将一群小女孩刻画得活灵活现,声吻逼真,情趣盎然。“三三两两谁家女,听取鸣禽枝上语:‘提壶沽酒已多时,婆饼焦时须早去。”这些在大树底下嬉戏玩耍的小女孩沉醉于游戏中,贪玩而忘回家。而这一情形是通过鸟语的催促、提醒来表现的,显得生动活泼,极富童心之美。在枝繁叶茂的大树上,栖息着叽叽喳喳的鸟儿,它们也好像被树底下的热闹氛围感染了,凑在一块,你一言我一语的,还时不时地想与这群天真活泼的小女孩聊上几句呢。一种名为“提壶”的鸟儿开口就说:还不赶快沽酒回家,你们家的老爸正等着喝酒呢,回去迟了会挨骂的。另一种叫“婆饼焦”的鸟儿也来凑趣,催着说:小丫头们,快点回去吧,你们家老妈把烙饼都给烧焦了,还不快去帮忙!其戏谑、饶舌之态,可爱之至。此情此景,的确足以纾愤。因而,作者在该词上片并未露出有关政治苦痛的任何蛛丝马迹,仿佛已完全沉浸在天真无邪的童趣之中。这种情形的农村词还有《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该词的下片述写了某一田夫野老家的几个孩子或忙或闲的三个画面:“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其中,卧剥莲蓬的小儿写得童真天然,其顽皮劲头令人陶醉。这些,或许是作者的醉中所见,我认为其上片的“醉里吴音相媚好”也可理解为作者的醉中所闻,不一定就是“白发翁媪”之醉。这首农村词写作者醉于农家生活的和谐幸福,尤其是醉于那活泼泼的童趣,就是为了纾解潜沉心底的郁闷。全词表面上是闲适从容,而骨子里却是闲居不适!在平淡朴实的背后应是烈火炎炎,这完全关乎词中的一个“醉”字,此一字眼暗藏无穷玄机,须细心品味。
三、借淳厚温馨的民风以获纾解
辛弃疾退隐农村之后,与父老乡亲的关系处理得极为融洽,能和睦相处,其乐融融。这种乐趣在作者看来也是一种宝贵的精神财富,常独自回味,品咂个中甘甜。“竹树前溪风月,鸡酒东家父老,一笑偶相逢。此乐竟谁觉,天外有冥鸿。”(《水调歌头》“万事到白发”)厚道质朴的山民,毫无心机,热情好客,而身为一代英豪的作者亦相与为乐,情谊深长。是的,山乡野里不仅风光秀美,而且民风淳厚,可谓山美水美人更美!作者对上饶一带的民风一直是持欣赏态度的,这在其农村词中有较多的反映;但我们同时又应该看到作者赋闲乡里的难以言说的苦闷,“宜醉宜游宜睡” “管竹管山管水”(《西江月》“万事云烟忽过”),这样的生活毕竟是非常无聊的,他不得不感叹“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其潜伏之忧愤,仍源自抗金复国理想的落空。忧愤的时时来袭,使得作者只能借淳厚温馨的民风与之抗衡,或可获得纾解!例如,《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这首词为了纾解作者在上片已经露出的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哀,下片便摄取了一个极温情的镜头:“一川淡月疏星,浣纱人影娉婷。笑背行人归去,门前稚子啼声。” 在月明星稀、溪水与之上下辉映的背景中,突出一溪边浣纱少妇的娉婷身影,着意描写她的羞涩一笑及转身归去的神态,还有其急欲照看幼儿的母爱光辉。农村少妇的温婉、勤劳,跃然于纸。该词这一最美的镜头,抚平了词人政治失意的心境。再者,农人生活的闲适,亲情人伦的温馨也能纾解词人的苦闷,例如,《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 》的下片就着力描写了作者饮酒时看到的平静恬淡的农家生活图景和村姑趁闲暇走娘家的特写镜头:“闲意态,细生涯。牛栏西畔有桑麻。青裙缟袂谁家女,去趁蚕生看外家。”这里的农民虽然生活得有些拮据(“细生涯”),但并不妨碍其悠闲、和乐的意态,他们心满意足地生活着,牛栏西边的空地上也种上了桑麻。还有那田间地头飘动的身影,是谁家的女人白衣黑裙,刚从娘家省亲回来呢,好在此时正是农闲时节。这样的民情风俗竟然温暖了一位英雄词人,驱散了其深广的忧愤!类似的情形,在《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中也有反映,“谁家寒食归宁女,笑语柔桑陌上来”,写的也是村姑回娘家省亲。此外,诸如农村的婚姻嫁娶、社日祭祀等风俗也经常被写入词中,成为作者纾解愁情的重要凭借。《鹊桥仙·己酉山行书所见》的下片所写就是富于喜庆氛围的嫁娶场面:“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在同一个村子里,娶的娶媳妇,嫁的嫁女儿,往往是灯火辉煌,笑语阵阵,处处稻花飘香。作者置身其中,也被深深陶醉,自身的烦忧也暂时得以摆脱。再如,《清平乐·检校山园书所见》上片中的“拄杖东家分社肉,白酒床头初熟”二句,关涉的是“社日”风俗。农村的社日有春社日和秋社日之分,该词所写是秋社日。农民们在社日这天会祭祀社稷神,然后分享祭肉,即“社肉”,这一活动又叫“散胙”。作者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到东邻家(掌管祭祀的人家)分到一份社肉,此时自家新酿的白酒刚从糟床上榨出,新酒社肉,与民同享共食,岂不乐哉?作者正是以这种方式在纾解竟日与乡邻相伴而不能亲临抗金前线的隐痛!
参考资料:
1.刘扬忠,《辛弃疾词心探微》,齐鲁书社。
2.黎烈南,《一腔忧愤不泯童心——辛弃疾〈清平乐〉欣赏》,《古典文学知识》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