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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道坡下一道梁

2015-08-12常胜国

延河 2015年4期
关键词:永昌小凤艄公

常胜国

正月的秧歌是祈福的秧歌。

常家沟的正月秧歌与别处的不同,别处的秧歌待锣鼓家什一响,先有“伞头”领着闹秧歌的队伍从一旁上场,伞头把式和他手里不停地转动的彩色的伞是观众最先看到的角色,闹秧歌的人也是摸着钟点,三三两两地从家里赶过来,蹲在被观众围裹的场子里面,等着伞头吆喝上场,没有多少架势,让人心里少了几多惊喜。而常家沟的秧歌队伍,事先与观众不照面,因了村子里天生的一大一小两个场院,场院连在一起,状若葫芦,秧歌队伍先在小场院里集合齐整,盛装以待,层层叠叠的观众铁桶似得围在大场院里。大小场院之间搭了一道彩门,如同戏台上的幕布,大小角色要从彩门里出来。

那开场的秧歌也是有讲究的,要等村里的长老们在正午时分带着供品敬罢天地和庙上的神仙,然后等着村里最后一位“送喜婆婆”入场就座,秧歌才能开演。送喜婆婆是村里辈分最高的小脚婆婆,那讲究也是有些年代了,她或是因为年龄和身体的原因,或是因为天气寒冷的原因,或是因为梳妆打扮的原因,总是要等到秧歌开演前最后那一刻才在事先准备好的、摆着枣子、瓜子和别的糖果的桌子后面就座。其实大部分时间,送喜婆婆自己早就准备好了入场就座,只是在这一天有两个伺候婆婆的晚辈故意拿捏着不让她太早入场。

那时,有一人站在葫芦场院的高坡上,手做喇叭状凑在嘴巴上,仰起脖子高声叫:“噢——那送喜的婆婆来了没有?”

婆婆由两个晚辈搀扶着从对面山坡上下来,两个晚辈随声应着:“来了!婆婆给大家送喜来了!” 事实上,常家沟正月的秧歌从婆婆至坡上行走过来就有了看头,人的心就开始扑腾。

三声铁炮响过,吹手(大碗子唢呐手)随着羊皮小鼓的鼓点吹一段“将军令”小过门,婆婆在众人瞩目之下穿过人群,款款落座,彩门里门旗开处,板车上推出一面大鼓,两名鼓手站在板车上擂鼓,吹手及鼓钹手随鼓声吹奏“大摆队”。

常家沟的秧歌,第一个出场的不是伞头,而是常永昌的旱船,是耍旱船的艄公常永昌。90年代的《县志·艺文志》里,有人这样描写他在当年正月里看到的常永昌的艄公秧歌场子:……身材挺拔,相貌堂堂的常永昌一个鹞子翻身跃出彩门,白羊肚子毛巾绾在头上,戴一顶簪花草帽,脸上饰有白须白眉,穿一领黑色夹袄,外面反穿一件羊皮短褂,黑的袖子高高绾起,露出白色的衬里;腰里系着一条绛红府绸带,下着黑色土布大裆裤,脚蹬一双牛毛毡鞋,白色的高腰袜子扎在裤脚里。只见他手里抄着一根船桨,快步来在场中央,引出后面一条披红挂绿的旱船和一个小艄公,这时吹手和鼓钹手暂歇了声息,等着老艄公的开场白。常永昌扯开嗓子道白:“噢——!那船上带着金银,舱里还坐着一位美人,如今我搬着船儿过黄河,回家过年喽!”

小艄儿(应声):“回家过年喽!”

鼓钹手打起了流水板,老艄公将手里的船桨递给小艄儿,立定,用一个手势将消息传给鼓钹手,接着,老艄公做握拳擎天状,左右云手状,双手叉腰状,拍腿状,似在做开船(搬船)前的身体准备,每一个动作都和着鼓钹手的节奏,紧要处引出大钹和乳锣的轰响,那一套鼓乐叫作“凤凰三点头”;老艄公的动作越舞越快,化做一套拳路,似在向坐船的人和小艄儿展示平安摆渡的信心。白羊肚子毛巾,白的袖口,白布袜子合着那一套呼呼带风的拳路,以及紧要处大钹和乳锣的轰响,就如闪电打雷一般。接着,鼓乐暂息,老少艄公及坐船人之间又有一段道白:

老艄公:“小艄儿,就要开船啦!你可要仔细着!”

小艄儿:“噢!仔细着哩!”

老艄公:“噢!那船上的美人小媳妇,你可坐好了!”

坐船人(女):“噢!坐好了!”

老艄公:“开——船——了!”

小艄儿(声音略低):“开——船——了!”

吹手吹奏大摆队,鼓乐的节奏渐渐舒缓。老艄公接过小艄儿递过来的船桨,在旱船前拖着木浆,左右跳跃,做拨船分水状,船儿随着微微波浪缓缓前行,老少艄公齐用力,将船儿搬在深水处,二人一前一后护着船儿,船儿开始平稳前行,这时,老艄公将船桨提在手里在前查看水路,小艄儿将船桨翘在后背欢乐跳跃,二人得意扬扬,与坐船女子(旱船)扭起了秧歌舞。

那老艄公走的是抖步、斜身步,乘船女走的是小碎步,小艄儿走的是踩四角上山步;那老艄公扭、摆、走、跳、转,把小船儿拐弯、遇浪、风平浪静、停泊的情景演绎得惟妙惟肖,间或与乘船女调情,与小艄儿嗔怪,与观众逗趣,都演得极具情趣,洒脱而细腻。……“这时,观众都你拥我挤,被深深吸引,个中有女子因过于痴迷,泪流满面,有的当场就晕过去了。(《县志·艺文志》)”

所以那时十里八乡流传着一句话:亲不够的好婆娘,看不够的常永昌!

是年腊月,常永昌像往年一样,在自己打工的木器作坊告了假,带着家小,到县城商店里买了几样糕点,搭上车回常家沟过年。虽是自己的二位高堂都过世了,但村里还有几位年事已高的叔婶,他年年要买几样糕点给他们拜年。糕点买好后,赶往车站,猛然间又想起村里还有一位大奶得了脑梗,秋天时还找他托人,到县城的医院去看过病,得给她买点药带回去。等他去药店买了药赶回车站,车上就等他一个人了。

回家给老人们拜个年,正月里闹一场红火,这年就过踏实了。

汽车把他们一家人甩在乡村公路上,剩下的路他们得步行,得钻一条沟,再上一道梁——常家沟的先人誓与土地生生世世滚打在一起。

村里若要闹红火,没有常永昌不行,常永昌要闹红火,没有搭档不行。回家的第二日,他就去找自己的搭档了。

小艄公

扮演小艄公角色的那个人名字叫常保宽,身材矮矮矬矬,圆脸上生着豆芽似得小眼睛,时常勾着头,笑眯眯地看人。他常年撵着建筑工地当小工。常永昌想起有一年一个包工头欠了常保宽他们一伙人的工钱,临近年关,工人们围住包工头的住宅讨工钱,大家都是一肚子火烧,却看见常保宽在一旁勾着头,笑眯眯地、挨个儿瞅着大伙看,就当他是包工头派来的奸细,把他按倒揍了一顿。常永昌得了消息赶过去看他,见常保宽被打得鼻涕眼泪,想要安慰他几句,常保宽从地上爬起来,扯起袖子擦了一把眼泪,照旧笑眯眯地望着常永昌,常永昌当时鼻子一酸,忍了忍,但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院子里满是枯黄的杂草,进了大门,从杂草丛中趟出一条路,通向靠山的几孔窑洞,有一孔窑洞门窗大开,从里面往外冒着浓烟。常永昌一看就知道常保宽有一年没回家了。而他自己一年里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回几趟家,把家里收拾干净,把院子里的杂草除掉。他家的院子宽大,他还在院子旁边垄了几畦菜园子,开春种上黄瓜、西红柿和辣椒。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全职的庄稼人了,有时他放下整理园子的锄头,不得不赶去木器作坊上工,他在院子里流连着,锁上院门的那一刻,看一眼刚刚冒头的青菜,仿佛把自己还不会说话的孩子锁在里头了,心里揪得难受。但到了盛夏季节,园子里还是收成满满,蔬菜足够填补家用。

“保宽!”常永昌冲着窑洞喊,“你在里头鼓捣甚哩?”

常保宽从浓烟里钻了出来,被浓烟呛得直咳嗽,小眼睛越发挤成一条线。

“狗日的烟囱不上烟!”

“你正月出门,腊月里才回来。狗日的烟囱它咋能上烟?它尿你哩!”

常保宽勾着头乐了起来。

常永昌对保宽说,“你冷待它,它就冷待你,这就叫冷灶。”

灶膛的烟火道通向炕道,然后与烟囱连接。常永昌帮保宽把大铁锅拔起来,往炕道里塞了一把柴禾,点燃,看能不能把炊烟投送出去。还是不行。满窑的浓烟,把两个人熏到了门外。

常永昌说:“我上脑畔弄弄,你在下面看着。”

常永昌上了脑畔(房顶),找了个物件打算疏通烟囱,只顾忙乎,猛听得下面两声炮响,震得他两腿打战。常永昌心里直打鼓,是不是保宽把工地上的炸药弄回家点着了,别临到过年,再弄出事情来。

“保宽!”

听到保宽在下面答应,他放下心来。“下面咋了?”

保宽说:“我不是买了几个大炮仗准备过年放嘛!”

保宽把一个萝卜大小的炮仗扔到炕道里点着,打算借着炮仗的冲劲疏通烟道,那炮仗还是个两响的,炸得满窑烟毛子乱飞,把一口锅炸翻在地上。

保宽说:“我就是这么个计划!”

常永昌哭笑不得。“你等我下来再炸。你咋不弄个炸药包回来炸呢!”

烟道倒是通了一点,但满窑的烟毛子使人无法下手。常永昌说,“保宽,家里可要时常收拾收拾,不能荒废了。”想起保宽在工地上挨打的事,又说:“咱出门在外,不受人尊重,只有回到家里才活得有点尊严,所以不能冷待咱的家。”这一天就跟保宽在窑洞里折腾了。到了晚上,常永昌炒了几样菜,和保宽就着炕桌一起吃饭。常永昌说:“酒就不请你喝了,留着咱年三十晚上喝。”

保宽说:“酒少喝一点,饭多吃一点。”

常永昌的婆姨只好拧开一瓶酒,找了两只杯子,把酒给两个人满上。“少喝一点。”保宽嘴里说着,但是不一会儿,他一个人就快把一瓶酒喝完了。

“保宽,你今年多大了?”她问。

“二十九。”

“咦!你哄起嫂子来了!”她坐在炕沿上说,“你今年该有三十三岁了吧!属牛的。”

保宽不好意思起来。

她说:“这压岁数的事,只有在说亲事的时候才做的。是有人给你提亲了?”

“没有!没有!”保宽老实回答。

“你不就是这点心思吗?”她起身在柜子里取来一个包袱,从里面拿出一套新衣裳,说:“这是哥嫂给你买的过年的礼物,衣服虽说不算时新,可我也是挑着拣着给你买的。要过年了,你不能老穿着身上的脏衣服呀!万一有人真的给你提亲来了呢?你洗澡了吗?”

“洗了。”

“你哪里洗的?你知道澡堂子的门在哪里?”

“这个不哄你。”保宽说。“我在工地上洗的。工地上有一口没用的大铁锅放在工棚里,我用砖头支起来,水加进去以后,下面烧上火,然后……‘扑通就进去了!”

“那不跟褪猪一样嘛!”

三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常永昌问:“保宽,你把我教你的踩四角上山步忘了没有?”

“这哪能忘了!我就学会这一样本事,哪能忘了。”

她说:“你扭扭!”

儿子拿过一个脸盆打着节拍,常永昌和保宽就在地上扭了起来。

坐船婆姨

上一道坡,下一道梁

见了一个村子有名望

吹手吹来秧歌唱,烧酒摆在当路上

头一场出来个常永昌,二一场出来个小凤娘

宁看常永昌扭,不喝那二两酒

宁看小凤娘走,不喝那二两酒

……

这是常家沟有名的几句秧歌调子。

儿子蹦儿穿着一套杏黄秧歌服,头上包着羊肚子毛巾,带着他爹常永昌的口信,和保宽一起在村里传递正月闹秧歌的消息。小凤姑姑已经有两年没回村了。蹦儿去敲小凤姑姑的门,敲不开。小凤姑姑在窑里面隔着窗子对蹦儿说:“蹦儿,去让你大大来请我,不然我不出门,我这辈子也不见他了!”

蹦儿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叫你大大来!”

蹦儿挠挠头。从前在村里,小凤姑姑最是疼他,一看见他,就要搂着他到处转,一转就是大半天,直到妈妈喊他回家吃饭,有时他和小凤姑姑一起吃了饭,还要在小凤姑姑的怀里睡上一觉才回家。小凤姑姑亲他,把他的脸蛋儿含在嘴里啃,直啃得他掉出眼泪来才算消停。小凤姑姑嫁到城里去了,今年她是自己开着车回来的,一回来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到窑里不出门。

小凤姑姑的大大,蹦儿该叫三爷,三爷以前看见小凤姑姑他们一伙张罗闹秧歌,就把脸阴沉下来吼叫:“闹甚哩!能抵吃哩还是能抵喝哩!”等小凤姑姑出嫁了,三爷一到腊月就打问小凤姑姑能不能回村来闹秧歌。有一天,他在村里看见蹦儿,把蹦儿叫住说,“蹦儿,你回家给你大大说一声,三爷一满老的不行了,三爷也要风风光光坐在台子上,看你大大和你姑姑他们闹秧歌!”三爷不久就殁了。

蹦儿敲不开小凤姑姑的门,只好回家搬他父亲。

蹦儿绷着脸说:“老艄爹,小艄儿请不来坐船的婆姨。”

母亲说:“孩儿呀!你那点小面子哪里能请得动她!让你大大去请她,顺便让她年三十到家里来吃饭,看她来不!”

父子俩就去请坐船婆姨。那院子又在阳畔坡上,没有院墙,一进两开的窑洞,里外都被三奶拾掇得干干净净。三爷生前也是个木匠,又带出许多木匠徒弟,所以常家沟的窑洞上大都装着雕花的门窗,样式是那样考究,始终让后来的木匠赞叹不已;三奶以前时常得意门窗上的花朵,说一朵花就是一个姑娘,所以常家沟的女子生得一个比一个俊俏。

蹦儿随父亲走进小凤姑姑家的院子,忽听得父亲吼起歌来:

“上一道那个坡坡吆,下一道那个梁哎!

想起了那个小妹妹哎哟哟,我好心慌哎嗨嗨!

你在那个山上唻,我在那个沟!

咱够不上那个拉话话哎哟哟,招一招手哎嗨嗨!”

三奶把中间的窑门打开,撩起门帘,把父子两个让进客间。小凤姑姑还是猫在里间不出来。三奶只顾忙着给蹦儿找东西吃。

蹦儿听见小凤姑姑在里间说话了。

“永昌哥,你来了!”

父亲回答:“噢!来了!”

小凤姑姑说:“你看见客间柜子上放的袋子没有?”

父亲左看右看,说:“看见了。”

小凤姑姑说:“那是一套衣裳,你把它换上!”

父亲走过去翻开袋子,里面装着一套秧歌服,里里外外,一共八件。父亲看着喜欢,提上袋子到另一间窑里换了衣服出来。蹦儿看见父亲穿着秧歌服,满脸放光,一身的精气神儿。

“好了吗?”姑姑问。

“好了。”父亲回答。

听见里间的门“吱扭扭”响,小凤姑姑出现在里间门口,一身儿水红套装,水红绣鞋,胸前绣花兜肚,衣袖间饰着白色的毛边,一根麻花辫子从鼓鼓的胸前耷拉下来,直到腰间。蹦儿一下子想起来了,小凤姑姑以前抱着她,常常拿起她的麻花辫儿撩他的脸,撩得他不停地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蹦儿听说过,小凤姑姑的身材就是人们常说的“水葱葱”身材,村里的“水葱葱”女子多了,但谁也比不过小凤姑姑的好看。蹦儿还在写作业的时候试着描写过小凤姑姑的美貌,但怎么也想不起村里人是怎么形容来着,就用了一句现成的词“貌美如花”,但他又记起了村里人形容小凤姑姑的眼睛,叫“一对儿毛眼眼”,他以前就叫她“毛眼眼姑姑”,所以他把作业修改了一下,句子最后就造成了这样:

水葱葱身材谁人能敌?

毛眼眼姑姑天下无双!

小凤姑姑有两年没见着蹦儿了,她把蹦儿抱起来,搂得紧紧的,蹦儿觉着她的身子在微微地颤着。

小凤姑姑把蹦儿放在地上,直起腰,和父亲对视着。蹦儿听着他们开始对话,听出那是秧歌场子里的几句道白。

父亲说:“兀那婆姨,你打扮好了没?”

姑姑说:“好了。”

父亲说:“你描画好了没?”

姑姑说:“好了。”

父亲说:“你臭臭(扑粉、洒香水)好了没?”

姑姑说:“好了!好了!就好了!”

父亲说:“起身喽——!”

二人手搭手出了门外,三奶和蹦儿跟出门来。蹦儿倒是还记得父亲教他的几个招式,那些招式各有名堂,背起来实在叫人头大。

父亲一出门,就是一个“二起脚”,随后亮起一个“金鸡独立”的门户,对面小凤姑姑手握扇绢,“噗”一声张开扇子,还过来一个“见面扇”;父亲一式“二郎担山”,姑姑一式“跌腰起步”;父亲一式“三脚不落地”,姑姑还一个“缠头莲转身”;父亲再一式“弓步得意式”,这时,就是姑姑在表演了,那一式叫作“含羞扇、整衣扇、偷看扇”,这一式叫作“怀抱月、风摆柳、摘金环”,那细碎的步子就好像在水上飘着一样,手中的扇子,旋、绕、缠、抖、颤、飘、扬、甩、推、移,让蹦儿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蹦儿看过一本书,那书里面写到了父亲,也写到了小凤姑姑,说父亲的表演是“刚、野、健、帅、稳”,姑姑的表演是“柔、脆、俏、媚、羞”,谁能理解得了,谁又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啊!

这就是有名的二人场子,加上搬旱船,那可是这地方正月里的两道大餐!

蹦儿觑见三奶突然抹起了眼泪,一个人退回到窑里去了。眼前分明静悄悄的,蹦儿的脑海里却场面齐整,锣鼓翻天,仿佛自己正指挥着一班鼓乐,为父亲和姑姑助阵。

父亲和姑姑用一个招式结束了二人场子,蹦儿的脑海里也便鼓乐齐喑。父亲和姑姑又在对视,姑姑突然身子一软,伏在旁边的一张石桌上抽泣起来。蹦儿纳闷,走过去拍着姑姑的背,问她:“姑姑,你怎么了?”姑姑抱住蹦儿,哭得更厉害了。

蹦儿看看父亲,父亲不言语。姑姑站起来擦了一把脸说:“我没事!要过年了,心里一时高兴!”

三奶又把三个人招呼到窑里,桌子上放着一碟儿醉枣,一碟儿瓜子,一碟儿炸麻花,一碟儿金橘,父亲和姑姑换洗以后,和蹦儿一起在桌子前坐定。小凤姑姑现在穿着家常衣裳,麻花辫子盘在头上。蹦儿想,就算妈妈时常不见小凤姑姑,她也能知道小凤姑姑是怎样穿衣裳的,她说小凤姑姑“一天三换衣”。

三奶又端上来一碟儿肉丁腌莴笋,一碟儿绿豆芽拌猪耳,都是三奶入冬以后做好的,放在凉窑里预备着。三奶说,等一会吃正饭,锅里还热着一碗炖肉,一碗清蒸羊肉,还有一碟儿油糕,一碟儿小面桃,都是解馋的吃食。小凤姑姑拿了两只杯子,拧开一瓶酒,把酒满上,和父亲一人一杯。

姑姑说:“喝了!就当妹子给你拜年!”

父亲看着酒杯说:“多了。”

姑姑说:“是你多了,还是我多了?”

父亲说:“都多了。”

姑姑不言语,一口把一杯酒喝了个底朝天。停了一会儿,姑姑说:“是你的多了,我的不多!”

父亲也便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回家时,小凤姑姑给了蹦儿一个大红包。蹦儿谢过姑姑,对两个人说:“你们今年能不能让我也演一个小艄公?”

“去!”父亲说。“你还不把戏演烂包了!”

“哪能!”姑姑说。“就让蹦儿跟在保宽后头。”

蹦儿怕父亲不答应,就先将了父亲一军,“你就是不亲我!”

父亲说:“你再说!”

蹦儿说:“你多会儿给过我红包!”

父子俩走出院子,小凤姑姑站在硷畔上照着,看他们要走远了,小凤姑姑说:“蹦儿,你以前叫姑姑什么来着?再叫一个!”

“毛眼眼姑姑!”

“蹦儿,让姑姑再亲你一口!”

睡梦中还在吹的吹手

吹手常玉宽坐在椅子上,在暖冬的阳光下闭目养神。他刚刚给一个开张的门店吹完喇叭,手下的人在一旁收拾锣鼓家伙。腊月正月喜事多,是吹鼓手最忙的时候。

保宽走进院子,常玉宽睁开一只眼睛瞅了瞅,又把眼睛闭上。

“保宽,你放着锅里的不吃,只瞅碗里的吃!”他晓得保宽在他身边的台阶上坐下,晓得他勾着头,眯眯笑。

“你今年跟工究竟挣回来多少?”他问。

“不到两万块。”保宽低声说。

常玉宽仍用一只眼睛瞅了瞅他,慢吞吞地说:“你撑死也就挣两万块那么多。可你晓得,我的婆姨今年在家种地挣了多少?也挣了两万多。你是不是锅里的不吃,只吃碗里的?”

那意思是说:我婆姨都挣了两万块钱,你知道我挣了多少?他知道他说也是白说。保宽要能在地里刨出两万多块钱,那他还叫保宽么!保宽一觉可以从白天睡到黑夜,如果没人叫醒他,他还可以睡得更久。

保宽勾着头眯眯笑着。常玉宽的婆姨一年要种两亩地的洋芋,一亩地的谷子,一亩半地的玉米,还带着一个两岁大的孙子,那婆姨就是常玉宽家里的一头牛。可是如果遇着天年不好,她的功夫就白瞎在地里头了,她像瞎驴一样只管下死苦,从来不算这个账。至于吹手常玉宽,他常常闭着眼睛吹喇叭,睁开眼睛说瞎话。

“你还不如跟我去敲锣。”

从前,保宽跟着唢呐班子去敲锣,吹手常玉宽就告诉他,这世上别无出路,唯有跟着他敲锣才是出路。但是几天下来,他又对保宽说,“你还是去建筑工地打工去吧!”这样,保宽一分钱的工资也拿不到,这几天算是白忙乎了。

他们吹娃娃满月、吹婚姻嫁娶、吹打埋死人,一个人被常玉宽吹上三次,这人就入土了。如果是婚姻嫁娶,唢呐班子往往得行走几十里路,把一个新娘“吹”出去,或者把一个新娘“吹”回来;路过村子要小吹,进了村子要大吹。常玉宽先是睁着眼睛吹,随后是闭着眼睛吹,人有时候以为他睡着了,但喇叭一点也没跑调;有一年冬天,保宽跟着他去吹打埋死人,他们围坐在一起,因为下了雪,天气寒冷,他们在旁边点了一堆火,大约吹了有一个时辰,那死者的两个儿子为了分家当的事打了起来,他们各自穿着白花花的孝服,厮打在一起,随后就打到吹鼓手这边来了。“咱就消停了吧,别再吹了!”保宽这样想着,但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的常玉宽还在闭着眼睛吹,保宽真的以为他睡着了,他想把他弄醒,但是两个打架的人已经把他踹倒在地,他手里的锣掉了,头上的棉帽子也掉在了地上,骨碌碌滚到了火堆里,保宽爬起来忙着去捡他的帽子,常玉宽就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仍然闭着眼睛吹着他的调调,保宽只好看着他的帽子在火堆里烧,拾起地上的锣,又一直敲下去。“让他们打呀!”常玉宽随后对保宽说,“咱不吹谁给咱开工钱!盼他再弄死一个,咱就不去别处吹了。”

常玉宽买了一辆二手车,开着车到处去吹喇叭。现在,商店开张要吹,娃娃考上大学要吹,起楼盖房要吹,某人到某处去办事,也要顾一班吹手把感谢信送过去;某人到省城开会,也要带着他去吹一吹,还说有机会的话就带他去国外吹。这世界仿佛就是常玉宽一夜之间吹出来的,离开常玉宽就转不动了。忙的时候,常玉宽又想起了常保宽。“保宽,你还是跟我敲锣比较有出路,你要好好敲!”保宽就又跟他去敲锣,但是常玉宽的二手车常常陷在泥里动不了,他让保宽去推,保宽推了几次推不动,常玉宽又说:“你还是别处打工去吧!”保宽又白忙乎了。他在常玉宽这里没找到出路,把别处的出路也耽搁了。

“要感谢党,感谢政府,给咱送来这么好的日子——我过完年要到国外去吹。那里不像咱这里这么便宜,一开吹就是一套楼房。你跟着我还愁没有出路?还愁找不到媳妇?”常玉宽说。“我现在用人是招学徒,不像以前那么瞎吊搭。别人在我这里学,得两年,你学就一年。”

保宽本来是带着常永昌的口信,向常玉宽通报正月闹秧歌的消息,常玉宽一说出路的事,保宽的心又飘飘然起来,把常永昌交代他的事忘到一边去了。其实,就算保宽把话给他说到了,常玉宽也不会把保宽的话当回事。

“你这两天哪儿也别去,一有事我就招呼你。”

“噢!”保宽答应了。

还是常永昌自己过来跟常玉宽说了正月闹秧歌的事。常玉宽家里的门窗是常永昌一手做的,没跟他算过工钱,常玉宽倒还记得这事,把常永昌让进窑里,忙着上烟上茶,保宽也跟了进来。

常玉宽说:“永昌兄弟,我是个吹手,吹鼓手命穷,一张口吃不了两家的饭,不能和你的手艺比。不过,我现在也还可以,出场费是……三千!”

常永昌被他逗笑了。“你又是‘出场费,又是招学徒,你识谱吗?你不也就是瞎吹嘛!”

常玉宽自己也乐了。“现在不是都这么嚷嚷嘛!”

“正月村里闹秧歌,你一个人出场费就要三千块,我上哪里给你弄去!只好另请别的唢呐班子,三百块都花不了。”

“周围的吹手都是我的徒弟,有我在,他们谁敢吹!”

“那也好办!”常永昌说。“咱这秧歌就不闹了,是你常玉宽这里搁腾住了。”

“那这不是要我的好看吗?我以后在村里还有活法吗?”

“那你说该怎么办?”

“闹!闹!”常玉宽没有退路了,怏怏不乐地说。“我也就是说说,谁真把钱揣到我兜里我也不敢要呀!”

常永昌说:“我给你说个正事,咱今年不光是在村里闹,还要到县里去闹。咱这秧歌现在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是省里批的,上面还给咱拨了款,虽然没多少钱,但也足够吃一阵子了,也少不了你那一份。”

“那以后咱是不是不用那么忙就可以挣工资啊!像乡干部一样?”常玉宽搞不懂非物质文化是什么东西。“我记得,以前咱在村里闹秧歌,三大大就嚷嚷‘能抵吃哩还是能抵喝哩!现在是既能抵吃,又能抵喝。世道真是变了!”

常永昌指着他说:“你以后肯定是个财主。净想钱的事,想不发都不行!”

常玉宽想了想,今天的话绕来绕去,怎么净让常永昌牵着鼻子走了!

保宽坐在沙发上,沙发一头放着一面铜锣,估计是常玉宽的婆姨用来哄孙子的。“哐当”一声,常保宽不知怎么就把锣敲响了。

“你这是敲的什么锣呀!”常玉宽哭笑不得。

送喜婆婆

常永昌回家的第三日,把自己从县城里买来的糕点分作几份,打发婆姨和蹦儿挨个儿给老人们送去,拜个早年。自己拎了一份大的糕点,再装上那盒治疗脑梗的药,去看望大奶。

天气从昨天下午开始就一直阴沉沉的,据当地的天气预报说,今天要迎来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再有两天就过大年了,过年要是不下一场大雪,人心里怪不舒服。瑞雪兆丰年,瑞雪滋润了人的心!

赶常永昌出门,雪花就飘了起来。

“好雪!”

常家沟,在沟里,进了沟,在墕里。墕像一张簸箕,常永昌住墕头,大奶住墕尾,墕头是新修的大路,墕未连着当年进村的小路。两家人中间隔着一道沟,可以遥遥相望,行走起来还得半天工夫。春夏时节,村里树木繁茂,村庄掩映其中,偶有人来,鸟语人声,不见其踪。现在,冬雪流银,看那村庄,又别是一番景象。

常永昌踏雪来到院子里,院子树枝围栏,里面有石板鸡窝,羊栏啥的,旁边还有一盘碾子,几畦园子,围栏外有一盘磨石。大奶窑洞上的窗纸是去年糊上去的,门上挂着厚厚的门帘,旁边还有两孔窑洞,门上挂着铁锁,却没有锁住。

“大奶!”

没人应声。常永昌掀起门帘进去,大奶窑洞的墙壁是泥糊的,光线本来就不足,加上阴天,窑里更加阴沉。常永昌先看见窗前炕上铺着毛毡,被褥整齐地叠在炕角,随后看见里面灶台上摆着一溜儿高粱秸盘子,盘子里盛着糕角,黄馍馍,小面桃,都摆得整整齐齐的。这都是过年的吃食,须得上碾子上磨,要花费大奶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做出来。常永昌眼睛一热,他是吃着大奶的年饭长大的。

常永昌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放在大奶的炕上,再放上两百块钱。他又看见地上放着一个垫脚的木墩,这个木墩也是他小时候用过的,他无数次踩着木墩上炕下炕,现在大奶也踩着它上炕下炕;又见窗前炕上放着一个针线笸箩,一双补了一半的棉袜子放在笸箩里。

常永昌想,大奶应该是去谁家串门了,因为下着雪,就留在谁家走不了啦!过一会有人会把路清扫开来,把大奶送回来。

因为大奶不在家,常永昌也不知道她的儿女们有几个回来和她一起过年。

又待了一会,常永昌踏着雪回家去了。

第二天,雪停了,天还阴着。一家子迟迟才吃过早饭,常永昌准备着年夜的食材,母子俩里外打扫,又翻弄着对子和窗花,对子是现成的,窗花却只有一个小样。家里的窗花,年年都是大奶亲手铰好了送过来的,大的有“鱼戏莲花”“二龙戏珠”,小的有“猴子献寿”“老鼠招亲”;大奶把铰好的窗花一堆儿抱过来,先让常永昌的婆姨挑了,然后才送到别处去。

母亲让蹦儿去大奶家取窗花。“下雪路滑,别让你老奶自己过来,小心跌着,你也要小心走路!”

蹦儿走了没一会就回来了。

“老奶不在家。”

常永昌的心“咯噔”了一下。

“你老奶家的门开着吗?”

“开着。”

“你看见我放在她炕上的东西了吗?”

“看见了,原放在那里。”

“不好!”常永昌的心跳得更快了。他吩咐蹦儿挨家去寻找大奶,自己再到大奶家去查看。

蹦儿找了一圈不见人,向大大回了话。这时,保宽、玉宽、小凤等许多人都赶了过来。常永昌向众人询问:谁最后看见过大奶?有人说,就昨天上午还看见过,大奶向人打问村里都有谁回家过年了。大家翻地址,查手机,乱成一团。有人翻到了大奶的手机号码,却又打不通。保宽又翻到了一个号码,是大奶其中一个儿子的手机号码,大奶的儿女都在乌鲁木齐打工。保宽把电话打过去,不通。小凤再打,还是不通。这地方本来就偏僻,加上冰雪覆盖,无线信号不弱才怪!保宽往墕头上去打电话,通了,电话里有一个女人操一口“洋话”,呜里哇啦!保宽一句也听不懂。常永昌和小凤他们也从雪地里赶到墕头上,有人想起来了,大奶的儿子找了个外地女人,她的口音村里没人听得懂。

他们就到处喊,到处找,山里洼里响成一片。

冬天日子短,加上阴天,天早早就黑了。大家聚在一起,束手无策。

常永昌让婆姨在家里做了饭,留着大家一起吃,一起想办法。最后,办法想出来了:得有人留在墕头高坡上,保证手机能接通,希望和大奶的儿子通上消息。

第一个是保宽,常永昌的婆姨给他找了一件棉大衣穿上,揣上手机,拿着手电筒,往墕头高坡上去了,其他人在常永昌家里等消息。保宽在高坡上站了有一个时辰,带着一团冷气回来,浑身哆嗦,半天连话也说不出;第二个是常永昌,一样的装束,在高坡上又站了一个时辰,没有消息;第三个还是保宽,别人要去,他抢着去了。他在墕头上站了许久,常永昌也跟了上来,要替换保宽时,电话通了,大奶的儿子说,大奶没到乌鲁木齐来。其实村里人也都想到了,那么远的路,大奶如何去得!大奶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不见了。

小凤和常玉宽他们开始发动各自的汽车,带着人往大路两边去找,车灯照着前路,看见的只是白花花积雪,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儿。

这里是常家沟,沟里有一个难熬的夜晚,冰雪锁冻着不祥的气息!

天亮了,是个晴天,雪有二寸来厚,空气冷飕飕的。大家继续山里洼里找大奶。常永昌的婆姨带着蹦儿往墕尾那边的小路上找,她对蹦儿说,她突然想起应该往墕尾那边偏僻的小路上找一找。“要是咱娘俩这回找过去,还找不到你老奶,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墕尾那边尽是坡洼地,一条弯弯的小路被冬雪覆盖着,向远处延伸。蹦儿拿了一把铁锨,在前面开路。他们娘俩一路找过去,再找回来,婆姨细细地查看着,许多踪迹都被冬雪和枯黄的蒿草遮掩着。婆姨在一段小路的坡洼地里找到了一个窟窿,那个窟窿离小路较远,又在蒿草下面,所以没人会在意。娘俩拨开蒿草,蹦儿叫了一声“老奶!”

窟窿里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

那个窟窿不深不浅,不大不小。山野里有许多这样的窟窿。

保宽拿着手电筒,众人用大麻绳把他从窟窿眼里放下去,保宽从窟窿里把大奶抱了上来。

“奶呀!”

常永昌放声大哭。

常永昌背着大奶回家,一群人跟在后面哭。

大奶伏在常永昌背上问:“永昌,我还活着?”

“活着!”

“年过了没?”

“没哩!今儿就过年了!”

“我的窗子还没糊哩!好多生活还没做!”

“你还……惦记这些!”

“永昌!”

“嗯!”

“你看我……死都死不到个正当地方,给娃娃们添了大麻烦!……不要让众人传出去!”

大奶是去路上照看回家过年的人了,她没往墕头大路上走,往墕尾小路那边去了。

大奶走路不稳当,墕口上风大,风把大奶吹下了坡洼,大奶在坡洼骨碌碌滚,再一挣扎,人已经在窟窿里边了。

有人殁了,是众人哭着送他入土的,大奶是众人哭着把她从坟墓里拉出来的。

蹦儿从老奶那里抱了一堆儿窗花出来,往各家去送。所以村里都有谁回家过年,蹦儿最清楚。

蹦儿帮着大大妈妈往窗子上贴窗花,嘴里数着一串名字:“猴娃子、留定儿、狗狗、毛蛋儿,还有安妮姐姐、丽芝姑姑,还有象国叔叔,他们都回来了!”

他们都去看了老奶,喜婆婆再有一天就八十一岁了,一切安好!

责任编辑:王彦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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