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蝌蚪

2015-08-12惠雁

延河 2015年4期
关键词:堂妹青梅大嫂

惠雁

1

她是一个纯洁而温柔的姑娘,经媒妁之言嫁给了一个粗俗的男人。

出嫁前,她见过几次那个男人。他总是穿着崭新的衣裳,满眼流淌着喜悦。没有人能看出他的粗俗。两年后,正如婆婆所期待的那样,她生了一个男孩,母亲秀气的脸型浓缩在这一张稚气的小脸上。她具备了一个农家妇女幸福的最基本条件,然而迎接她命运的却是疾风骤雨。

儿子五岁时,已经会拿毛巾给妈妈擦眼泪,扯卫生纸给妈妈擦嘴角、手臂上的血迹;会偎在她怀里,半是惊恐,半是安慰地叫:“妈妈,你别哭!”

她把儿子搂在怀里,悲愤的泪水决堤而出。过了一会儿,她才忍住哭,对儿子说:“我的儿,长大了,一定不要像爸爸一样!”

小男孩说:“长大了我保护你和妹妹,我要打死爸爸!”

“不!”她一把捂住儿子的嘴,将儿子紧紧地抱着:“妈妈就是不要你学爸爸的样儿!跟野兽一样!”

她的小女儿才满周岁,本来已经停止了哭叫,爬在炕上一声一声断续地哭,看到妈妈将哥哥抱在怀里,又哭得泪水滂沱。她连忙擦干眼泪,从地上坐起来,牵着儿子,抱起炕上的女儿,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

她的丈夫是个酒鬼,醉酒的时候无由头的刁难她,就像戏弄一条被绳子拴牢了的小狗。不醉的时候情形更糟,一句话不合意,一碗饭不合口,她的男人便会突然暴起,打骂如风雷起平地。夫妻之间的暴力在她温柔与忍让之下迅速升级。死亡已经几次卡住她的喉咙。

秋天的半月夜,她悄悄地留下一封信,是给儿子的。她轻轻抱起熟睡的女儿走下了山坡,走过小河,走出了村庄。她嗓子哑着,发不出声音,她的喉咙在几天前又一次家庭暴力中被掐中。她本能地用小被裹了女儿,只带了一瓶清水,像幽灵一样出走。她不知道自己是去死,还是出逃。她嗓子疼得厉害,需要不时地咽一口水润润。天上的半个月亮,锥心刺眼的明亮,将地上的石头、草木与庄稼都照得那般分明;山村的月也将这个偏僻山村的七八年照得一丝一毫清明,照见了她男人打她时眼里的那一道凶光,就像一只动物找到了猎物时的那一种眼光,这一切都如放电影似的十分清明。在这一连串的影像回放里,她难以想象地走得又轻又快,丝毫感觉不到行步的吃力。

“羞你老子的儿筋哩,你还没进化成个人呢,倒托了个人形来害我!”女人就发出了第一声咒骂。

秋夜的风爽利地冷。怀里的女儿很快就被冷醒了,哭闹起来。这时她才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走出村庄好远了。她重新裹好了女儿,声音模糊地安慰着孩子,头也未回地继续往前走,她再也不愿意记得这个叫作野雀沟的村庄了。野雀沟,还留着她的儿子豆豆,眼泪又一次冲击了面颊,她一时全无气力,伤心得几乎要跌倒。

2

长平川镇小街上,下午集市将散时,一个身形消瘦的女人低头推着架子车走着,车上只放着几个空筐子。她在心里仔细掂量着一笔支出:要不要买一袋卫生纸,一袋最少是十二元;十二块花出去了,女儿这个礼拜的学费都成问题。当然是在史大嫂那儿买,一般来说,史大嫂小摊上的东西要比别人的便宜些。来到史大嫂摊前,说笑了几句,刘青梅一出口,却成了:“史大嫂,给我拿上一卷卫生纸。”

史大嫂递过纸来笑道:“你家两口子可是忍笑人哩,刚刚你男人也拿了一卷,我叫他拿上一袋子,脑扭得掰也掰不回来!卫生纸么,总要用哩。”

青梅赶紧承笑道:“那就给我拿上一袋子。”声气低弱,像做错了事。

史大嫂说:“你们还那样?”

又立刻说:“那让他买,你先拿上一卷。羊圈沟的怎是这么个孙子!”

青梅说:“谁买都一样。”

未等青梅走远,可巧邻居惠二嫂出来倒泔水,史大嫂便上前一步,用下巴指了指青梅的背影说:“你说这家两口子笑人不笑人,卫生纸还各买各的哩,最是羊圈沟的那个东西,精得往下死哩,羞他家先人哩,半夜里用上卫生纸也叫人家女人给倒贴上!唉,看看这二婚人的光景过得寒心不寒心!”

史大嫂说起话来枝枝叶叶,根根蔓蔓,由叶而蔓,由蔓而根。可史大嫂就是说不清刘青梅的根蔓,这个叫刘青梅的女人十多年前就带着个才会走路的女儿来到了小镇上。一个活人,不说话憋得多难受啊,更让史大嫂着急的是,无法根据她零星的话语来查出她的根底。青梅只说她男人死了,娘家在定仙庵,但史大嫂听着那口音似乎不太像。青梅刚来时是租了小镇上折老婆儿一间屋子。折老婆儿的儿子乐得老妈有人照顾,自己轻省。几年后折老婆儿殁了,儿子又将另一间窑洞租给了小镇邻近羊圈沟的一个男人。这男人叫杨小军,妻子病殁,为让女儿上中心小学,不得不搬到镇上来,一对孤男寡女同租一个院子,又都带着年龄相仿的女儿,仿佛不配成婚就很让左邻右舍闲人惦记。

事情是杨小军先提出来的。一个大雪天,杨小军说:“咱俩有女儿,两个女娃可以住一块,合锅并灶油盐也省些,这样对谁都有好处!”男人长得高大骨架,壮壮实实的样子。青梅没有想到,这歪好也算是一桩婚事,男人却连一句好听的话都不肯说,只说这样实在的话,好像她就是为省那一块煤一撮儿盐才跟他一起住,因此心里不悦,未置可否。见她不答,杨小军就把门关了,一把抱住她,就生硬动作起来。青梅叫了半声,男人连忙捂住她的嘴,青梅只有将那半声叫咽下去了。

两个陌生男女就像是一对多年的夫妻一样做了应做的事,男人躺在被窝里,问:“美不美?”

青梅心里烦乱,只想哭,想不到他会这样问,青梅抿嘴苦笑了。雪很大,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来,孩子们放学还早,这对孤男寡女的偷情就像是做夫妻一样从容。男人懒懒地穿起衣裳,又坐回炕上,眼望着窗外,说着一些脑袋发昏的肉麻话,余味未尽的样子,只是一句也没有再说到未来。显然一边享受,一边准备随时走人。直到门外响起两个孩子的脚步声,男人才一下从青梅怀里抽出手,又重重拧了她一把,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也许是事情来得太突然,这一天他们并没有合锅并灶。但很快,男人便叫来左邻右舍的男人们喝了一次酒,便算是将两个人的事情挑明了。不到一年,这合锅并灶就渐渐解体了。连一桶油,一袋面都是两个人推诿着轮流往回买,直到青梅要把卖菜得来的钱添进四个人的伙食费里。这对青梅那穷窘的日子来说,更是雪上加霜了,甚至两个女儿也感觉到了什么,各自回自己的窑洞里住。一场公开了的准婚姻关系,就只剩下了某个夜晚,或某个无人的午后,两个人偶然住在一起,一如那个雪天午后的草率开始。

春天来了,青梅忙着挑水育菜苗。小河里的水还十分冷凉,但一弯浅水中,一个逗号一样细小的蝌蚪在游动,这又黑又亮的小精灵。青梅心中掠过一线欢喜,突然间泪都要出来了,一股浓烈的情绪攫取了青梅的心:青梅想他的儿子了!

她的豆豆儿,那小小的身量蹲在春天的小河边,惊奇地叫:“妈妈,河里有黑虫虫,一动一动,又一动!”

“那不是虫虫,那是蝌蚪。”

她的豆豆儿天天要到小河边看蝌蚪,小蝌蚪转眼就长大了,初夏天气里,有灰黑色的蝌蚪困在水洼里,还有的在岸上晒死了。豆豆惊奇地叫:“妈妈,小蝌蚪肚肚里都是泥!它没有饭饭吃,小蝌蚪真可怜!”

“妈妈,为什么这只蝌蚪没有变成青蛙?”

妈妈总是挑着一担水,端着一大盆衣裳,哪里回答得了小儿子那么多的为什么。

“因为它就是没有变成青蛙。”

“妈妈,那它不能跳到河里去喝水水了!妈妈,怎么办?”小豆豆紧紧地跟着妈妈,小大人似的唉声叹气。过去的,将变为美好的怀念。想儿子,想念他儿时的一举一动,一个稚拙的言行,儿子不在身边,这甜蜜的想念里更有无限的辛酸。儿子该长高了吧,她还能不能认得出来。亲亲的儿子却十多年音信隔离,那年复一年想念儿子的心情总会在某一个时刻里牵肠挂肚地泛起。青梅多么想跑回那个村子偷偷去看看儿子,可青梅害怕那个混蛋男人知道了饶不了她。离乡背井,避人耳目地活着,只求不再挨打。

青梅只有托县城的堂妹,偶尔去打听儿子的消息,消息不是很多,但件件伤心:那个酒鬼男人经常打儿子,儿子身体很瘦弱,也没怎么长高;婆婆死了,儿子上了乡中学;青梅托堂妹去学校给儿子送的运动装和毛裤儿子不接,儿子说:“我没有妈,我妈早死了!”再后来,听说,儿子初中未毕业就去城里打工了。

青梅颓然坐倒在春天的冷岸上,想念、愧疚,两股同样强烈的情绪捆绑着她。那个说他妈早死了的小伙子,怎么也和她那个毛茸茸的小儿子连不上。她的豆豆儿还扯来一团纸,帮她擦泪和血,温柔而坚决地说:“妈妈,长大了我保护你!”

青梅真傻,为什么要离开呢?要是不离开,再难再苦,也是和儿子在一块儿;青梅太傻了,逃走时就该带上儿子!泪水流过面颊,面颊僵硬麻木;汗水湿透了衣裳,衣裳贴在身上。太阳下去了,青梅打了一个冷颤,挑起最后一担水回家。今年的辣子、西红柿、茄子都买了新品种,别再生病吧!年年春天,青梅总期望着菜长得好,别生病,菜园里长着女儿的学费,再长出女儿的一件鲜亮衣衫来吧!

3

长平川镇上的女人总是懒洋洋的。当家的做个小生意,女人们在家门口看看门市、拉拉闲话就把日子过了。青梅便厚着脸皮,以极低的租金讨来地耕种。长平川有了个整天忙活在地里的女人,最惊奇的是,这女人还会扶犁耕地。每到春天竟有闲人来观看女人耕田。青梅养了两头猪,不多,但足以补贴家用了。水呢,不用挑,镇上有的是自来水,安装到院子里的。日子虽不宽余,但似乎满可以过得下去。羊圈沟的那个男人,虽说有点惜钱寡情,青梅也能理解,毕竟他的钱也来得不容易,为送一趟货,日夜兼程,饭都舍不得好好吃一顿。彼此都是有儿女的人,谁不为自己的儿女多想一点呢?就算是找个相好,到底是过了明路的,杨小军虽说不与她成一条心,但也不至于打骂她。杨小军将她搂在被子里,心急火燎地问她:“美不美,是不是美扎了!”青梅已经很知足了。

年少时候谁没有幻想过爱情,青梅也不是没读过书上的爱情,没看过戏里的爱情,那都是写在书上、装饰在舞台上骗人的。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比去死强多了,尤其看到女儿长高了,青梅脸上那尚未远走的青春又转到了女儿的脸上。儿子呢,该长成一个小伙子吧!无尽的担忧,无尽的想念。

腊月近终时,大雪封了道路,街上的行人抱怨着天气,青梅却觉得安心。那个酒鬼男人大概是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找来的,又一年算是平安过去了。

青梅在史大嫂那里买了一桶五斤的八鱼食用油,史大嫂急急忙忙地说着等等,仿佛是一件天大的事情要出炉。只见她磕磕绊绊转回窑里端出一大碗黄酒来,一边扯了个红色塑料袋包上,一边详细给青梅说需兑几成冷水边煮边搅,一边说她的黄酒过人的好处,又说总也没见着个青梅的亲戚熟人,过年也没个气氛。史大嫂把对人的一分情意,用语言一厘不少地表现出来,这让青梅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怎么能不接,史大嫂热热络络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无论她的话语有多么不妥当,她都是一片好心。青梅讪讪地离了史大嫂,又买了五六斤五花肉,过年差不多可以凑合了。晚饭做了猪肉炖粉条,大米饭,切了一碟酸白菜,两个孩子吃得很高兴。青梅说,“还有黄酒呢,妈这就给你们熬。”青梅平时只说“我”,不说“妈”,因为还有一个叫她姨的女儿。

黄酒煮沸了,满屋子热乎的甜香气,史大嫂的手艺真不赖,单闻那热气,就知道这黄酒错不了。

两个女儿端了黄酒回隔壁屋看电视去了,青梅将酒碗端至杨小军手边,“你尝尝,史大嫂给的。”两个人坐在一对旧沙发上,吹着气喝黄酒。好久没喝到这么醇厚的黄酒了,青梅有一种热泪上涌的感觉,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唇舌颊齿也仿佛在搜寻着过往的记忆。这黄酒里,仿佛有娘家妈搅动滚烫的蒸米,拌入沫儿装入瓷坛的匆忙手势;这黄酒里也有着婆母慈祥的呼唤,婆母总是说:“豆豆他妈,咱家的黄酒能喝了,你想喝多少自己去舀。”婆母做的黄酒麯味儿大,可怜的婆母,总希望儿子喝了黄酒,把那白酒的醉丢了。

陪了那个酒鬼整整八年,青梅想,她一定是沾了那份酒气。喝得肠胃里热乎乎的,手指尖上也有酒意流淌,青梅手执空碗,呆呆地看着杨小军。他感觉到了她的异样,脸有怒色地问道:“看我是!认不得?”女人还是软软的身,淡淡的话,苍凉的调儿:“随便看看,闲了,想看看。”

杨小军又舀了一碗,埋头一气便将黄酒喝了,只听女人说:“慢慢喝,急什么,锅里还有呢!”

杨小军嘴一抹,依旧半靠在沙发上。

男人说:“我睡哪儿?要不,我那边去。”

女人说:“你爱睡哪儿睡哪儿,谁还留你呢!两个娃娃还在那边写作业呢。”

男人去隔壁屋里抱了被子进门来,催青梅快将女儿的被子抱过去。青梅一边拍打被子一边说:“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成天家把被子搬来搬去,也不怕人家笑话!”

“不是你嫌我麻烦么!”男人叫了一声。

“我是嫌你麻烦!”青梅想说谁家夫妻一时麻烦了就搬走了,想了想,又把话咽下去了。

杨小军嚷着窑里冷,早早上炕躺下。

两个人蜷在被窝里,半躺着说话儿,灯还亮着,感觉屋里温暖多了。他身体的热意渐渐向她靠拢来,情绪却是极满的。青梅凝视着窗外的残雪,想着这渐渐逼近的大年,心里觉得侥幸,至少她的身边真真假假还有这样一个男人陪着,能过多么长远不敢期望,但这个夜晚,有他在身边。心里的暖意,终于流露,针过鞋垫的功夫,便说:“女儿一年大出一年了,以后别动不动就搬过去烦她,你以为娃娃真爱听你那呼噜声呢!”

杨小军瞅了她一眼,突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说:“瞌睡死了,现在就睡!”没等青梅放下针线便将灯关了。

“针还在我手里呢,别那么急!”

男人说:“看你说的!这种事情怎能不急!”

这年开春,杨小军借了别人装犁铧的拖拉机来耕田。不到两小时就耕完了,省时省力。青梅望着杨小军坐在拖拉机上娴熟的手法,想着今年的收成,觉得这生活才是生活。杨小军是只顾着他的女儿,她不也只顾着自己的女儿。以后,对杨小军的女儿要好一些,真心实意地好。杨小军风吹日晒的回到家,也需要有一口热饭热汤。

4

初夏正是菜价看好的时节,单单是两畦香菜,青梅就挣了一千多块。小镇的饭馆里,都乐意用青梅的菜,一者青梅的菜分量足,二者青梅是外地人,饭馆里的人便于讨价还价,而每次几分钱的压价,青梅总是很快就答应了。园子里的菜,卖出去才是钱。青梅总以为这辈子绝别了那个村庄,那个村庄已经在她的生命中彻底埋葬。但那个噩梦一样的野雀沟又醒来了。坏消息正走在路上,青梅却毫无感知。堂妹突然出现在长平川的菜园里,准确地找到了青梅,这是青梅避居长平川十多年来迎来的第一个客人。堂妹说她去省城看了一回打工的妹夫,路过长平川,就临时下车来看看她。堂妹说:“姐姐,这段时间你好着不?”青梅心想堂妹嫁到城里果然像是城里人了,平白无故地问什么身体好不好呢。

堂妹又问她这段时间看电视了没。青梅又笑,她哪来的功夫看电视,更不用说现在电视装上数字信号了,她这种外来户得多出钱,她没装。青梅说回家里坐,回家里姊妹间慢慢拉个话。堂妹才挪了两步,突然拉住青梅的衣袖哭了。

“怎了!是怎么了?”。

堂妹拉紧青梅的手,哭道:“姐姐,出大事了,你可是要挺住!你的豆豆杀人了,为了五百块钱把人家杀死了!”

“豆豆?我的豆豆!”青梅手里的一筐西红柿撒了一地。

青梅嚎叫了一声,抓着头发,颓然倒在了地上,眼泪直流,浑身打颤。

“姐姐,你不要这样!你先想一想咱豆豆是不是满十八岁了。”

“满了,前天刚刚是他的生日。”

“没满!事是三天前出的,姐姐,你的豆豆兴许还有救!”

“他呢,他爸呢,你姐夫呢?”

“我没给你说么?噢,我没给你说。去年腊月有一回喝了酒睡了,就再没醒来,死了。我正好回村里,我看在豆豆的面上过去烧了两张纸,家里穷得一条线也没了,我告诉你干什么呢!要你回来给他奔丧,还是要你高兴?一错开,我就再也不想提这档子事了。那种人,谁愿意提起呢!”

青梅放声痛哭起来,菜园子里没有别人,她逃避的那个男人死了,她从此再不必隐姓埋名地活着!她的儿子惹下了人命官司,可那个死鬼却死了,再没有一个人来帮着青梅,哪怕只是帮着青梅着急担心。青梅瘫坐在地上,庄稼菜压抑着她的痛哭,青梅多少的委屈哭不彻:老天怎么是这样的不公,给她一个那样不堪的男人,为什么还要害了她的豆豆儿?

堂妹说,她也是网上看的,谁也没能到现场,没问豆豆个实话,网上写得到底是不是实话,谁也难说。

青梅听着堂妹详细清说,昏沉沉的脑子里大致勾勒出了事情的经过。她的豆豆儿是确实把人家杀死了!杀死的是邻县的老乡,叫马平安。马平安二十七岁,也是家里的独生子,再过十来天就要结婚了。马平安来省城后,渐渐当上了一个保安公司的头儿,负责给保安公司招人。豆豆是认老乡投的马平安,才找了一分保安的活儿。后来,豆豆不干保安了,自己出去另找活儿。马平安拖欠了他500元的工钱,豆豆找过马平安几次都没拿回钱。报纸上说是保安公司没把钱给马平安,但豆豆不知道,大概心想着你还有钱结婚,却不还我的500块钱,两人约好在一个公交车站要工钱,结果见了面就吵起来,接着扭打起来,豆豆拿出携带的水果刀子扎了马平安两刀。马平安倒下了,豆豆也害怕了,抱住马平安哭起来,又是给他捂伤口,又是求人打急救电话,就这样跪在地上捂着马平安的伤口等来了110与120。豆豆也晕过去了。120把马平安连同豆豆都带走了。马平安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豆豆是饿晕的,医生说,行凶者至少整整两天没吃过一口饭了,醒来后,豆豆对审讯的警察说,他一心想着吓唬马平安,让他把那500块钱赶快还给他,他连坐公共车的钱都没了。娃就要过生日了,娃却可怜得身上没有一分钱,吃不上一顿饭。

“豆豆,妈有钱,你怎么能为了钱去杀人呢!”

青梅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儿子跟前,但堂妹说去了也见不上,要到开庭时才可以见。梅梅心里又是疼,又是恨。这恨来自绝望:你就是你老子的种,你这孩子心怎么就那么残忍、歹毒!那是刀子,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怎么就敢砍在一个活人的身上?我怎么会生出这么心狠手辣的儿子来,杀了人你就该给人家去顶命,你去顶命吧!你妈妈一辈子没本事,忍了再忍,让了再让,一辈子都在想着那平和、无吵无闹的生活,却怎么努力都无从得到,为什么还要承受这样的厄运?一条红毛裤,是先前给儿子织好的,拆了,青梅再添了毛线织起来,织一件适合儿子现在穿的。

春天的小河边,她的豆豆儿小小的身量蹲在小河边,大叫:“妈妈,小蝌蚪肚肚里都是泥!它没有饭饭吃,小蝌蚪真可怜!”

青梅想起那稚气的声音,泪水流得像决了堤。

5

李豆豆出生在一个酒鬼男人和一个无独立经济能力的女人组成的农村家庭,一种已经预定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他的爸爸在醉与非醉时都在打他的妈妈,他六岁时,妈妈离开了家;豆豆于是代替母亲挨打,仅仅于此,豆豆就恨透了杳无音信的母亲;十六岁,豆豆就像一颗植物的种子一样,不得不出了这豆壳浪迹四海。出了这贫贱如豆壳的家,才知家中虽有挨打,却总不至于是要饿死人的,虽有谩骂与饥饿,总是有一口饭吃的。

父亲是一个醉生梦死的人,活得没有尊严,到最后无声无息死去;豆豆永远不要做父亲那样的人,豆豆将永远滴酒不沾,豆豆要靠双手挣很多的钱来改变命运,可是,一切并不如愿。他所能挣来的钱,竟然只能勉强维持生活,还常常得尽量少吃以省出下一顿饭钱来。豆豆还想给奶奶寄钱,还想知道妹妹在哪里。豆豆想和周围的人有一种亲切的关系,像在家乡时那样可以说道说道心事,可是他所认识的人都很忙、很冷漠。那个酒鬼爸爸死了,他将豆豆带来到这个世界上,然后放下不管,他比一阵无理的风更没有责任。豆豆恨爸爸,恨妈妈,恨酒,更憎恨死亡。

秋深时,儿子豆豆的案子要开庭审理。青梅要去省城了,青梅之前早就对杨小军说过:男人死了,婆婆那里还有她一个儿子。说了几回,杨小军没有一句话,更没有半点要同去的意思。青梅就差跪下来求他了,你就是去帮我认个路也是个情分呀。好在堂妹打来电话,得知青梅是一个人去,便说要陪着她一起去。姐妹俩一同从长平川出发,只有女儿丽丽和杨小军的女儿小英来送行,青梅原打算将女儿丽丽丢在家里的,上了车又跳下来,一把拉住女儿,无言登上了开往省城的客车。丽丽是一点也不记得她有个哥哥了,现在突然有了一个杀人犯的哥哥,这段时间里母亲总是流着泪,泣不成声,一遍遍对她讲述:“你哥哥小时候常说,长大了我来保护妈妈和小妹妹,那时候,你哥哥还不足五周岁。你哥哥小时候是多么亲的一个孩子啊,他怎么会杀人呢!”当妈的怎么都不会相信这样的事实,就像那杀人的刀子是魔鬼递到儿子手里一样。这一切对丽丽来说,都是那样陌生,陌生得让她惊慌失措。

儿子豆豆戴着脚索、手铐走上来。一看到儿子,青梅的心一下被绳子勒紧了。儿子年轻英俊的脸,因为哭得太多,双眼皮红肿,脸颊也是红肿的,像是戏里的落难小生。这不是戏呀,这是他亲生的儿子,杀了人。那一个突然放大的小男孩多半是他父亲的那一副模样,他父亲其实并不丑,但是酒水和粗暴的性情把他变得太丑了。豆豆善良的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有着羊一样的温顺。儿啊,这样的眉眼之下你也杀人了?青梅叫了一声:“豆豆,儿子!”但她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一摊软泥一样倒在了地上。那扯心扯肺的痛,让她当即昏了过去。儿子永远是长在母亲心上一块肉,是母亲的另一个自己。

青梅再次意识清楚时,发现自己已在厅外,堂妹和一个法警守着她。一清醒,她就急切地问:豆豆怎么样了?拼力冲回了厅审室。厅审现场气氛似有些异样。前排的旁听席上,站起一个哭得满面红胀的中年女人。这位母亲用手绢捂住眼“呜呜”地哭,她边哭边说:“我第一眼看到李豆豆,从心里恨死了他,心想就是他把我儿子害了!可是我看到他太年轻了,戴着手铐、脚镣,又觉得这娃娃也挺可怜!他也是一个娃娃,在里头也够受罪的!”

“我今天想跟法庭说,能够轻判他就轻判他吧。都是父母养的,我可怜的儿子已经死了,就是判他死刑,我儿子也活不回来了!有就让他赔我点钱,赔不了就算了!我刚看见他家那光景比我还难肠。李豆豆还年轻,我就当是行好了,你们能轻饶他就轻饶他!”在这位妈妈的哭诉里,青梅觉得热血上涌,像做梦一样。

难道这是真的?青梅梦一样爬过去,跪倒在这位母亲的脚下,一个劲地磕头叫着:“我的亲姐姐呀,我赔偿你!我当牛做马也赔偿你!感谢你救我的豆豆儿!”

“别朝我磕头!起来!什么也不能换我的儿子活过来!都是当妈的,我何苦再让你和我一样撕心裂肺呢!为什么是咱穷人的儿子杀了穷人的儿子呢!”

两位母亲哭成一团,青梅跪在地上,哭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给孩子接济不了一分钱,让孩子饿着!归根结底是我害了你的儿子!我有罪!”

青梅疯狂地从自己衣袋里搜出仅有的几百元,塞到这位姐姐手里,泪眼里仰望着这位慈祥的姐姐,仿佛她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法庭里仿佛到处都是眼泪,审理暂时休厅。

李豆豆被带出法庭前,“扑通”一声跪倒在这位母亲眼前,泪水长流,连续给这位母亲磕头。涕泪里喃喃地叫着:“梁妈妈,梁妈妈!”

法庭宣判,儿子黄豆豆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

青梅骇得忘了哭,只是泪水不断地流,他的儿子得救了!12年,一切还来得及!一切如在云里雾里,一切如是在梦里,她在梦里拼命地挣扎,她记得她喊:“豆豆,儿子,我是妈妈!你要好好的!”儿子扭过了头不看她,一下就被法警带走了。青梅满眼里是儿子那发红的可亲面孔,那是用血画就的。她跪在梁妈妈跟前,叫着我的亲姐姐,我的救命恩人!她眼泪涌,头脑晕,心口堵。她看不清了梁家妈妈的面容,她只看清了儿子没有答应她的呼唤,扭过头不看她一眼。

她记得未走出法庭,就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拿着话筒,神情喜悦、声音清亮地问她此刻是什么心情?青梅眼也未抬,心想:我儿子因为几天吃不上饭失手杀了人,被判了12年,那12年何时才能过去!你说我是什么心情?又一想不对啊,是人家梁妈妈救了我的儿子,我怎么还能恨这些三不关、四不关的人呢?青梅的心又软了,只是哭道:“我感谢梁妈妈,谢谢梁妈妈,我要当牛做马来补她的恩,还她的情!我的家庭不幸,是我把我的孩子给害了!我是罪人!”

6

在大侥幸里涤荡过的刘青梅,心里空了,心也因此渐渐宽阔了。

回乡的列车上,青梅睁眼闭眼都是儿子,是他的儿子亲亲地偎在她怀里:“妈妈,等我长大了,我保护你!”儿子蹲在小河边说,“妈妈,小蝌蚪真可怜,他肚肚里都是泥,他没有饭饭吃。”

生活的坑坑洼洼里,总是有些不幸的小蝌蚪就走不出来了!那像蝌蝌一样贫弱无奈的小生命!想啊想,控制不住地想,想得都流不出眼泪了还在想,想得前前后后的事件在脑子里搅成了旋涡还是停不下来。青梅想累了,又觉得愧疚,自己再怎么心痛难过,儿子也还是活着。梁妈妈若想儿子,她儿子又在哪里呢!

这一位母亲的心神正经受着烈火烤炙,在无形的太空里翻着筋斗,跌倒再爬起,再跌倒,她在无形的较量中重新整理自己。世人啊,请不要再像阳光那样似热其实冷,那样过于高远地看待眼下发生的这一切,请同情这一位母亲,让你的同情像一颗露、一片雪一样下坠。哪怕只是一滴清露,一缕风,对于她来说也是安慰。

小镇长平川,早在传说着青梅的儿子闯了大祸。有人全程观看了电视节目,绘声绘色向村人描绘青梅在厅审中的一切细节,听说青梅的儿子最终免于一死,都觉得这样再好也没有。史大嫂虽未看到电视,但不遗余力极尽想象将此事一遍又一遍详细传播:你看这个青梅可怜不可怜!托生成个女人就逢上这样的命。说得村里老一辈小一辈的女人们无不唏嘘。在女人们看来,刘青梅必定是哭着,佝着身子,或是爬回小镇的,但史大嫂看到的刘青梅却是从一辆大巴车上跳下来的,她的身后跟着女儿和另一个女人。见了熟人,刘青梅笑了一笑,那历经大悲之后的笑容显得如此动人,反而让女人们不禁有些受窘。史大嫂在自己眼睛上抹了一把,仿佛那里挂着泪或别的,她热切地道:“你可回来了!”

“回来了!”青梅便从众人的目光里知道,他们已经知道了一切。青梅又笑了,眼泪还是下来了。

“青梅,该吃吃,该喝喝,你想啊,再有十二年你的儿子就回来了!说不定还用不了12年呢!”史大嫂说着就将一袋红枣、橘子塞到青梅手里。

一边做猪肉生意的惠家二嫂特地就将二斤多的一块五花肉送了过来,说肉干了,再按原价卖就划不来了。青梅接过这些好心的馈赠,然后匆匆回家。很显然,她不愿在人群中多留一分钟。

秋深了,田野里露出肃杀本色。蔬菜肥大的叶片萎地,露出了孤零零的果实。有的果实已经发黑,有小小的青柿子吊在细瘦的秧藤上,这一季,这可怜的青果注定是无法成熟了。稼禾叶片枯黄,果实被摘走了,空空的秸秆和叶子被风吹奏,发出惊惶的急声或凄凉的悄吟。自然界的一切生命图景都在安慰着这位悲伤的母亲,在和这位母亲默默对话。青梅整天劳作在菜园子里,穿行在糜谷、玉米地里,她那一颗还在省城法厅里天旋地转的心渐渐安静下来,她接受了大自然的劝说。

渐渐地,青梅觉得长平川的天仿佛是比先前高阔了。十年隐姓埋名,青梅受惯了丈夫的打与骂,把一颗心潜于逃与躲之间;青梅更把半世的心细细系于那一袋面与一斤油的计较上,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高天阔地中,她突然觉得是自己把自己勒压得细小了,而不是生活,也不是那个醉鬼丈夫。

梁妈妈,是青梅害怕想到的。梁妈妈那高大的身坯,那即便痛哭、痛诉时还慈祥的脸,她宽宏大量的言语,让青梅觉得发自内心的震撼。她救了青梅的儿子,青梅觉得自己突然矮小,整个人都跪在她的脚下。恩重如山,梁妈妈让儿子再生,也让青梅重生,青梅要怎样才能报答她的深恩!一想到梁妈妈老伴去了,儿子去了,只剩下她孤身一人,青梅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春天又一次来到了长平川,明媚了天光水色。春天总是带给绝望的人以虚假的希望,也许接着到来的是再一次的失败,然而有希望总是好的,它可以暂且照亮一段前行的路。青梅在一天天掐着指头等待天暖开种的日子,她打算种一个大棚。钱从哪里来呢?从赊几根铝架,一块塑料布开始。

年根儿上给梁妈妈汇去了2000元,青梅的日子一贫如洗。青梅把种大棚的想法告诉了杨小军,杨小军未置可否,说:“你想种你种去。”再无后话,拿起棉帽子走出了门。

“羞你老子的儿筋哩!就披了一张男人的皮,你也配有女人!我还不如养只狗,养只狗贼来了还为我叫两声呢。”杨小军已经走远了,青梅突然意识到自己又骂人了,而且是骂出了声。才出正月,大棚竟然真的搭起来了,而且是一亩多地的高标准大棚。青梅想不到的是,长平川村长和史大嫂亲自来家,以村里的名义申请政府补贴建好了大棚,然后租给青梅种,租金呢,也只是按照长平川村民的标准,这是青梅万万想不到的,就如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史大嫂零零碎碎的话语把村长以及一村人的好心善意完完整整地说尽了,青梅感觉到天气顿然暖了。这世上,似乎总有像梁妈妈、史大嫂这样的女人温暖着青梅。

大棚很快下种了,青梅根据种了两年小弓棚的经验,算计着一年的收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净收入会在4万元以上。一定要给梁妈妈汇去尽可能多的钱。等天暖了,她想请梁妈妈来长平川住上几天,如果梁妈妈愿意看到她这个她儿子仇人的妈。

春天真的来了,走过河边,青梅看到小河里又生起了那一动又一动的小蝌蚪,黑黑的小精灵,像是春天的眼睛。青梅双手掬起几只小蝌蚪,看它们在手心里、掌纹里游动,凄楚地笑了。她将蝌蚪重新放进河里,看着小蝌蚪在河里一动又一动,她的双手依旧浸在冰凉的春水里,青梅一脸的泪婆娑。

杨小军偶尔也到大棚里来,帮着她忙棚里仿佛永无止境的农活儿。种大棚的这一段时间里,青梅已经不按时做饭了。啥时饿了,得闲了,再回家去凑合一顿饭。几个月里,伙食费倒也省下了。杨小军今天来,满想说话的样子,青梅手里忙活着,并没有给他说话的空隙。

“我让女子今天去她外婆家住了,今儿晚上,不回来。”

青梅想,这么快又是星期六了,那我的女儿该回来了,青梅不许女儿来大棚里帮忙,她只要女儿用心读书,等女儿出息了,儿子也出来了。青梅在汗水里、泪水里就梦想着这一天。

“算了。我的事还多着呢,那个梁大姐,容了我的儿子,我得养她!就当她是我亲妈一样!”

“那?”杨小军小声地说。

“算了,以前那点事就算了,你另找人吧,看我这一身的账。”

“我啥时嫌你有账了?”

“我嫌我!”青梅白了他一眼,把眼一闭,不再说话。

杨小军软无声息地走出大棚,青梅望着他疲惫无力的背影,放下手中的活儿,也走出了大棚。

青梅立在大棚外,看着杨小军迟手慢脚地发动小四轮,鬓发半白,行动迟缓,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青梅长吁了一口气,说道:“你出去拉货了,叫小英还来我屋里吃饭,就添一双筷子,别叫娃娃把学习耽误了!”

四轮声突然停了一刻,才犹犹豫豫启动,突突地远去了。

青梅抬起头来,眯着眼,望着四轮渐渐远去。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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