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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朵光阴

2015-08-07落泽

小溪流(成长校园) 2015年7期

落泽

暑假末尾,苏暖站在街头打电话。

清晨,空气干净凉爽,对街包子铺里,白色厨师帽在高高堆砌着的蒸笼后面若隐若现。

电话那端的男生刚刚睡醒,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慵懒:“好……我到学校门口的书店等你……”

“嗯。”苏暖小声应了一句,把手机紧紧攥在手里,朝公交车站走去。

天空碧蓝,白云朵朵,风吹得香樟树影一晃一晃的。

坐在公交车上,苏暖透过车窗往外看,发呆,想着以前的事,微笑起来。

苏暖的手机里有一张照片被上了锁——那张照片上,一个男生正趴在课桌上睡觉,几缕头发不听话地翘起,手肘下压着苏暖的课本,他的名字叫林律明。

遇见林律明后,苏暖觉得每个夏天都像一朵花,盛开着或热烈或素雅的故事。

第一次见到林律明,苏暖嘴里咬着冰棍趴在窗边,看楼下搬家公司的人进进出出。那天阳光很好,红宝石般的石榴花开得明媚艳丽。林律明戴着棒球帽,手里抱着随时可能会掉出来一个的满满一堆玩具,他抬头看到她,咧开嘴对她展露出一个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

林律明像小区里其他同龄男孩儿一样淘气,他们很快就结成一伙,小区里的角角落落都被他们扫荡过,砸碎人家的玻璃窗是家常便饭;相比之下,苏暖就乖巧得多,林律明出去闹时她一般在家里安安静静地看书,林律明闯了祸回来挨批评,他家的吵闹声大得连苏暖都能听得见。

林爸爸说:“你就不能好好学学人家苏暖?她都能帮家里做家务活儿了!你呢,除了给我惹事还会干什么?”这些话使林律明一度对苏暖充满敌意。

他们成为朋友之后,有一天,林律明对苏暖说:“苏暖,你以后给我当跟班吧!这样我闯了祸,我爸就会少骂我一点儿了。”

七月,烈日足以把整座城市烤熟,不过,头顶的天空漂亮得很,大团白云飘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苏暖靠在梧桐树下,林律明爬到树上去找天牛。

“苏暖,我找到好大一只毛毛虫!”

苏暖抬头看着林律明在树上手舞足蹈,突然他把毛毛虫丢下来,正好掉在她脚边。她往旁边挪了挪,没想到他紧接着摔下来,手上擦破了皮。

“你不怕毛毛虫啊?”林律明揉着脑袋,颇有挫败感,“女生不是都怕这类东西吗?”

苏暖抿嘴笑起来:“我啊,只怕鬼。”

开学以后,林律明和苏暖每天结伴去学校。

他们被分在同一个班,苏暖坐在前排靠窗的位子,林律明坐在最后一排。因为靠窗,苏暖经常能看到操场上林律明活跃的身影——应该用来完成作业的时间全被他用来练习打篮球;结果,作业没完成,林律明带着各式各样的小零食来巴结苏暖。林爸爸时常问苏暖林律明在学校里的情况,苏暖总是心慈手软,替林律明说好话,林律明感动得直说:“我以后娶你当老婆吧!这样我爸就抓不到我的小辫子了!”苏暖白他一眼,彻底打消了林律明这一荒唐的念头。

除了嬉皮笑脸时十分欠揍,林律明还是很讲义气的——苏暖曾在回家路上遭遇几个社会青年勒索,被堵在墙角,正好被林律明撞见,他当即发起狠来,像头发怒的狮子,一声不吭就把篮球砸到其中一人腿上,然后大声求救。把那些人赶跑后,林律明把苏暖的书包捡起来,拍拍上面的灰尘,对她说:“别哭了,以后放学了你和我一起回家,就没人敢欺负你了。”当时,他拍着胸脯,浑身脏兮兮的,模样却像个小骑士。苏暖拿着他递来的纸巾,擦着眼泪点头。

自那以后,林律明在篮球场上奔跑,苏暖就坐在球场边看书,等他打完球,两人再斗着嘴慢吞吞往家的方向走。

初中,关于苏暖和林律明的小流言悄悄传开。

因为这些小流言,苏暖遭受了不少异样的目光;而林律明神经大条,对这类事情完全不察——体育课上被人问起苏暖,他甚至大大咧咧地说:“苏暖?邻居而已。”投进一个球,他又补充,“那家伙是个爱哭鬼,我才不喜欢呢!”

林律明刚开始学吉他那段时间,每天晚上都抱着吉他来找苏暖,苏暖不得不反复听着他弹得断断续续的《小星星》。林律明说:“苏小暖,你应该感恩,你见证了一个伟大音乐家的成才历程!”就是从那时起,林律明开始叫她苏小暖。“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萌么?”当时,他想了半天才想出这样一个字来解释。

后来,苏暖得知,林律明是因为另一个女孩子的缘故,才这样叫她。

雨水把白木兰打得七零八落,林律明站在水汽弥漫的走廊上。

林律明问:“苏小暖,你认不认识二班的郁小柔?”

苏暖疑惑地点头——郁小柔上学期转来时,校园里角角落落的桂花开得正盛,那天苏暖和林律明上课差点儿迟到,两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楼,目睹着一个女生跟在老师身后走进教室,她像白蔷薇一样漂亮……

林律明抱着篮球,支支吾吾:“你能不能……能不能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

苏暖马上就明白了,他想认识郁小柔。

林律明长得越来越好看了,他比苏暖高出一个多头,长手长脚,肤白,眼睛和他妈妈的一样黑亮,睫毛纤长。

苏暖看了他一会儿,说:“林律明,你长得好像女生啊!”

林律明不明就里,发出一声“啊”。

苏暖忍不住笑起来:“我可以去帮你问问郁小柔。”

林律明伸手过来,拍她的肩膀:“好兄弟!大恩不言谢!”

他们的声音渐渐湮没在“噼里啪啦”的雨声里。

这件事发生没多久,苏暖又变成了一个人回家。

林律明说:“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走。”

苏暖摇摇头,林律明不放心地反复叮嘱:“那你小心点儿。”

一个人走在回家路上,苏暖慢慢回忆,她和林律明认识好几年了,他用尽花招欺负她,当她受别人欺负时又站出来替她出头,当她哭泣时手忙脚乱地找纸巾,还傻乎乎地问:“苏小暖,你喜欢喝雪碧还是可乐啊?”时间过得真快,原先那个缺着一颗门牙的小男孩儿如今都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儿了。

这学期快结束时,有一天,放学前突然下起大雨。

苏暖磨蹭到很晚,终于认定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只好死心,收拾书包,做好被淋成落汤鸡的准备。

雨幕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朝教学楼跑来。苏暖站在一楼楼梯口,等那人跑近了才发现,他正是林律明。

苏暖觉得奇怪,她记得他和郁小柔早走了,于是问:“你的伞呢?”

“给郁小柔带回家了。”林律明耸耸肩,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我来接你。”

苏暖上下打量他,伸手探探他的额头:“你不是林律明,快说,你把林律明怎么样了?”林律明听了这话,愣了半晌。苏暖斜眼看他,犀利地说:“我要是郁小柔,肯定会哭的。”

“郁小柔不是那么小气的女生。”林律明大大咧咧地回应。

苏暖笑了笑,不置可否。

那天傍晚,苏暖和林律明两个人都被淋得极其狼狈,事后林律明感冒了一个多星期。“真没见过比你还笨的笨蛋!”事后,苏暖故意取笑林律明,林律明笑,露出一排明晃晃的大白牙:“彼此彼此。”

听说,《圣经》里写道:喜欢一个人,那门是窄的,那路是长的。

中考之后的暑假格外漫长,苏暖踩着拖鞋“啪嗒啪嗒”下楼开信箱取件,灼热的空气里延续着一声又一声蝉鸣。林律明坐在楼道里,见苏暖上来,一脸无辜。

“又忘了带钥匙吧?”苏暖打开了自家的门,“进来吧!”

这个时间大人们都在上班,林律明坐在苏暖家的沙发上,空调冷气吹得白色纱帘微微扬起。苏暖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要吃冰棍吗?”

林律明看着她,傻傻地应一句“噢”,末了又补充一句:“不要绿豆的。”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一人吃一根冰棍。

林律明转头,看了苏暖一会儿:“苏小暖。”

“嗯?”

“没什么。”他像被太阳晒蔫了的植物一样,无精打采。

“怎么了?”苏暖问,“考试没考好吗?”

林律明摇头。

“郁小柔不理你了?”

他还是摇头。

“被叔叔骂了?”

“不是。”林律明咬着冰棍,含含糊糊地说:“苏小暖,如果你知道有人喜欢你,你开心吗?”

“啊?”

“一个同我一起打球的哥们,说他想认识你。”林律明别扭地说完,飞快地看苏暖一眼,又飞快转过头去。

“哦。”苏暖从怔愣中缓过神来,“没意思。”

“其实我觉得,他挺好的。”

“我不想认识他,我就要去Z中读书了。”

这场对话以林律明不知是何立场的挣扎表情告终。

苏暖拿手里的书轻拍他的头:“你啊,快点儿成熟吧!”

上高中以后,苏暖和林律明的联系变少了——苏暖在市内寄宿制重点中学念书,而林律明去了另一所学校,两人放假时间不一致,回家又少,渐渐生疏。

有一次暑假,苏暖在街上碰到林律明。林律明抱着篮球大大咧咧地蹭过来,热情地打招呼:“苏小暖,你是不是长胖了啊?怎么把头发剪成这样?”他的身后,郁小柔安静地站着,穿着白色棉布裙,长发及肩。

路边石榴树的枝条柔软地垂下来,苏暖礼貌地朝他们点点头。

林律明还在自顾自地说:“今晚我带吉他去你家吧!我学了新歌,你正好当听众。”

苏暖说:“我晚上要上补习班。”

满满一盆冷水浇下,林律明讪讪地说:“哦。”

苏暖跟他们告别,再后来,两个人极少碰面。

苏暖的班上也有早熟的男生女生走得比较近,她甚至无意中听过有人说闲话:“那个女生怎么能配得上XXX呢?虽然她成绩好,但看着就像个书呆子啊。”结尾是一串零碎的笑声。

苏暖听了这些话,莫名地难过起来。她坐在篮球场边的水泥台阶上,想着她没有郁小柔漂亮,她以后还会遇到许多人……她没发觉手里的书拿反了,兀自低着头想了很久很久。

升入高三之前,苏暖再次碰到林律明。

他又长高了很多,一脸严肃地站在楼梯口堵住她:“你干吗老躲着我?”

苏暖不理会这个问题,平静地说:“你挡住我了。”

林律明愣住,苏暖走过去,又被他拦下来:“苏小暖,我不知道你在赌什么气,你要还当我是你朋友的话,现在就把话说清楚。”

苏暖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不要叫我苏小暖。”

林律明呆立在原地。

苏暖下了楼,一直到高考,她都没再遇见他。

苏暖想,她就这样失去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曾陪她度过了长长一段时光,曾是她最要好、最重要的朋友。如果说,每个故事都有一个结尾,那么现在她亲手给她的故事画上句号,这样它就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她要把它存封、掩埋,很久以后,它应该可以像陈酿一样散发醇香吧?

暑期,书店里人很少,林律明站在书架前随意翻看漫画和杂志,苏暖推门而入,两人相识一笑。

他们找了一家奶茶店坐下来。

林律明的头发修得比之前短了些,轮廓分明,一笑就是一脸阳光。

苏暖咬着吸管,看着他握住杯子的手,骨节分明。

林律明说:“你竟然会穿裙子。”

苏暖笑笑。

见她笑了,林律明松了一口气,立刻变回从前那一副“无赖”嘴脸——他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今天,你特别约我出来,是要为之前的事情道歉吗?”

苏暖意会到他指的是什么,反驳道:“都已经过了那么久……”

“歉意是没有保质期的。”林律明下巴抬得高高的。

“好吧,我道歉。”

林律明得寸进尺:“既然是道歉,一杯奶茶怎么够?”

“你还想怎么样?”

“再来一杯吧!”

“……”

“开玩笑的!附近的公园里新开了一间‘鬼屋,要不要一起去玩?”

“其实,今天约你出来,真的只是想请你喝杯奶茶。”苏暖十分坦诚。

听到这句话,林律明表示他很受伤。

落地窗映着街上的行人,苏暖问:“你看,刚走过去的那个女生像不像郁小柔?”

林律明摇头:“郁小柔在我们读高一时就转学走了。”

苏暖流满脸惊讶。

林律明端着奶茶杯晃了晃:“我就知道,你是因为她才和我闹别扭。”

苏暖的眼皮快速跳了几下,她慌张地端起杯子,想否认又不知该怎么说。

林律明说:“你讨厌郁小柔吧?”

“……”

“我追她那么久没有追到,挺没用的,不过也不觉得可惜。”林律明笑,摊手,“其实也算不上追,我们都是小孩子,懂什么呀——所谓‘年少无知大概就是我们这样吧。”他的眉眼间真的没有一点儿惋惜。

苏暖摆弄着好几年前的旧手机,手机是翻盖的,外面的漆已经被磨掉很多,边角露出白色,她说:“林律明,我给你照张相吧!”

林律明乖乖地没动,于是,他含着吸管的样子被苏暖拍进了手机里。

之后,两人去了苏暖的学校。

校园里没什么人,烈阳炙烤下的操场散发出一股橡胶味。从前,心情低落时,苏暖就在这儿一圈一圈地跑,风从耳旁呼啸而过,头顶的夜空没有一丝星光。

林律明说:“你们学校真大。”

教学楼旁的爬山虎已经占满了整整一面墙,翠绿一片,在风里翻滚起伏。

林律明问:“我们算是和好了吧?”苏暖没有回答,只说:“你有什么想吃的吗?一会儿我们去吃。”

出了学校,林律明想去看校门口的红榜,苏暖把他拉走了。

林律明一边被揪着衣领往前走,一边回头问:“苏小……苏暖你考的是省内的大学,是不是?”

苏暖顿了一下,回答:“嗯。”

林律明兴高采烈:“我考的也是省内的大学,放假了我可以去找你玩,你的手机号码不会换吧?”

“不会。”

“那我也不换。”

苏暖觉得,这一天过得真是开心。

公交车上,苏暖举起手机,把林律明打盹的样子拍了下来。她抿抿嘴,抬头见站在他们旁边的阿姨正看着她,还冲她眨眨眼,她的脸无声无息地红了。

回到小区,楼道口,苏暖叫住林律明:“林律明——”

“啊?”

“晚上睡觉盖好被子,别感冒了。”

林律明觉得自己被轻视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么?”

苏暖冲他笑,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林律明有些结巴,断断续续地说:“你穿这条裙子,挺适合的。”

于是,在昏暗的灯光下,苏暖的脸又红了。

“谢谢。”苏暖说。

“再见。”林律明摆摆手。

火车站,人满为患。

苏爸爸和苏妈妈站在检票口,苏妈妈一件一件清点着东西:“晕车药、水、衣服、身份证、车票、录取通知书……”然后,她皱起眉头,“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念书,买个新手机吧,带着这个旧的干什么?”

苏暖把它塞回去,说:“留个念。”

火车开走了。

窗外,景色急速后退,车轮碾过这夏天的尾巴,苏暖撑着下巴发呆。

苏暖的头发长了很多,她摘掉了眼镜,穿着蓝色碎花裙,那个睡她对面的女孩儿拿出拍立得,为她拍了一张照片。

那女孩儿对苏暖说:“你真好看!”

苏暖笑着说“谢谢”,拿起那张小小的照片,同她的旧手机放在一起。

日光正好,光线洒在小桌上,好像他们的青春,被刷得泛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