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八日记
2015-08-01邢小俊
邢小俊
这是中国的一座巨山,也是一座隐山。
它是中国南北之分界,平地而起,横亘天下。因曾居天之中、都之南,故又称“终南山”。《诗经》《山海经》称其为“南山”。终南山是秦岭之一段,此山以北,泾水渭水绕七十座帝王坟冢,王气森森。此山之中,寺庙茅棚千座,雾罩云锁。
浪漫主义诗人海涅有言——“再见了,油滑的男女,我要登到山上去,从高处来俯视你们!”
9月1日 晴 进山
背起相机拉着拉杆箱,我终于出发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不是商务出差活动,而是暂抛凡世干扰,要到大师樊洲天池旁边的屋子住一段日子了。这是我犹豫了多日下定的决心。
这天是个晴天,车还在西康高速时,就远远看见巍巍终南隐在云影之中,一抹山顶极像一缕青烟,袅袅悬挂碧空之中。
没有想到一人驾车上翠华山竟然如此惬意!一入山门即感神清气爽,与外边的喧嚣燥热形成隔离。
关掉空调,打开所有车窗,也关掉了音响,任两边石峰开合,野鸟鸣涧,山风满灌,车一路盘旋而上,犹如御风而行。通过幽暗的翠花山隧洞时,黑漆如夜,须开灯慢行,只有你自己的呼吸和车的引擎声音在隧洞壁上碰撞,像进入了另外一个孤独世界,数分钟车冲出了石洞出口,却一下豁然开朗,阳光灿烂,鸡犬相闻,有附近村民骑摩托车来往招揽农家乐生意,你似乎又一头撞进了一个世外桃源。迎面即是天池岸边那身姿粗大张扬的迎宾松树,这六百年前的巨松在蓝天的背景上盘错如虬龙。
樊洲就站在画馆的石级前,袖手期待来客……他白衣白裤,虬发黑中杂白,美髯油亮,满面红光,双目炯炯,笑意深邃,像极达摩,疑是仙人。脚下却是那只著名的小黄狗贝贝,摇头动尾,皮毛滋润。樊洲说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狗,生来就享天地之灵秀,来终南山十余年,没有被拴绑过一次。并且肆意恋爱生养,不受人类之干扰,目前已经生育多窝,常常一窝九仔,以前有一仔送于贾平凹先生。
樊洲画馆坐落在翠华山天崩地质公园的巨石丛中,北靠太乙峰,面临古龙湫,好一派风水宝地。当年,樊洲在这个乱石堆上营造“樊洲中国画馆”,在此隐居。二厅十六室,面积壹仟捌佰平方米。北厅视野开阔深远,天朗气清之日,可远观古长安灯火屋舍,冬天可从大玻璃落地窗看见满树红柿摇曳。门前有巨石斑斓如卧虎,雄浑威武;东有古松一株,竹林一片,山花争艳,果树错落,画馆隐于其间,寓藏龙卧虎之意。馆壁以块石堆砌,藤蔓攀附其上。屋顶以灰瓦为檐,有庙堂之趣。馆内以石板铺地,取朴拙厚重之意。厅堂设画案六,酸枝木雕花龙椅十七,仿秦汉桌、橙四十。漆琴一张,古箫一枝,宝剑一把,儒、释、道经典各数本,古今中外画册一架。
这些对于我皆熟悉在心了,但是这次不比往常,往常是呼朋唤友而来,一路车马喧哗,友来则大呼小叫,被画室气魄所震撼,啧啧赞叹,都无法立即从尘世中过渡过来。而这次我是有备而来,要在这里滤清杂念清净地住几日的,所以这次我却看得仔细。
樊洲将我安排在一个极为僻静之处,从北厅后门而出,在西墙和层叠峭立的石峰之间,一溜台阶凌空,上有一小门,门有一米四高,低头进入后却能直腰行走,大概一米八左右,两室相通,有床二几三,一大书桌,洗漱生活衣柜用具俱备。以往来了远道客人,暂住一两天的一般与樊洲住在南厅,时间长的一般都住在这里,此屋背靠北厅,面对一个峭立之西峰,自成一统,绝无干扰。
樊洲给钥匙一把,遂各忙各事,除过三餐,互不干扰。因为带着任务而来,我自然不敢懈怠,赶快插好电源电脑,投入工作。
忽樊洲敲门喊吃饭,我看表发现恍惚中已经工作了三个时辰,但不觉累。餐厅在南厅底下山崩石窟中,属于翠华山山崩景观,此餐厅天下独此一家。石窟内有十五平方米大小,有一玻璃小窗,壁上挂有豹子、豺狼等兽皮,洞内依墙环列大罐原浆好酒,酒倒在小瓷碗里,浓稠黄亮,我与主人对坐而饮,快哉!菜四碟,皆是画馆周围自己栽种。
此时,夕阳斜射入石窟,有两个小松鼠在玻璃窗外探头探脑,樊洲说松鼠前段时日主要储存山中野杏核,近日更忙,主要储藏漫山遍野的核桃。
饭毕,与樊洲及小黄狗贝贝在堰塞湖天池边溜达,天池水深七米,有大鱼。樊洲时不时驻足招呼贝贝,态度亲昵温柔,犹如呼唤心中之美女。天池东峭立玉案石峰,可见石峰腰端的翠花庙,寺庙以前只是几间房,一天忽然飞来巨大石球,砸穿屋顶坠入庙内,寺庙房屋四面墙壁无损,且寺庙紧贴在石峰腰中一石坎下方,但有落石当在寺庙前方,按理万万不该落入寺庙之中。山民最后在石峰上寻找石球出处,寺上方石峰石壁皆平整无凹陷,皆称奇,后又修建寺庙到如今规模。
一路上牛虻多而大,见人便追逐,纠缠不休,樊洲则一路拍打,手舞足蹈。这时天色渐晚,樊洲便要回屋休憩,他20年来都是晚上九点准时睡眠,晨曦未露即起,演练太极,吐故纳新,操古琴,每日挥翰濡墨十四小时,不知其累。他待人真诚,处世恬淡,所以气色特好,一脸仙气。
他说:“天睡我睡,天醒我醒,不和老天对着干。”
当晚漫天繁星,北斗格外明亮,天池黑水森森,久住城市喧嚣,我不忍舍去此静谧,便又独自绕湖一匝,自听天籁。此时手机却有了信号,便一一回过秘书台未接来电,应付了尘世事,捏着钥匙,磕磕碰碰,摸摸索索到自己的石屋继续自己的功课。
当时,万籁俱寂,我的小屋分明已进入终南山黑邃博大的、真正的黑夜中了……
9月2日 晴 山居
第一晚上没有睡好。
因为房子门面朝西峰,旁边就是一个郁郁葱葱巨大峡谷,怕虫蛇蚊虫侵扰,所以门窗关得闷严,空气多少有些不畅,加上换了地方,一夜头脑中像过电影一样做了许多梦。
凌晨四时左右,辗转反侧的我索性拉开窗帘,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静等天亮,回忆晚上做的系列怪梦。梦中竟然见到逝去的父亲,一个镜头是他急急到处寻我而我藏匿在暗处,这时他看见了家里的自行车放在那里,他推着就走,我急忙从暗处跳将出来大喊:大!大!他却不回头。
第二个镜头是我梦见了两个亲人头上流出鲜血,我惊慌之中拿着一个容器接从浓密的头发里流出的液体;第三个镜头是三五位好友费尽周折拉来一大罐葡萄酒欲送我畅饮……大概是因为来到真正的大自然中,身体恢复了敏锐和本真,很自然地与内心深层的隐秘情感、真实需求在感应,在交流吧。
说来也怪,这深山上的夜寂静得深邃,特别是在天要亮未亮之时更是黑得安静,静得黑暗,但是天刚一露白,就忽然有了昆虫的鸣叫和响动,像是吹了起床号一样整齐。
凌晨五时许,我下床洗漱,昨天冰洞前边路上挖断水管,停了水。我先一路走向天池畔的迎宾松下,再回望画馆。画馆锁在巨石和大树之中,在微白的天色中半隐半现。拾阶而上,登上一座无水的石桥,也就是站在画馆南北展厅之间的斑斓巨石之上,但见几片竹树相互掩映,馆壁藤蔓攀附其上,一条曲径通幽,几棵核桃树浓荫铺地,果实累累。两幢拙朴的汉式建筑分列石桥南北,灰色瓦檐下,各有一个巨大的黑色木门,南厅大门中央用浮雕刻了四个大红篆字“众里寻他”,黑红对比分明,门的两边八块约一丈高的青石上阴刻遒劲飘逸的草书对联;北厅大门中央大红篆字为“画为大象”,门的两边八块约一丈高的青石上也阴刻对联。我忽然为翠华山所感动,心想这似乎才是人生的归宿。但我们狗苟蝇营在闹市,这里只是画家的家。
思忖中复又出画馆走到天池边,空气清冷,池水潾潾,四望无人,只有毛茸茸的松鼠在沿路上,地崩景观的大块巨石上时静时跑,勤劳地储藏熟落的核桃,一路计有十余只。喜鹊、斑鸠、灰鸽,还有叫不上名字的红嘴红爪的鸟儿,清亮地叫着在前边一落一停,像是引路。我捡了一根粗树枝扛在肩上沿天池大步走,一走一闪,偶尔有黑色大鸟在高处飞起翔落,翅膀震动得空气啵啵作响。沿着天池边的汉白玉围栏走一圈须半个小时,走完果然面目细腻滋润。路上仅碰到一山民,另外有一帐篷依池野营,近看发现帐篷外一双旅游鞋和几瓶啤酒。
下午饭后照例在天池闲走一圈,手机有了信号,接到友人短信:梦见亲人头上流血,有病的要痊愈,无病的会更健康,本人会晋升。摘自《周公解梦》。
此夜无事,我即刻释然入梦乡!
9月3日 晴 失误
今天又是个大晴天,但是一起来就很沮丧!
由于一个小小的电脑操作失误,昨晚辛苦整理的文档没有存上。早上我按习惯插好电脑电源,插上U盘,发现了昨晚保存文档的失误。我在电脑前呆坐了半天,无法形容当时痛苦的心情,身在社会,本来得闲暇上得山来已经不易,樊洲老师一日三餐精心照顾,我却这样白白将前两日的辛苦付诸东流。我不敢告诉任何山下的朋友,凭空让他们担心,只能独自一人呆坐,无计可施。
这时我也想起了高建群老师写《最后一个匈奴》时,辛辛苦苦几十万字誊写出来交给延安一个文化部门的官员,约好十日送还,交接书稿时高建群曾经心中忐忑掠过不祥预感,没有想到这厚厚一沓子书稿就此与他作别,到了约定时间这官员不敢来见高建群,原来粗心大意的官员在坐车时书稿被小偷偷走了。
我这次来山居,一是想抛却尘世应酬之累,另外一个重要任务就是以突击的形式完成两本书稿。这两部书稿以前有一定资料基础,所以静心整理完也不是难事。在现在快节奏的社会中,要想在正常工作外有所成就,必须处处有心,长期积攒素材和心得,善于总结,最后出成果时还要有必要的“突击”。
好在我丢失的东西都留有原始资料,静下心再从头修改即可,加速追赶上计划进度,不是太大的遗憾。
以前一直给樊洲画馆做饭的大姐的女儿生了小孩,下山去了。我们一日三餐改为两餐,上午九时一餐,下午六时一餐,这样倒腾出了大量时间来工作。我给自己的计划是,早上6时起床,四处快走锻炼筋骨,呼吸新鲜空气,然后用电磁炉烧山泉泡茶一杯,进入工作状态。早餐后一直到下午一时,然后在床上稍微休息一会,躺二十分钟,起来后一直工作到下午六时吃饭。吃完饭后和樊老师就某个话题做一个深入的交流探讨。因为总归抛不下尘世事情,所以每天下午要在迎宾松附近有信号的地方回几个要紧电话,趁着天亮就回屋子。
这几日,有时身体太累,我就试图爬上画馆周围的一些小石峰,有一次竟然爬上画馆西北方向的一个石峰,这峰顶平坦如砥,视野高远,北可观山下长安,南可鸟瞰樊洲画馆。旁边一棵巨大的核桃树,浓荫覆盖峰顶,果实繁累,在峰顶伸手可摘。画馆周围其他石峰我都观察过,但是都因为危石陡峭,杂草丛生,深不见底,每次都两股战战,终不敢冒险。
今日晚餐后在迎宾松前停车场走动,画馆停了自来水。樊洲怕我晚间饥渴,给我送了一大塑料袋的酸奶、芝麻饼,还有两个甜瓜。因为巨松下有了信号,手机接到不少短信,其中一条似乎专门针对我今天的心情,让我感动。
短信说:命,是失败者的借口。运,是成功者的谦辞。失败者说命不好,后悔当初没有尽力;成功者说,是命好,心里却清楚付出的代价。命运,不是什么神秘的力量,而是自我的花开出的果。你想要知道费了多少心,只需要看树上挂了多少果实。人生,越努力,越幸运。
一夜无话,面对山下山上的殷殷期望,唯有集中精力追赶进度,弥补失误尔!
9月4日 晴 问心
樊洲给我房子弄了个换气扇,清新山风一夜都能被吸纳进来,所以昨晚睡得很好,被鸟声叫醒时天已经大亮。
水也来了,这时看护画馆北厅的樊迎大姐拿着水管浇后院的豆角西红柿。我也拿了一个脸盆,把我居住的屋子和石壁上的几株腊梅挨个浇了一遍,在石壁上浇不到的藤蔓,我就接了水泼了上去,被浇过的植物都精神抖擞,在这清晨里生机勃勃。我冲洗了厕所,扫了台阶和门前的方寸之地,又把屋子擦洗一遍,顿时感觉神清气爽,昨天的失误造成的阴霾一扫而光——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以前说过,我平时猫腰出入的这个小门高有一米四左右,进来两间屋子高有一米八左右,我挺直身体也不至于碰头。门外其实是一巨大的石峰,石壁上边攀附生长着各种深绿的藤蔓植物,有松鼠小鸟在壁上出没。现在,我躺在外屋的床上,以躺着的角度看这间屋子和低矮门框外的大千世界,外边阳光灿烂犹如一幅斑驳丰富的山水花鸟画,被这低矮的门框收束装裱起来了。
我以躺着的角度看这间屋子,忽然感觉房间很低,那就说明能直身行走其间的我其实也更低,继而又想到其实在此山下炫炫赫赫不可一世的许多官员也不过如此,他们的高度大多数肯定在这房顶和脚地的距离之间,远远不如我心目中的高大呢。
山居的特点是人轻易感觉不到累,人在这环境里是另外一个状态。今天状态很好,我拿了一本斯诺的《西行漫记》出门,在明朝景德年间的古松树前转悠,想看几页书休息一下。这时突然沮丧地发现此时的天池已不是清晨和傍晚的天池了,它就像一位受不住诱惑的女子,由恬淡、神秘、沉静又回到了俗世的浮浅和不安分。因为是星期天,一辆一辆的私家车从下边加着油门心浮气躁地开上来。车还未停稳,就呼呼啦啦,大呼小叫,一窝蜂地在迎宾松树下竖起手指合影。
其实我本是山下一俗子,也是忙碌急进社会之急先锋,常怀急功近利之梦想,在大山呆了两日就难耐寂寞,晚上早早休憩就不习惯,常常怀念城市热闹,在大师面前,与这群心浮气躁的游客有何两样呢?
自问内心,既来之则安之,就得屏蔽信息干扰,忍受独处寂寞,作息即如山人,与大自然同休憩,仰观山,俯听泉,竹树云石看遍,跟着樊洲学拳描画,滋养身心。
“平时只要来了终南山的客人,一周后脸润,两周后气爽,三周后身健。”樊洲说除过这里山水灵气外,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这里屏蔽信息。当今社会之信息化,十之八九是无用的,其实这些信息不是知识,是重复的、杂乱的、消极的、无用的,其实与自己也无干,但是它们却在干扰着你影响着你,如果你身在其中不自觉不主动避开这些无用的杂乱的信息,那么它就会来干扰你的思路,占据你的头脑,浪费你的生命。现在的城市人大多有信息综合症,就像电脑,每天接受那么多的信息和指令,已经很混乱了。人定期要清理一些无用的东西,正如电脑清毒刷新。这就如一个人很邋遢,在房子里把书、鞋子、工具乱扔,用不了多长时间房间就显得凌乱,这时要整洁就得把这些放乱的东西归位,鞋子放进鞋柜,书放进书架,工具放进工具箱,甚至可以分得更精细,相同类别的书在书架上放在一起,这样,要用什么书就可以直接从书架上拿到,这样就省时间,这就是电脑硬盘重新整理后速度加快的原理。
离尘世杂乱信息渐远,距天人合一之境愈近。一个人在山里没有这些无用的信息和杂念,与世界隔离,与自然却接近,逐渐进入纯净的境地,经过多年后,对自身对自然的变化就很敏感,这点山民就能做到,天气预报说有雨,山民说无雨,果然无雨。
晚餐做得很慢,原因是电磁炉功能颇多,樊迎大姐一时掌握不了,樊洲发牢骚说如今电器、手机等物件设计时功能繁多,反而导致了使用麻烦,至少有一半功能是浪费的。
菜很清淡,四菜一汤。
樊洲说病从口入,人的病大多是吃出来的,除过环境污染和蔬菜农药添加剂使用过量外,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被忽视——凡是食物,皆有相克相生相抵的风险,种类多又不懂搭配,必然增加风险的几率。所以,每顿饭菜的种类不要太多,可以每顿吃不同的内容,这样既避免了风险也兼顾了营养的丰富性。
9月5日 晴 听琴
今日幸得听琴。
在画馆南厅正面龙吟堂,左右列酸枝木雕花龙椅十七,仿秦汉桌、橙四十。里屋有名琴数张,一瓷瓶中插有古箫、竹笛数枝。龙吟堂下,樊洲正稳坐黄花梨罗汉床,案几上操一把龙吟古琴,此琴正是当代古琴大师李明忠先生为樊洲特制仿唐百纳“龙吟”古琴,所谓“百纳”,即是用百年泡桐一节节拼接而成,手感沉重,演奏时令人有天音盈耳之惑,此琴一直为龙吟堂珍藏。
古人形容琴音美妙有“琴能动沧海老龙之吟”之说。明末《伯牙心法琴谱》载有一首古琴曲谱《沧海龙吟》,描述了虬龙抬头动身,穿云入海的种种传神景象。樊洲第一次听到乐瑛先生操弄此曲,即刻被跌宕起伏,开合舒展的琴音感动。乐瑛是百年老字号同仁堂的子裔,六岁开始学琴,终生操琴,《沧海龙吟》被乐瑛先生弄得出神入化,丝丝入扣。樊洲的新斋号起用了,它就是沿用至今的龙吟堂,曾经多年不用的字“龙人”也重新启用。
“不同气质的古琴适合不同的曲子!”一曲《沧海龙吟》戛然而止,樊洲说古琴曲子大多先疾后缓,少有戛然而止的,此曲却是越来越快戛然而止,此蕉叶琴铿锵有力,有金石、钟磬之音,最适合弹奏此曲。而名曲《忆故人》适合用伏羲琴来弹奏、体现绵绵情思。他说古代曲子3000多首,现在人能弹的不到100首,因为都是单传。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达到高超境界的人都自得其乐,懂得隐藏,这个因素也加重了古曲的失传。他还说,弹琴最主要的是要有意境有情感投入,否则不能打动人的内心。很多人弹音符很好,但是没有投入情感,演奏就没有了感染力,比如《忆故人》曲子中的散板部分就可以调整,自由发挥,音符可控制可延长,表现情绪变化;而《流水》曲子中第一段第二段本是相同的乐段和指法,但是两段表现的情感程度不同,第一段是淙淙小溪是滴滴泉水,表现得轻柔,第二段逐渐壮大了,变成了大水,声音则坚实。
古琴须知音。樊洲说真正的知音对琴声是极度敏感的,能准确感受到弹奏者的心境和瞬间的情绪变化。他举例说,一次一位大师被邀请去听琴,在屋外听到琴声,突然驻足不前,说操琴者杀气太重,不见也罢,说完掉头就走。众人疑惑,操琴者忽然悟出原因,说自己正在操琴时,一只苍蝇在手边飞来飞去,甚恼,扬手挥去却又飞来,那一瞬间心中就产生拍死苍蝇的念头,不料情绪的细微变化竟然能被知音准确感受得到。
山居愈久,感悟愈深,道路愈明晰。樊洲清晰地指出,线条是中国文化最根本的东西。比如音乐,西方音乐的代表是钢琴,东方音乐的代表是古琴。钢琴是点的艺术,弹奏时呈现出的是一个一个强烈的或轻微的有情感内涵的点,古琴呈现的是一种线条。太极拳更是线条的艺术,太极八卦,回环往复,连绵不绝,不是在一个点上封死的,与中国音乐、中国绘画一脉相承。所以他是“琴拳书画”同修,使之贯通圆融。樊洲摒弃掉的是传统四艺中的“棋”,他认为棋道是搏杀的技术,杀气沉重,开棋必有输赢之争,胜败之结局,不宜于修炼平和之心。而他推崇的太极拳却是外可自卫,内可修身的艺术。
古琴不能与其他乐器合奏,在交响乐里古琴的声音会被淹没,而一旦单独演奏,遇到知音,它就又是充满魅力地展示自己的丰富,这就像高士,不擅于在人群中哗众取宠。
一件轶事:李明忠先生是当代古琴大师,撰有《中国琴学》传世,先生斫琴精良,享誉海内外。当年樊洲请了一张琴,两年后李先生于终南山听到樊洲操琴,神秘地说:“须另一张琴了”。再两年后,李明忠先生请台湾琴家李孔元先生一起到龙吟堂雅集,携一张仲尼式古琴。
这一天,云雾弥漫,山静人稀,龙吟堂宽畅静谧,李孔元先生操弄《胡茄十八拍》,曲终时,抑制不住情感,失声痛哭,好长时间才平息下来……
9月6日 晴 访隐
今天我们计划去访隐士。同去的还有樊洲的大妹樊迎、小妹樊玲夫妇,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们有缘,见面就很熟稔,俨然一家。
我们要去的是黄龙洞,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从画馆西峰直接翻山过去到另外一面山腰,需要近两个小时,比较费气力;一条是开车往山下方向开,一过翠华山隧洞就左拐停车,爬山顶多须半个多小时。我们商量选择了后边这条路。
因为要去访隐,大家兴致极高,饭也吃得尽兴,顷刻都吃得盘光碟尽,收拾行囊,把小黄狗贝贝也抱进车里,一路笑语不断。樊玲大姐说自己曾经去过三次都没有遇见在黄龙洞禅修的尼姑止俗,这次不知有无缘相见。
车一过隧洞,我们就弃车在路边,五人,还有小黄狗贝贝,拄着登山拐杖向上爬,太阳正强劲,路也极不好走,大家都是满脸汗水,气喘吁吁。贝贝更是呼哧呼哧,热得眼睛流着眼屎,时不时咬口路边青草降温。樊迎大姐说贝贝现在体力远不如前,是人的话已经进入老年期,但是很能忠于职守,画馆石桥最高的一块石头是她站岗放哨的地方,近日高温,丽日高照,石头晒得滚烫,她也躺在石头上不下来。
我们越过三道用石块砌成的平台,各自埋头走路,忽然听到走在前边的樊玲大姐和人惊喜地打招呼,抬头一看,一位中年尼姑站在山腰的一个平台上笑盈盈地打招呼。这便是菁华美丽时留着一头长发来此禅修的止俗,她和樊洲很熟悉,她说上次下山回来看见放在门口的茶叶,就知道是樊洲来过了。
上到这个平台上,面前的黄龙洞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石缝,依着石缝有三间土房,呈“品”字形排列。两边屋子各有一床,最里边的屋子里就是一个阴潮的黄龙洞,水滴嘀嗒有声,里边凉爽之极,与外面温度相差十余度,黄龙洞里供养着几尊神仙,神像背后即是一眼泉水,水质清洌,水量不小。
大家都进去拜了拜神像,受不了洞内的阴冷,都退出来坐在洞外。止俗和我们一一打过招呼,搬过来凳子,拿了一碟野桃子让大家吃。看见大家都是满脸流汗,又吩咐忙碌着的一个中年妇女去打一盆热水让大家洗。这中年妇女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手脚很麻利,一会提着桶到洞内汲取泉水,一会拿起扫帚扫路。止俗介绍说是山下居士,有心向佛,星期天就来干活供养她。
二十年前,止俗本来在南五台后山尼姑庵,当时的黄龙洞三间房屋因为排水不畅,经常受山洪、野猪骚扰,冬天奇寒,居住的和尚就陆续搬往他处。隐士演信给止俗推荐黄龙洞说,好地方倒是有一个,看你敢不敢住。这样喜欢清静独修的止俗就到了黄龙洞,一住二十年,当时来往黄龙洞极不方便,上下一次需要一整天,十几年前翠华山修的新公路改道后就在黄龙洞下几百米处经过,运送生活用品才方便很多。最初时,附近山民也常来骚扰,更有山民来挖黄龙洞前的竹子换钱,看见洞内值钱的东西就会拿走,止俗不急不躁,讲经说法,终于感化了这些愚民。
因为这三间房潮湿,止俗常年居住就落下了风湿病,实在无奈,又在黄龙洞上不远的地方搭了一个茅棚,这里虽干燥通风,但一到冬天就极寒,零下十度。这间茅棚旁边,止俗雇人炸石垒成的一个石头平台,七十多平方米大小,她的计划是在这里建一个寺庙,我们刚才爬山经过的那三个石砌的平台则是三道寺门。经常有野猪来把砌好的石头拱倒,她给野猪说,你到别处去吧,我也不伤你。野猪却不听,继续拱墙。说到这里,性格爽朗的止俗哈哈大笑。看见我拿相机照她,止俗笑着说:不要老拿个炮筒对着我啊!
我们坐在黄龙洞前的凳子上看止俗吃饭,饭菜很简单,已经做好的面条,做了一盆菜汤,浇在面条上,止俗和那个中年居士吃得颇香甜。
止俗说,不是劝人人都要学佛,但是要劝世人都要有做和尚的心态。要明白“一切有像,皆是虚伪”,人一生中没有东西属于你自己,世间万物也不是你的,包括你的肉身,你都带不走。所有东西都是过程,人看透了这层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消极避世,一种是更积极地做事。真正的学佛就是要求你更积极地做尘世的事情,努力地做手头的事情,事无巨细,事无高下,高高兴兴地去做,做到极致,做过就忘记,不要有挂碍。就像这碗饭,我很享受地吃着这碗饭,没有必要去想我昨天吃的什么。
说这话时,止俗举了举碗。
说到积德行善,止俗说,世人做好事都惦记着回报。其实做善事主要是发心,积两种德,一种是阴德,一种是阳德。阳德是因果报应,阴德更是大回报,做到一定的阴德就有力量加持你。
吃完饭,止俗在门前菜园子里给我们摘了野花椒,挖了几株杜仲、三七。天色渐晚,我们就告别下山。
回到画馆山崩石洞餐厅吃西瓜,第一个西瓜切了一半,樊老师说不好,让另换了一个,第二个瓜甘洌爽口,吃完不解馋,樊老师说有了再切。樊迎大姐说就剩刚才不好的半个了。樊老师思索道:那就不吃了,吃了好的,哪能再吃差的,今晚以好瓜结束。
大家皆笑。
这时,石洞墙壁上沿着一条电线爬了许多蚂蚁,樊迎大姐看见后要拿灭蚊灵喷,樊洲制止道:你喷一下,杀了几百条命,和一个人做一辈子屠夫何异?
大家又笑!
9月7日 晴 切磋
今天,我的任务完成了一大半,心情放松不少。就去和樊洲喝茶,谈话的主题是两个:环境与机缘。
樊洲一直有一个观点,认为特殊的东西必须在特殊的环境才能造就。以他为例,在城市的单元房里,他觉得思维是闭塞的,画画也成了任务,在山里,所有的能力和创意都是自发的。
山中之乐,心领通仙,云烟供养脾寿而康。中国哲人修学强调实践、静观和感悟。经过实证抵达“知行合一”、“情景合一”,以至“天人合一”之境。
刘茂林先生是太极拳高手,是太极宗师陈照奎先生弟子,早年在全国武术比赛中获过大奖,参与电影《太极神功》的武打设计,并在影片中扮演雍正皇帝身边的大内高手。刘茂林经常要来终南山,一是看望好友樊洲,另外一个目的就是要利用自然环境升华自己的境界。林泉高致、云烟供养、龙腾鹤舞、虎跃鹰扬,对酒述怀,好不惬意。晨曦初露之时,友人相伴长行至秦岭之巅极目远眺:层峦叠嶂、似波如浪、云蒸霞蔚、彩虹霓裳、天宽地阔、乾坤茫茫,置身此境不似人间,境界自然升华。
樊洲指着茶海中的貔貅说环境和气场的重要性,他说它们才来时一个个面貌狰狞,养得久了,一个个面目和善,喜笑颜开了。问其故,他笑说,凡是喝茶之地,必是气氛和谐恬淡之所,不似商场、官场之勾心斗角,不似酒桌之血脉贲张觥筹交错,在这种环境久了,所以貔貅就松懈下来,面相就有了变化。
他还说一年去了广州,就画不出画来,因为在广州是浓厚的商业气场和氛围,在那个气场里大家谈论的都是钱,在那个气场里他才思枯竭画不出画来,很苦恼,只得回到终南山来,只有终南山,云烟供养,时时就有念头灵感生发,这里是“纯粹的思考”和“纯粹的生活”源泉。
对于社会上广泛存在的应酬,樊洲认为十之八九的应酬和聊天是没有意义的。他举例说,如今许多画家,熟谙社会之游戏规则,追逐名利,取得了一时的热闹短暂的满足,却没有得到长久的艺术成就。且看看他们身不由己的日程表:早上11点起床,喝茶期间接到无数饭局应酬的电话,司机来接,赶赴酒场,觥筹交错,虚言应承,酒后必画几张应酬画答谢,这样捱到下午,又是洗脚、洗浴,至半夜被送回,日复一日。灰头土脸,满脸疲惫。
换到机缘的主题,樊洲先举了吕宣君的例子。吕宣君我见过一面,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彪形大汉,浓眉大眼,面目俊朗,四十多岁的样子,走路虎虎生威,如果不是人介绍,让人很难想到他是一位修行很深的人。
吕宣君幼时先是被父母送往终南太兴山五龙宫修佛几载,师从佛教禅宗高僧黄辟法脉传人超明法师,在终南山修行数年之久,得其心传。
然后去华山道观,起初是和一些小道士玩在一起,常常切磋铁砂掌。一日,一道长从后山出来,远远观望良久,对他喝道:你和这些人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跟我走吧!吕宣君抬头看一眼道长,毫不犹豫跟着就走,这道长就是华山龙门派十九代传人马元子道长,隐居华山五十年达到一百多岁高龄,此后吕宣君跟着道长学习道教内丹法,成为其唯一的传人。
十九岁时他又赴藏数次经八年有余,先后师从三十多位活佛、高僧大德、雪山隐修的瑜伽士学习生圆次第、大手印、大圆满等各种密法一百多种。被确真活佛认定为白玛多吉的转世活佛,同时被认知为堪布。后又在北京大学佛教研究生班学习,一边出世养活自己一边修行,曾多次去印度、尼泊尔等地礼佛、禅修。
樊洲感叹说,一个人的成就与天赋、机缘、环境关系很大。吕君年纪不大能取到如此经历、成绩,除过天赋就是机缘太好。如果不是各种机缘巧合,他就不会小小年纪就被家长抛弃世俗观念送寺庙出家,也不可能无意之中被马元子道长一眼看中,即使被马元子道长看中,一般少年也不会就那么毅然、果敢地跟着道长起身就走。没有他身上的笃定、果敢,对师傅的信任,更没有后边超明及西藏多位活佛的栽培传授。但是如果只有笃定、果敢,对师傅的信任,没有机缘碰上这么多的高僧大德,有可能走上了弯路、邪路了。
樊洲又感叹说,真正的书法在民间,在寺庙祠堂的牌匾、楹联、碑石上可觅其迹。宝鸡民间近代曾有一真正的书家,其造诣在于右任后无人能出其右,但是在乡间自生自灭,属自然成长状态,没有环境与机缘出俗世,身后没有留下大的名气。
这天下午,长安才子张建明来访,与樊洲相谈甚恰。晚上便到画馆的石缝山洞吃饭,张兄第一次来,见石洞布置得如山顶洞人般,墙上挂兽皮,洞壁涂满壁画,啧啧称叹,此时大块的牛肉上桌,山野蔬菜亦是新鲜。张建明本是性情中人,饮酒饮到爽朗时,便如山林好汉,与樊洲痛饮着且要大醉一场的。当晚张兄果然大醉,只得卧在石洞的竹床上。
我把手电放在他枕边,边给他盖被子边思忖:盛世太平,他是在做文化人,但我臆想,倘逢乱世,这些人多会揭竿而起,呼啸聚义山林的。如能啸聚一生,岂不快哉!
9月8日 晴 高人
秦岭以北,泾水渭水绕七十座帝王坟冢,王气森森。秦岭山中,寺庙茅棚千座,雾罩云锁,深潭大泽,高人众多。
这些高人隐士早已看清人间世事虚空的本质,隐迹山林真正的潜心修行,于终南山水间找寻、实现自身价值以及心灵之所在。举止行事更是无羁无绊,十分洒脱。比如,看见行脚隐士的跋涉辛苦,往往就会让出自己修行的茅棚让行脚隐士住,自己却另在他处不辞辛苦修建新的茅棚,洒脱自如。
从壬申(1992)年开始,樊洲徒步在秦岭山中独行体验,秦岭七十二个峪,他走了近五十个,历时六年。他尊佛爱道,遇到高人隐士甚众,且看他一一将这些仙风道骨的高人们列举出来:
超明法师一九一八年生,是山西人氏,其父是一珠宝商,二十九岁目睹世事之无常,慨然出家山西五台山文殊院。1983年被延请住锡终南太兴山五龙宫四年,住在四平方米的小房子里苦修,一年之中有四个月不见太阳,半年不见人迹,到三十里外取粮,一里外担水,常年不添新衣。四年后到摩诃慈恩寺,见殿堂破旧漏天,佛像倒悬,心生悲伤,遂倡率善信修复殿宇,从此一直住锡该寺,几十年如一日,戒行精严,诵经打坐,从不下山。法师虽在深山里修行,全国各地参访者络绎不绝,布施供养者不断,但他好东西从不受用,自己的日常用品非常简陋,仍然长期坚持日中一餐,过午不食。倡导节约粮食、节约用水,常把自己节约的衣物粮食用品发放给居士和山里的困难户,把节约钱一部分资助山里的失学儿童,一部分用于印刷《禅门宝典》《金刚经》等经书千万册散布。
法师临终时曾预言:我十八年后再来南寺岭,你们要精进修行,在这里等我。弥留之际的他仍然穿着一件朴素的衲衣,高声念着佛号,举着不二法门的手势安详示寂。
法师终南山南五台后山有一座庙宇,沿用旧制,人们习惯称它大茅蓬,宝珠师主持其寺,宝胜师辅佐寺务。癸酉(1993)年,樊洲常去南五台住寺,宝胜师不妄语,寺客如果未吃言吃,便会饿肚子。樊老师深山写生,宝胜就提一个茶缸一个水壶四处寻觅,看见了樊洲,到了跟前往石头上一放就走。樊洲与宝胜师融洽,画有一幅《宝胜法师雪天行功图》:奇石屹立,法师盘坐其巅,着朱色袈裟,群山环绕,似云似雾,神秘浩渺,意境超凡。
多年前,宝珠宝胜同主持大茅棚寺庙,宝胜性喜清净,受不了喧嚣繁杂,对来往的居士就很反感,总觉得干扰了自己和寺庙的清净。一日,宝珠就把他打了一顿赶出寺庙去,宝胜走了全国许多古寺名刹,三年后归来,人却变得很沉静,这时信徒和居士来了很多,他也不再急躁。宝珠说,你看宝胜现在多好,明白了寺庙不是自己的,身体也不是自己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都是过客而已,所以不再烦恼了。其实这也正是他赶出师兄宝胜的用心。可惜的是,几年前有山人给宝胜一根壮阳健体的中药材“铁棒槌”,他泡了药酒,实用过量而亡。
还有一次是宝珠师用一次“行为艺术”给俗众们纠正了“涅槃”的概念。因为大多人都错误地认为“涅槃”就是要用柴火烧掉身体。这天宝珠师散布消息说自己将于某年某日坐化涅槃,并在寺庙院中堆起柴垛,有人问起他就说:不必多问,到时便知。到了这一日,附近群众四面八方赶来看大师如何涅槃,惊动了政府的武警前来维持秩序,这时宝珠师却出来给大家纠正说:涅槃不是火化,是修行者在某个阶段的提升。众人皆哗。宝珠师曾有一偈,可窥其境界:“初照绝巅,顿悟周圆,即刻成佛,那管圣凡。”
有一位欧阳道人,值得提及。癸酉(1993)年,樊洲先生重点考查太白山,在七女峰巅,盘坐观云,忽然从雾里远远走来一位道人,向樊洲招手示意。随后走来同樊洲攀谈,樊洲倍感亲切,起身与之同行。由七女峰至太白之巅拔仙台,有四十里山路,途经第四纪冰川遗址,海拔3,780米,人迹罕至。拔仙台有湖,曰大爷海,水清如镜,但深不见底。周围云雾弥漫,变化无常,神秘莫测。道人与樊洲相约在华山再见,挥手离去。太白山巅,寒冷之极,樊洲身穿短袖单衣待了两天,竟然身健无恙。
两年后樊洲先生游华山。由玉泉院出发进山,欧阳道人携洞箫同行,晚至青柯坪东道院,驻院道士殷勤款待,甚洽,欧阳道人月下一曲《梅花三弄》,令人疑为置身天府瑶台。第二天,由欧阳道人带路,攀上游客绝迹的大上方。这是一处隐秘的好去处,从此方位可以观看到北峰北侧,真是意外收获,樊洲激动地在速写本上写道:“欲寻佳境登险峰,华岳纵横收眼中。彩霞耀金凝五色,壮哉雄姿入丹青。”一位鹤发童颜的真修者在此闭关,他是欧阳道人的师叔。
庚申(1980)年,樊洲结缘玉溪道人——中国道教协会会长闵智亭,这人身手敏捷,常常背着琴、剑云游四方,更有一份脱俗让人感慨,他经常会说:老了老了没有出息,做了个臭官!
樊洲多次回忆他的好友玉溪道人,有一篇游记写的情真意切:
“庚申之夏,我往闻名天下的西岳华山去写生。从华山火车站下车,清新空气扑面而来,沁人肺腑,令人心旷神怡。来到山脚下的玉泉院时,已是黄昏时分。玉泉院主持年已花甲的道长迎我进屋。道长姓闵,名智亭,号玉溪道人,自十九岁出家入道,已修行四十余年。他通晓经史,善画兰竹,琴、剑、诗词、书法无所不能,可谓学识渊博。我出示恩师康师尧先生推荐信给道长,自然寒暄一番,安排斋饭。我们约定明早进山,玉溪道人乐意伴我进山,真是难得。
下午,在玉泉院听玉溪道人谈画艺、论武道,说到兴致处,玉溪道人起身演练一套剑术。移步换形,自然舒展,阴阳转换,了无痕迹。非数十年功力难达此境。入夜,玉溪道人取珍藏古琴操弄《阳关三叠》古曲一首,音声悠悠,催人泪下。道人谙熟音律,琴技高超,寓真情于乐曲之中。真正奏出了阳关曲的真谛。玉溪道人满腹才华,博古通今,才涉“六艺”,且心怀古意、高风亮节、令人尊敬。
此后,樊洲先生与玉溪道人结为挚友。闵智亭先生也曾下山到西安,委托樊洲装裱《陈抟老祖像》,挂在华山玉泉院正厅。
嗟夫,春秋荏苒,故人不见,山水不倦,古今同在。
9月7日 晴 逛山
这一日,天气晴朗,阳光煌煌!
天池岸边见东西两峰峭立亘天,西峰峭壁映红日,恍若金山矗立,真是上逼诸天方觉日近,下观渭水缭绕长安城;天池东玉案灵峰却背靠朝阳,显得幽暗苍翠。
池西数十步之内巨石重叠,山崩奇观胜景憾人,危峰乱叠,摩天辟地,如削如攒,如骈笋,如挺芝。再上则有冰洞风洞、水湫甘湫,风洞冰洞亦为山崩遗迹,山崩时,巨大砾石相互碰撞、挤压、垒叠,在巨砾间留下许多幽深的缝隙,冰洞和风洞就是这类缝隙中最特殊的两种。风洞由巨大花岗岩相抵而成,洞中凉风袭人,冰洞由巨石相依而成,虽夏亦有坚冰,四季阴冷刺骨,寒气逼人。池东南有龙涎窝,东北有老君庵、金花洞、玉案峰等名胜,远望尝见流云片片,雾气蒙蒙。
在现代人劳碌浮躁的生活中,经常有拔身而出的渴望,这种拔身而出可能实现的一种办法就是登山。关于登山,浪漫主义诗人海涅有一段名句——“再见了,油滑的男女,我要登到山上去,从高处来俯视你们!”最伟大的登山者是尼采笔下的那个查拉斯图拉。梦想家尼采告诉人们说,人如何能从匍匐爬行的动物一腾而起,脱离低级趣味,达到一个大境界,就是登高。这个查拉斯图拉,站在高高的山巅,离群索居,餐风饮露,饮着孤独的乳汁,成为一个精神上的王者。毫无疑问,这个拔着头发想上天的查拉斯图拉正是尼采自己。
樊洲说天池四周群山环峙,走遍最少须七日:从甘湫池转进秦岭深处牛背梁须一日;玉案峰及金华洞内翠花寺须一日;从山下步行沿山崩景观至风洞冰洞须一日;遇仙沟九天瀑布须一日;五台山与翠花山天池各须一日,两山相夹岔口须一日。
这一日下午我们去了九天瀑布,这条沟叫遇仙沟,特点是主干道只有一条,游客沿一条溪水溯源而上,溪水几级跌落,沿途大瀑布有两级,小瀑布不计其数,水清可见底,莹润如碧玉,处处是景,游客可挨个欣赏后返回主路。我们沿一路青石路溯源而上,说说笑笑,因为一路慢坡,所以不觉累。途中我们采摘了新鲜的松针,在溪水中淘洗干净后咀嚼,口留药香,有人说松针是一味极好的中草药,常食可治疗病,城市路边的松树因为汽车尾气污染断不敢食。
在手机上搜索“松针的效用”,说松树四季常青,能活千年,生命力旺盛,能千年不死主要是“前花青素”的作用。松针可以健身,松针可以防病。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说:“松叶,名为松毛,性温苦,无毒,入肝、肾、肺、脾诸经,治各脏肿毒,风寒湿症。又说能够治疗肿疱,促进毛发再生,强健肝、肾、心、脾、肺五脏,能够充饥,延年益寿。”
这天幸运,在一级名为双龟汲水的瀑布处偶得一石,当时此石在小潭深处静卧,一尺见方,黄褐色,斑斓如卧虎,待我捞起时众人皆呼奇石也。在另外一潭又得一奇石,稍小,呈椭圆形,浅绿色,中间却有一簇凸起为青黑色,似雨中山峰,又似高士迎风高歌。
樊洲命中与此山有缘。山居多年,樊老师在终南山见过野猪、羚牛、羚羊,最多的是狗熊,个头不大,一米多高,二百余斤左右。终南山中有一种动物叫马狼,比狼大比马小,凶悍异常。他说太白山山深,是好地方,有许多罕见的动物植物,当地人说过太白山有一种罕见动物叫“彪”,形状似虎,个头稍小,有左右肉翅,能从高向低滑翔,有上年龄山民亲眼所见。丁亥(2007)年,樊洲与现任中国道教协会会长任法融先生合作了一幅山水画,任法融在画上题诗“终南山草木樊盛,洲旁水流润万物”,巧妙的把“樊洲”二字融入诗句中,旁观的人都很悦服。
他戏说:“有些人以为樊洲是地名,以为是世界第八大洲。他认为:人们常说念咒,念咒是一种暗示,是有作用力的。一个人的名字被人每天呼来喝去百次,其实就是被念咒,如果有个好名字,那么天天被人念好咒,会有好命,反之命会受到不好的暗示和影响。这天我也受到启发,胡诌《龙人樊洲》:樊洲非洲,龙人龙吟。一人入林,三水成川。
樊洲拿笔抄之,甚喜。
遇仙沟搬得石头出山归来,忽发奇想把两块石头稍作打磨,请人做成砚台,樊洲赞同,遂给两块石头命名为“甘湫池”、“水湫池”,一公一母,分别刻上“终南水云”、“云水禅心”。
晚饭时见黄狗贝贝被拴在厨房,嘤嘤呜呜,坐卧不宁。问其缘由,樊迎大姐说,贝贝来山上12年,每年都生两窝狗仔,最多时一窝九崽,最少一窝也有七只之多,近年贝贝年龄偏大,每次生育已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所以不让她与附近其他狗恋爱,最近贝贝喜欢上了附近村庄一只小白狗,一眼不见她就跑去私会,如今已经拴了几天,但是每天早上小白狗都在门外默默厮守等待。对此,樊洲不是很支持,他认为万事万物应当随其自然,生命平等,不要人为干涉。他说朋友曾经养一只大母狗,母狗不知用什么传递了求偶信号,引来三只大公狗。朋友将母狗关在一个大铁笼子里,三只公狗都不愿放弃,三天三夜不离铁笼,下瓢泼大雨也浑然不顾。
9月8日 雨 南山氤氲
早上五点,我听到屋外淅淅沥沥下起大雨,甚喜!
天下雨,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我却知道我一直在等这场云雨。
天还黑着,这时贝贝在屋内拖着绳索不停奔跑,嘤嘤呜呜,我遂穿衣起床,在朦胧的天色中,却能看见贝黑暗中发亮的眼睛,她的眼中充满了浓浓的哀怨和炽热的情欲。天色微白,我照樊迎大姐吩咐,赶走了守在门口的痴情者小白狗,拉着贝贝想出去看雨中天池。
在天池台阶边,山静人稀,贝贝拽着脖子死活不走,我随手把她拴在一棵大树上,自顾自地大步沿着天池走了一圈,吞吐新鲜空气,欣赏雨中天池粼粼水波,上次说过沿着天池走一圈最少需要半个小时,等我回到大树跟前时却惊异地发现树杆上空留半截绳索,被情欲鼓舞的贝贝竟然咬断绳索去会她的情郎了。
翠华山奇湖众多,主要有天池堰塞湖、甘湫池堰塞湖和大坪堰塞湖。早饭后我们决定雨中登甘湫池。甘湫池位于甘湫峰下,由于水源不足,池水严重渗透,现已成干涸之湖,故名甘湫。
登甘湫一般选择的线路是从山门——天池——滑雪场——甘湫池——遇仙沟——九天瀑布——大坪——山门,此线为翠华山穿越中环线,我们则选择从天池出发,甘湫池止。
天池周围群山环峙,总共有三个生产队,甘湫池附近是一队,有八户人家,滑雪场附近是二队,有十户人家,天池下是三队,有二十余户人家,如今三队修了一条仿古街道,平时在山口及天池边招揽农家乐生意的就是他们。
开车先到滑雪场,弃车取道甘湫池。去甘湫池一路全是石阶,从山上蜿蜒披挂下来,与遇仙沟不同的是没有溪水相伴,路两边植被却茂密,有野猪脚印和毁坏的痕迹。爬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登至山巅一处平台,这里雾气迷漫,五米之外不可见物,不辨海陆,如进入到冰壶瑶界,迎面一间泥屋兀自静立在雾气中,屋顶是石板,却是一个小庙,名凌霄殿,门口有巨松一株。木门虚掩,两边对联是:管三界仙佛神鬼,听律令万神朝礼。推开斑驳木门,里面赫然数位神仙石像迎面而立,面目狰狞,每人都进去磕了头,许了愿,战战兢兢退出。
雾气在山上是流动的,隐约可见几处荒弃的房屋,应是以前一队的八户人家移民搬迁后遗弃的。这时附近一个破落的院子里却有熙攘人声,近看有十几个工人围坐在院子吃面,原来就是他们给山上铺设石阶,现从山下铺到了甘湫池,如今再向上要铺到更高的草甸子。他们就住在附近零散分布的旧屋子里,屋子里地上铺设简单的铺盖,屋中央有火塘,他们直接把一粗大的木椽就着点燃,这木椽就像一根硕大的燃着的香。
说话间他们收拾工具要动身了,说到工地还须走十余里山路。他们指点了甘湫池的所在,甘湫池其实只是巨大盆地里的一汪十几平方大小池水,池水是经常渗漏了的,周围满是芦苇,盆地四面的甘湫石峰也是山崩形成,但在雾气中看不甚清。
得人滴水之恩,报以涌泉。因为得了我们给的一瓶矿泉水,民工其中的一位妇女心怀感恩,顺路领我们到一岔路口说,从这里下去可觅一泉,上山的人都带水下山饮用。下行百步果然一洼清泉从石缝中渗出,蓄积在一个四方的石坑中,水清香冰冽。同伙中有人把两个苹果扔入水坑中,惊异的是漂浮的苹果忽然消失。我们好奇异常,用木棍在石坑中打捞多次,泉水清澈见底,两个苹果却神秘消失,不见踪影。
下山时在路边树杆上发现一窝黄灿灿的菌类,有人指点说是野生灵芝。
众人腰酸腿疼,狼狈地下山来,捱到画馆屋子,已经成了好事的贝贝迎面而来,挡在我们面前,殷勤地摇动尾巴,嘤嘤呜呜,似乎在承认错误,似乎在解释理由。
在山上享福的贝贝都有自己的红尘烦恼,像我们这些俗人,也无时不在受着山下的诱惑和干扰。因为第二天是星期一,想到明日不得不进入到繁乱的城市之中狗苟蝇营,挤挤挨挨,加上疲累,大家默坐,皆无言语。
天色渐暗,因为有了一夜一天的细雨浸淫滋润,山也显得氤氲,在影影绰绰中握雾拏云,云水饱满欲滴,溪水亦变得粗壮许多,声音哐哐如来自地下深处。
更因为连绵细雨,山上此时也绝了人迹,雾气弥漫,群山氤氲,静水深流,天地默言。
山峥嵘兮水澄泓,终南氤氲兮,云水荡荡!
责任编辑/魏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