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线60年
2015-08-01李燕燕
李燕燕
2014年深秋,带着许多关于青藏线的遐想,伴随越野车一路与风碰撞出的呼啸声,从“兵城”格尔木出发,渐渐远离城市。当一路的漫漫黄沙开始起舞,积雪群山历历在目,亘古蛮荒的土地无边无际,让人真正相信,自己的确已经走进了经常耳闻却非常陌生的青藏高原。
一路,险象环生的山峰凹谷;一路,寸草不生的千年冻土;一路,触手可及的白云蓝天;一路,盘旋天际的展翅苍鹰。这厢,天地间似乎还回荡着60年前筑路大军的钉锤声、爆破声和雄壮的号子。那头,“万里长江第一桥”几个醒目的大字让人顿生豪迈,波光粼粼的江水正从桥下流向远方——沱沱河,那长江之源,长江之母。对常年驻守在此的青藏线官兵来说,远方有故乡,而高原却永远有发轫的梦想。
傍晚,刚到兵站的汽车兵忙乎着停放车辆,腾腾的尘土在马达轰鸣声中徐徐升起,很快,车辆就很规矩地成了直线和方块。“特别艰苦的环境,特别恶劣的气候,这青藏高原特别的风雪,把我们的钢铁意志铸就,急难险重特别的任务,锤炼出我们的硬骨头……”寒风凛凛的平坝上,豪迈的歌声伴随着喇叭声骤然响起,令人热血沸腾。
从青海省会西宁至西藏首府拉萨,4000里青藏线,沿途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被称为“天路”、“地球第三极”、“生命禁区”,似一条血染的飘带横亘在雪域高原,一头连着共和国的祝福与重托,一头连着高原军人和藏族同胞的幸福与希翼。
青藏线,必定是充满各种故事的一路。
一、老战士的讲述:一条路与一座城
1954年12月,青藏高原,大雪飞舞,寒风刮过。上千人的脚步,踩在结冰的公路上,吱吱作响;一辆辆卡车,缓缓前行,在公路上留下一道道碾压冰雪的印记。
我,这支千人队伍中的一个普通士兵,跟着慕生忠将军,随着这条史无前例的公路的诞生延续,激战千年冻土,征服冰封雪山,跨越当雄草原,穿过羊八井石峡,直抵青藏公路的终点——拉萨市。我,有幸与将军一道,成为有史以来第一批坐着汽车进拉萨的人。此刻,本该放空一切、开怀大笑,可却觉得心头有什么牵动着,才发现手里一直紧紧攥着一把铁锹,是这次队伍出发前,我特地带上的宝贝。那被磨得光滑发亮的木头把手上刻着五个小字“慕生忠之墓”。我望向坐在近旁的慕生忠将军,他目视前方、若有沉思的样子,似乎全然不觉胜利在望。
惊天动地,归于平淡。英雄的一生,太多的毅然决然。
将军过去的故事,战友们口口相传。我听说,将军30年代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还拉起了一支杀恶除奸的游击队。为此,反动派杀了他一家包括父母在内的四口人。将军发誓报仇,化名“艾拯民”,亲手砍掉过不少反动恶霸的脑袋。刘志丹夸他大胆,因而不少人也叫他“艾大胆”。后来他带领游击队东渡黄河,活动于晋西吕梁地区等20多个县,阎锡山曾贴出布告,悬赏10万大洋买他的人头。中央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将军率领自己的队伍去吴起迎接毛泽东和中央领导人。将军一直是彭德怀的老部下。
我生在西藏,有幸能够跟着将军。这把刻着“慕生忠之墓”的铁锹,见证了一个决心、一段历史,记下了一条路、一座城的生成。
1951年4月,西藏和平解放,神圣的雪域高原从此摆脱了帝国主义的侵略和羁绊,西藏人民从此更加深切地体验到了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温暖,西藏地方的历史画卷从此掀开了崭新的一页。可延续上千年的农奴制度还像一块残存的乌云,盘旋在天空;以贵族和僧侣为主体的农奴主,依然拼命维护着他们最后的特权。身为奴隶的我,终于从主人家里逃出来了,星夜里一直向东跑,直到遇上扎营的解放军。几经周折,成为将军队伍中的一员。
8月,一个水草丰沛的季节,我跟着慕生忠将军第一次进藏。我们选择从西南方向,也就是青海香日德向南,走到巴颜喀拉山下的黄河源。这条道路有丰富的水系,但到处都是烂泥滩,一脚下去就拔不出来。第一天,就因为“灭顶之灾”损失了20多人和几百匹骡马,加上啃吃毒草死亡的马匹,损失上千人马。从夏到冬整整四个月,我们的队伍在重重雪山中艰难跋涉,终于到达拉萨。眺望神圣巍峨的布达拉宫,我们没有一个人展露笑容,将军更是眉头紧锁。我们,不但耗费了近四个月时间,还损失了许多人员和三分之二的牲口。
当时,西南军区以张国华、谭冠三领导的十八军从西南方向一面修路、一面向西藏进军,西南、西北两路进藏部队终于汇齐了。两路部队共约3万人,每天仅粮食就要消耗四、五万公斤。3万多张嘴,我们用牲口驮运的粮食连塞牙缝都不够!极度紧张的供应状况很快出现,最困难时,每人每天4两面都难以保证。市场上,1个银元只能买作为燃料的八斤牛粪,1斤银子只能买到一斤面。
共和国的历史是这样记载的:西藏和平解放后,少数反动分子煽动藏族群众,对我进藏部队实行物资封锁,3万多驻藏党政军人员面临“不退出就饿死”的危险。遵照毛主席“进军西藏,不吃地方”的方针,西北局成立以慕生忠将军为政委的西藏运输总队,用骆驼运粮进藏,从此揭开了这支部队艰苦创业的历史。
1953年的春夏之际,从陕、甘、宁、青及内蒙等地征购的2.8万峰骆驼连同雇佣的牵骆驼的民工1000多人,集合在了运输总队的大本营香日德。
为了避免再次陷入黄河源沼泽地,运输总队对这次进藏的路线重新作了选择。我永远记得,那个晚上,气氛热烈凝重,讨论在艰难地进行着,说法很多,莫衷一是。突然,一位整晚低头沉思、一直没怎么发言的运量队员站起来说:
从香日德向西约600多里,有个名叫“郭里峁”或“格里峁”的平川,旁边还有一条南北向小河。沿那河往南,就能沿雪山边缘,越过昆仑山和唐古拉山,经黑河(那曲)去拉萨。
是吗?
将军两眼一亮。
“郭里峁”是什么意思?在什么地方?
将军念叨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醒来,他翻出一张马步芳时期留下的地图,拿着一柄放大镜,在上面找了又找,终于找到了“噶尔穆”三个字和一个小黑点。“噶尔穆”会不会就是“郭里峁”?他派人去问周围的牧民,回来的人兴奋地冲他喊:“‘噶尔穆是蒙古语名字,意思是‘河流密集的地方”。紧接着,将军又从那张地图上发现,上面标示出从香日德通往噶尔穆的一条公路,也就是说,马步芳以前在这里修过公路。
这个发现使将军极为兴奋,他带着我们,拉着几峰骆驼,一路出发去找这个叫“噶尔穆”的地方,小分队一路走走停停,见人就问:“这是不是噶尔穆?”一天傍晚,我们走到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只见一片芦苇,许多黄羊和野马在追逐着。这里到底是不是那个“噶尔穆”?大家聚拢在一起,议论开来。将军扶着铁锹立在一旁,片刻沉吟后,他拨开众人走上前来,抡起手中的铁锹,猛地插下去:“铁锹插到哪里,哪里就是噶尔穆”,然后转身走了。次日天亮,大家看到一块牌子就插在帐篷旁边,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噶尔穆”。
共和国的历史也一定会记载:这个由6顶帐篷划定的“噶尔穆”,就是后来的进藏大本营——格尔木市的雏形。1953年10月,西藏运输总队格尔木站正式成立,驻站的十多名工作人员成了名副其实的第一代格尔木人。
新的进藏路线里不再有“灭顶之灾”,但是,被称为“生命禁区”的连绵雪原,却给习惯于吃高草的骆驼带来极大的灾难。雪地无高草,自带的草料不到几天就吃完了,身躯高大的骆驼不得不弯下脖子去啃地皮上的草根,很快,一个个瘦成骨头架子,随即淌着伤心的泪滴,倒在路旁。骆驼越死越多,没有了“驮运工具”,疲劳已极的人们,在高寒风雪中歪歪倒倒,宝贵的粮食也只能被抛弃在路边。
站在雪域寒风中,我们的心冷得发抖。靠原始的运输方式来保障西藏的供给,决非长久之计,我们必须在这千年冻土中开凿出一条公路!
1954年2月,慕生忠穿着厚厚的皮大衣,带着被高原风雪磨砺的十分粗糙的皮肤,从青海来到北京,找到了交通部公路局。他向公路局局长自报家门后,便直截了当提出在青藏高原修一条公路的要求,请交通部多少支持点经费。
局长一听,大吃一惊:“在青藏高原修公路?这是件大事,我们作为主管部门,从来没有安排这项工程呀!”
“所以我才来要求的呀。”慕生忠回答。
“你是代表西藏工委来的,还是……”
“不,我代表我个人,我是从青海来的!”
这可让局长犯了难,修青藏铁路,既不是国家安排的,也不是主管领导机关西藏工委要求的,而是工委组织部长兼运输总队政委自己来请求的。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人胆子太大了,难道连这点组织程序都不懂?
巧的是,老首长彭德怀刚从朝鲜战场归来,慕生忠立即登门看望,并把修筑青藏公路的设想,给老首长又作了汇报。听完汇报,彭德怀踱步走到挂在墙上的中国地图前,抬起手从敦煌一下子划到西藏南部,说:“这里还是一片空白,从长远看,非有一条交通大动脉不可嘛!”临别前,彭德怀要慕生忠写个修路报告,再由他转交给周恩来总理。
几天后,周总理批准了慕生忠的青藏公路修路报告,同意先修格尔木至可可西里段,拨30万元作为修路经费。随后,彭德怀又安排兰州军区为慕生忠拨出了10名工兵、10辆十轮卡车、1200把铁锹、1200把十字镐、150公斤炸药等物资。
将军后来在回忆中多次提到这件事:“没有彭老总,就没有青藏公路!”
1954年5月11日,慕生忠带领19名干部、1200多名战士和民工出发了。
那时在驼工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青藏高原上根本不能劳动,一干重活就会死人。”队伍中有人开始闹逃跑,人心惶惶。连我使起铁锹来,也不敢用十分的气力。将军将大家召集到一起,说:“青藏高原的确太苦,你们一定要回家,我也不强留。我带着大家来运粮,粮运不过去,你们能走我却不能走。这样吧,大家临走之前,帮我开一天荒,往地里种点儿萝卜籽,我好留下来待命,自己养活自己,行不行啊?”第二天一大早,将近100名民工来到荒滩,挥起铁锹开荒。一天下来,开出来整整27亩荒地(后来被称为“27亩园”),所有的人都安然无恙。将军又把这些人集合:“谁说青藏高原上不能干重活?大家开了一天荒,这活也不轻嘛。修路就跟开荒差不多,有什么可怕的?”大家面面相觑,此后,再也没人说回家了,干活时每个人都把铁锹举得高高。
筑路队伍在格尔木河畔、昆仑山口、楚玛尔河拉开战场,边修路边通车,只用了79天就打通了300公里公路,1954年7月30日把公路修到了可可西里。
首战告捷。国家又拨给了200万元经费、100辆大卡车和1000名工兵。8月中旬,筑路大军翻越了风火山,向沱沱河延伸;10月20日,战胜唐古拉,在海拔5300米的冰封雪岭修筑公路30公里;11月11日,公路修到了藏北重镇黑河。
筑路伊始,将军就在自己的铁锹木柄上,刻下了“慕生忠之墓”这样五个字,决心“一战到底”。
这是一段怎样的艰难历程呵!雪水河,两岸巨石陡壁,一镐抡下去,石头上只留下一个白点,骨瘦如柴的施工队员,没日没夜地连续奋战。唐古拉山口,海拔5231米,严重的缺氧让人头痛欲裂,大风把帐篷吹上了天,人被冻得整夜缩成一团,十字镐磨得只剩几寸长,铁锹磨成“月牙铲”。为了公路早日穿过唐古拉,大家甚至跪在地上用手刨、用手指抠。羊八井,15公里长的石峡,将军下了15天期限的死命令——石峡沸腾了,搬石头的号子声、抡铁锤的击打声、炸石开山的爆炸声昼夜不息。仅12天,沉寂千万年的羊八井大石峡被打通了。天路蜿蜒,挺进西藏……
这是一个怎样的永世传奇啊!今天,当众多游客沿着青藏公路乘车到拉萨,他们或许想象不到,现在一两天就能走完的路,唐代的文成公主从长安进藏走了近3年;旧西藏最大的农奴主——十三世达赖,煞费苦心用牦牛驮来的国外汽车,从没跑出过拉萨市区——7个月零4天,青藏公路横穿“生命禁区”15座大山,跨越10条河流,通过560公里的冻土地带,把国外专家认定的“几乎不可能”变成完全可能。数千名公路建设者挑战生命禁区,挑战生理极限,谱写出世界公路修筑史上罕见的奇迹!
7个月零4天,25座被切断的雪山,1283公里的高原公路,创造了新中国公路建设史上的奇迹——西宁市至格尔木市段路线翻越橡皮山(海拔3800米)、旺尕秀山(海拔3680米)、脱土山(海拔3500米)等高山,跨越大水河、香日德河、盖克光河、巴西河、清水河、洪水河等河流,计长782公里,其中属于平原和微丘区的里程为564公里,属于重丘区的里程为218公里,全段海拔2200-3800米。格尔木市至拉萨市段翻越昆仑山(海拔4600米)、风火山(海拔5010米)、唐古拉山(海拔5321米)、头二九山(海拔5180米)等高山,跨越楚玛尔河、红梁河、曲水河、秀水河、北麓河、雅马尔河、通天河等河流,计长1161公里,其中属于平丘区的里程为1013公里,在重丘区为148公里,全段海拔在4000米以上。
公路通了,占中国八分之一土地的西藏,结束了没有公路的历史,结束了千百年来沿用的栈道、溜索和人背畜驮的运输方式,青藏高原1300多年的沧桑苦旅,成为了永恒记忆。
激情岁月终归逝去。胜利在望,我摩挲着这支刻着“慕生忠之墓”的铁锹,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见身旁的将军终于眉头舒展,发出一声长叹。
1954年12月25日,川藏、青藏两大公路的通车典礼在拉萨举行。
浩浩荡荡回师格尔木,将军宣布:“青藏公路已经修好,休假三个月。民工回家后不想来的,可以不来了。”三个月过后,回老家探亲的人们又回到格尔木,这次已有人携妻带子。他们说:“自己养的娃儿还是自己亲,舍不得离开青藏公路和格尔木……”于是,望柳庄、十八间窑洞、格尔木农场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平地而起。我在格尔木一住就是60年。
这是后来的事——
1956年,彭德怀来到了格尔木,登上昆仑山口,看到千年戈壁滩上栽种了白杨,泛起一片片绿荫,当年野兽出没的荒原,盖起了一排排整齐的房舍,沉寂的处女地上穿梭着满载物资的汽车。他开心地对慕生忠说:“感谢我们的筑路英雄为开辟青藏公路付出的辛劳,应该为你们写一本书。”
1993年8月,83岁高龄的慕生忠千里迢迢回到格尔木探望。这时,格尔木已经通了火车,慕生忠坐着软卧走进这个具有现代化工业的青海省第二大城市。在格尔木,老人走遍了他当年战斗过的所有地方,一路上他都开心地笑着。每到一处地方,他都下车参观、回忆。格尔木的巨变使他兴奋,昔日的创业历程让他感慨。一路,历经世事沧桑的慕生忠始终保持平静,唯有在工作生活过的将军楼前,他突然流泪,却不说一句话,默默地站了10分钟,然后转身离开。此行,将军在格尔木留下了最后的声音:“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来青藏线了,如果有一天马克思要见我,我一定还会回到青藏线!”
1994年10月19日,慕生忠将军在兰州逝世。临终前,他留下遗言:把骨灰撒在昆仑山上、沱沱河畔。子女们按照父亲的遗愿,捧着他的骨灰回到格尔木。将军楼前,举行了隆重的公祭仪式;青藏线上,听说“青藏公路之父”即将长眠于此,沿途的司机主动停车,按下喇叭,上百辆汽车3分钟的长鸣,响彻了连绵群山。
2006年7月1日,第一列满载乘客的列车,从格尔木出发驰向拉萨。一位老人正向身旁年轻人介绍:知道吗?在这条铁路线附近,就是青藏公路,也叫“天路”,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线路最长的柏油公路,非常不简单哪!
公路通了,各类进藏物资源源不断,新事物也如雨后春笋。青藏兵站部官兵架设了雪域高原第一条由柴达木盆地到拉萨的国防通信线,铺设了第一条输油管线,从此,西藏走进了信息高速公路,跨入了机器轰鸣的工业时代。第一个水电站,第一个现代化工厂,第一所现代学校,第一所现代医院……无数个第一,记录着西藏不断前进的脚步。
青藏公路、国防通信线、输油管线也成为了西藏人民须臾离不开的“生命线”、“信息线”和“能源线”,像是青藏线官兵为雪域高原编织的3条金色哈达,把吉祥和幸福带给了藏族人民。
2007年起,拉萨市连续6年荣膺“百姓幸福感最强的城市”。
半个世纪弹指一挥间,我已霜染双鬓。定居在格尔木的我,退休后总爱到“将军楼”去转转。因为,看着那个熟悉的老办公桌,我会记起将军曾在这里度过无数不眠之夜,他的手肘甚至把桌面磨得十分光滑;看着屋后那曾经圈养过一只小狗熊的“门洞”,我会忆起已经流逝的、属于我们第一代格尔木人的欢乐岁月;看着那把我曾亲手摩挲过的刻着“慕生忠之墓”的那把铁锹,我会不由自主唱起“开洪荒、笑风沙、战高寒、夺红旗”的那段凯歌。
2014年,“将军楼”迎来一批特别的访客——“川、青藏线通车60周年纪行”采访团,我听到,他们中有人念起了挂在墙上的这首诗:
壮哉慕生忠,巍然一青松,将军有何功?青藏路筑通!将军有何绩?格尔木开辟!生命源黄河,忠骨托昆峰。
一时间,我老泪纵横。
二、高原军医的讲述:雪域忠魂
2014年6月,作为一名高原军医,我再次踏上了青藏线。
颠簸的军车,从格尔木到唐古拉。一弯冷月下,连绵雪山那魁伟的身影在窗外飞驰而过。已记不清是第几次,这样在高原紧急奔走、赶赴一线。忽明忽暗的灯光中,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曾参加格拉输油管线修筑的老主任对我说:“4000里青藏线,处处有忠魂,我的战友,有的在工地倒下,有的白天得了感冒,晚上躺下,就没有再醒过来。青藏线,让我拥有了很多常人所没有的经历,更赋予了我军人的坚韧和刚强,从此,就没有我不能吃的苦。”这位老主任常常一熬就是一通宵,快天亮了,把办公桌一收,合衣躺下,睡两三个钟头。早上我们推门进去,看到办公室里干干净净,而他精力充沛、浑身是劲,又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我祖籍大山深处、成长求学在黄土高原,工作在山城,所有的一切都和高原紧密联系在一起。与高原“有缘”,似乎算“命定”,有些玄妙;与高原“结缘”,则来自触动,精神相遇。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刚分配到军医大学做高原病研究专业的我,第一次跟着老主任去青藏线做课题研究。虽然主任事先“警告”过,但头一次看到那么蓝的天,朵朵白云镶嵌其中,仿佛触手可及,还是兴奋不已。年轻的我来来回回抢着干活。然而,当我和同事将平均重量都在五十公斤左右的二十几箱仪器全部卸下车,又马不停蹄展开野战医疗所的几个帐篷时,突然感到心跳加速、气喘吁吁,从未有过的难受感觉让人吃不消。在平原,这点活动量也许算不了什么大事,睡一觉起来便又生龙活虎了。可一到晚上,我却根本睡不着,头顶像要爆裂开来,似乎必须绑条背包带才能缓解剧痛;胸口憋闷得像堵住一般,连吸几口干冷的空气,鼻孔就被塞死了,最后只得张开嘴巴大口喘气。濒临死亡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熬吧,熬到清晨6点就活过来了。我几乎一整夜没有合眼,硬是裹着大衣、掐着秒坐了一宿。天亮了,好歹活过来了,洗脸时在镜子里看到:一夜之间,我竟然和周遭的高原兵一样,嘴唇变成了紫黑色。拖着疲软的双腿走进食堂,毫无食欲,勉强拈起一个馒头,一抬眼,却看见昨天带我们去汽车团的那位老兵,满脸关切地看着我:“昨晚一定没睡好吧,都这样的。我刚到兵站的时候,头疼、吐、晕,高原反应,躺了一个星期,慢慢才好。”
五道梁、沱沱河、唐古拉、安多、当雄……巡诊在高原官兵中进行。我看到一张张触目惊心的验血单子,几乎每个在高原呆了10年上下的老兵,他们的红细胞、转氨酶、尿酸和胆红素这“四大指标”都远远高于正常值。今天的研究表明,世居高原的藏族人,其血管直径较内地居民粗两倍,可供更多血液通过;其单位立方的红细胞体积更小、数量更多,携氧能力更强。而来自五湖四海的官兵,只能以牺牲身体机能为代价,一点点适应高原,担负起为国戍边的重责。
以前,我听说高原津贴非常可观,到了这里才知道,津贴也就是区区几百元钱。区区几百元钱,你愿意带着身体的痛苦,守着寂寞的煎熬,干着单调繁重的工作?每天早上起床,往窗外望去,远远地,只有土黄色的大地和起伏的群山,看不见一丝绿色;列队站在操场,迎面而来的大风,能够让人瞬间喘不过气来;侧目望去,一群肥大得只能超低空盘旋的乌鸦,正在大门外用力地蹦跳,大声地欢叫,似乎向你炫耀他们有吃有闲的自由生活多么惬意……这些,是几百元钱能等值的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赋予了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们在这里数年、甚至一生始终坚守的决心和勇气?
我高中毕业考入军校,多年以来一直接受着党和军队的理想信念教育。先进的理论能够潜移默化,但要真正“当个好兵”,却还有很多深层的元素,需要去感知、去体会、去认同、去实践、去获取。上线前,我在格尔木的“将军楼”参观,目光所及,正是那把刻着“慕生忠之墓”的铁锹——一种叫血性的东西,就那样直接生动地呈现在我面前。我的心怦然一动。初到青藏线,我首先强烈感受到的,也是这样一种军人元素,当时难以言述,但现在明白了,是的,那就是血性,同样的血性。
那次,我在青藏线一呆就是4个月,做实验、诊病、药物评价。期间,我还听见一个伤感的故事:有一年春节前夕,管线团安多泵站副指导员张明义的爱人带着1岁零1个月的孩子来队探亲。当时,泵站在位干部少,张明义下不来,思夫心切的爱人就带着孩子到了海拔4700米的安多。可哪知道,绝情的高原,竟连1岁的孩子也不放过。一家人刚过完年,孩子就发起了高烧,出于求生本能,不停地喊妈妈。泵站军医给孩子打了针、喂了药,妈妈抱着儿子就往山下赶。车刚开出100多公里,孩子就停止了呼吸。来到山上和爸爸过了第一个团圆年的孩子,就这样永远闭上了那双渴望见到爸爸的眼睛。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张明义的妻子哭得死去活来,紧紧抱着孩子冰凉的身体,始终不肯撒手。风雪里,母子俩仿佛化为一尊合体的雕像。最后,在场官兵全都放声大哭。我听说,这个孩子就葬在格尔木烈士陵园,当时管线团机关全体官兵参加了葬礼。雪山环抱,几百名官兵和一位母亲站在一个年仅1岁零1个月的孩子墓前,风啸和哭声寄托了大家全部的悲伤和哀思!
我亲眼看到,某汽车团与唐古拉山口大风雪的搏击中,年轻的战士一夜间倒下一大片,那紫紫的嘴唇、青青的脸,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我亲眼看见,一个19岁的新兵,到驻地没几天,就因高原脑水肿牺牲,去世时,领章和帽徽才刚戴上。我和他的战友们一块,就那样围着那个新兵,眼睁睁看着他痛苦地死去,那个夜晚那么寒冷、那么漫长、那么令人窒息,听着那带血的剧烈喘息,每个人胸口上都像压着块重千斤的石头。
那段日子,我忍受着剧烈的高原反应,给战士们送医、送药、讲课。尽管每到宿营地,我都要反复提醒大家要尽量少动,干完手头的工作就抓紧时间休息。可年轻的战士们却总是忙得像个旋转的陀螺,总是停不下来,闲暇时,有的战士还提着桶去很远的河谷捡石子。巡诊归来,我惊讶地看到,几个十八九岁的小战士,用在河谷中捡来的彩色小石子,在宿营地的五星红旗下拼成“报效祖国”四个大字。高原之艰险竟使拳拳报国心愈见真笃!七尺男儿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我和同事要下山了,我们对谁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一大早,当我们出门登车时,才发现,战士们早已整整齐齐排列在雪山中淡淡的晨光里,等待着为我们送行。一个方脸的四川籍战士,把自己从山下带来的、妈妈亲手做的一块腊肉煮了,双手递给我一个饭盒,眼泪汪汪地说:“这地方没啥好吃的送你,带上这点腊肉路上吃。”我接过饭盒,谢谢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掉过头去就哭了。
我流泪了,心里却热血沸腾,这就是我们最可爱的人。
是的,年少时的我曾无法理解初中课文《谁是最可爱的人》中那炽烈的情感,但是当看到青藏线上的官兵长年驻守在海拔4000米以上、罕有人迹的高原雪域,身处“生命禁区”报国赤心却一丝未改,那样炽烈的情感竟真的也爬上了心头。
山高水长青藏线,忠诚无言高原兵。
忠诚——在海拔5231米处的唐古拉山口矗立着一尊“西部军人雕像”。这是新中国成立40周年之际,青海省人民政府为褒扬青藏线军人造福雪域高原的功绩,专门在此树立的。每每车行至此,不论夹着冰雪的狂风如何呼啸,我都会下车,移步,立定,脱帽,向这尊雕像敬上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尊雕像,凝聚了几代人的忠魂!
——章恩佑原本有很惬意的工作,在首都一个设计院当工程师。53岁那年,他拄着拐杖,拖着伤腿来到了格拉输油管线“五三〇”工程工地。4年多的时间里,章总的脚步踏遍了青藏高原的每寸土地。即使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消息传来,亲人生死未卜的日子里,工地上照样能够看到他蹒跚的身影。当大家看到他痛楚的表情,纷纷劝他下山休息时,他总是用一句话来回答:“青藏线上建得没有一块闲地时,我再给自己修一座纪念碑,躺在它下面休息。”
管线通油了,施工人员开始内撤,他的名字在第一批调往内地的花名册上。可为了完成管线附属工程,他又留下来了。第二年夏天,这项后来获得国家银质奖章的工程移交给了接管部队,而章总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亲手哺育的“孩儿”,就不无遗憾地驾鹤西去。这位曾经在昆仑山上叱咤风云的老人,带着胜利,带着遗憾,永远地离去了。
——“我的生命因子,只有放在青藏线上才最活跃。”被中央军委授予“青藏高原模范干部”荣誉称号的青藏兵站部司令部原运输科科长张鼎全,青春留给了青藏线,生命也永远留在了青藏线。高寒、缺氧,头疼欲裂,他把背包带勒在头上,上百次带领车队翻越海拔5000米以上的永冻带;泥泞,塌方,断粮断水,零下30摄氏度的严寒中,他数十次坚守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路段;奔波,疲劳,没日没夜地工作,他以生命的透支探索着正规化运输管理……
1990年5月,兵站部奉命执行一项重大任务。身患癌症的他,仍然主动请缨执行任务。20多天时间里,冻了,扛着;缺氧,忍着;疼了,撑着,每天忙到深夜。任务完成了,他却倒下了。
护士来了,医生来了,总部首长也来了,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能把这位年仅38岁的钢铁战士从病魔的梦魇中唤醒!他在业余时间创作的长篇小说《雪祭唐古拉》,几乎成了高原官兵心中的千古绝唱。
2009年,张鼎全光荣当选“新中国成立后为国防和军队建设作出重大贡献、具有重大影响的先进模范人物”。
——某汽车团驾驶员成元生,患有高山性高血压病,每次上线执勤睡不着觉,吃不好饭,不止一次昏倒过,但他执行任务却一次也没落下。
一次,当车队行至海拔4700多米的五道梁时,成元生高山反应突然加重,头疼得像针扎一样,豆大的汗珠往下落。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掐着太阳穴,紧紧地跟着车队行进。车到站了,他的人生却走到了终点,再也没有从驾驶室里走出来。
——青藏兵站部原副政委张四望,是一位“学者型领导”,先后在军内外发表40多万字的研究文章,主编的《与时俱进的“三个特别”精神》一书,荣获全军理论研究成果二等奖。2004年被确诊为脑胶质瘤时,他没有把病情告诉任何人,直到把手头工作忙完,才到西安做了手术。病情刚一稳定,就返回了工作岗位。
2007年,张副政委病情再度恶化,经304医院诊断,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他执意回到高原。在他心里,这里才是他的家、他的根。仅仅两个月零十天,他就带着未竟的事业,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直到现在,大家也忘不了张副政委在弥留之际,张大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深陷的眼睛不停流泪的情景。这是一个青藏线军人对高原、对部队的无比眷念,对爱人、对孩子深深的愧疚啊!
——郭群群是汽车三团的战士,入伍4年多,第一次休探亲假,准备回家成亲。临走的时候,连队接到加运上线任务,连长跟他商量:“探亲的人都走了,你再跑一趟吧,回来你就走。”郭群群二话没说,欣然驾车上了线。翻过唐古拉,车抛锚了。他车上车下排除故障。严重的胃痛,牙齿把嘴唇都咬烂了,浑身直冒冷汗,脸色煞白。当战友把他送进安多医院,医生们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能把他救过来!郭群群的家在深山里,家里穷,没有电话。团里派了一名干部,专程到郭群群家报信。他60多岁的老母亲听到儿子的噩耗,当场就昏了过去,许久才慢慢醒过来。老人一脸悲怆,颤颤巍巍地走到一口大缸前,用力拍打着水缸,泣不成声地说:“群儿,娘给你酿了一缸酒,等你回来结婚,你咋就走了呢!”这名干部返程前,老人家亲手做饭,还特地从缸中舀出米酒,为他送行。这位干部颤抖着双手,紧紧抓着碗,和着泪水,喝下了酒。这酒,既是战友的喜酒,更是一位母亲的血和泪!
——这是一位“85后”。很多人评价出生在这个时代的孩子“脆弱自我”,而这位叫做杨洋的“85后”士兵,不仅用他短暂的生命诠释了执著与担当,更成为今天青藏线上无数年轻士兵中的一位优秀代表。
2009年冬天的一个夜晚,进入输油后期的泵站参数突然发生变化,团调度指挥中心判断雁石坪至唐古拉段管线跑油,要求两个连队分别相向进行徒步巡查。入伍不满一年的杨洋,主动请缨,加入了巡线队伍。此时的羌塘草原早已漫天飞雪,寒风呼啸着想要撕毁一切,平日里随处可见的野狗也都销声匿迹了。杨洋沿着自己负责的10公里管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前行,遇到管线架在山坡上就手脚并用地盘上去,一点一点仔细查找,终于找到了跑油阀门。可是由于在雪堆里待的时间太长了,杨洋的双脚早已失去知觉,半个多月都无法下床行走。2013年4月25日凌晨,正在值班的杨洋,突然感到头晕脑胀,呼气不畅,全身直冒冷汗,他仍以超人的毅力坚守在岗位上,直到最后晕倒。经抢救无效,不幸牺牲,年仅22岁。
60年来,青藏兵站部已有780多名官兵在这里献出了宝贵生命,长眠于雪山冻土之中。四千里青藏线,平均2.5公里就有1名倒下的军人。其中,仅师团职领导干部就有28人,平均年龄不到42岁。这个英雄群体,已化作雪线军魂英勇刚毅的精神丰碑;唐古拉山口的这尊雕像,永远回响着高原军人忠诚使命、不辱使命、献身使命的铮铮誓言。
每到一次高原,就是一次灵魂的净化,就是一次精神的洗礼,我也在慢慢成为一个纯粹的军人。回到内地,平素常常挂在心里、那些琐碎的不如意都没有了,生活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更重要的是,开始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这辈子,我一定要尽到一名军医的职责,为高原,为这些最可爱的人做点事”。
在高原做科研,不是一个“苦”字能形容的。但和那些常年驻守青藏线的官兵相比,就不会觉得苦了。每到一处,在专心进行现场实验、走访查体的同时,都会将当地的海拔、高原反应的相关症状、当地交通状况等等一一详细记录下来。回来后,将相关数据、路线清楚地描绘在地图上。从哪条线走高原反应强烈,从哪条线可以最快转运救治伤员,在这张地图上都能找到答案,这地图上描绘的线条就是“高原救治生命线”。
前两年,我到美国进修,临回国时,好几家世界知名的研究机构都向我伸出了橄榄枝,开出的条件极为优厚;此时,到国外探亲的妻子女儿也开始习惯于国外优越的生活。我心中的天平有些摇摆,连续一周都在艰难的抉择,是的,留在国外,有优厚的待遇、有最先进的实验平台、提前过上“中产生活”、拥有让一般人仰视的光环、惠及妻儿,但一想到因此背弃自己的信念,又觉得有些遗憾,将一辈子难以弥补。当我准备作出退缩的决定,眼前突然浮现出那面在祖国边疆迎风飘扬的国旗,战士用鹅卵石摆出的“报效祖国”四个大字,浮现出那一张张紫唇青脸……我立即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毅然回到祖国。在以后的人生中,每当很苦时,我也会有“不干了”的想法,但这想法总是在脑中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坚定地“要干下去”。
至今,我每次到达格尔木,也会抽空来到烈士陵园,祭奠长眠于此的英雄。在这里,我们会举行一项特别的仪式——敬烟祭酒。在这人烟罕至的高寒缺氧之地,抽一支烟、喝上一杯白干,也许是极其艰苦条件下难得的调适和放松。我们用这特有的方式,表达着永其志、继其业、兴其德的决心,缅怀逝去的铮铮铁魂。
军人的荣誉始终与祖国的荣誉紧密相连,与军队的责任和使命紧密相连,成就精彩人生。令我最欣慰的是:远赴高原边疆报效祖国已成为今天90后军校学员的“共同选择”,我们的高原将永不寂寥。每一位新入门的学生,我都会给他个“忠告”:搞高原军事医学的人一定要具有“高原精神”,那就是永恒的“三个特别”——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耐,特别能战斗!
三、记者的讲述:镜头下的高原兵
我做新闻工作已经将近20年,青藏线我来过很多次。
少年时就很向往连绵的雪山,蓝天白云,苍茫大地,高原民族,藏传佛教,牦牛,满是神秘。我甚至能背下关于青藏高原起源的《斯巴宰牛歌》:
斯巴宰杀牛儿时,砍下牛尾在哪里?剥下牛皮铺哪里?割下牛尾放哪里?斯巴宰杀小牛时,砍下牛头置高处,凸起山峰高耸耸,剥下牛皮铺平地,宽广大地平坦坦,割下牛尾沉江河,源源流水长远远。
青藏高原,神话世界。
真正走上青藏线采访,还要从一次展出讲起。那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四年,报社举办了一次图片展,一位老同事拍摄的数十张或黑白或彩色的照片吸引了我。这些照片的拍摄年代有远有近,分别记录着“青藏线”上不同历史时段发生的精彩故事,而这些“历史故事”,我这个“对高原感兴趣的人”都未曾专门关注过:
——1954年,青藏公路通车,沿线官兵和群众欢天喜地,举国沸腾。当年,随着慕生忠将军铿锵有力地一声令下,筑路大军铁锨一插,格尔木就诞生了。从一条公路到一幢楼房,从一幢楼房再到一座城市,在将军楼,格尔木的历史就这样奇迹般地被铸就。
——1968年,通信兵风餐露宿、顶风冒雪,徒步放线、爬杆作业,经过8个月的连续奋战,架起了世界上海拔最高、我军架空明线最长、从柴达木盆地腹地大柴旦镇至拉萨全长1329杆公里的国防通信线,改写了内地与西藏没有通讯的历史。
——1973年,经周恩来总理批准的格尔木至拉萨输油管线“530”工程破土动工。担负任务的官兵苦战4年,征服10余座大山、108条河流,完成了1080公里的管线铺设任务。中共中央发贺电称,这是“继青藏、川藏公路之后,中国人民在世界屋脊上创造的又一个奇迹。”
——1998年,青藏兵站部参与修建了兰州经西宁至拉萨全长2300公里的光缆通信线,将联接内地与西藏的通信光缆铺到“生命禁区”,使西藏人民从此有了自己的“信息高速公路”。
这些照片让我震撼,原来,除了自然赋予高原的大美,更有我们中国人双手创造的撼天动地的存在!“天路”该是何等传奇,修筑和坚守“天路”的人又该有怎样的故事。所以,一有了去青藏线采访的机会,我这个小年轻便鼓足勇气,跑到领导跟前,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主任,这次就让我去!”我的真诚和执拗最终打动了领导,第二天,就踏上了去西宁的火车。西宁是第一站,紧接着,是格尔木,再接着,一路向昆仑山口,沿着青藏公路,上线了。
虽然从小向往青藏高原,但我却是第一次到青藏高原。在格尔木,没有什么感觉,心头暗喜“自己身体素质好”;在纳赤台,也还好,一路拿出相机拍摄雪山美景。从五道梁开始,我终于体会到高原馈赠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身体反应,理解了“到了五道梁,难见爹和娘”这句话的含义。
一路都是像喝醉了酒一般的晕晕乎乎的感觉,两侧太阳穴像被钳住紧得生疼,脚上像踩着棉花,快到昆仑山口,道路整修,汽车有些颠簸,我捧着塑料袋,搜肠刮肚地大吐起来。一番折腾后只有一个想法:再难受也坚持坚持,整个青藏高原就这一条公路,还能退到哪里?再说,到都到了,不采点东西回去也对不起这份难受呀!
好容易挨到沱沱河兵站,已是下午。吸点氧、吃过药又打了会盹。迷迷糊糊中,“嘟”——我被分外响亮的车喇叭声惊醒,支起身,贴着床边的窗户,看到了这样一幕:数十辆运输物资的军用汽车,一辆辆按着统一的车距,依次缓缓驶进兵站,在宽敞的停车场里,先是形成一条条笔直的横线,随后慢慢构架成一个长方形,稍倾,官兵们一齐“哗”跳下车,“啪”一齐关车门,两种声音干脆响亮,没有一点拖沓。我朗朗跄跄下床,从背包里掏出相机,一口气冲下楼,终于抢拍下了一张官兵整齐立在车旁,唱起军歌的照片。后来每每看着已经泛黄的画面,年轻小战士用力张嘴的姿态,总能记起雄浑的歌声与苍茫大地融合的那个片段。
我的镜头让我记下了许多人和事,也熟悉了许多人和事。同样,高原认识了我,慢慢熟悉了我,在我第三次来高原时,竟没有了不适感。积淀下来,我经年拍摄的照片竟也与老同志有一拼了。每翻开相册,就像打开一本关于青藏线的故事集;每翻到一张照片,就能重现一段故事。
这张照片的主角是一群新时代筑路人。2002年,举世瞩目的青藏铁路二期工程全线开工,青藏兵站部充分发挥自身优势,全力保障、积极参建,为共创西藏美好的明天出一份力、尽一份责。这条全长1142公里,世界上海拔最高、线路最长的高原铁路的建成,为藏区经济社会发展、改善各族群众的生活带来历史性机遇,从根本上提升了西藏的自我发展能力。
这张照片的主角叫姚志祥,一位在管线团工作了半辈子的“护线人”。西藏的燃油几乎全部从输油管线出去,这条能源大动脉维系着西藏人民的生活和经济发展。为守护管线,姚志祥先后230次翻越唐古拉山、穿越可可西里无人区,在海拔4500米以上地区行程52万公里。
照片讲述的故事发生于1998年。当时雪水河突发山洪,将埋在河底的管线护基冲毁,管线防腐层被激流剥落得一干二净,裸露的管线被洪水冲得像剧烈抖动的弹簧,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姚志祥带队组织抢修。10月底的高原,已是滴水成冰,姚志祥第一个走进激流,那一刻,人们仿佛看到大庆油田“铁人”的影子。正如一位战士所说:“姚工下到冰河里,河水温度就会升高。”才一会,整个工地,钢钎铁锤声震耳,马达号子声交融。激战中不断有人被高原反应和过度劳累击倒。姚志祥却和小伙子们比着干,扛着50公斤重的水泥袋,呼哧呼哧地穿梭在工地上,满身的泥浆,已冻成冰凌,走起路来“咔叽咔叽”直响。采访中,我目睹了那18个日夜的连续奋战,300米管线最终牢牢地锁定在雪水河底。临走时,我来到他跟前:“姚工,你为输油是拿命在拼。你们部队就是给西藏供血的心脏,没有格拉管线,西藏就没有腾飞的翅膀。乡亲们都会谢谢你!”他摆摆满是油污的手说:“保证管线畅通,保障藏区用油,是我们管线兵的责任,吃点苦、受点累不算什么。”
这是一段简介:姚志祥,1976年从武汉3303工厂特招来到兵站部,为输油管线事业倾注了全部心血和炽热情怀,一干就是30多个春秋,65岁仍坚守在工作一线。在高原战斗的日子里,他先后23次完成输油管线改造和技术革新项目,解决技术难题436个,3项成果获军队科技进步奖,节约资金超过上亿元;28次组织完成管线破裂焊接、油罐渗透抢修等急难险重任务,更是20多次直面生死,4次危及生命。
姚志祥在线上,许多藏族同胞都认得他,远远见他的巡线车驶来便大声喊道:“大校的车来了,快让路。”自觉闪在两旁,以敬佩的目光送他离去。正因为一代代青藏兵站部官兵的长期坚守,正因为有像姚志祥一样的管线兵精心管理维护,才有了格拉管线为西藏输油15万吨、20万吨的突破。
这张照片的主角叫郭和奎,曾被总后授予“扎根高原模范营长”荣誉称号。他在海拔5200多米的唐古拉山地区一干就是15年,被官兵们誉为“山大王”。有一年,他母亲患病住进医院,老人料到生命将要走向终点,唯一愿望是见到远在高原的儿子。当时输油任务正紧,他强忍思念,待忙完工作准备下山时,妻子的来信却告诉他:“母亲再也等不及你了,在一周前走了。老人家不停地呼唤你的名字啊!老人家等啊等,直到咽气的一刻,还吃力地问,今儿奎儿该回来了吧?”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哽咽了。5年后,操劳一生的父亲又患胃癌到了晚期。雪线上的郭和奎仿佛看到父亲期待的目光,看到母亲5年前失望的眼神。可是这时正值开泵前期,是输油工作中最关键的时刻。他想,等顺利开泵后就赶紧回乡。开泵的第二天,他急急忙忙上了路,下汽车上火车,下火车上轮船,风尘仆仆赶到家时,只看到客厅正中的墙上,那副父亲笑容可掬的放大照片。父亲已去世一个星期。他呆住了,然后一头钻进厨房,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我的镜头记录下了这样的画面:这位刚强男儿用发抖的双手斟满两杯酒,面对父母亲的遗像,一下子跪倒在地,失声痛哭:“爸、妈,儿回来晚了,对不起你们!你们病重时,儿没能给你们送一口水,端一碗饭,喂一片药,今天,儿做的这些饭菜,请你们尝一口,喝一杯吧……”
选择高原,生命中更多的就是忍耐、吃苦和战斗!选择高原,理想与才华就融为一体敬献给了青藏线!正是如此,青藏公路通车60年来,一代代高原官兵穿行生命禁区,闯过死亡地带,用生命守护着光荣传统,用血肉之躯诠释着军人使命,保障了驻藏部队近80%的物资运输、西藏军地近80%的油料运输和中共同西南边防的通信畅通,有力助推了青藏地区跨越式发展,四千里青藏线成为民族团结之线、文明进步之线、共同富裕之线。
这张照片的主角是全军爱军精武标兵、某管线团保障处工程师陈得彪。这位地方入伍大学生把强军使命融入生命,在“世界屋脊”亘古不化的冰雪中燃烧着火热青春。我的镜头记录了他“奋战油柱”的惊险场面——雪水河泵站一处输油管道被盗油分子打出直径3厘米左右的洞,喷出的油柱高达十几米。赶到现场后,陈得彪第一个跳进1米多深的柴油坑,使劲用木楔去堵洞口。由于压力太大,木楔还没靠近洞口就被冲歪了,他的鼻子、嘴巴、耳朵里喷得全是油,刺鼻的油气呛得他透不过气来。一次次不气馁的尝试,陈得彪和战友们经过近3个小时的连续奋战,终于堵住了洞口。被战友拉出油坑时,陈得彪累得瘫倒在地上,脸被高压油柱打得肿了一圈。
在此之前,我其实已经在一部总后拍摄的专题片中认识了陈得彪——“快,让陈得彪来!”2007年5月,五道梁输油泵发生故障,输油受阻。情急之下,该团领导果断点将。接到命令后,刚刚做完左腿静脉曲张手术、在家休养的陈得彪,立即乘车从数百公里之外赶到现场。此时,海拔4600多米的五道梁飘着雪花。陈得彪强忍着高原反应,在弥漫着刺鼻蒸汽的泵房里,整整抢修了6个多小时,输油泵恢复了运行。爬冰河、趟冰河、越戈壁,陈得彪年均上线150多天,先后20多次参与重大管线抢修任务,为国家避免直接经济损失500多万元,参与编写教材10多部,革新技术7项,培养技术骨干400多人。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照片上还有很多主角,是青藏线上的“兵二代”,他们陆续踏着父辈的足迹来到高原。为什么在如此艰苦的地方,儿女们仍愿意继承父辈的事业呢?
这是一个叫成文君的女兵,她是从湖南参军来这里寻找父亲的。一位普通高原汽车兵的遗腹女,竟然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来到了高原。“因为父亲在这里!”她很坦然地对别人说。在野草和骆驼刺中有一块水泥浇铸的石碑,上面刻着她父亲的名字——她的父亲叫成元生,是因为常年在高寒缺氧的青藏线上执勤,积劳成疾累死的。
某汽车团三营副教导员,本来可以到条件相对好些的新疆当兵,却被刚从青藏线退休回来的父亲拽到了青藏线,走了父亲的路。
裴秀香,解放军第22医院护士,曾被总部授予“全军模范护士”荣誉称号。她说:“我是高原生、高原长的孩子,对高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和眷恋。这里虽然苦些累些,但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找到家的感觉。”在22医院,像裴秀香这样,在院子里出生,又在院子里当兵的就有好几个。问及她们为什么不选择到内地去时,她们都说:“这是舍不下的高原情结。”
张波,青藏兵站部司令部自动化站站长。他和他的父亲是青藏线上典型的“父子兵”。父亲张德林,1970年12月入伍,从普通一兵历练成为正营职干部。1991年转业回到陕西老家。高原既给了他荣誉,也让他历经了磨练。儿子长大后,他毅然让儿子重走自己的路,当了一名高原兵。带着父亲的期望,张波于1991年12月入伍来到青藏兵站部。他努力在雪域高原书写精彩人生,先后4次荣立三等功,1次被表彰为优秀共产党员。他曾获得军队优秀专业技术人才岗位津贴三等奖,参与研发的兵站部指挥信息系统获得全军科技进步二等奖。他还光荣地参加兰西拉光缆开通仪式、青藏铁路全线贯通的通信保障以及唐古拉地震和奥运安保期间的通信保障工作。
“我的父辈从这里负重出发,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共和国的回忆里包含着他们的辛劳、他们的辛酸和他们的光荣;今天,我再次从这里出发,虽然我肩上也压着重重的担子,但父辈已交给了我如何负重的方法,我会顺着他们的印记前进,走得更远,相信历史自会记录一切!”一位“兵二代”指导员的话,为“子承父业”给出了终极答案。
四、炊事班班长的讲述:
从绿洲到厨房
我是个“兵三代”,爷爷是第一代格尔木人,是和慕生忠将军一起,第一批坐着汽车进西藏的人。我的家坐落在格尔木市河西区金峰路与盐桥路交汇的转盘路的西北角,名字叫作“望柳庄”。
爷爷说,60年前,慕生忠将军率数千筑路大军开进格尔木,当时的格尔木没有一处地名,将军提笔在一块木板上写下了“望柳庄”,立在指挥部帐篷前的盐碱戈壁上。有人不解地问:“这戈壁沙滩的,连一棵树都没有,怎么能叫望柳庄呢?”将军坚定地回答:“现在这里虽然没有树,但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要用自己的双手,让这里柳树成荫,花草遍地,成为一座美丽的花园城市!”
然而,这并非是件容易的事。地处柴达木盆地察尔汗盐湖南缘的格尔木,沙土中盐碱含量极高,树苗刚刚栽下,很快就枯萎。用当地人的话说:“在这里栽一棵树,比养一个娃儿还要难!”将军不信这个邪,他一面指挥筑路大军向南挺进昆仑山、唐古拉山,一面带领机关、后勤人员开荒植树。官兵们采取灌水洗盐碱及挖走沙石换来新土的方法,硬是在这荒无人烟的盐碱戈壁滩上,植出了一片柳树林。
从此,一代又一代的青藏线建设者及守卫者,植树造林不辍。
朋友,您相信吗?今天的格尔木,凡是树林成林的地方,地表以下两米的沙土都是置换过的;今天的青藏线,凡是有军人的地方,都会有一片绿荫!曾几何时,即将离队的老兵抱着营门口唯一一棵还有几片绿叶的树痛哭,遗憾自己从军以来竟终日面对无边的土黄色。这样的情景在今天不会再发生了。
“望柳庄”,已从早先的青藏公路建设指挥部变成了青藏兵站部的家属院,又从家属院变成了居民区,当年成片的柳树林也由杨树林替代。
爷爷、爸爸和他们的战友战天斗地、艰苦卓绝的日子已经远去,我几年前到青藏线当兵时,线上的“三站”(兵站、泵站、机务站)官兵,已经全部搬进了水、电、暖、氧、网五通的现代化营房。官兵们无不感慨60年、几代人传承红色基因、发扬优良传统、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所实现的历史性变化。
住——在高原的永冻层上建房子是一大难关。部队开始住的是帐篷、地窝子、木板房,后来住上了土坯房。室内的温度常常在零度以下。战士穿着皮大衣、毛皮鞋,戴着皮帽子睡觉,早晨起来,眉毛、胡子上都结满了冰霜。今天,这一切对高原上的官兵来说已经很遥远了。我们建成了基础设施齐全、生活设施配套、营院环境优美的一座座新营区。园林式的营院、笔直的水泥路、标准的停车场、宽敞的运动场、功能齐全的服务中心等设施一应俱全,就连桑拿浴室、健身房等颇具现代气息的设施场所,也落户到高原军营,部队建设迈上了一个新台阶。
水——今日的青藏线“三站”官兵,大部分喝上了清洁的环保水。过去,由于青藏线水质含多种矿物质,软化水达不到规定标准,官兵的生活用水都是将冰雪在蓄水池里化开,用纱布过滤几次而来。为解决官兵吃水难题,兵站部想方设法改变过去“破冰取水”的状况,将水源引入营区,修建了水塔、自来水装置,并为青藏线上的五道梁、沱沱河、唐古拉等地区部队安装具有4次过滤功能的淡水过滤装置,经国家有关部门鉴定,自来水已达到直接饮用的标准。同时,兵站部还租用地方车辆从100多公里外的纳赤台昆仑泉取水,以保障五道梁地区部队生活用水,使困扰官兵的“吃水难”问题得到很好解决。
电——青藏线“三站”(兵站、泵站、机务站)部队官兵业余时间可以看电视、听广播、上军网、玩游戏,几年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今已变成了现实,这是兵站部为青藏线“三站”部队接入市电带来的可喜变化。青藏线部队大多远离市区,30多个站点大部分无市电接入,部队用电全靠柴油发电机组发电供电,给官兵的工作和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2006年7月,随着青藏铁路二期工程通车运行,横贯高原的青藏线有了市电。如今,高原官兵业余时间听有收音机,看有电视机,学有信息网,玩有娱乐室,充满艰苦和冷寂的青藏线,飞荡出官兵们阵阵欢歌笑语。
暖——兵站部有60%的基层单位和70%的官兵长年工作生活在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寒缺氧地带,年平均气温在零下25摄氏度,取暖期长达8个月。过去,由于基础设施薄弱,住房条件较差,官兵过冬取暖全靠火墙、煤炉、电炉,晚上睡觉需穿戴皮帽、皮大衣、皮手套、毛皮鞋,官兵冻伤、冻病时有发生。近年来,兵站部想方设法加强基层营房建设,为沿线部队营房装上了双层防风玻璃,配置了棉门帘,购置了供暖锅炉等配套设施,使冬天的室内温度大都保持在20℃左右。如今,即使室外零下40多摄氏度,营房里仍然温暖如春。战士宿舍里的“倒挂金钟”、“君子兰”、“一品红”等花草竞相争艳,绿油油的“爬山虎”、“长青藤”等点缀在雪域营房内,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氧——青藏线的空气含氧量不足海平面的一半,由于长期在高寒缺氧地区工作,青藏线官兵大部分脸色黑红、嘴唇乌紫、脸皮皲暴、指甲凹陷、头发脱落,高原病发病率达99.7%,机体器官功能改变率为100%。“千苦万苦,缺氧最苦”,2004年,在上级首长和机关的关怀下,兵站部在纳赤台兵站成功建成了一座集生活、医疗保障于一体的中心制氧站以后,经过2年多的时间,沿线兵站建成了8个制氧站、2个高压氧舱和3300多个用氧终端,所有客房和官兵床头都配置了吸氧装置。由“沉闷窒息”到“自由呼吸”,几代高原官兵的梦想,如今终于变成现实,青藏线官兵的各项健康指标得到明显改善。
网——兵站部所属部队分布在青藏、敦格公路沿线2500多公里的数十个点上,以往,机关的指令、通知难以及时传达到基层一线部队,基层的情况也不能及时反映到机关,部队教育、训练和管理往往滞后于形势任务发展需要。如今,兵站部依托兰西拉通信光缆,精心打造青藏线数字化保障大动脉,建成了集“六大网系、六个系统、两个中心、一套平台”于一体的信息网络,进一步提升了信息化条件下部队的综合保障能力。他们依托网络平台开展网上指挥、网上教育、网上推演、网上调研、网上谈心、网上娱乐。今天,信息网络已覆盖到四千里青藏线座座军营,坐在指挥中心,通过监视系统可以对青藏线上的每个部位、车队行驶方位、管线输油参数实施全天候监控,每个营区可利用视频会议系统同上一堂课,战士有什么意见建议,在宿舍里就可以直通领导信箱、在博客上留言。
行——我们汽车兵驾驶的车辆,60年来经过了5次更新换代,已由过去的大依发、老解放变成了现在大吨位的斯太尔、北方奔驰,为安全行车上了一道“硬保险”。汽车部队牢固树立安全发展的理念,安全形势越来越好,如今,在几千台车长年执勤的条件下,创造了兵站部历史上最好的安全成绩——实现了“零亡人”纪录,4000里青藏线由“死亡线”变成了安全线。
以前爸爸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上世纪90年代,有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在青藏线住了一个星期,条件有限,几乎天天都吃高压锅煮面条。一天傍晚,团长神秘地说要请他吃“大餐”。饭点到了,他推开门才看到,桌上竟有两小盘青椒和小白菜!这样的绿色蔬菜在当时是罕见的,无疑就是珍馐佳肴。迎着团长含笑的目光,那个客人举起筷子,心情复杂地夹上一根青菜放进嘴里,轻轻一嚼竟唇齿生香。许多年过去,那位客人还时时动容地忆起那顿平凡却珍贵的一餐。
类似这样的故事,在新世纪伊始,成为过去。
关于“厨房”和“吃”的事儿,我最有发言权。经过几年摸爬滚打,我已经是一个炊事班班长。如今我最拿得出手的成绩,就是和战友们一起搭建了一座无水栽培的温室。温室里,没有半点土壤,小白菜水灵灵,紫甘蓝艳丽得像朵黑玫瑰,“心里美”萝卜伸出长长的花茎,饱满的豆角串串垂挂。温室里还有一个小水池,养着五颜六色的金鱼、锦鲤。这些技术都是兵站部专门把我们送出去学的。副班长做得一手好川菜,尝过他手艺的都说:这分明就是特级厨师嘛!
不仅仅是我们连队,随着青藏线环境、道路、线路的全面整治,官兵的盘中餐,有了根本性改观。过去,官兵们吃上一顿新鲜蔬菜,的确是很奢侈的事。车队运菜到线上,经过半月辗转颠簸,一车鲜菜烂得只剩下发黄的帮子,冬季,大家只能吃窖藏的土豆、萝卜、白菜“老三样”。为了解决吃菜难的问题,官兵们挖开冻土,搬走石块,从红柳包上运来细沙土,在“世界屋脊”建起一个个半地下温室。没有肥料,就从百里之外拣来牛羊粪;没有水源,大家就背冰化水浇灌。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雪域高原终于长出第一代嫩绿的菜苗,实现了官兵们梦寐以求的愿望。接着,官兵们陆续在整个青藏线、包括驻守在永冻层上的“三站”,建起了200多个蔬菜大棚和阳光温室,一年四季,蔬菜一茬接着一茬,即使冬天零下40多度的严寒天气,依然可以吃上鲜嫩的蔬菜。
“到我们的蔬菜温室里感受春天吧!”如今来了客人,我们都会这样热情邀请。室外白雪皑皑,室内瓜菜飘香。10多种蔬菜,年产2000多公斤,战士吃菜自给自足,绿色无污染!
不仅如此,官兵们的就餐方式还实现了从“大锅饭”到“自助餐”,膳食结构从“温饱型”向“营养型”的转变,所有单位都实现了“八菜一汤”的自助餐。
瞧,纳赤台兵站的“烤鸭”、五道梁兵站的“鸳鸯火锅”、唐古拉山兵站的“水煮肉片”、那曲兵站的“羊杂煲”、当雄兵站的“番茄蹄花”……这一个个特色菜,享誉整个青藏线。汽车部队无论什么时候到达兵站,都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而且色香味俱佳。
“现在我给新兵讲‘老三样,他们都当作是传说了!”在青藏高原工作了14个年头的老兵,说起吃菜的历史感慨万千。“有了这个温暖的‘家,身处世界屋脊,一年四季能吃上自产新鲜蔬菜,我们这些高原兵真幸福!”
五、藏族乡亲的讲述:
谢谢金珠玛米
我在儿童村工作,是个土生土长的拉萨人。
从小就听阿妈讲,解放前,旧西藏所有的农民都是终身负债的农奴,完全丧失了一切人的自由。当牛作马的农奴一生辛苦劳作,能带走的只是自己的身影,能留下的只有自己的脚印。即使雪山全部变成酥油,也没权利吃上一口,即使江河全部变成美酒,也没权利喝上一滴。120万平方公里雪域高原,处处回响着百万农奴痛苦的呻吟和绝望的怒吼。1959年3月28日,国务院发布命令,解散西藏地方政府。“从此,贵族的太阳落下去了,我们的太阳升上来了”。西藏人民沐浴在党和社会主义的阳光下,脸上的冰雪开始融化,渐渐露出一张张笑脸。我有幸生在新西藏,长在红旗下,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拉萨从事着社会公益事业。
我所服务的儿童村位于拉萨市堆龙德庆县,是2000年建成的我国第九所SOS儿童村。青藏兵站部长期与儿童村结成定点帮扶对象。
儿童村是藏族孤儿的家,整个儿童村有近二十个家庭,每一个家庭都由一位妈妈和一群孩子组成。只要有“金珠玛米”(解放军)带着部队的关爱走进村子,两岁的小卓玛就会欢天喜地地跑过来,展开双臂要“叔叔抱!”金珠玛米一把抱起小卓玛,就像抱起自己的小女儿一样;五岁的小扎西捧着一个红红的苹果,凑上去,塞到金珠玛米手里,“叔叔,甜”,小扎西看到了吗?金珠玛米脸上的笑容,比苹果还甜;藏族妈妈老远就招呼:“小伙子,快到屋里喝碗酥油茶!”金珠玛米把欢乐带进了儿童村。
德吉卓玛现在是西藏民族学院大二的学生,从小在儿童村长大,珍藏的小铁盒里装着200多粒青稞。她骄傲地说:“我非常羡慕同学们有阿爸阿妈宠爱,但一群金珠玛米的关心,也让同学非常羡慕我。在儿童村,金珠玛米送来吃的用的,教我认字,要我好好读书。”2012年,德吉卓玛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忧愁却大于喜悦,接近梦想却无力实现。一年5000多元的学费和生活费,让她的天空乌云密布,心中像压着一块搬不动的大石头。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整个暑假,德吉卓玛瞒着“妈妈”和兄弟姐妹,想尽办法偷偷筹钱,甚至翻遍路边所有的垃圾箱,到开学前,连路费都没凑够。最后,还是那群熟悉的金珠玛米辗转得知了这种情况,慷慨解囊,将一张张凝结着爱心的人民币郑重地放进捐款箱,让这个好学的藏族少女终于圆了自己的大学梦。“直到今天,依然是金珠玛米每人每年的捐款,解决了和我一样的几个大学生的后顾之忧。我现在还没能力报答,每次就用一粒青稞,记住这些好心人的举动。”德吉卓玛眼里含着泪、数着青稞……
没爹没娘的藏族娃实现了大学梦,这是他们曾身为奴隶的祖辈想都不敢想的事。正如德吉卓玛的青稞所见证的,这些年,无论捐资助学、照顾鳏寡孤独,还是开展各类爱民助民活动,兵站部官兵的默默付出惠及成千上万藏族群众,他们以实际行动践行了“人民子弟兵爱人民”的铮铮誓言。
展开中国地图,可以看见,翻越唐古拉山,穿行羌塘草原,一路逶迤南下,直至青藏线终点拉萨。这一路水草丰茂,牛羊成群,格桑花盛开,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里沿线分布有藏、回、蒙古等10多个民族,民族团结直接关系到青藏地区的繁荣进步与安全稳定。多年来,青藏兵站部积极倡导开展“军民共建文明青藏公路运输线”活动,沿线军民广泛响应,青、藏两省区人民政府将之命名为“文明青藏公路运输线”。
常跑青藏线的兵站部官兵人手一套小册子,包括《尊重少数民族风俗习惯的规定》《民族地区执勤“十不准”》《青藏地区民族宗教知识教育读本》等,每次上线执行任务,随身携带。
官兵们说,在青藏线上工作,如果你闻不惯酥油味、喝不来青稞酒,就难以在情感上和藏族同胞融合到一起。
沿途,兵站部运输车队经过藏胞居住地时,不时看见藏族群众向官兵挥手致意,藏族孩子向军车敬少先队礼。在许多藏族群众心目中,一代代青藏线官兵,是共产党派来的金珠玛米,他们代表着党的形象、传递着党的温暖。
1999年,当雄机务站官兵在走访驻地藏族群众时发现,当地群众生活用水十分困难,他们从几公里外的污水池塘里背水,且水质浑浊,长期饮用对身体健康非常不利。当雄机务站便想方设法在营区挖掘了深水井,采取义务供水方式,使驻地500多户藏族群众喝上了“安全水”。为了方便藏族群众取水,机务站还专门铺设了一条供水管道,将纯净的饮用水引流至营区院墙外。15年了,前来打水的乡亲络绎不绝,逢外地客人问起,他们便用不太熟练的汉语说:“金珠玛米的水,突切那!”
地处藏北草原的安多县帕那镇扶贫新村,是青藏线上有名的贫困村。安多兵站与该村结成帮扶对子,兵站官兵时常为村民扶贫济困、解难送暖。如今,一批有文化、懂技术、会经营的新型农牧民,已成了村里的致富带头人。村主任拉巴感慨地说:“这几年,我们的腰包渐渐鼓了,村民们打心眼里感激金珠玛米!”
如果说平时金珠玛米对藏族人民的爱是无微不至的关怀,那么危急时刻则是舍生忘死的付出。我永远记得,1985年,唐古拉地区特大雪灾,是他们第一时间赶赴灾区;1998年,那曲地区严重雪灾,造成65万头牲畜死亡、4万多人缺粮、2万多人断粮。为了取暖,藏族群众家里的牛粪烧光了,家具烧光了,雪还是不停,人民生命财产受到严重威胁。兵站部官兵迅速派出抗雪救灾人员,出动救援车辆,组成运输队、医疗队,紧急开赴灾区。道路被近一米厚的积雪覆盖着,汽车陷在深深的雪窝里,发出“呜呜”的沉重喘息。为了断炊断粮的牧民、濒临冻僵的牛羊、救灾急需的燃料,官兵们跳下汽车,用脸盆、铁锹甚至双手扒雪开路!缺氧让劳累过度的战士多次昏厥,零下40摄氏度的严寒和刺骨的雪水让战士们手脚冻肿冻伤,最终车队顺利脱险,党的温暖最快地运抵灾区。管线团驾驶员、共产党员曹伟文,五个脚趾却被严重冻伤并截掉。
2009年7月,唐古拉地区山洪暴发,青藏公路3324公里处一座桥梁被冲毁,1000余名过往群众、500多台军地车辆被困。正在执行运输任务的汽车某团官兵,自发将所带干粮全都分给被困群众。一位藏族母亲,带着八九岁的小儿子,已在饥饿中熬了一天多时间,拿到干粮,她含泪致谢:“经常看到你们车队路过这里,这次多亏你们了。”随行军医陈仁深入受困群众中巡诊看病、送医送药,几位驴友感叹地说:“这次旅游,见到你们是一份意外的收获,你们是一道意外的风景,绝美的风景。”在团后勤处处长熊传龙的带领下,党员骨干组成的突击队带头挽起裤腿,涉进刺骨的河水中,试水探路,引导军地车辆涉水通行。官兵们在水里足足浸泡5个多小时,守护着一辆辆车安全通过危险路段。一位藏族司机紧紧地握着战士的手,激动地说:“如果没有你们帮助,我们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受多少罪,你们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2010年4月14日早上7:49,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玉树县发生7.1级地震。青藏兵站部和格尔木武警部队官兵紧急出动多支救援力量奔赴灾区,全力进行抗震救灾工作。
“感谢金珠玛米,是金珠玛米给了尕玛永措第二次生命!”4月17日上午,尕玛永措的母亲索南卓玛双手拉着青藏兵站部第22医院外科主任秦斌和医生刘波的手,激动地流下了热泪。
原来地震发生后,20岁的藏族姑娘尕玛永措被埋压在废墟下长达20多个小时,大脑被严重挤压,头皮裂伤,颅骨骨折,颅内血肿,伤情非常危重。如果不迅速清除颅内血肿,极有可能压迫脑干导致死亡。16日上午,青海抗震救灾指挥部立即安排尕玛永措乘坐第一批运送伤员的专机从玉树飞往格尔木,并于12时48分送入青藏兵站部第22医院普通外科。医院迅即组织外科、内科、五官科、精神科等方面的专家教授,为她进行集中会诊。尕玛永措系重型开放性颅脑外伤,急需实施开颅手术。医院立即召集专家教授商讨制定手术治疗及护理方案。17时08分,尕玛永措被推进手术室。普通外科医生刘波,连续做完几台手术,正准备离开休息。听说要马上为地震灾区危重伤员实施手术,二话没说,又戴上手套、口罩和手术帽走进手术室,熟练地操起了手术刀……20时30分,开颅手术获得成功。仅16日当天,22医院就接收了2批70名从玉树地震灾区空运到格尔木的伤员。其中,大部分是重伤员,年龄最小的不足8个月,最大的60多岁。
金珠玛米啊,大灾无情,人间有爱。78岁的旦央老阿妈热泪盈眶,反复念叨着:“金珠玛米!救命菩萨!”朝着官兵竖起的大拇指,久久不肯放下。伤员土吨昂江动情地唱起了自己编的藏歌:“金珠玛米呀咕嘟,你们是美丽的格桑花,是你们给了我们重新生活的信心……”
无限的深情,无声的大爱,无私的奉献,青藏线官兵把爱民的种子撒遍青藏线的角角落落,在雪山,在冰川,在戈壁,在荒原……孕育发芽,开花结果,像柴达木红柳,迎风屹立;像昆仑雪莲,傲寒绽开。
责任编辑/魏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