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眠地下的乡愁
2015-07-29王德林
王德林
“乡愁”二字除了形而上的意义本身就充满了忧伤的况味,而说起煤矿的乡愁则显得有些悲情,矿山的肌理和血肉混杂了太多的粗砺,与颇具审美格调的“乡愁”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它根本没有“静听流莺的巧啭,细看花影的慢移”那般闲适,有的只是为生计而汲汲,还有灰暗的天空,以及频发的事故,莫测的风云往往凝聚成出其不意的雷电,硬生生将一个个完整的家庭劈成两半,剩下的是方寸大乱的孤儿寡母。煤矿为温文尔雅的“乡愁”提供了一块略显粗糙的切片,让我们探寻类似战场的生离死别与人性嬗变的玄机。
莫言说过:“故乡是作家摆脱不了的存在,作家用文学的方式拓展故乡,是对故乡的一种超越。”的确,人到一定年龄,就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尤利西斯,千方百计要返回故乡去。屈指算来,我离开矿山已有二十年,二十年足能淹没和模糊一些事物的镜像,但思念却顽固地拓下煤矿的音容笑貌,它的一颦一笑每时每刻都在牵动我的神经末梢,它的兴衰荣辱时常令我辗转不能寐,揽衣起徘徊。矿山的吉光片羽,成了我乡愁的附丽,成了我念兹在兹的时光显影,更成了我创作的底色。在我思接八方、胸纳百川时成为若隐若现的背景音乐,那一串串黑色的音符仿如矿工坚韧的生命顽强地跳动着,奏响在我的耳畔。
我在填写各种表格时,祖籍一栏都要庄重地写上“山东”二字,也就是说,父母的故乡在山东,当年他们闯关东逃荒到了辽源(原名西安县)。“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这里是他们流浪的最后一站,也就名副其实地成了我的故乡,我生命的染色体也就顺理成章地浸染了煤的特性与尘埃。
当年(伪满时期)所谓的煤矿,像拦洪坝,把一群走投无路的人蓄到一处,脑袋别到裤腰沿里,有今个儿没明个儿地地下刨食,四块石头夹块肉,正所谓人间地狱十八层,十八层底下是矿工。短命的就呜呼于井底,幸运的便与“矿山”二字休戚与共,相伴一生。父亲属幸运中的一个,像他这样下了一辈子井,老了全须全尾完整无缺退休的实属少见。矿工的一生,就像去西天取经,免不了碰到好多妖魔鬼怪,入井三分险,每天的入井升井、打眼放炮,谁也无法预知自己的结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开支三天乐,穷奢极欲,成为一幅幅矿山真实的后现代绘画。甚或早上下去晚上能否上来的无常命运让有些矿工疯狂做爱,显得荒淫无度,女人的呻吟伴着井口鼓风机的轰鸣恣肆生长,不管白昼;还有让卑贱的生活折磨得心性阴鸷,时常家暴,女人凄楚的哭声在矿区趟趟平房间回荡。实际上,女人最凄厉的哭声是在男人死后,小时候一听到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嚎啕,就约略知道这家男人在井下出事了。井下一有风吹草动,乌泱乌泱的人群就立时糊住了井口。母亲裹着小脚跑不快,一听说井下出事便让哥姐和我往井口蹽,去打探消息;只要父亲下班不按时回家,我的任务就是跑到父亲所在的段里问个究竟。母亲倚门望闾手搭额前远眺和热锅上蚂蚁般里外屋走动的镜头,间或自言自语的嘟囔声,永远定格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对父亲的担心伴随了大半生,甚至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也就是说有些神经质。直到父亲退休,她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俨如卸下了千斤重担,微驼的背也挺直了不少。如今,父亲和母亲已年近九十,依然身体健朗,只是耳朵有些背,反倒清静了许多,都属马,两匹老马曲颈相交相濡以沫,记忆填充的只是些微小的空隙,人生大段的空白需要包容和陪伴,可以肯定的是,父亲和母亲的爱已达到那种程度——死生契阔。
从小父亲给我的印象是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他的乡愁不仅刻在额头,还流淌在那口浓重的山东口音里,“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老了让他每天慢慢反刍的除了故乡的小溪和流岚,更多的是井下的黑咕隆咚与惊心动魄。
父亲在井下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记的那天夜里,睡梦中的我被一阵咚咚的急促脚步声惊醒,睁眼一看,父亲排闼而入,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劳动服,脚上穿着胶靴,手里拎着矿灯,苍黄的脸上沾满煤屑。他一屁股坐到靠墙的板凳上,冷汗涔涔,身子因恐惧仍在瑟瑟发抖,面对全家人惊恐的目光,父亲声音有些颤抖但却决绝:日他娘,不干了,回老家!事后才知道,父亲所在的班组遇到了冒顶,其他人都被埋在了井下,只有他一个人侥幸逃了出来。如果那次父亲真的回了山东老家,那么我的命运一定会是另一番模样,起承转合会随着山东淄博老家的地貌特征和风物而发生改变,我生命中的乡愁自然也会变得支离破碎。好在父亲在家歇了两天,抖落掉满身的煤尘和恐怖,又别无选择地回到了井下。记忆中还有一次无法熨平的褶皱,那是一次历史上罕见的透水事故,矿长和工程师等主要领导几乎全军覆没,死神的手已触摸到了父亲的脚,可还是被父亲用力甩掉,对井下环境的熟稔救了父亲,他不失时机地爬上一座上山,咆哮的洪水顺着他的脚面呼啸而过。跟父亲一个段的那个姓田的值班排长就是在那次事故中命丧黄泉的,头天晚上他还在俺家和父亲喝酒,下酒菜是母亲一直舍不得拿出来吃的两个咸鹅蛋,切成几半放在盘子里,外加一碟花生米。我童年的记忆中布满了黑色的死亡阴影,成为我对生命认知最深入骨髓的体验。大难不死的父亲,后福就是现今的安享晚年,年轻时对家务从不伸一个手指头,用母亲的话说油瓶子倒了都不扶,老了却心悦诚服地洗衣做饭,岁月让他与生活达成和解,劳作成就了他的长寿,但有谁知晓,那些命悬一线的往事会不会在心弦上偶尔铮铮一响?
“寿则多辱”语出庄子,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煤矿。煤生成于百万年前甚至亿年前的植物,经过复杂的地质运动被埋藏在地下,但开采起来却用不上那么多年。印象中的童年常常被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敲得血脉贲张,屁颠儿屁颠儿赶去看热闹。那是高产会战的宣言,竭泽而渔式的挖掘使得煤矿的寿命急剧缩短。其实,正是那种表面喧嚣的所谓“流金岁月”,暗里却潜藏着某种间不容发的危机,当时的人们都沉浸在报喜的亢奋之中,没有人能意识到后来的尴尬与窘困。首季开门红,二季超一季,三季双过半,四季满堂红,全年铆足了劲大干快上,这种透支野蛮性的开采导致的直接后果是十里矿区大部分变成采煤塌陷区。恩格斯早就告诫过“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自然界对辽源的报复来得很快,上世纪末,曾名噪一时的煤城陷入了资源枯竭的泥淖,转型的困惑章鱼一般控制着辽源人的思维和生活,曾经的辉煌已黯然退场,有如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诗人,只余惘然。人去村空的乡村留守的是老人和孩子,塌陷的矿区剩下的除了片片废墟,更多的就是“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悲凉了。那座煤矿标志性的井架天轮早已停止了转动,后来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座寄寓了我童年和少年无数梦想的电影院和俱乐部轰然塌掉,变成了黑洞洞的斜井井口和吱嘎作响的绞车房;那座由苏联老大哥援建的巍然耸立的黄楼变成了残垣断壁,如今已荒草萋萋。我的乡愁瞬间被埋葬地下。十九世纪美国著名作家爱默生说过:城市是靠记忆而存在的。我对煤城的记忆已长眠地下,我的乡愁断裂于土壤之下。夤夜,我常常凭窗而立,对着矿山的方向深情遥望,一幕幕有些灰暗却让我刻骨铭心的画面在眼前次第闪现,那句古词忽然在脑海里蹦出:当时只道是寻常。
英国经济学家理查德·奥蒂认为,由于对资源的过度依赖,过度发展的资源产业压缩其他产业的生存空间,大自然的“祝福”将变为“诅咒”,反而制约了自身发展。庆幸的是,痛定思痛的辽源很快从这种资源“诅咒”中摆脱出来,在煤炭资源枯竭后,转而发展新材料产业、选矿设备制造等优势产业。在中科院发布《二○○九年中国城市竞争力蓝皮书:中国城市竞争力报告》中,辽源综合增长竞争力列全国二百四十九个地级市第五位。由资源枯竭型城市到转型城市的华丽转身,让辽源浴火重生,焕发出蓬勃的生机与活力。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辽源国家矿山湿地公园的建设,让我长眠地下的乡愁渐渐苏醒,我的精神故乡将以融“矿山、湿地、芳香”特色于一体的大型生态文化休闲公园惊鸿一现。二○一三年七月,中央财政拨款一百六十八亿支持资源枯竭城市转型,经国务院批准,阜新、辽源等城市纳入枯竭城市转移支付范围。重点用于生态环境治理、城市基础设施建设、社会保障等领域。即将竣工的矿山博物馆浓缩和储存了几代人的煤矿情结,我童年和青春的记忆也有了安妥的避风港。
二十世纪的德国建筑大师格罗皮斯,曾为城市小区建设引入了郊区概念,即用草坪和树来还原小区中的“郊区”。湿地公园对改善辽源生态将大有裨益,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神来之笔,通过调整整个系统的运作机制,来克服城市系统对自然生态系统的戕害,消弭愈合那些已被我们习焉不察的城市疮疤,让海德格尔叙说的诗意地栖居变为现实。
在天然气、核能等新能源的快速发展中,煤炭的去留成为争论的焦点。据专家预测,我国的煤炭开采还有一百至二百五年,那么之后呢?当下煤炭市场不容乐观,尽管举步维艰,但是具有光荣传统、特别能战斗的辽矿人依然勇敢面对现实,卓力奋发,自强不息,像荆棘鸟一样,胸中扎进了刺,也要放声歌唱。内蒙的金宝屯煤矿、九台的龙家堡煤矿、贵州的坪子煤矿以及筹建中的云南等地的煤矿,向外埠发展,开辟着自己别样的洞天。每晚电视上的辽矿新闻我都特别关注,从中可管窥矿山的走势与兴衰,我多么希望也祈祷它永远像长白山那么苍翠挺拔啊,每每这时,我就会想到食指那首诗:相信未来。
“返乡是诗人的天职”。那天,雨霁初晴,我怀揣着海德格尔这句话驾车到正在建设中的矿山湿地公园转了几圈。昔日的塌陷废墟已是绿树葱郁,青翠欲滴,芳草飘香,原来的猪腰泡子已改为凤鸣湖,亭台楼榭将其装扮得靓丽多姿。八中大泡子被命名为太安湖,碧波荡漾,内心有种水洗般清凌凌的感觉,令人不忍遽去。“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现旧时波”,那一圈圈随风扩散的涟漪,恰如我对矿山的眷顾与乡愁,绵绵不绝,至今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