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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27童伟格

台港文学选刊 2015年7期
关键词:大伯爷爷奶奶

童伟格

今年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大伯完成了他生命中最伟大的工程。他在我们村子里,每一块确定因人力不足而无法复耕,主权又因所有人过多而不清不楚的土地上,都立起了一座小屋。我大伯证明了他的话不是夸夸其谈,据他的说法,房子这种东西,充其量只是几面墙再盖上个屋顶,把一块好好的地围起来,让在外面的人,不能看清你在里面干些什么而已。

我大伯说,有钱的人隐私多,有权的政府里雇的有钱的人多,所以他们盖的房子也就高大很多,但他可是穷得光明正大、正大光明,所以他盖房子,很有一点参透世事的味道。一开始他先看准了地,然后刨秃一块地皮,铺上砂石,在空地四角支起四根大柱,再在大柱四点架起四根横梁,摇一摇,看梁和柱差不多都稳固了,这时我大伯会停下来抽根烟。

在烟雾中,我大伯眯着一双风水师的洞眼,构思着房子的墙与屋顶。地势低的地方易长湿气,我大伯就钉起三面墙,地势高的地方易闷热,我大伯就只钉两面墙。我大伯历经了六十几个春夏秋冬,这些纠结的季节让他省略了房子的门与窗。整整一个夏天,我大伯都在田地上,表演这个神出鬼没的戏法。我们看见他扛着木头,从这间小屋进去,从另一间小屋出来。渐渐地,他把自己那残破的家与自己那同样残破的晚年生活一起掏空了,在一间小屋里,他倚着饭桌,孤单地吃饭,在另一间小屋里,他架起床榻,孤单地睡着。

常有一些不晓事的后辈,笑问我大伯,这些小屋子是做什么用的?我大伯会说,这些小屋子是看守的亭子,用来保护这些田地。如果旁人还追着问,这些废耕的田地又无作物,杂草已经准备蔓过他那刚钉好的四根大梁了,有什么好保护的?我大伯会撇撇嘴角,暗自嘲笑那人天真糊涂。在他心中总会出现那样空荡光亮的一片风景,这使得我大伯惯常地沉默了片刻,然后他会正其颜色,摆出训诫晚辈的姿态说,就是空地才要小心保护;要小心,外面的人整天开着卡车进进出出的,趁你不注意,倒了一整车的废料在你的田地上,或者反过来,把你一整块田的好土都挖走,到时候,你哭爹叫娘都来不及。

至此,我们都相信我大伯有点神智不清了。我大伯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却还整天把新闻里报的事情挂在心上,这样日子就很难正常过下去了。在我们的心中,存在着一个不远不近的现实,这个现实比昨天的哀伤近,比明天的忧虑远,我们信任这个现实,因为这样微妙的距离,常让我们激发出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悲悯情怀。我们每天看着我大伯在田地上忙碌,却没有人有想要阻止他的意思。毕竟,我大伯外出的这几十年,我们也做着一样的事。不同的是,我们请来挖土机和一批建筑工人,仔细测量,议定好范围,用水泥封起土地,在上面盖起独门独户的洋房;或者,我们花费一番工夫,让农地不再是农地,上面可以拓宽马路,或者盖起工厂。如果真要比较的话,我只能说,我大伯的所作所为,真像是一场无害的恶作剧。跟恶作剧的人,你能认真什么?

现实是,是的,除了我们那个已经不能言语的我奶奶,也就是我大伯的母亲外,我大伯是我们每个人的长辈。因为这个缘故,我们能容许他在我们日常相聚闲谈的那棵大榕树下,也支起这样一座两面墙的小屋。这个酷热的夏天,我们挤坐在我大伯钉的床板上纳凉,拘谨地膝盖头顶膝盖头,从外面看,就像是—整个家族的人同时装进一个随时要塌陷的木箱里一样。在唧唧蝉声里,我们看着我大伯,又肩着木头,或是一柄榔头,也有可能是一床棉被,或是一张桌子,对我们怪异地狞笑一下,随即走远了。

一直要到有一天,我们远远望见,我大伯肩上搁的,居然是我奶奶的头——我大伯也想把我奶奶,像是一件家具一样,放在天晓得是哪—间小屋里,我们这才体会到,事态严重了。

我大伯在年轻时和他爸爸,也就是我爷爷,大吵了一架,就跑进山里挖煤矿了。这期间,我奶奶每天天没亮就起床,用很大的咳嗽声或很小的诅咒声,警告我们这些贪睡的后辈,然后脚不点地跨出三合院的门庭,去田地里忙碌一整天,即使是我爷爷出殡的那一天也没有例外。老房子拆了,新房子盖好了之后,我奶奶省去了咳嗽或诅咒的程序,只是在出门时,把铁门用力带上,然后我们都知道,得赶快起来了。

新房子盖好之后,我奶奶出了门,连午饭都不回家吃了,她在田里伏摸一整天,傍晚时,我奶奶忖着日头,准时在夕阳将要落下时回到家,照样一言不发。她的影子拓在水泥地上,看起来比在黄土地上干扁枯瘦,人好像也一天一天矮了些。

然后有这么一天,太阳落下了,我奶奶还没有回来。我们走出家门,到田地上去找她。与其说是找,不如说是我们心照不宣地朝着某一个特定的地方走去。我们看见,我奶奶缩着身体,躺卧在水塘边,睁着眼睛瞪视着我们,不,或许我奶奶并没有瞪着我们看,因为天色暗得很快,我们其实很难看清倒在地上的我奶奶,如果我奶奶能看见什么,那一定也是我们这些后辈们连在一起的、一抹模糊的影子。那时候,四周真是安静极了。我们没有任何骚动不安是因为,我奶奶其实已经好多年没有对我们说话了。

几天之后,我们去医院领回我奶奶。我们决定将她安置在我家厨房的—张躺椅上,在那里,我们替她擦身、换尿布,有时候甚且为她咳嗽,或者诅咒彼此一番。我奶奶有时候会睡着,但是大多数的时候,她就那样鱼着一双眼睛。吃饭的时候,我们会说,奶奶,该吃饭了,然后将米汤,慢慢灌进我奶奶脸上的嘴孔,于是缩着身体的我奶奶,看起来,开始又胖了些。

然后我大伯就回来了。我大伯在我们家门口望了望,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倒是我爸爸,也就是我大伯的弟弟见了他,像是看见鬼一样惨叫一声,呼一声打开铁门,于是我大伯就站在我们眼前了。他看了他弟弟两眼,又多看了我们这些不认得的晚辈几眼,然后他一转头,透过一道门楣,一眼就看见厨房里缩在躺椅上的,胖得像球一样的他妈妈。然后他又转头盯着客厅嗡嗡作响的电视看,像是要确定他并没有来到外太空,如果真有什么不同,那只是因为他离家太久的缘故罢了。

我大伯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问我爸爸,后面田地搭起的棚架底下那一整片兰花,都是他种的吗?我爸爸偏斜的头用力地点了点。我爸爸虽然已经治好了重听的毛病,但有时他还是不自觉地用一只耳朵对着正在说话的人。我大伯又问,前面的田地已经卖给工厂了吗?我爸爸又用力地点点头。然后我爸爸突然说,是爸爸——也就是我爷爷——卖的地。

我大伯的弟弟的妻子,也就是我妈妈,觉得应该自我介绍一下,于是她轻轻喊了一声,大哥,然而我大伯已经行李上肩,出了铁门。于是,我们一整个家终于没有陷入混乱中。我大伯站在我家门口,觑了觑合拢上来的,春天的星光。春天多雨,正是溪流腾涨,渔船开始驱赶东北季风的时候,那时候矿场也会寂寞一些。我大伯叹了一口气,我们也松了一口气。我大伯往门外的旧房子走去,那是“冂”字型的三合院仅存的左边那一角,像是一段尾大不掉的盲肠,然而我们终究没敢拆,像弃置一座墓园一样任它荒废着是因为,是的,在我奶奶还能数着自己的影子时,在她低声的诅咒里,她每每预言着,这一天将会来到。

于是,我大伯终于回来了,他花了一个夏天,盖好了十一间看守土地的亭子。有一天,我大伯的肩上依着我奶奶的头,一声不响地从我们面前经过,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进到我家,把我奶奶背出来的。在那棵我们日常相聚闲谈的大榕树下,我爸爸就坐在我旁边,我爸爸虎着身体一下跳跃到我大伯面前,歪着头问我大伯,你想把妈妈背到哪里去。

我大伯愣了一片刻,沉默了两片刻,他俯视着比他矮两个头的我爸爸。我奶奶的嘴角淌着米汤,很快地濡湿了我大伯的肩头,但米汤随即又干了,在我大伯的肩头结了痂,像是褪落的死蛇皮,僵持着不动。我大伯直了直腰,他说,我是长子,妈妈由我来养。我爸爸还是虎着身体,这个姿势让他有一种怪异的威严感。他说,别乱了,大哥,你也不想想。

我爸爸究竟要我大伯想什么,他就这样止住,没有接着说。我大伯又把我爸爸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他突然转身,把我奶奶,又背回了我家。

我们都站起来了,看着我大伯背着我奶奶,一步一步往回走。我爸爸无声又无奈地低呼了一口气,这使得他那微驼的背又更弯了些,刚刚那如虎般的威严也顿时没入正午的蝉鸣中。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我大伯低着头走着,渐渐地,他觉得肩上的我奶奶已经不再吐出米汤了,我大伯听见我奶奶沉闷地响了一声,听起来不太像是人类的声音,我大伯以为我奶奶将要开口说话了,他惊愕地回头一望,一瞬间,他不太确定自己背的是什么,他看见一张多皱的肉脸上,一个黑暗的嘴洞正朝着他的鼻孔喷气。我大伯闻到了一股糜味。

我大伯时常闻到奇怪的味道,他把这些都当成是神秘的呼唤。很多年以前的一个冬天,我大伯站在田地上,就确确实实闻到—股鲜鱼的味道。那是—段不得不丰收的年岁,即使是冬天的时候,田地里的工作也不能稍停,熟稻收割了,又急着下苗,赶在过年以前,还能收获一次。我大伯闻到了一尾大鱼,压低着身子,从远方看不见的碎石路上缓缓游来。当我大伯扛着锄头,走到路旁时,他没有看见任何在路上游走的鱼类,他只看见—辆塞满人的大卡车停在路边,然而,那鱼肉的味道是如此地浓烈鲜美,使我大伯看着这一群陌生人,唾液仍不自觉地分泌着。

站在卡车上的人们的皮肤,都晒成一种无法褪色的黑,我大伯从他们的颈背、脸颊上,看见一片一片如鱼鳞般因过度焦烤而僵硬坏死的皮肤,皮肤上黏着灰黑的盐粒,他们暗红的血色从鱼鳞皮的缝隙间透出。我大伯确信这就是那股味道的来源。我大伯一直无法言语地吞着口水,直到他觉得干渴难忍,直到斜身靠在车头顶的那一个少年问他,往后山的路是不是往这边走?我大伯才回答说,是的。我大伯问他们,要到后山做什么?少年回答,挖土炭。我大伯问,山里有土炭吗?少年回答,山里还有黄金呢,要一起去吗?一整车的人都笑了,那少年的笑容是那样开朗,没有任何嘲笑的意思。少年扬了扬手,又复拍拍车顶,卡车呼呼发动引擎,朝山上开去。

车子从我大伯身边经过时,我大伯看见车头的那个少年,这时居然站在车尾。我大伯当时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己看走眼了。

当时,我大伯想起来了,这群人必定是来自临村的讨海人,进入冬天以后,有三个月不能出海,这时他们下了渔船,就要像这样一车一车地离开海边,入山找生计。以前我大伯的爸爸,也就是我爷爷,就常常指着那些受雇来帮忙收割稻子的讨海人说,在海上工作四个月要吃一年,没有地的人,你说苦不苦?

现在,我大伯想起来了,那个少年的手势就是一个神秘的呼唤。我大伯回家吃午饭时,把锄头倚在门边,他告诉我爷爷,他也要入山挖矿。我爷爷坐在饭桌边,一脚跷在条凳上,正死命地扒着饭,没有理会我大伯的意思。坐在他旁边,一脸黄泥的我爸爸,抬头眨巴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小眼,看了我大伯一眼,又把整颗头埋进手里的那碗饭,只警觉地拉长了耳朵。我大伯也嫌恶地回了我爸爸一眼。于是他又说了一遍,我也要去后山挖矿。

好啊,我爷爷说,赶紧去啊,暗时带—点土炭回来烧。说完他自己哈哈大笑了起来,把我爸爸竖着的耳朵旁那颗头震得离了饭碗。后来我爸爸有些重听,一定是因为他总是坐在我爷爷旁边的缘故。我大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一阵子我爷爷心情很好,那是因为他终于修好了房子,而且总算有了自己的地的关系。我大伯说,我是说,我不要种田了。

这句话果然引起我爷爷的注意,我爷爷抬头看着刚刚端着一碗菜汤进来的我奶奶,他对我奶奶说,你听听他在说什么   话(编者注:疯话)。我奶奶没有回答,她慢慢走着,稳稳当当把那碗菜汤放在饭桌上,然后她就站在桌旁。我爷爷站了起来,来回踱着方步,良久,他很认真地问我大伯,种田哪里不好?

等不及我大伯回答,我爷爷接着说,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种的是自己的地。我大伯低低地说,收了的稻谷,差不多都还回去了,说到底,有了地也不见得较轻巧,况且,况且……我大伯盯着我爷爷看,迟疑了片刻,他并不是害怕,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不忍。我大伯皱皱眉头,接着说,况且,今天官员高兴说要给你,明天他不高兴还是收了回去,到时你也没他办法。

我爷爷后退了一步,他回头看看我奶奶,这使我大伯不能看清他的表情,于是他看看我爸爸,想从他那里看见什么,然而我爸爸只是低着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大伯听见我爷爷喃喃地说着,戏棚下站久的人似的。突然,我爷爷转过头对我爸爸说,你怕艰苦对不对?我告诉你,做什么都艰苦,有一块地,最无你还知道艰苦是为什么,比如讲,比如讲,你看看那些讨海人,脚不着地四界追鱼,艰苦四个月要吃一年,你说苦不苦?

我大伯摇了摇头,他向来就讨厌我爷爷这样随便猜测自己的心意,然而,当时他自己的心意是什么,其实我大伯自己也说不清,所以我大伯只空空地说,我已经决定好了,我不要种田,一年透天,无个了结。

你要什么了结,你要什么了结,你七少年八少年你想什么了结?我爷爷终于发怒了,他说,好,要去就去,以后咱这些田没你的份。这样最好,我大伯忍不住还是回了我爷爷一句,然后,他回过头,走出大厅,走过我们门前的庭地,走进他自己的房间。

我大伯在自己房里,很快收拾好了行李,然后他默默地在床沿边坐了一会,他看见我爷爷大跨步走出庭院,要到田地里去,我大伯依旧没有看清我爷爷脸上的表情。房门很窄,即使是新修补好的门面也是一样,我大伯事实上只看见了我爷爷几个模糊的步伐,很快他就消失在门框后了,然而我大伯依旧坐着,甚至没有偏头让目光跟上去。那是我大伯最后一次看见我爷爷。下午的冬阳暖暖地照着,我大伯突然有一种轻松的错觉,这种感觉让他微微觉得昏眩,他正要起身拾起行李,看见门边还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向自己张望。

那是他弟弟,我爸爸。我爸爸下巴垂着一团饭粒,饭粒黏在他黄泥一般的脸上。我大伯觉得,这些饭粒很像是直接从他脸上长出来的,秧苗插在他脸上相同的这抹黄泥上,稻子在他脸上这抹黄泥地上长了稻穗,稻谷曝晒在他脸上这抹黄泥地上,稻米在他脸上这抹黄泥地上去壳,米饭在这抹黄泥所砌成的灶上焖热,他们一家人吃了下去,然后再在这抹黄泥地上插秧……我大伯这样想着,然后他招招手,唤我爸爸进来。

大哥,我爸爸叫了一声,接着就沉默不语。我大伯等了一会,见我爸爸呆站着,只好问,什么事?我爸爸把左边的耳朵转过来对着我大伯,这意思是说,他没有听清楚我大伯刚刚说些什么。我大伯走近一步,然后大声说,你有什么事?我爸爸这才拿出一方鼓鼓的毛巾。我大伯看了,生怕他会从毛巾里掏出一条黄瓜,或是—把芹菜,就像他每天在田地上忙碌,傍晚时总有办法带回一点不知道种在哪里的东西一样。但我爸爸只从毛巾里掏山一叠折得皱皱方方的、像是再也无法摊平的钞票。

这个给你,我爸爸说。我大伯很惊讶,他对着我爸爸的耳朵大声喊着,你怎么会有钱?我爸爸听了,以为我大伯在质问他,于是他低头小声地说,这是我自己存的。我当然知道是你存的,我大伯大喊说,我又没说是你偷的。我是说……我大伯是想问,你怎么有办法存到这些钱?但是他突然觉得这句子已经太长了,他不能确定我爸爸能否全部听完,于是他只是从我爸爸手中接过那叠钞票,然后对我爸爸说,多谢你,我会还的。

我大伯把行李背在肩上,走出自己的房门,他回头,看见我爸爸还用耳朵对着他,于是他使劲吼着,我说,我会还你的。我知道,我爸爸也对我大伯用力吼着,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耳朵,意思是他早就听见了。他的表情也仿佛要哭了。

我大伯走出房门,走到那条他第一次看见那辆载满讨海人的卡车的碎石路旁,他看见我奶奶站在那里等他。我奶奶淡淡地告诉我大伯,到外面如果受不了苦,还是回来好了。我奶奶要我大伯别担心,因为我爷爷说,该留给他的地他会帮他留着。我大伯问我奶奶,这些话是你自己说的吧?因为我爷爷绝对不会这样说。我奶奶依然张着她那双笃定的眼睛说,都一样,我说的就是他说的。我奶奶说,我等你回来。我大伯无所谓地耸耸肩,片刻沉默后,他对我奶奶说,我走了。然后他朝着碎石路,一步一步向山里走去。

于是多年以后有这么一天,当苍老的我大伯背着我奶奶要走回我家时,他被我奶奶所发出的一声闷响吓了一跳,他以为我奶奶就要开口说话了。在他年轻的时候,我奶奶那些简洁的言语总是能给他最大的安慰,然而这次他回头,只看见我奶奶张着一张光滑的嘴,像他在海上见到的海豚的沁孔那样对他吐气。当我大伯又跨出一步时,他觉得自己踩到什么东西,他很快提起脚尖,一低头,他看见我奶奶的假牙掉在地上。

我大伯捡起了假牙,看了一会。他突然又向我们走来,然后,他突然咧着嘴大笑,哗啦哗啦说了一长串的话。他笑得那样开怀,使我们很难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我们看见我大伯手上拿着我奶奶的假牙,只恍惚听见我大伯说,你说好不好笑,阿母把早餐吐完了,没东西吐了,所以所以,她把自己的牙齿也给吐出来了,哈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

你说好不好笑。我大伯对着我爸爸的耳朵用力地喊,他不知道,自从不需要再坐在我爷爷旁边吃饭以后,我爸爸的耳朵已经好了。我大伯一甩身,把我奶奶甩到怀里,他说,让我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是假的,接着就伸手搬弄我奶奶的耳朵和鼻子,我爸爸赶紧把我奶奶给抱了过来。我大伯依旧哈哈笑着,拿着我奶奶的假牙,自顾自地走了,就像多年以前他自顾自地走在碎石路上,往山里走去一样。天晓得他想把我奶奶的牙齿藏到哪里去。

多年以前,我大伯在那段碎石路的尽头,发现那辆被讨海人抛弃的卡车,像是一艘搁浅的船。他接着溯溪而上,当他终于来到山谷时,他看见山谷四面的土地,都已经被挖翻了,山壁上张着几个口洞,那就是矿坑入口了。

我大伯找到了矿工领班,领班只问他怕不怕黑,我大伯说不怕。领班说他说的不是那种你半夜起床解手还能掏出自己家伙的那种黑,他说的是那种既稀薄又浓稠、既炽热又冰冷的那种地底的黑。我大伯疑惑地看着领班,他看见那个少年讨海人出现在领班背后,对他顽皮地做着鬼脸,少年像是脱去了一层鱼鳞皮一样,他的脸色白了许多。我大伯也对他笑了。领班说你笑什么,有几个人就受不了这种黑,在矿坑底发了疯,这可是很危险的。我大伯说,我不怕那种黑。领班说好吧,你先推台车试试,懂吗?矿坑都有轨道,你推着台车下去,把他们挖的东西推上来。我大伯说懂了,这很简单。

我大伯在黑暗的地底工作,那群捕鱼郎们用撒网的手挖着炭块,铲进我大伯面前的台车里。我大伯推着台车,从深深的地底向洞口推来。地底的光是没有层次的,真正的光亮总是到洞口才猛然炸开,等我大伯终于能看清楚四周时,他看见的,居然还是在地底那张少年的脸。我大伯后来才终于明白,这不是同一个人,他也没有看走眼,这是那少年的妹妹。我大伯总是这样说,你哥哥在底下很平安,或者他会指指自己的头,对少女说,我们都还没有发疯,然后少女会对他笑一笑,我大伯把台车的炭块倒进小女孩的台车里,然后少女骨碌碌地推走了。

然后事情有了些不同,领班所说的那种黑暗,并没有带给我大伯多大的困扰,倒是洞口的光明,像是在对我大伯开着玩笑。我大伯每次走出洞口,都会觉得这个少女跟上次见面时有些不同,渐渐地,我大伯再也不会把少女和她哥哥搞混了。第一次,她的头发好像长长了一寸,头发披散在光里,遮住了她一半的脸;第二次,她的嘴唇红润了十倍,整张脸红过正午的太阳;第三次是她的手,第四次是她的脚。

我大伯改问少女,你叫什么名字?你喜欢吃鸡肉吗?然后我大伯不再问她问题了,我大伯告诉她,台车要这样推,今天比较热,小心那边的路。然后我大伯不再和她说话了,我大伯晚上在工寮里,就着日历纸,涂涂画画,然后在台车交递时,把这一片片纸片也递给少女。有时我大伯画了一朵花,在旁边画上少女的脸;有时我大伯画了一颗日头,在旁边也画上少女的脸;有时我大伯冀望能写些什么,于是他拿着纸片,到处描着贴在或刷在墙上的贺词,他以为那些字也许能比自己多说些什么。有时他写给少女“恭贺新禧”有时是“保密防谍,人人有责”,有时是“请至村公所领取灭鼠药”。

春天到了,讨海人要回到海边,他们下了山,找到那辆搁浅的卡车,整群人都走了。领班摇头叹气,我大伯也忧郁许多。他代替捕鱼郎们在地底挖着炭块,觉得洞口的光明不再吸引人,而地底的黑暗开始令人觉得不安。夏天过了是秋天,接着冬天又到了,讨海人又回来了,这时我大伯坚持要推台车,理由是他还是怕黑,只有这理由能让领班接受。

冬天又将近的某一天,领班看着收获的报表,咬着牙说,等那群讨海人又来了,他一定要偷偷下山把那辆卡车给烧了,但领班随即又叹口气,说烧了也没用,这群人如果要走,爬也爬得回去。这句话给了我大伯一个灵感,于是有一天,他把这一年所写的纸片藏在怀里,离了矿场,沿着碎石路而下,向海边走去。

我大伯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因为海岸线曲曲折折,有时他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回头一望,同一个海岬,仍在不远的地方。有时他觉得游泳也许会快一点,于是他试探着下水游一点距离,渐渐他发现,如果只想着一件事,那么游泳也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我大伯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终于,他找到了那个渔村。

我大伯在渔村的小街上走着,他看见庙前的广场搭起了棚架,很多人坐在棚架下吃着酒席。那少年看见我大伯,走来一把抓住他。少年扯着我大伯未干的衣角说,你不会是游泳过来的吧?我大伯笑了笑。少年又说,来得正好,你赶上了吃散海。少年大概已经喝了许多酒。我大伯问什么叫散海,少年爽利地说,船东今天摆酒席,谢神算钱走人,明年再相会。少年接着说,不过他明年不回来了,有一个大老板请他们上大船,他们要出大洋赚美金,因为官方把他们全村都买下了,要盖电厂,所以他们不能住这里了,他妹妹也嫁人了。少年说,所以今年冬天他们不回矿场了。

我大伯直直看着少年,然后他呆呆地问,你有几个妹妹?少年说,当然只有一个。然后少年把他拉进棚架里,加入那一群欢乐的人潮,他的同伴里。

少年又灌了很多酒。他摇摇晃晃走着,拉了我大伯到海边。海边的一片缓坡上,稀疏的防风林等高伸展,中间错落着几间平房,居民们都聚集在小庙前的广场了,断断续续的小径上只有一些穿着工务服的人,拿着标竿,在丈量土地。我大伯发现,站在海边,很难真正辨清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这些海风在海面上,是令讨海人困扰的强韧的东北季风,在岸边,它们把自己蜷曲成一团团粗圆的麻线球,没条没理地消失无踪。

少年说,那些在丈量土地的人就是来建电厂的,以后这整片地都不能住人了,连海岸都要封起来。我大伯说,那以后就不能游泳过来了。少年笑了笑,他说,要游泳还可以。少年指了指另一端的海岸线,他说那一边也有人在买地,说要建一个什么“海水浴场”。少年说,但是以后要捕鱼就真的没办法了,不过没关系,你看到那个人吗?我大伯照着少年所指的方向望去,他看见在一个被合抱的小小浅湾口,一个小小的人影正在一艘舢板上撒网。少年说,再继续用那种鱼网网鱼,很快地岸边连小鱼苗都找不到了,所以少年说他只好出远洋去抓大鱼了。

我大伯默然不语,他还在想着那麻线球一样的海风,如同以往—样,在他心中有一种逃离的冲动。良久,我大伯问少年,那艘要出远洋的大船缺不缺人?少年说,大概缺吧,但是你得先会游泳。我大伯说,我早就会了,你不信吗?我大伯突然冲下缓坡,冲进海里,他在寒冷的海水中用极不标准的姿势扭动手脚,很快就让自己浮了起来。少年在岸边看了哈哈大笑,他也奔跑直下,在海水及腰的地方,一个翻身,沉进了海底。我大伯明白了,这才叫游泳。

从这一天开始,我大伯加入了讨海人的行伍。在船上要学的事很多,但我大伯发现,就像做所有的事一样,如果你不用心讲究,事情突然变得简单很多。他们很少游泳,大部分的时候,我大伯和一群水手挤在拥挤的船舱里,为了多占一点空间而耗费心机。我大伯看着少年变成中年,然后他的额头刻着深深的皱纹,这比看着自己逐渐老去还要恐怖。我大伯不太记得是在哪个港口和少年分散的,只记得那好像是在回程的某个中继港,我大伯正在检点一箱箱的电子表和洋烟,电子表可以在回航的海面上,和别的渔船交换渔获,弥补一点渔获的短缺。

他们出航的周期已经一次比一次短了,因为船东终于想通了,在洋面上来个转口贸易,比真正放网捕鱼要赚得多。这时我大伯突然有些想家,然而,他不太确定自己想的是什么。少年已经不再年轻了,他喝了酒,摇摇晃晃地走进船舱,我大伯抬头看了他一会,他告诉少年说,我刚刚想起一件事。他问少年,你记得你妹妹吗?什么妹妹?我没有妹妹,我告诉你。少年脚步扶摇,可以感觉他快要吐了,这不是一个好预兆。少年说,我刚刚也发现一件事,没有人会在乎我们的。说着,少年又摇摇晃晃出了船舱。

我大伯想着少年的话,这话听起来很像是年轻人一时的感触。是啊,年轻人的话语里充满了一时的感触,当我大伯与其他船员的年纪相差愈来愈大时,他愈容易察觉这样的现象。今天他们高兴,明天他们难过,今天他们颓唐自卑,明天他们发愤振作。他们船长的年纪愈换愈小,脾气也愈来愈暴躁,现在这个新船长就时常对我大伯吼骂,在装卸货物时,他会吼着,老家伙,动作再不快一点,我就把你丢到海里去。我大伯把那些也当作是一时的感触。

最后一次回航时,我大伯那艘大船,在洋面上被几艘小舢板困住了。我大伯隔着窗户看,心想,又遇上了。年轻船长冲进船舱骂道,妈的,这些土匪来硬的,大家抄家伙。我大伯跟船长说,这不是办法。船长说那你有什么办法?我大伯走出船舱,跟舢板上那些人比手划脚谈判一番,接着就放下船梯,招呼他们上来搬东西。带头的那个人临走前,敬了我大伯一根烟,送了船长一箱快要烂掉的鱼,很亲热地和船长握手,一副有缘千里来相会的样子。

当他们终于又回到终点港口,我大伯匆匆发散完货物,正准备回船舱休息片刻时,他看见船长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我大伯的行李。船长告诉我大伯,不用再上船了。

于是我大伯就这样,默默地往我家走来,刚走在陆地上有些不习惯,就像很多年以前他不习惯游泳一样,但很快地,—切就没有差别了。柏油大马路沿着海岸修筑,我大伯一路走来,看到了两座巨大的电厂,还有很多座“海水浴场”,小渔港改建成中型渔港,我大伯想,果然已经没有人会在岸边捞鱼了。我大伯走到了我们村庄的入口,突然肚子痛了起来,他急急地离了大马路,他还记得附近应该有一个杂草丛生的墓园,可以就地解手。

墓园果然还在,没有改建成其他的东西,这令我大伯安慰不少。我大伯想起了他有一次喝醉的时候,冲出家门,跌跌撞撞地冲进田里,在纵横交错的田垄上,他一脚就能跨过一个水塘,他像是一名巨人。对了,我大伯心想,我是一个巨人,我的血液冲突在我的指尖上,我是长了翅膀的大鸟,黑夜来了,我是长了翅膀在黑夜高飞的大鸟,大鸟高飞,想要自隐而去,飞过田庄、被挖翻的山,还有一面大洋,看那九渊里的鱼儿,伏藏在深海底很爱惜自己。既然已远离亮光而隐蛰,难道还要去和蚂蚁及蛭蚓为伍吗?一千年前的古人,用我大伯不能理解的文字这样写着。

呼呼呼。我的大伯看见自己飞了起来。或许他并没有飞得太远,因为他一回头,看见他的家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他。黑暗中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是的,我大伯一定不明白,在很多神话中,回头,哪怕只是回头—瞥,都能成为一个致命的禁忌。我大伯的血脉飞腾,但这并不能使他走得更远,我大伯感受着突突作响的脉搏。这里是腕动脉。这里是咽喉。这里是心脏。这里是太阳穴。然后我大伯心想,我一定有病。

我大伯在这时回头,他没有看见就葬在他面前的我爷爷。我大伯这样想着,我一定有病,不然在我年轻时,我怎么会把我的家人都当作蚂蚁呢?我的爸爸是蚂,我的妈妈是蚁,我的弟弟是蛭,我是一条蚓,那些四季不分的气味,海边的潮湿的腥味,一线光明的地底的生煤的膻味,拥挤的拥挤的肉体,拥挤的拥挤的衣不蔽体的,那底下的柔软的削圆的,那肉体,在那山海之间那崎岖的侵蚀的汗渍摩肩擦踵浑浊麻痒浑浊麻痒的。那被汗浸湿的。

那梦境。在梦里总有一些事发生,醒来时大多会忘记,我大伯真的没有走太远,他数十年的离家在外,比较像是一种安慰自己的姿态。然而当我们模仿着他人,满心做着聊以自慰的事时,某些事也就这样经过了。现在,我大伯蹲在墓园的杂草间拉着肚子,当他起身拉起裤子时,他看见五十公尺外空空荡荡的海水浴场,想着这些过去的人,在黑夜来临时,也可以相约到海水浴场学泅水,死去的人用焦黑的冥纸,跟死去的售票员买入场券,然后把入场券交给旁边死去的管理员,然后他们就能在黑暗的温柔的海面上洗去尘埃。

有人在等待我吗?墓园的野鬼们,你们愿意与我为伍吗?因为我是连别人的记忆都进入不了的孤魂。

我大伯转头,看见那条小河在他的左近出海,在他面前弯弯曲曲环抱了一片河滩,这时他又有一个想法,我大伯觉得,这个出海口也像是他的村庄的一个巨大肛门,因为它随时有可能就这样,把一个完好无缺,或者筋疲力竭的身体,给排了出去。我大伯就要回家了,这想法令他有些害怕,于是他静静地坐在海边,等到天黑,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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