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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期石璋如先生的云南窑业调查

2015-07-26戴江蒙建光

今日民族 2015年6期
关键词:昆明

文 / 戴江 蒙建光

抗战时期石璋如先生的云南窑业调查

文 / 戴江蒙建光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为了保存民族的文脉,一大批石璋如先生这样的顶尖学者,一边迁徙,一边调查研究,以其研究成果提振大众的文化自信,激励大众抗战之决心。他们认为“要反对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要了解自己的灵魂,应该先认识自己的历史,懂得自己的语言。”

他们工作过的龙头村曾经聚集着众多中国顶尖学术机构和许多大师级学者。如今,城市的发展已经让这个小村和市区连成一体,那曾经让林徽因心醉不已的陶艺也烟消云散,正如每一个人所担心的一样,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对传统的尊重,对文化的传承。

石璋如先生70余年专心于考古工作

石璋如(1900年-2004年)是中国著名的考古学家、历史学家、甲骨文研究专家。1931年4月,石璋如先生还在河南大学做学生时,即被派遣到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以下简称“史语所”)考古组的安阳考古发掘工作队,参加安阳遗址的发掘。1932年毕业后直接到中央研究院研习考古专业,历任助教、研究员等,1978年当选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石璋如先生是中国考古学界的泰斗,他“一生唯一念”,70余年专心致志于考古工作。

1939年李霖灿(著名画家、东巴文化专家,时任中央博物院职员,后为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所绘龙泉镇素描

华宁陶修坯

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全面侵略中国的战争,抗日战争全面爆发。1937年8月,淞沪会战打响,由于南京离上海较近,战事吃紧,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同仁带着总计有1000多箱、重约100多吨的包括殷墟文物和清代“内阁大库档案”在内的大批珍贵文物和文献资料从南京出发,踏上了迁徙的旅程。先搬迁到长沙,又决定搬迁昆明。1938年1月到达昆明后,在城内靛花巷3号设有办事处。石璋如先生在史语所由长沙迁昆明前,到宝鸡、醴泉做考古调查,完成调查后,由河南辗转到达昆明“归队”。

石璋如先生一生热衷于考古田野调查,走到哪儿就调查到哪儿。在靛花巷办公之余,礼拜天就到街市去看,见有小贩以马驮着盛水用的大陶缸叫卖,一匹马通常可以驮两个缸。与北方通常用瓷器烧缸所不同的是,他发现昆明的缸是陶器烧的,还上了釉,只是釉彩不如北方精细。便上前向小贩询问陶缸的烧制地,小贩说是瓦窑村烧制的,运到这里有时当场即可卖出了,若卖不完,就有铺子收去卖。小贩说瓦窑村在昆明的北边约十来里路,那里的窑不只是烧缸子,还烧制很多东西。于是石璋如约上魏善臣,准备利用一个礼拜天前往瓦窑村。小贩叫赵崇义,是瓦窑村人,天天去街市做生意。石璋如先生和魏善臣就到街市去等赵,跟他去瓦窑村考察窑业。

1938年9月28日,日本飞机轰炸昆明。《石璋如先生口述历史》记述:“靛花巷位在云南大学隔壁,离北门很近,一跑出北门就是乡下了。当天九点响起空袭警报,我跟高去寻先生两人一起跑,藏到一个挖好的战壕,战壕的形状很像田野的坑,我们看见敌机本应从东往西,却在上空绕了一圈从西往东,9架敌机在上空缓慢盘旋,整队飞往昆明城,不久就清楚地听见机关枪、高射炮、炸弹的声音,我们在战壕内也丝毫不敢动弹,听见声音结束后才起身,看见敌机轰炸完毕之后成群结队离开,却见我方有一架飞机起飞追击,只见一架敌机冒烟,我方飞机见敌机冒烟就溜了。后来听说发布空袭警报时,昆明航空学校、飞机场的战斗机都奉命飞离。航空学校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是瞎子不怕老虎,自行起飞追击,日机不防遭击,所以损失一架飞机。这个学生本来会因为不守规矩受罚,却因为打下敌机就未受处罚,反而接受奖赏。独眼的龙云(人称“独眼龙”)与中央的关系虽然不怎么好,不过龙云在昆明被轰炸时,还站在北门上指挥呢。我们从战壕出来,回去昆明城内,大概是下午两点左右。往小西门方向走,那一带有昆华师范学校,被炸得很厉害,听说死了不少人。我们研究院的天文所也有损失,我不知道天文所在哪里,只听人说天文所的研究员(可能还是所长,很有名气)李鸣钟的妻女都被炸死了。”

石璋如在考古发掘点测绘

蓝如宝石的蓝釉双耳瓶——华宁县

此后,日本侵略军的飞机轰炸昆明愈加频繁,有一阵子天天跑空袭警报躲敌机,于是驻昆的研究机关考虑要疏散到郊外。石璋如去过瓦窑村,觉得不错,便向所里推荐搬迁去那里。瓦窑村是位于龙泉镇旁边的小村,龙泉镇的镇公所位于龙头村,龙头村东依宝台山,西临金汁河,聚落沿小街两侧呈南北狭长状,因村旁山形似龙头而得名。龙头村又名龙头街,是昆明北郊比较大的集镇,更是北通四川的要道。龙泉镇离黑龙潭很近,有泉水、亭台、树木,风景秀美,又有学校、寺庙等,人文底蕴颇丰。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实地查看后很满意,便请小贩赵崇义同镇长沟通。镇长也欢迎他们搬来,于是史语所就搬到了龙泉镇。

史语所租用了龙头村的弥陀寺、东岳宫,棕皮营的响云寺和瓦窑村的普慧庵等几个寺庙作为工作生活的地方。此时,中央研究院社会所和北平研究院历史所迁到落索坡,中央地质调查所到瓦窑村,北平研究院在黑龙潭,中央博物院设在竹园村,北大文科研究所暂栖棕皮营,中国营造学社迁麦地村,一时间龙泉镇俨然一座学术城和当时的一个文化中心。史语所随身携带的镇所之宝,除了数十箱珍贵图书,还有1000多箱人骨、兽骨、甲骨、陶器等等出土文物。这些学术资料,使得以梁思成为首的营造学社在离开北平后还能继续从事研究。也因此,营造学社在整个战争期间和史语所共进退。

龙头村地处城郊,手工艺制作和民族民俗文化资源富集。瓦窑村有一个烧造陶盆粗碗的窑业基地,而昆明城北门至龙头村沿途,打铜壶的、卖玉器的、铸铜佛的、制金器和镶嵌的比比皆是。梁思永、石璋如等兴致很高,他们组织了一个天工学社,意在了解“天工开物”,可“通古今之变”。石璋如写道:“李济先生因为兼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对手工业很有兴趣,便很赞成天工学社,也赞助我们的工作,说我们可以找社员,也资助我们的工作费。我们便在工作之余从事手工业调查。”石璋如认识到,通过对昆明仍流行的本地手工技术的观察,是加深对考古现象理解的好机会,他考察了本地的陶器、农田灌溉系统和青铜工业,所有这些都是民族学应探讨的课题。

梁思永、石璋如的天工学社第一项调查就是瓦窑村。他们去测量瓦窑村的窑,天天去看他们和泥、烧窑。据石璋如先生描述,昆明的窑为龙窑,当地人称“牛饮水”,前头小后头大,就像牛跪下来喝水的形状一样,两边有门,关一个门将热气往上引流,将上头的器物烤干即可出炉。关于这段时光,在纪录片《梁思成与林徽因》中,梁再冰回忆:“妈妈经常带我们去邻近的瓦窑村,看老师傅在转盘上用窑泥制各种陶盆瓦罐,她对师傅手下瞬间出现的美妙造型总是赞不绝口,大呼小叫地要师傅‘快停,快停’,但老师傅根本不睬这个疯疯癫癫的外省女人,不动声色地照样捋他的——痰盂。妈妈后来每次讲起,总是乐不可支。”

龙泉张云烧制夫妻瓦猫

李济先生问起,除了瓦窑外,昆明是否还有其他烧陶器的地方。李济先生了解当下的制陶烧窑工艺,意在分析研究3000多年前殷墟的制陶工艺及其流变。史语所四组(人类学组)有位来自玉溪华宁的临时工作人员,说华宁县还有烧窑的地方,建议他们去调查。他愿意写信介绍去当地找某某人,那人可以跟县政府引荐。于是,石璋如就一个人拿了他写的介绍信从滇越铁路乘火车到华宁,在华宁县婆兮(盘溪)火车站下车。当时的盘溪火车站是个大站,客流量、货流量特别大。华宁县政府所在地不在铁路沿线,是在山里头,距离盘溪火车站还有60里路,进去要乘滑竿,很不方便。石璋如到华宁县先找到收信者与县政府交涉后,政府安排他去调查华宁的碗窑村。在短暂的停留时间内,石璋如先生把碗窑村和泥、做坯、晒坯、晾干、上釉等所有工序做好调查、留下照片后,再次从盘溪乘火车回到了昆明。石先生后来回忆,当时自己住在栈房里等滑竿,栈房里还住着鸦片客,他们讲话自己听不懂,后来问人才知道这些都是抢人的,说的是行话。

调查结束后,由于战乱频仍,调查报告一直未能完成,直到1955年,石璋如的《云南华宁碗窑村的窑业》才得以整理发表。石璋如在文章中写道:“城北的碗窑村,是云南著名的窑业区之一。”华宁制陶业始于明洪武年间,兴于明末,尔后愈加兴盛。滇中有句民谚:“新兴姑娘河西布,通海酱油禄丰醋,宁州瓦罐烧得绿。”说的就是华宁釉陶以绿釉为标志,是响当当的品牌。清末民初著名学者袁嘉谷先生在《移山簃随笔》中写道“吾滇陶器如宁州、如易门、如建水,甚至日用瓦甓粗器,则各州县均有之……”。民国《新纂云南通志》记载:陶器以建水、宁州镇所产者为著名,有粗细两种,细者如花瓶、花盆、文具等,釉水式样,书画彩色均可观。碗窑村的龙窑曾发展到13条,产品达百余种,并形成了陶器的专门交易市场——窑街。烧好的陶器,由小贩担至周边贩卖,或由马帮及火车运至昆明销售。据民国罗养儒《云南掌故》载:旧时的昆明行业中,有细瓦盆铺是卖宁州(华宁县)窑货者;有瓦盆铺及瓦盆挑子是卖粗瓦器者。历史上,华宁还是云南最重要的古建筑陶器——琉璃器的产地。华宁琉璃器在云南久负盛名,有“云南的琉璃厂”之美誉。石璋如从碗窑村的窑、工具、工作的程序对该地窑业进行了详尽的考察,还附带了5幅手绘的示意图,特别是工作程序一节,从挖土到售货等十四个工序的详实记录,显示了考古学家非凡的田野调查功力,至今在华宁陶器研究上仍然无人能出其右。

从华宁回来之后休息一段时间,石璋如再继续调查昆明的灰土窑、松华坝窑、黄窑,以及昆明附近的宜良和呈贡。70多年过去了,石璋如先生考察过的灰土窑变成了今天的书林街,松华坝窑已淹没在松华坝水库内,瓦窑村过去村里家家都是烧窑人,如今只有张云、张才两兄弟传承了老祖宗留下的百年手艺。张云以30年玩出的好手艺,用“锉刀一样的手”,和泥、塑形、上釉……把瓦猫做到了极致,他也因此被命名为昆明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然而2010年10月2日,张云突发心肌梗塞,撒手人寰,又一位民间工艺大师离开了我们。在宜良,以烧窑出名的马街乡窑上村,现在整个村子做土陶的人家仅有几户了,而专门烧陶的只有刘明富、刘明洪兄弟俩了,烧制的都是细货。他家是祖传的土陶烧制世家,可追溯的历史直至清宣统二年。现存的马街老窑还有两座,这两座窑已显得有些古旧了,如同两位油尽灯枯的老人,不知还能经得住几年的岁月风雨。令人欣慰的是,华宁釉陶在经过一段时期的沉寂之后,再度恢复了往日的荣光且发展势头强劲,如今已有制陶企业57家,产值接近2亿元,成为了造福乡梓的支柱产业。

1940年7月,日军占领越南,滇越铁路中断。日军还以越南为基地,专门成立了“滇缅路封锁委员会”,不间断地疯狂轰炸滇缅公路全线。由于敌机轰炸日渐频繁,大后方的昆明一时变得紧张起来,一部分教育科研单位又计划向四川、贵州搬迁。此时,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就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奔走于重庆与昆明之间,十分不便,于是,史语所又搬到四川宜宾的李庄。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为了保存民族的文脉,一大批石璋如先生这样的顶尖学者,一边迁徙,一边调查研究,以其研究成果提振大众的文化自信,激励大众抗战之决心。他们认为“要反对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要了解自己的灵魂,应该先认识自己的历史,懂得自己的语言。”

他们工作过的龙头村曾经聚集着众多中国顶尖学术机构和许多大师级学者。如今,城市的发展已经让这个小村和市区连成一体,那曾经让林徽因心醉不已的陶艺也烟消云散,正如每一个人所担心的一样,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对传统的尊重,对文化的传承。

(责任编辑刘瑜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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