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洛尔卡“乡村三部曲”中的人类生存困境
2015-07-25唐潇珺
摘 要:加西亚·洛尔卡在其戏剧代表作“乡村三部曲”中通过再现普通西班牙乡村的生活场景揭示了人类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并通过剧中人物在生存困境中作出的悲情抉择表达了自己对现代社会生活的焦虑和不安以及人类应如何走出困境的困惑和思考。
关键词:加西亚·洛尔卡;戏剧;生存困境
“乡村三部曲”是洛尔卡在戏剧领域进行了带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实验和探索后决心回归传统戏剧创作的剧作,集中体现了洛尔卡成熟时期的戏剧理念和深沉的人生思考,因此应当被视为是洛尔卡剧作研究的重点。但由于语言障碍,目前国内相关的评论和研究成果有限且集中在其诗歌成就上,国内关于其戏剧的研究还存在很大的空白。由于语言阅读障碍,我们只能从赵振江教授的经典译本出发,对洛尔卡的代表剧目进行有限的阅读和思考。
与前期作品《观众》另类晦涩的现代派风格不同,“乡村三部曲”用一种迎合观众欣赏习惯的传统戏剧模式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内生动再现了西班牙乡村生活的风貌。表面上看,洛尔卡只是用极尽写实的笔触和传统剧作技巧还原了极富西班牙乡村生活气息的三个悲剧故事和一群备受压迫的乡村妇女群像;可事实上,诗性的对白,凝聚的意象,对抗性的戏剧冲突和复杂丰满的人物形象全部凝结着洛尔卡深沉的思考——对现代人类生存困境的书写和反思。这种思考贯穿在洛尔卡的所有创作之中,理解这种思考便于我们了解西班牙当时的社会状况的同时,也便于我们理解洛尔卡的诗歌。本文拟从文本出发,浅析洛尔卡剧作中对现代人类生存困境的书写和思考。
一、洛尔卡戏剧中人类的生存困境
“在洛尔卡的作品中,有几个题材是贯穿始终并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它们的核心是失望。”[1]赵振江教授曾对洛尔卡的作品如此评价。但与“失望”相比,“绝望”一词更适合作为洛尔卡戏剧的核心。抒写失望往往是为了批判和控诉,而在洛尔卡剧中很难看到其立场。他往往通过人物之口表达各种观点,用诗意的文字织构起复杂的社会场景。主人公往往在这复杂的社会场景中流露出困惑、焦虑和绝望情绪并在绝望中做出悲剧命运的选择。表面上洛尔卡选择了传统的戏剧模式,可剧中流露出的人类的绝望情绪却是现代性的。他在有限的舞台上真实再现了现代西班牙人民精神上的生存困境。这种生存困境主要体现在人们对社会、命运和信仰的绝望。
(一)对社会的绝望
洛尔卡在戏剧中非常注重对社会环境的构建。社会中存在的不合理的制度也被如实地嵌入剧作。主人公们正是出于对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绝望,才最终陷入悲情的命
运中。
性别不平等是洛尔卡着意表现的社会不合理之处。“只有我们,不值钱的女人,随便什么事就能把我们毁掉”[2]这一句足以表明妇女所处的困境。夫权和父权是压在妇女身上的两座巨石。《血的婚礼》中母亲对新郎说“要让她感到你是个男子汉,是主人,是指挥者”。[2]这不仅道出新娘将面临的困境,更显示出男权思想对母亲独立人格的侵蚀。叶尔玛为了得到孩子对丈夫的百般顺从也显示出女性始终处于依附男性的不平等地位。洛尔卡剧中的妇女均生活在备受压迫的男权社会中。无论是新娘私奔,叶尔玛杀夫,还是阿黛拉用自杀来对抗母亲的专断,都是女性为了逃脱男权社会困境做出的绝望的挣扎。
虽然洛尔卡戏剧往往以女性为主角,但不能简单视其为女性主义作家。他刻画女性只是因为妇女所受的压迫更为沉重,除却人类一般意义上的艰难还要忍受性别不平等带来的压迫。妇女的绝望其实也包括了人类共同的绝望。
其实男性也常流露出对社会的绝望。《叶尔玛》中胡安不看重繁衍只是因为费钱。《血的婚礼》中莱奥纳多放弃与新娘的婚约是迫于经济窘迫。《贝纳尔达·阿尔瓦之家》中贝贝为了钱财向安古斯蒂娅求婚。剧中的悲剧看似是女性不堪男权社会压迫而激烈反抗,可本质上,是不平等的经济利益划分造成的。金钱才是造成一切悲剧的根源。
社会舆论也是人类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剧里有许多群众角色,她们的争论其实就是社会舆论的缩影。在争论和闲聊中常存在观点的对立。既有保守的劝告“等待上帝恩赐的同时,应该在丈夫的爱情里寻求庇护”[2],也有极具反叛精神的观点“我的丈夫有什么必要非当我丈夫不可呢”[2]。洛尔卡用对立的观念在舞台上再现了复杂的舆论环境,并说明舆论是社会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和别人讲话不是罪过,但可以让人觉得是罪过”,“那种使我们无法活下去的评论是万恶之源”[2]这些对社会舆论变态束缚的控诉说明舆论是使人性扭曲,造成悲剧的重要原因。叶尔玛对孩子变态的渴望不只源于母性的本能,更源于舆论对不孕女人的恶意;胡安对妻子的束缚不只出于怀疑,更出于对舆论伤他名誉的恐惧。不良的舆论环境使人陷入绝望的困境,间接地酿成悲剧。
工业时代给原始农村生活带来的剧烈改变使人们在新的社会环境中流露出无所适从的困惑、焦虑以及矛盾的情绪。《贝纳尔达· 阿尔瓦之家》里马格达莱娜曾怀念“咱们小时候多快活呀。那是比现在快乐的时代,一个婚礼可以延续十几天,也没有人胡说八道”[2]。与“快乐的时代”形成对比的正是饱受工业文明冲击的失了宁静的乡村社会。《血的婚礼》中邻居曾道“我邻居的儿子被送回来了,两只胳膊都被绞断了”[2]。母亲也常表达不愿儿子出门的意愿。这分明是习惯了传统农业社会生活的人们对现代工业冲击本能的抵触。人们在新旧两种社会生活的角斗中茫然无措。
(二)对命运的绝望
在洛尔卡的剧作中,人们往往对“命运”显现出无可奈何的妥协。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任由难以摆脱的恶运肆虐。《血的婚礼》的结尾母亲最终平静接受了儿子的死亡,这是对两个家族血仇宿命的妥协;叶尔玛最终掐死丈夫其实也是接受没有子嗣的恶运。二是对命运可怕的重复的认同。剧中不止一次的表达了对血亲间命运存在相似性的认同。《贝纳尔达·阿尔瓦之家》中马蒂里奥曾认定“事情是轮回往返的,我看完全是一种可怕的重复。她的命运与她母亲和祖母一样”。[2]当命运已经成为枯燥的反复,其实已经显露出人们认命的无奈。
(三)对信仰的绝望
洛尔卡笔下的人类有时流露出对信仰的绝望。除了妥协于社会的不公和命运的轮回之外,人们的精神世界常处于虚无的状态。这尤其反应在人们对宗教和对爱情的态
度上。
《叶尔玛》中的老妇人曾说:“我从来不喜欢上帝。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并不存在呢?”[2]在受天主教思想深重影响的土地上这样的观念看来有些惊世骇俗。但这惊人之语恰恰出自本应传统保守的老人之口。连观念保守的老人在困窘的生活中挣扎无果并认定上帝的无所助益,说明很多人都在不安的生活状态中陷入迷惘,开始怀疑上帝和救赎。
剧作中的“爱情”并非真正的爱情。剧中女性对爱情的沉溺和迷失其实多是性欲驱使的结果。《血的婚礼》中新娘与恋人私奔是因为“他的手臂就像大海的冲击,就像骡子甩头一样拖累着我”[2],叶尔玛只把胡安当做生育的途径,而对维克托微妙的思慕也只是因他强健的身体满足她对生育的想象,阿黛拉尚未与贝贝产生爱情的火花便匆匆在欲望里献出了贞洁。一切悲剧的源头不是爱情,而是欲望。更讽刺的是,剧中女性思慕的对象并非真正的男子汉。阿尔瓦姐妹们喜爱的贝贝其实是个势利小人,叶尔玛渴慕的维克托面对叶尔玛的遭遇也只是懦弱地避嫌。可正是这些不堪的男性竟然激发了女性的情欲,可见女性的正常情感被压抑到怎样的程度。这其实是对人类面临的精神困境的真实反映。当人本能的欲望都被社会无限压抑时,人们难以奢求爱情的救赎。
总之,洛尔卡用他天才的构想在有限的舞台上浓缩地构筑了真实的社会场景,用诗意的文字再现了人类所面临的生存困境: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带来的压迫和束缚,头顶的命运无情的肆虐,不存在的上帝和爱情使人深陷不得救赎的痛苦。
二、生存困境中的选择
洛尔卡通过矛盾冲突展现了人类在现代社会里所面临的种种生存困境,却迟迟未为我们解开这样的疑惑:到底怎样才能走出这种生存困境?洛尔卡没有直接的给出答案,却在通过可以安排的悲剧性的结局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思考。
在“乡村三部曲”中主人公的结局主要有两类:一是自我的毁灭,二是同归于尽式的复仇。
自我毁灭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自杀。表面上看,“乡村三部曲”中真正以自杀作为结局的只有阿黛拉一人。这个在剧中特别出彩的姑娘,宣称要“用我的身体做我认为该做的事!”为了一个从外面闯入的“没有灵魂”的异性,敢于冒犯母亲的家法,做欲望的俘虏。明明知道“全村人都会反对”, “会用他们冒火的指头”把她烧死,却仍要“给自己戴上芒刺做成的王冠”。[3]最终她在奸情暴露、情人逃跑的无助中选择了撞墙而死。也许在很多人眼中,这样激烈的举动是洛尔卡所讴歌的对生存困境的反抗。但事实上,这并非洛尔卡赞同的反抗方式。洛尔卡曾在诗歌《自尽》中用忧伤又优美的文字描述过一场由心灵的孤独和绝望造成的自杀场景。在洛尔卡的观念里,这种安静的经过了思想沉淀的自裁是接近生命真谛方式。而阿黛拉的自杀是走投无路时绝望的带有报复性质的冲动。这种自我毁灭其实是对生存困境的认输和妥协。其实,所谓自我毁灭还有一种表现形式,那就是对命运和社会的妥协的苟活。选择了这样的生存模式的人有很多。《血的婚礼》中新郎母亲、新娘等都在悲痛中继续自己的毫无期待的生命。贝纳尔达夫人面对阿黛拉的死亡毫无触动选择继续原本压抑枯燥的生活。与自杀相比,妥协和认命无疑是更彻底的自我毁灭。而偏偏大部分的人,包括剧中未多加提及的普通村民们都在困境中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这其实是对社会现实的真实反映。
与自我毁灭相比,同归于尽式的复仇带给人更强烈的冲击和思考。《血的婚礼》中,新郎为自己的名誉和家族的尊严复仇,于是落得与莱奥纳多在决斗中双双毙命的悲惨结局。这里,新郎不只选择了与情敌同归于尽,更是选择了与背叛他的新娘同归于尽。新娘虽然没有死, 不过她结婚和生孩子的希望、她的对欲望的追求已经随着两个男人的死亡而死亡了。[3]《叶尔玛》里,叶尔玛面对丈夫对她生育希望的践踏,最终绝望地掐死了丈夫。她在尾声绝望地嚎啕“我亲自杀死了我的儿子”。她不仅杀死了丈夫,更是彻底断绝了自己生育的可能性,使自己陷入无望的深渊。与妥协相比,同归于尽式的复仇的确更具备冲击生存困境的作用。至少,他们流露出了觉醒的自我意识。尤其是叶尔玛,作为女人却敢于用极端的方式来实现自我意志。这仅存的自我意识已经是人们面临生存困境最难能可贵的反抗。但无论是妥协还是复仇的反抗,结局都异常惨烈。洛尔卡用两种极端的方式表明,无论哪种选择,付出的代价都是惨重的,且终究逃不出现存的生存困境。人类已经在自己筑就的生活世界里伤痕累累且无处可逃。洛尔卡“乡村三部曲”中着重再现人类生存困境的意义就在于,他使所有人意识到所谓的生存困境一直存在,而我们始终未曾逃离。
参考文献:
[1]赵振江.加西亚·洛尔卡:一部西班牙当代诗坛的神话[J].译林,1998(02).
[2](西)加西亚·洛尔卡著,赵振江译.加西亚·洛尔卡戏剧选[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
[3]赵振江.加西亚·洛尔卡和他的“乡村三部曲”[J]. 艺术评论, 2008(06).
作者简介:唐潇珺(1994–),女,汉族,河南濮阳人,本科,中南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