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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沙葱(外一篇)

2015-07-24张鹏飞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糜子炒米香味

春风一吹,满地新绿。万物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触动着人的感官,告诉人们:春天来了。然而,我更相信春天是可以闻得到的,不需要桃花香的浓烈,不需要杏花香的清雅,单是驻足院子便可闻到那种夹杂在浓浓枯沙蒿味中的沙葱味,这种清新的、淡淡的味道顿时就会让人联想到,春已爬满了大地。每当这时,奶奶也会在院子里吆喝:“两个小子,上坡上掐点沙葱,回来给你们摊鸡蛋饼子。”

屋后坡上铺满丛丛小草丫,弯下腰看,又细又嫩的杆上,小而肥的叶片分两枝,光滑、细嫩,真让人不忍心踏上去。苍黑的沙蒿枝上也挤满了嫩芽,而沙葱呢?要么羞涩地躲在大沙蒿下,要么摇摆着妩媚的身子站在草芽丛中。

沙葱是圆柱状的,一蔟蔟生长,一根根独立向四周摆开,大多高六七厘米,最长也就十几厘米。沙葱不用刀割,不用剪,只用手掐,一会儿就掐一大把,掐时也不能用力过大,否则就会连根拔起。它的根是白色的,像西北所有的植物的根,很长很深。夏秋季节,上面的茎被人掐了,被羊啃了,或被霜打了,但只要根还在,等一开春,下一场雨,新芽便“嗖嗖”的往上冒,而根是随水的,天旱时往深探,雨水多时,又向上钻,像个不安分的孩子,它甚至向远处钻,钻到哪,哪就冒新苗,所以,只要有一棵沙葱,几年后便又是一大丛。

屋后的沙葱不算多,最多的地方要数离家四五里的敖包梁上。每逢春天来了,孩子群中,只要有一个人喊“掐沙葱喽”,便会有一大群孩子跟着起哄,匆匆蹦回家,从家里翻箱倒柜掏出一个布袋子,或者干脆把书包倒提起来“哗啦”将书笔倒到炕上,背起来,钻进孩子群,像燕子一样叽叽喳喳飞去了,大人们也不会大声呵斥,只是追在后面,招着手,扯着嗓子吼:“落太阳就回来,不要赶黑夜。”

敖包梁上的沙葱铺的满地都是,阵阵微风将它们梳理的干干净净,透着一片幽绿的光泽,照着每个孩子圆圆的笑脸。等太阳快落时,每个人的包都鼓了起来,毛孩子们拍拍包,欢快地叫着“回家喽,吃饼子喽”,踏着夕辉,伴着吵闹各自散去了。

夜来了,家家户户上了灯,静静的夜空香味四溢,从窗户里传出了孩子们的欢呼声,月亮渐渐升起来,风安详地抚摩着村庄,将一切哄睡了。

呵,童年的梦真美,我循着时光走进去,故乡大片大片的沙葱地,散发出那让人沉醉的香味,让我长梦不愿醒。

炒米:故乡的味道

有些日子没有吃到炒米了。在城中店铺寻找炒米,转了一圈依然空手回来,心中不免有些怅然。不过,这似乎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一次,无意间与我南部乡镇的老友谈及炒米, 他竟然没有听说过这东西。

想起炒米,我只能回我老家的乡镇上去买。拿上一袋,大约半斤,价格也不贵。每次,小店老板总要拿块湿布,揩去塑料袋上积落的灰尘——炒米已被冷落多时了。

“硬的还是软的?”

“硬的,糜子炒米。”

炒米,顾名思义由米炒制而成,著名散文家汪曾祺曾谈到,“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很多地方做成了炒米糖……通常所说的炒米是不加糖黏结的。”炒米看上去颗颗粒粒,很分明,可干吃亦可用水冲泡吃,食用简单方便。汪曾祺的文章里还提到同为江苏人的郑板桥,在《板桥家书》中言:“天寒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 “暖老温贫”这个词好,酸涩而温暖、清贫而知足,用在陕北人的生活中也再合适不过。

汪曾祺所说的炒米用糯米来炒,而我陕北老家的则是用糜子来炒。如今,软、硬两种炒米同时见于市面,均带有浓浓的地域风味,不过我更喜欢吃糜子炒米。

糜子是中国很古老的一种农作物,主要种植于中国北方半干旱地区。位于黄河“几”字湾里的陕北以及河套地区,种植糜子的历史尤为早。吕不韦在《吕氏春秋》中写道:“饭之美者,玄山之米,不周之粟、阳山之糜。”据考证阳山即今河套狼山,可见这一带人吃糜子亦有几千年了。在如此绵久的岁月中,糜子可谓物尽其用,除了炒熟脱皮制成炒米,脱其皮蒸煮即是黄米饭,还可以酿成黄酒,或用来制作黄米软糕。

然而,糜子作为蒸米饭吃时总有些涩口,难以下咽。当南方软滑的大米开始端上了我家的餐桌时,我们一群孩子格外欢喜,感叹世上竟有如此美妙可口的米饭。大米就此轻而易举地击败了统治陕北人胃口几千年的糜子,将它驱赶到了边缘。偶尔过个节日,要制作米酒、黄米糕时,大家才会回想起糜子来。

糜子失去往日光辉,吃炒米的人自然也越来越少。但像我这样从小吃惯了炒米的人,还是不时地想回味一下童年的味道或者是故乡的味道。

炒米的制作较为简单。但糜子不易保存,便基本上每年只炒一次,每次少则三五斗,多则一石左右。炒米时,先将糜子煮熟,待红色糜子皮有裂纹时捞出,将水沥干,再倒入盛有沙子的热锅中爆炒。糜子倒入锅中的声音噼里啪啦,一颗颗像淘气的孩子,猛地飞弹起来,从领口溜进衣服,烫的人呀呀直叫。但仍然挡不住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围站旁边,眼巴巴地瞅着等待它的出锅。糜子一锅接一锅地炒,炒好后倒入笸箩里。我们趴在笸箩沿上,抓一把,放入手心,用另一手掌轻轻一揉,焦黄色的炒米便露了出来。轻荡一口,糠皮四散,留下的炒米弥漫出一种独特的米香味。糜子吃起来酥脆可口,初嚼时还不能觉得其好吃,慢慢嚼咬,一种淡淡的甜味从舌根处散发,且越嚼越觉得可口。

糜子炒熟后,我们要去碾子上将熟糜子的糠皮除去。去糠的碾子不是家家都有,爷爷需要驾着骡车穿过一片长着浓密沙柳的沙地去寻找碾子。我们每次都要嚷着跟,但兴趣不在于帮忙干活,倒是可以利用机会逃避作业放放风。

骡子车一路小跑,车轮与沙子地沙沙地摩擦声,让我尽情享受这乡村荒野的安静。爷爷话不多,有时候哼着小调。我则倒坐在骡车上,不时抓一把米,搓一搓,塞进口里;一面自得地玩赏着风景,看着朝自己相反方向退去的小路,逐渐隐匿在丛丛沙柳与座座沙梁的背后。

当骡子爬上最后一道坬,我的眼前突然开阔,一间毡房孤零零地矗立在草原上,四周全是绿色的天然地毯,白色的毡房门口站着一个老婆婆。爷爷扯住骡子:“他拜娘,我们今年又来了。”“来了好,我这正没人拉话,走,那先回家喝上一口奶茶。”

这是一位会讲汉语的蒙古老人,她住在蒙人和汉人的交界地带。我们曾多次到她家里来碾米,已是常客。她毡房里的奶茶香味在我的印象里非常深刻。奶茶要泡着炒米喝,这样奶香味与炒米香味完全融合,相互氤氲,飘散开来,异常香醇。

我们碾好米后,一般已是半后晌。经过的地方会不时出现放羊汉的身影。羊群像点缀在沙梁上的小白花,又像飘荡在远处沙梁上的云,一会在这边,一会在那边。如果走近了,便看到放羊人正在大沙蒿或者大柳下躲避着午后的骄阳,身边带着一个铲子和一个布口袋。铲子是用来捡石子拦羊的,而布口袋则装着放羊汉的丰富家当,这里面起码有半袋子炒米,会吃的人在炒米里拌点炒熟的黄豆,当然肯定还会有一个小茶缸,再加一点砖茶屑。

乡村生活里,牧羊人最为悠闲而舒适。那些在山坡上飘忽的羊群,是他们放飞的云彩,生计的苦累在这悠闲惬意的生活面前不值一提。他们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吃喝,饿了时抓上一把炒米,斜躺在沙梁上扯开嗓子吼上两句,“妹妹你为甚还不来,哥哥我等得心急坏。”

我的邻居叔叔也是一个放羊人。一次,我也放羊,我们在草滩上相遇,他说:“我给你做一顿好饭。”

我笑他:“佬,是不是要给我烤羊蛋?”

“不是,我出门甚也没带,只有半布袋子炒米。”

说完,他猫着腰钻进羊群,很快从羊群里拉出一只奶羔母羊来,探下身,架起一条羊后腿,“刷刷刷”开始挤奶了,一会儿便盛满一茶缸。而后用铲子就地挖一个槽型小坑,支起茶缸,捡两把柴禾,一口吹着。不一会儿,羊奶便“嘟嘟嘟”地在茶缸中翻腾,放一小撮茶叶、一勺盐,奶茶便熬好了。一种天然的奶香味在青草漫澜的山梁上弥散开来,这时再将炒米倒入泡一泡、煮一煮,便可以吃了。“我先尝一口啊”他忍不住吸溜一口,而后把头微微一扬,眼睛眯成一条缝,那种神情我至今难忘。

炒米的吃法还有很多种,有一种最接近蒙古人的吃法。他们把羊脂油熬炼后,将熟羊肉凝于其中,这便是俗称的羊油碗托子,里面的肉质经一夏不变。我的老家靠近内蒙,受其风气所染,羊油炒米几乎成了每日必见的餐食。半碗炒米,用蒙古老砖茶一冲,切一块羊油进去,慢慢融化的油脂令人颇感惬意,而四散的油肉味道,霎时香味扑鼻。我曾经带过一些炒米给我的山东朋友,他们干吃后甚赞,但当我将一个羊油坨子掏出来并且给他们讲了这种吃法后,所有人的眼神立刻变得异常惊讶,似乎我这个西北人是从茹毛饮血的时代突然走来的。

除了这种吃法,还可以将炒米拌之以蒙古酸奶、酥油、或者酪蛋子来吃,味道皆不错。这些吃法都来自蒙古人的饮食习惯。在中国游牧民族里,这些吃法由来已久。西汉时的细君公主,因汉与匈奴和亲被嫁于匈奴乌孙王,写过一首《悲秋诗》:“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细君是一个充满悲情的公主,饮食不同更加重了她思念故土之情。但据考证,这时候游牧民族应该也有炒米可食了。如果确实如此,细君公主也应该有些许安慰吧!毕竟在西汉的疆域上她也曾以糜子为食,匈奴人的炒米中,也应该散发着来自故乡的味道。

◎张鹏飞,陕西省神木县人,写作者,陕北方言研究者,现为杂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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