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史记》中乐府诗的文献留存
2015-07-24张欣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张欣[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论《史记》中乐府诗的文献留存
⊙张欣[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文献留存研究作为乐府学的一个重要领域有着重大的研究意义,《史记》等正史中记录着一些乐府歌辞至今无人系统整理。本文专门研究汉乐府在司马迁《史记》中的文本留存问题,力图找出由此反映出来的乐府观念,辨析了《乐府诗集》所收杂歌谣辞与《史记》所载歌谣的差异,从中找寻出郭茂倩收集汉乐府的规律。
《史记》乐府诗文本留存
乐府学是古代文学专门之学,与诗经学、楚辞学、词学、曲学并列。乐府学研究当以乐府活动为中心,从文献、音乐、文学三个层面进行考察,就某一首具体作品而言,又可从题名、曲调、本事、体式、风格五个要素进行把握,目标是使乐府诗的发生、发展、变化情况和所属音乐特点、文学特色得到尽可能清晰的描述。本期“乐府学研究”专栏刊发的两篇文章就分别从文献研究和音乐研究两个层面对汉乐府进行考察,尽管稚拙,但仍不失为使用乐府学理论研究乐府的有益尝试。
——郭丽(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在乐府学体系中,文献研究是乐府学的基础,和音乐研究、文学研究有着同样重要的地位。①马克·本德尔在研究彝族史诗《梅葛》的过程中,提出了口头文本、与口头相关的文本和以传统为取向的文本的传统文学文本三分法。②而吴相洲师在研究乐府诗歌在文本中的留存情况时也曾提出应关注乐府诗的墙壁留存、文本留存、口头留存等多种乐府诗歌的留存方式。其中,乐府诗歌的文本留存至关重要。由于礼乐问题往往关系到治国大事,因此为史家所尤为重视。然而迄今为止,学界对《史记》中汉乐府的文献留存情况,还未有学者进行系统深入的研究,关于乐府诗文献留存问题的研究才刚刚开始。③本文主要研究《史记》中乐府诗歌的著录情况。有则录之,无则不录,不做牵强的补充。
一、杂歌谣辞在《史记》中的文献留存
。《史记》中记录的汉代歌谣有二十多首,郭茂倩在编著《乐府诗集》时将大量汉代歌谣编入乐府,可见汉代歌谣与乐府之间有着最本质最直接的联系。并且,我们今天所见的乐府,在当时不是以文本的形态存在,而是作为音乐作品的组成部分,传播在当时社会生活当中。④因此只有突破以往只把乐府当作一般文学样式的观念,才能更加清楚地把握这些诗歌的文学特点,毕竟,音乐是一代文学赖以形成的重要因素。关于这一点,吴相洲师在其专著《唐诗创作与歌诗传唱关系研究》中有过详细的介绍,这里不作赘述。
《乐府诗集》中杂歌谣辞在卷八十三至卷八十九之间,共七卷。而这七卷之中又分为歌辞五,谣辞三,共收录汉代歌、谣辞共94首。《史记》记载的有歌辞的歌为25首、谣辞为6首。然而,郭茂倩虽然参照并引入了《史记》中的事件和歌辞,但有一些歌辞的内容与《史记》原文有些出入。如汉武帝的《瓠子歌》在《史记》中的记录:
天子既临河决,悼功之不成,乃作歌曰:“瓠子决兮将柰何?皓皓旰旰兮闾殚为河!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已时兮吾山平。吾山平兮钜野溢,鱼沸郁兮柏冬日。延道弛兮离常流,蛟龙骋兮方远游。归旧川兮神哉沛,不封禅兮安知外!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桑浮兮淮、泗满,久不反兮水维缓。”一曰:“河汤汤兮激潺,北渡污兮浚流难。搴长茭兮沈美玉,河伯许兮薪不属。薪不属兮卫人罪,烧萧条兮噫乎何以御水!林竹兮楗石,宣房塞兮万福来。”(《史记·河渠书第七》)
相比而言,在郭茂倩《乐府诗集》中,首句为“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兮虑殚为河。”这里郭茂倩将《史记》中的“柰何”改为“奈何”,“皓皓旰旰”改为“浩浩洋洋”,“闾殚”改为“虑殚”,这里还仅仅是对个别文字的细微改动,可能是司马迁的汉代文字,到了郭茂倩的时期已经有所变迁,因此,郭茂倩直接按照当时的中古音文字来引用。也可能是艺人为了方便传唱而进行的改动。《西极天马之歌》与《太一之歌》在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均属《郊祀歌》第十章中的《天马》歌,然而与《乐府诗集》中的文字有很大不同。《太一之歌》少了“志傥”以下四句,而《西极天马之歌》的差异则更大。郭茂倩在《乐府诗集》的题解中已引用了《史记》中记载的事件和七言句式的歌辞,但在正文中却使用三言句式。这可能和乐府机构的后期加工创作有关。
为了清晰地呈现出《乐府诗集》与《史记》中收录的差异,现将《乐府诗集》中杂歌谣辞部分与司马迁《史记》所收歌谣列表如下(《瓠子歌》除外):
《史记》《乐府诗集》差异情况“萧何为法,《画一歌》:“萧何为法,讲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史记·曹相国世家》)用字不同题名后加“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史记·淮南衡山列传》)《淮南王歌》:“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题名后加“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颍川歌》:“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题名后加“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史记·匈奴列传》中集解)顺序颠倒用字不同题名后加“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史记·外戚世家》)《匈奴歌》:“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卫皇后歌》:“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题名后加集解应劭曰:“齐桓公夜出迎客,而甯戚疾击其牛角商歌曰:‘南山矸,白石烂,生不遭尧与舜禅。短布单衣,从昏饭牛薄夜半,长夜曼曼何时旦?’公召与语,说之,以为大夫。”(《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中集解)至《商歌二首》其一:南山矸,白石烂,生不遭尧与舜禅。短布单衣,从昏饭牛薄夜半,长夜曼曼何时旦?至题名后加郭茂倩共收录两首《商歌》,并指明第一首选自《淮南子》,另一首出自刘向《别录》
二、其他歌辞在《史记》中的文献留存。
《史记》中保留的其他歌辞不足十首,且《史记》中著录的乐府诗多数是分散的,不成体系的,可见作者在记录时完全是为了记录史料而写下歌辞,有些仅仅是提到了乐府的名字,并没有记录歌辞。现存有歌辞记载的有《史记·乐书》中汉高祖《三侯之章》、汉武帝《西极天马之歌》《太一之歌》等汉代及汉代以前的乐府。除了《乐书》之外,还有其他章节中留存有汉高祖《大风歌》、项羽的《项羽歌》以及汉武帝的《瓠子歌》等。为了更清晰地看出《史记》中收录的乐府诗的情况,下面用图表形式来进行呈现,杂歌谣辞部分将在后文具体分析:
序号作者在《史记》中题名或篇名在《乐府诗集》中的卷次在《乐府诗集》中的类别在《乐府诗集》中的题名1舜帝《南风》卷五十七琴曲歌辞《南风歌》2汉高祖刘邦《三侯之章》卷五十八琴曲歌辞《大风起》3汉武帝《西极天马之歌》卷一(汉郊祀歌第十章)郊庙歌辞《天马》4汉武帝《太一之歌》卷一(汉郊祀歌第十章)郊庙歌辞《力拔山操》5项羽《项羽本纪第七》卷五十八琴曲歌辞《力拔山操》6汉武帝等《河渠书第七》等卷八十四等杂歌谣辞《瓠子歌》等
很明显,郭茂倩在编辑《乐府诗集》中一定参看了《史记》。如其在《乐府诗集》中直接提到《史记》中的说法:“《史记·乐书》曰:舜歌《南风》而天下治,《南风》者,生长之音也。舜乐好之,乐与天地同,意得万国之欢心,故天下治也。”⑤
三、《乐府诗集》与《史记》所收诗作的差异问题
。此外,还有一些《史记》中记载的歌谣在《乐府诗集·杂歌谣辞》中没有收录,其中歌辞有:
1.百兽率舞,百官信谐。帝用此作歌曰:“陟天之命,维时维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扬言曰:“念哉,率为兴事,慎乃宪,敬哉!”乃更为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史记·夏本纪第二》)
2.其群臣或窃馈,辄捕论之,赵王饿,乃歌曰:“诸吕用事兮刘氏危,迫胁王侯兮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自决中野兮苍天举直!于嗟不可悔兮宁蚤自财。为王而饿死兮谁者怜之!吕氏绝理兮天报仇。”(《史记·吕太后本纪第九》)
3.莱人歌之曰:“景公死乎弗与埋,三军事乎弗与谋,师乎师乎,胡党之乎?”(《史记·齐太公世家》)
4.其后箕子朝周,过故殷虚,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欲哭则不可,欲泣为其近妇人,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其诗曰:“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僮兮,不与我好兮!”所谓狡童者,纣也。殷民闻之,皆为流涕。(《史记·宋微子世家》)
6.处女鼓琴而歌诗曰:“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史记·赵世家》)
7.齐人歌之曰:“妪乎采芑,归乎田成子!”(《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8.歌之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9.歌曰:“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维以卒岁!”(《史记·孔子世家》)
10.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史记·孔子世家》)
11.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史记·孔子世家》)
12.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柰何!虽有缴,尚安所施!”(《史记·留侯世家》)
13.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史记·伯夷列传》)
14.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舆”。……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史记·孟尝君列传》)
15.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嗟目,发尽上指冠。(《史记·刺客列传》)
16.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贪鄙者馀财,不顾耻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赇枉法,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念为廉吏,奉法守职,竟死不敢为非。廉吏安可为也!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史记·滑稽列传》)
17.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陆沈於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史记·滑稽列传》)
以上17首歌辞均未被《乐府诗集》收录,笔者试着将其分为三类:一类是以《诗经》为代表的四言古体诗,有1,3,5,9,11,12。参照《画一诗》的句式,可知从音韵、句式上,这些诗也具备合于音乐的条件;第二类是以《楚辞》为代表的骚体诗,有2,4,6,10,13,15。对照之前汉武帝的《瓠子歌》以及《乐府诗集》中收录了《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可知,这类作品也有被收录的可能;第三类是不规则的杂言诗:包括7,8,14,16,17,而《乐府诗集》中也收录了诸如《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样的歌辞。比对之前的《匈奴歌》《卫夫人歌》也可推测这类诗歌具备收录《乐府诗集》中的条件。可见,郭茂倩在收录杂歌谣辞时并没有按照是否登入乐府等为标准,相对于其他部分较为随意。如:既然收录了孔子的《获麟歌》,似乎《楚狂接舆》等其他的孔子诗歌也可收入。谣辞有:
2.三十一年【集解徐广曰:“使黔首自实田也。”】十二月,更名腊曰“嘉平”。【集解太原真人茅盈内纪曰:“始皇三十一年九月庚子,盈曾祖父,乃于华山之中,乘云驾龙,白日升天。先是其邑谣歌曰‘神仙得者茅初成,驾龙上升入泰清,时下玄洲戏赤城,继世而往在我盈,帝若学之腊嘉平’。始皇闻谣歌而问其故,父老具对此仙人之谣歌,劝帝求长生之术。于是始皇欣然,乃有寻仙之志,因改腊曰‘嘉平’。”】索隐广雅曰“:夏曰‘清祀’,殷曰‘嘉平’,周曰‘大蜡’,亦曰‘腊’,秦更曰‘嘉平’。”盖应歌谣之词而改从殷号也。(《史记·秦始皇本纪》)
3【.索隐颜师古云“:胡谓项下垂肉也;须,其毛也。故童谣曰‘何当为君鼓龙胡’是也。”】(《史记·孝文本纪》)
4.师己曰:“文成之世童谣曰‘鸲鹆来巢,公在乾侯。鸲鹆入处,公在外野’。”(《史记·鲁周公世家》)
5.儿乃谣曰:“恭太子更葬矣,后十四年,晋亦不昌,昌乃在兄。”(《史记·晋世家》)
将以上5首谣辞对照《乐府诗集》中的《黄泽谣》《白云谣》等,会发现这些歌谣辞都在很大程度上具备相同性。虽然难以判断这些歌辞是否全部登过乐府,但通过郭茂倩编撰《乐府诗集》时将杂歌谣辞列于近代曲辞之后、新乐府辞之前,可见,郭茂倩其实并不太承认这些歌谣登入过乐府,但又难以否认这些歌谣辞与乐府的密切关系,因此,将一些歌谣辞一并收入。郭茂倩在杂歌谣辞的题解中列举了秦青、韩娥等善歌者的故事之后说:
若斯之类,并徒歌也。《尔雅》曰:“‘徒歌谓之谣。’”《广雅》曰:“声比于琴瑟曰歌。”《韩诗章句》曰:“有章曲曰歌,无章曲曰谣。”
汉世有相和歌,本出于街陌讴谣。而吴歌杂曲,始亦徒歌,复有但歌四曲,亦出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一人唱,三人和,魏武帝尤好之。
这就证实了以上的猜想,说明郭茂倩在正确认识歌谣的概念之后,充分肯定了歌谣对乐府诗的重大意义。但我们上文讨论过郭茂倩并没有将看到的具有歌唱性质的杂歌谣辞全部收录,而是有所选择地录入,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全书布局与篇幅的局限,因此难以一一列举。
最后,关于司马迁在《史记》中的汉乐府收留情况,可以从收录数量、收录的种类以及作者参与情况进行总结。收录的类型上,大体可分为三类,即杂歌谣辞、琴曲歌辞、郊庙歌辞。数量上,最多的为杂歌谣辞,其次为琴曲歌辞、郊庙歌辞。从作者参与情况上看,最活跃的是皇室及贵族等社会上影响深远的知名人物,也有一些儿歌谣辞作者为无名氏。可以说,《史记》的作者在创作中无意识地收录了大量乐府歌辞,让我们可以管窥汉乐府的最鲜活的存在状态。
①吴相洲师主张从三个层面(文献、音乐、文学)、五个要素(曲名、曲调、本事、体式、风格)来认识乐府诗存在形态。参见吴相洲师《关于构建乐府学的思考》,《北京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
②马克·本德尔:《怎样看〈梅葛〉:以“传统为取向”的楚雄彝族文学文本》,付卫译,《民俗研究》2002年第4期,第34页。
③这个选题受到了吴相洲师的启发和影响,吴师一直在倡导乐府学,在《论王维乐府诗的文献留存和音乐形态》中吴师首次提出了王维乐府的文献留存问题。
④吴相洲:《论王维乐府诗的文献留存和音乐形态》,《文学遗产》2011年第6期。
⑤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五十七,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824页。
[2](宋)郭茂倩撰.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作者:张欣,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